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族长很难不感到愤怒,这些孩子,这些也曾被他寄予期望的少年们,包括其中差不多一半的女孩,只不过在狼人的部落待了几个月,竟然已经完全不把他放在眼内了!只不过是带回来几样东西,就敢当着他的面用人类的语言交谈,看着那些小毛崽子不断变化的表情和动作,明明知道肯定有什么事情在眼皮底下发生,自己却像是聋了和哑了一样的感觉真是糟透了!如果不是有撒谢尔的使者在这里,他一定会斥责他们,把他们统统赶回去,让他们的长辈好好教训他们,让他们知道厉害! 但是那两名使者走出去的时候,要求他也跟着离开。 族长不敢拒绝。 他已经见识了人类在撒谢尔土地上的建设,更久之前撒谢尔的威名就在部落间传播,两者的联盟如果不破裂,他们这些弱小部落就没有一点力量和他们对抗。族长不敢和族人分享自己的见闻,附近的部落和他们关系不好,也不会和他们传播什么消息,而白色狼人的巡礼队伍已经足够让很多人一辈子都不能忘记,更多的了解就意味着更多的变化,但没有人知道那些变化会带来什么。那些孩子如果真的能学到人类的技艺,他们会像人类帮助撒谢尔建设部落一样回报自己的部落吗?也许会,但是—— 族长不知道其他人是否看到了和他一样的东西,人类帮助撒谢尔建设了一座城,然而撒谢尔现在还能叫做撒谢尔吗?在他看来,那个狼人的部落简直像消失在了人类之中…… “不要阻挡他们。”撒谢尔的使者对他说。 族长感到愤怒,他的部落!他们凭什么!但实际上,他的声音甚至显得虚弱:“他们不应该在部落里乱搞……” 使者笑了一声,“他们搞了什么?你们什么都没让他们干。” 族长沉默。 “一个月还剩下很多天,别让我们忍不下去。”另一名使者说,“你们已经认为这些孩子已经是我们的,那么,来聊聊昨天偷东西的那家伙?” 族长身体一僵,“那件事我不知道!” 使者冷笑。 族长想要辩解,使者伸手搭上他的肩膀,手指扣着他的骨头,然后凑了过来,阴森森地说:“你当然知道。别糊弄我们,当我们蠢吗?” 另一名使者也站到了他的身边,他的语气显得温柔了很多,“当然,你可以不让我们计较这件事,只要你做一件事。非常容易的事。” 年轻人的生命力是惊人的,即使昨天睡得很晚,连外面的虫鸣都寂静下来,挤在大屋的几十名少年们走出族长大屋的时候,看起来精神都很不错。他们鱼群一样排着队到河边去洗漱,然后依旧是这样的队列,被部落的族长和几名长老们带领着,在其他人怪异的眼光中穿过部落,走出围栏,来到东边的一个小土坡上。撒谢尔的保护者走在他们两侧,看起来和族长一样困倦。 族长站在站在土坡顶上,看着眼前的土地,吸了一口气,将手一挥。 “从今天起,到你们离开为止,从这里,到部落外边为止的土地,在这些地方,你们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他对下方的少年们说,神情厌倦。他身边的长老们不是皱着眉就是漠不关心,有一个人还恨恨地瞪着人群中的瑞尔,但一名狼人把手搭在了瑞尔的肩上。那个人把眼睛收了回去。 少年们安静了片刻,看了看自己仅有的两个保护人,然后发出一阵欢欣的呼声。 然后瑞尔问:“食物呢?” “你们自己要解决一半。”他身旁的狼人说。 瑞尔看看他,又转头看向四周,宽阔的土地,匍匐在地面的植物,灌木和林木背后流淌的小河,“我明白了。” 他把一只手放到面前,然后握了起来。面前有很多困难,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应付它们,但总比什么都不干好。他不想除了听话什么都不能做,不想有人居高临下看着他,好像他是个失败者,是个只会吃的废物,在真正的强者面前只能颤抖,甚至尿出来。 他不想再要任何屈辱。 那个女人现在干什么?他忽然不由自主地想。 “那个女人”,从来没有被他叫过名字的月兰已经到达了坎拉尔部落。因为和撒谢尔的不同一般的关系,回到坎拉尔部落的队伍比瑞尔那边,也比同期回归部落的任何一支队伍规模都更大,随行的护送者数量也多得多,在其他中小部落的孩子从坎拉尔分流,各自回家的时候,这批护送者中的大部分在坎拉尔留了下来。 为了表达对所有部落孩子都平安归来的欢喜,也为了表达对使者们的欢迎,坎拉尔部落从得到消息的前一天晚上就开始准备酒水和肉食,直到午后还有狩猎的队伍朝部落赶来。宴饮从傍晚开始,入夜之后在部落中央燃起了篝火,人们将一起狂欢到深夜——尤其是护送者们还带来了人类的酒,当然,要用水把它们解一遍,不然在入夜之前至少有一半的人要躺下。所有回来的孩子们全都参与了宴会,部落的人对他们在撒谢尔的生活极其感兴趣,慕撒大会之前和之后发生的一切都太惊人了,简直像传说故事一样地迷人,他们的问题一个接着一个,而孩子们的回答让他们更兴奋。而与孩子们一起回来的那些护送者们,有撒谢尔狼人也有人类,和坎拉尔的人就不怎么合群了,尤其是撒谢尔狼人表现得更喜欢和那些人类待在一起,只是因为酒是他们带来,也有人愿意去和他们交谈,而出乎意料的是,这些护送者们其实并不难相处。 气氛处处融洽,包括坎拉尔族长的大毡包内。纳纹族长在这里招待最重要的人物,一名黑发人类和白色狼人共同带领的队伍。即使不知道那名黑发人类的身份,白狼伯斯的来到已经足够证明撒谢尔对坎拉尔的重视,对纳纹族长来说,这种重视令他受宠若惊。 坎拉尔与撒谢尔有姻亲关系——对稍微有点年纪的狼人们来说,只是一种好听的说法而已,多年以前,斯卡·梦魇刚刚闯出魔狼的名头,带着一名白发人类在原野上到处浪的时候,撒谢尔部落的前任族长将一个女儿嫁到了坎拉尔部落,这在当时确实算得上大事,但那个女人不过三年就因为难产而死,孩子也被憋死在母亲的腹中,没有留下血脉。而斯卡·梦魇杀死他的部落萨满,驱逐反对他的人,让他们在荒野中冻饿而死,在成为族长后与狐族部落发生争端……等诸多事迹,都与坎拉尔从不相干,更不论之后人类的出现和帝位争夺等事。 怀着满腹疑虑,纳纹族长用了自己的身份能够允许的礼节来招待他们。他看到那名与白狼伯斯同坐的黑发人类身边还带着一名黑发少女,目光对她一掠而过。 “如此盛宴,深感荣幸。”伯斯对他举杯。 “不能和撒谢尔相比。”纳纹族长说,“坎拉尔的能力有限,当日我在撒谢尔经历,才是平生仅见。” 伯斯笑了起来,“神明眷顾了我们。” “……”纳纹族长笑着敬了他一杯酒。 神明?谁? 那名黑发人类微笑着听他们的对话,偶尔和别人搭一两句话,他的外表和气息没有一点让人感到威胁的东西,但他在这里,终归是让纳纹族长有些不自在。伯斯却似乎对此毫无感觉,继续和纳纹族长交谈,“您认为,现在撒谢尔算强大了吗?” “当然,撒谢尔已经非常强大了。”纳纹族长说。除了冰皇萨莫尔在时,恐怕是最强大的时候。 “是让人向往的那种强大吗?”伯斯又问。 坎拉尔族长停顿了一下,才回答:“是的。” 伯斯似乎是得意洋洋地说:“她以后会变得更令人向往。不过,那毕竟是我们的事。” 纳纹族长身边的几个人看向他,其中有一双漂亮眼睛的少女,她皱着眉,很不高兴地看着他。 伯斯没有注意到她,他一边喝酒一边笑着说,好像接下来的都是醉话,“坎拉尔也想这样?” 纳纹族长几乎是立即说道:“我们不敢像撒谢尔一样,我们做不到。” 伯斯笑出了声,像是真的喝醉了酒一样用手撑着脸,他说:“没有一个部落不想强大和富有,其实,我们想要变得强大,就是为了让我们和我们的族人过得更好,然后将我们的力量和财富传下去。如果有一种办法——有一种办法,没有撒谢尔那样强大,但至少有一半,几乎不用付出任何代价呢?” 不久之后,他因为“路途疲惫,不胜酒力”,在宴会上睡着了。 然后这些人类和撒谢尔狼人在坎拉尔暂住了下来。他们住得不□□分,喜欢拿着他们叫做“本子”和“笔”的东西到处走动,问东问西。大多数问题是由人类提出的,然后由撒谢尔人转达,因为询问的几乎都是“每天吃什么”“取水的地方要走多远”“在哪里拉撒”之类的问题,所以很少有人会不回答。他们特别关心女人们的事,实际上,在使者之中居然有那么多个——手指头都差点数不过来的女人,让坎拉尔人对她们也感到十分惊奇。即使部落的女人大多强悍,但男人们更强悍,人类的女人无论个头还是声音都太小了,让他们天然地对她们起了轻视之心,如果不是她们来自撒谢尔的人类之中,身边也总是跟着撒谢尔人,她们未必能问到那么多问题,但也正因为她们的女性身份,一般狼人也很难拒绝她们去骚扰自家的婆娘和女儿们,所幸的是,她们虽然烦人,却从不空手来,每次询问过后都会给婆娘或者女儿们一两块盐晶或者糖晶之类,以至于之后她们甚至没有走到毡包前,都有人围上去主动和她们说话。 这种烦人的探问因为族长和长老的容许而持续了好几天,当清晨的霜露再度在草叶上凝结,人类们的身影却没有再度出现在部落的各个角落,不仅族人们(男),连坎拉尔族长都松了口气。 他询问在自己的毡包里惬意喝酒的伯斯,“结束了?” “眼下的是结束了。”伯斯说。 纳纹族长看着他。 沉默在毡包中弥漫,但两个人都不着急。然后是伯斯先开的口。 “虽然自人类来后,我们经历了两场战争,但是,我们并不是靠战争强大起来的。”伯斯说,“我们没有从战争中得到任何东西,除了俘虏。然而一部分俘虏已经被放走了,包括那些萨满们,另一部分俘虏变成了我们的学生,他们现在已经没有人愿意回到拉塞尔达,好像那里变成了吃人的怪物。其实,这次也有些孩子十分不想回他们的部落,他们很留恋人类给他们的生活。” “不愿意吃苦的人当不了勇士。”纳纹族长淡淡地说。 “在部落里是如此。”伯斯说,“不过在我们那儿,那位远东术师有一种奇怪的念头,他认为所有人,无论人类还是兽人,都是可用的,都是有价值的,而且价值几乎是一样的。” “……他可真奇怪。”纳纹族长说。 “他是如此认为的,而他也做到了,几乎所有的人在他手上都能变得有用。”伯斯说,“教导部落的孩子同样是他的决定,甚至他还认为,可以让财富不仅仅留在撒谢尔的土地上。” “——什么?”纳纹族长一惊,他看向伯斯,那名年轻狼人没有再装醉,他眼神清明,没有一点玩笑的意思。 “他愿意在别的部落中,将在撒谢尔做过的事,再做一遍。” 坎拉尔的族长觉得口干舌燥,他把酒杯送到嘴边,又放了下来,抓起皮囊,灌了一大口药草熬煮出来的苦水,苦得他都咳嗽了起来。 “他可……真……” 那个人类,那名在传闻中已经有如神明的远东术师,他疯了吗?还是他真是一个如此慷慨博爱的神明?就算他发疯了,撒谢尔能够容忍他妈?斯卡·梦魇会如何想?他让这个白毛小子来到坎拉尔告诉他这件事是什么意思?他们是在试探他,还是别的意思? “撒谢尔几乎付出了一切才拥有今天。”伯斯说,“您认为区区的,要从人类那些最低的,像走路和喝水一样简单的技艺学起来的孩子们,什么时候能像远东术师教导的人类一样,将坎拉尔也变成一个富足强大的部落?即使人类对部落的孩子们全无保留,至少还要三年,他们才能派上用场,而人类只用一年就能够建好一个新的部落,包括钢铁一样坚固的城墙,比两个人叠起来还要高,有水晶的大窗子,就算冬季到来,在里面也温暖得像春天的房子,就像您在我们的聚居地见到的,每一个撒谢尔所居住的那种一样。那已经不是一个部落,而是一座城市。” 这名年轻的狼人用平静的表情和声音,向坎拉尔的族长描述一个可怕的诱惑。 纳纹族长像是咳嗽还没过一样捂着下半张脸,他认为自己不该说话,却还是问了一个问题,“为什么?” “因为他要铺一条从撒谢尔到拉塞尔达的,铁的道路。”伯斯说,“其中一段从坎拉尔经过。” 作者有话要说:  想了几分钟自己要说点什么,好像没啥好说的,主要是最近又智障了,可是平时也不聪明啊…… 第330章 没啥新意 mfbl.info新笔趣阁 www.mfbl.info,最快更新随身带着淘宝去异界最新章节! 这是一个令人不敢相信的理由。 如果斯卡·梦魇和纳纹说要从坎拉尔过路, 不需要任何条件,坎拉尔就会答应。有什么理由不答应呢?不说这能够让坎拉尔和水晶宫的交易变得极其容易, 最重要的是, 这能让两个狼人部落直接变成“守望相助”的关系,那些铁车如果能够一直那样跑, 凭借它吓人的力量,不用一天就能将数量众多的勇士从撒谢尔送到坎拉尔, 只要撒谢尔的远东术师能够一直保持他们赢得战争的力量,那么坎拉尔就不惧与任何撒谢尔的仇敌对立。在不久之前——其实想想连一年都不到, 坎拉尔还能够有信心中立的话, 慕撒大会之中他们也还能够犹豫,在那些孩子回来之后, 坎拉尔就只能作出一种选择。 “这是报酬。”伯斯说。 “要我们做什么?”纳纹族长问。 “如您所见, 撒谢尔和坎拉尔之间隔着很远, 骑马也要五日才能到达。要铺建这样一条道路,需要时间,需要难以计数的铁和石头,然而即使我们的那位术师能够给我们足够的数量,要完成它还欠缺一样非常重要的东西。”伯斯说,“人类为了产出铁和石头, 已经没有多少余力,撒谢尔和撒希尔加起来也不够,赫克尔的那群狐狸只会养马……我们缺可以用的人。” ——要自己的族人像奴隶一样干活?纳纹族长首先想到的是这个,这个念头让他非常不舒服, 他克制自己,没有问为什么他们不留下俘虏作为奴隶,或者不去向其他的部落提出要求,他继续听下去,然后听到伯斯这么说:“然而除了奴隶,谁又会用向他人出卖力气的法子来换取他需要的东西呢?” 纳纹族长的脊背松弛了下来。这名年轻人没有他以为的狂妄,他知道问题在哪儿。 “除非我们让所有人知道,让财富增加不是只有掠夺,人们自己就是极大的财富,能够换来任何东西,却仍有自由。”伯斯说,他抬眼看向纳纹族长,“没有人不愿意自己的部落变得更好,没有人不愿意财富增加,无论是围栏中的牲畜,还是他的身体能够占有的东西,比如住所,食物和女人,为了这些付出会让人心甘情愿。所以,如果有一种办法,能让人们在卖出劳力的同时,知道他正在获得他想要的东西——就像坎拉尔即将得到的那样,只要让他们发现自己的劳动能换来人类的劳动,那么,就没有奴役,只有交易。” 纳纹族长微微张开了嘴,这个年轻人的意思是……? “而坎拉尔有这样的便利,三山所围之中,几乎所有的部落都相信坎拉尔,并且学习坎拉尔——坎拉尔生来就是这片土地的中心。” 纳纹族长终于明白了他的意思。 要让坎拉尔向撒谢尔出卖劳力,成为竖给其他部落看的杆子?他十分犹豫。 伯斯没有催促他,他安静地坐在那里,慢慢地喝酒,看不出来他在想什么。纳纹族长的烦恼丝毫影响不了他。 纳纹族长有些后悔没有让其他长老来这里陪伴,如果有他们在,就能有人分担自己的烦恼,至少让他面对这个其他部落的年轻人时不至于这样被逼迫。是的,逼迫,即使这头白色狼人没有一句话说坎拉尔应当怎么做,他只是替远东术师提出了条件,但几乎没有一个部落能够拒绝这样的条件——拒绝从一个部落变成一座城,拒绝撒谢尔和人类这样强大的联盟。但对危险的躲避也是人的本能,伯斯的说服非常不直接,纳纹族长也不能直接问他,坎拉尔将要为此付出何种代价? “撒谢尔始终是不同的,我们始终不能和你们一样……”他喃喃道,就像不会出现第二个远东术师一样,没有一个部落再能仰望那条道路——又有哪个还活着的人能够想得到居然有远东术师这种存在? “没有什么不同。”伯斯说。 纳纹族长几经犹豫,问了伯斯几个问题,伯斯回答了他。 伯斯回答了他。在修路这件事上,撒谢尔的人类承诺会提供足够的食物,而且是一日三次,每日的劳作日出之后才开始,日落之前就停止,夜晚睡觉的地方不会比当初慕撒大会上招待他们的木房子差,受伤和生病的人都会受到救治,如有意外死亡,赔偿也丰厚得足以令人为此冒险。但人类并非毫无要求,和人类交换劳动的人修路的时间要比工匠建造房屋的时间长,并且完全受到人类管束,没有必须之事不准回到部落,并且——只接受劳动和劳动的交易,其他牲畜、奴隶和财物一概不要。坎拉尔部落能够得到一点优待,比如说人类的工匠会为他们建造更好的,更多的建筑,但在交易方式上,不能有任何改变。 即使最后一条显得强硬,也绝不会让人不可接受,这些条件看不出有什么陷阱,甚至好得有点过头,若非对那位术师来到撒谢尔之后的作为有所了解,像纳纹族长这样老成的兽人实在难以想象,这世上还有如此强大的人会付出这样的代价,只为完成一些在他们看来价值并不大的事。 人与人,部落与部落争斗的原因不过是财富与权力,而那名人类术师,和如今的撒谢尔已经不缺少这些了,他们还在追逐什么呢?就算他们的野心是拉塞尔达,那也不应是这样地作准备…… 纳纹族长认真思考了一段时间。 “如果只是坎拉尔部落,我相信我的族人能够作出决定,并愿意为此出力。”他说,“只要撒谢尔给我们提供一些帮助。” “那是当然的。”伯斯说。 纳纹族长仍有些忧心,他总觉得有什么是自己没有想到的,伯斯又在此时说道:“不过,泥土和木头这些东西在每一块土地上都有,不必特地从撒谢尔运送过来,只有脆弱的‘水晶’有些麻烦,在白雪落下之前,最多只能送来两趟,不过,一次完好送来的数量已经足够十几家人的新住所用了。”他看着纳纹族长脸上的表情,笑着说,“能够现在就为坎拉尔开始准备的人,我想,才是坎拉尔真正需要的帮助。” 一名黑发人类掀开门帘走了进来,他对他们微笑,身上没有一点让人感到威胁的地方。 “建造城市之时,撒谢尔因为种种原因并未出力,以至于我们只能成为一半的主人。这是非常,非常大的遗憾。”在离开毡包之前,伯斯回头对纳纹族长说,他的语气像他说的内容一样郑重,“我衷心地希望您这样令人尊敬的长辈,坎拉尔这样强大的部落,不必如我们一般错过。” 纳纹族长看着他,像是第一次看见伯斯一样看着他,良久之后,他点了头。 坎拉尔要重新建设的消息闪电一样传遍了部落,像是突然被打醒了一样,部落成员们突然知道了那些人类烦扰他们的目的,不是为了窥探他们的部落也不是令人厌恶的看稀奇,而是为了挑选合适的家庭,为他们建造传闻中的那些住所。于是,此前所有不当面的怀疑、嘲笑和排斥都迅速转成了期待,即使他们之中大多数人没有见识过那座梦幻水晶宫,没有住过人类建造的坚固房屋,甚至对不需要任何畜力就能飞马般前进的铁车和能让奇怪的人样子“讲故事”的画片都半信半疑,然而从族长到参与了慕撒大会的勇士,到现在他们这些长得即高大又结实的孩子不仅见过了,也在那些地方待过了,那么就不会是假的。但知道那些都不是假的,和想要自己也拥有那些是完全不一样的,就算孩子向自己的亲人保证总有一天他们也能做到那些人类的事,真正的成年兽人也只会给他们夸奖,而不认为这是一个值得期待的承诺。 谁会将那样的技艺向外传播呢? 然而撒谢尔和人类的慷慨大胆能令所有人吃惊,他们没有传播技艺,他们让工匠在坎拉尔留下来——这可比传播技艺什么的快多了啊!对部落的兽人们来说,这简直像从天而降了一场财宝的豪雨,财宝还要拿去交换才能换来东西,如果他们想要建造什么,还要经历准备材料、奴隶和工匠的漫长等待,现在他们可以一步跨过种种障碍,只要在该出力的时候出力就可以了! 看着那些人类在询问过的毡包前方做记号,没有和人类相遇的运气的家庭感到十分失落,而那些躲避过、嘲讽过工匠们的家庭更是后悔,哪怕知道在春来之前,那些部落最多只能让几十家人住进新居,也不能让他们好过一些。纳纹族长的大毡包每天都热闹非凡,哪怕部落的长老们也不能轻易去那里,因为在工匠们自己的新居完成之前,能够容纳他们进行准备的地方也只有族长的毡包了。 纳纹族长很高兴地住进了附近的小毡包,他并不时常去看工匠们干活,因为他实在是看不懂也听不懂,倒是与白狼伯斯的交谈让他获益颇多。慕撒大会停留的短暂时间,纳纹族长对撒谢尔的变化只能算是见到了皮毛,他只见到了种种神奇,却不知道一切都自有来头,任何创造都需要力量,而人类的力量之源隐藏在群山之中,哪怕是撒谢尔的普通狼人也不太了解,只能见到那些力量显形之后的种种变化。 白狼向他解释那种力量——人造的雷电是通过什么产生的,得知居然是来自大地的煤炭时纳纹族长十分震惊,而得知远东术师在撒谢尔土地上的创造几乎都是如此,自然本身存在的各种东西,低微如泥土砂石,都能够通过他变成看起来完全不相干的纯粹物质,并使之发挥重要作用时,纳纹族长发出了真心实意的感叹。 “如此强大……即使是人类也令人敬仰。”他说。 伯斯笑了起来,“我觉得他并不太像人类。” 纳纹族长吃了一惊。 “这样对所有人来说都是好事,无论对他的盟友,还是他的敌人。”伯斯说,“尤其如今,撒谢尔已经与他荣辱与共。” “你们信任他吗?”纳纹族长问。 “信任?”伯斯又笑了起来,“我们从不谈这个。” 纳纹族长点了点头,“只有相同的利益才是可靠的。” 伯斯笑着喝了一口水酒,淡薄寡味,但他要求自己接受,就像眼前的这个任务。面前的这名狼人作为族长并没有不称职的地方,若是很久以前,伯斯也许会真心实意地尊敬他这样的人,虽然坎拉尔和撒谢尔曾经走的道路不一样,但他们也生存得不错。然而现在,伯斯看得到这位族长的种种思虑,情绪却冷淡得毫无波动。他们之间除了伯斯需要展现出来的东西,已经很难有相同的想法,因为他们已经不再有相同的利益。或者说,只有表面上的利益相同,事实上,坎拉尔为了这些微薄的利益,要付出的代价也许比撒谢尔更大。 撒谢尔和远东术师荣辱与共? 是的,那个人所指之处,就是撒谢尔的方向。 仅仅过去三天,从人类的工匠要留下的消息传播开来之后,一个比族长的大毡包还要高大得多的建筑就在坎拉尔的北方建起来了。这个速度说起来已经非常吓人,更不必说眼见着它实现的部落成员——木头是去人类聚居地学习过的孩子们带人去伐的,撒谢尔的狼人在树林和工匠选好的地点之间挖了一条直沟,把四壁踩实,从别处引来水流,伐倒后砍去树枝的木头被推进水沟里,然后在马匹身上套上绳索,在水和泥的作用下,由马匹一趟趟拉到工匠们那儿。送到尽头后,另一批孩子们要将木头从斜坡拖到平地上,把树皮剥掉,然后由工匠们将把一个奇怪的台子卡到树干上,只要大力拉动绳索,就能很快在树干上钻出洞来。这些被处置过的木头接着会被弄到另一条深沟里去,工匠们把这些一根根不同长度的木头竖起来,一根根并在一起,在里外两侧分次涂抹上他们自己调配的泥浆,在秋末干燥的大风之中,这些泥浆很快就干掉了,也把树干之间的缝隙堵上了。最后工匠们用同样是木头做出来的叫做“梯子”的工具爬到顶上去,架起横梁,把他们收集的茅草一层层地扎上去。 就这样完成了一个让人能够在里面闭着眼走上好多步也不会撞上边的大……大屋子。大屋子的前面开了一个哪怕人骑着马进去也不会撞到头的口子,这里就是工匠们白天干活和休息的地方了。 即使是这样简单的建筑,也让坎拉尔的狼人们新奇得不得了,纳纹族长不得不让他忠诚的勇士们过去驱赶那些无聊的族人,不让他们妨碍工匠们。不会被驱赶的是人类之前挑出来一部分,然后纳纹族长做主决定增加一部分的二十个家庭,他们要到一个月后才和孩子们到撒谢尔去干活,在此之前,这些家庭的男人们如果舍得为自己的新家出力,就能在出发之前见到它们的建立。 然后他们开始了辛苦的劳作。 其实在劳作之前,狼人们并不认为这是辛苦的事,因为人类工匠给他们的分工非常清楚,他们不缺工具,也没有什么需要不断搬运的活计——那些大多由牲畜代劳了。所以不过是筛沙子,挖土,将挖出的泥土加水装进工匠们做的大桶,推动着它们一圈圈地在平地上滚动,然后把不粘手的泥团从桶里拿出来,裹上沙子,再一遍遍地滚动大桶,直到沙子均匀地混进了泥团,最后送到忙碌的工匠那儿……不过如此而已,然后工匠们会把泥团摔进木框中,用细细的铁线把它们割成小块。他们没想到的只是这些劳作要跟着工匠们一起,从早上一直做到晚上,工匠们可以待在木屋子里干活,他们却是要一直走在又干又硬的风中出力,而且装进大桶的泥土和水的分量都很有讲究,木桶滚动的圈数工匠们也十分有数,送到他们面前的泥团若是不能让他们满意,就要被丢回去……几日下来狼人们抱怨不断,但他们毕竟是被精心挑选出来的,没有一个人直接冒犯工匠,也没有一个人说退出。工匠们将最后完成的方方正正的泥坯一块块地,一道道地,一层层地和柴草叠起来,一天摞得比一天高,几日之后,就变成了一座令人仰望的巨大圆柱。圆柱里的泥块之间是留有通道的,但最后完成的泥块小丘外封得很严密,只是在下面留着几个口子,接上了木头的“箱子”。 这几天的劳作让这二十个家庭的所有人都累得要命,所以点火的荣誉交给了他们。 第331章 布置 mfbl.info新笔趣阁 www.mfbl.info,最快更新随身带着淘宝去异界最新章节! 砖窑最后用了足足十二匹马来拉倒, 数不清的砖块轰击地面的声音如同雷鸣,远在部落都能听见, 骑畜也一阵受惊。 纳纹族长捡起落到他前面不远的半截砖头, 在手里掂量着它的重量,坚硬的砖角硌着他的手, 磨砺他掌心的面和真正的岩石几乎一样。他身边的黑发工匠拿起来两块,在手里互相敲击了一下, 神色平淡,很难说是满意或者不满意。 “可以用。”他对纳纹族长说。 “有什么不好的地方?”纳纹族长问。 这名工匠头领摇了摇头, “这里烧不出更好的砖了, 不过也够用了。” 纳纹族长没见过人类聚居地制砖和烧造的场面,他又问:“这些能建造多少房屋?” 那名工匠看了他一眼, “只要把这些家庭塞进去的话, 再烧一次就够了, 但那不能叫做家。要让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地方,那我们要干的活才刚开始。” 这批烧好的砖没有用于建造房屋,原本欣喜等候的家庭对此十分失望,对还要重复之前的劳作也感到抗拒,但工匠把他们召集到木房子里,给所有人展示了两个用木头做成的小小房屋, 询问他们想住进哪一个——一边是所有家庭都住在一起的特别大的屋子,取水,煮食和排泄的地方共用,两人住一个格子, 另一边是每个家庭单独一座屋子,一样有储水,煮食和排泄的场所,每个人也有自己单独的格子,还有牲口棚和栅栏。 这些家庭几乎是立即作出了决定,即使工匠们一再说如果选择了另一边,接下来到下雪前的时间里,他们所有人都要服从工匠,听从人类们的安排,伐木、挖土和割草等劳作将日复一日,大多数狼人仍然乐意接受这些。即使有人有些嘀咕,在工匠们暂时离开木房子,把地方留给他们用坚果投箱的时候,也被其他更有力量的人给说服了。 傻了才不占这个便宜呢! 被选中的这些家庭,没有一个家口是少的,只是辛苦一个月或者再长点的时间就能换来这样的新住所,有什么不值得的?别管工匠们背后的大人物是怎么想的,他们的运气简直不能更好了,连族长的儿子都高兴得不行。 接下来的一个月里,坎拉尔部落的中心就是这二十个家庭和那些忙碌的工匠,消息很快传到了其他部落,很多兽人,然后是越来越多的兽人赶来观看这个过程。纳纹族长招待了其中一些有地位的人,撒谢尔的白狼没有在这种时候出头,用人类那诱人的条件动摇人心,他甚至不在部落里,纳纹族长同样不提此事,他只是不掩饰自己和人类进行的交易,那些外族人理所当然地认为这是坎拉尔和撒谢尔关系亲密获得的好处,对此大多十分向往。 被纳纹族长招待的兽人回到他们的部落,换了一些更有地位的人过来,这个时候,人类工匠们已经将他们所说的“砖窑”砌成,并且烧出了第一批真正的“好砖”。房屋修建的地址早已选好,挖出了一条条的深沟,其余材料的收集也很顺利,那二十个家庭除了婴儿,所有能动的人都被工匠支使得团团转,狼人们大多只能干些粗活,但如果坎拉尔有有愿意替他们分担一部分活计,这些家庭中比较聪明的个体就可以去当工匠们的学徒,工匠们虽说十分忙碌,只要稍有空闲,他们愿意回答狼人们关于技艺的任何问题。 纳纹族长再一次领教了人类的慷慨,喜悦却并未维持太久,保证工匠们所需材料和人力的同时,纳纹族长也让自己的族人用工匠们最初的方法烧制砖块,但结果不太如意。人类的一名工匠来查看了结果,将其中大多都列为废砖,只能拿来垒些矮圈之类,余下那些也不够半个房子用的。纳纹族长想让自己的族人再尝试一次,愿意的人却不多,不仅是因为劳作的辛苦,人类的工匠们已经建好了砖窑,也弄了其他工具来代替人力,这些都是要留给坎拉尔的,他们又何必做给其他部落的人看,让他们偷学过去呢? 有砖窑在,泥土也可以变成交易的物品,撒谢尔和人类看不上这些粗苯东西带来的财富,坎拉尔却一点儿也不嫌弃,那些小部落很想知道人类的工匠是否能做到他们所说的,一旦工匠能够完成,那些在此等候的族长和长老就不会不动心……遗憾的只是还没有人真正成为学徒,能够帮得上忙的全是那些从撒谢尔回来的孩子们。 部落挖出了几口水井,来自撒谢尔的车队也终于到达坎拉尔,带来了数量十分惊人的物资,而算算时间,这支队伍出发得极早,比白狼和纳纹族长提起交易更早。建设终于开始了,而离开坎拉尔近十日,到部落周边收集泥土,查看水脉的白狼也带着他的队伍回来了。 纳纹族长听了与他同行的勇士们的回报,重新接见了这头白狼。 这次毡包里多了不少人,而白狼伯斯坐下来,寒暄之后的第一句话就是:“撒谢尔想向坎拉尔借用一些土地。” 毡包里慢慢安静了下来。 纳纹族长沉默了片刻,问道:“……哪里的土地,你们想用来做什么?” 白狼描述了几个地方,离坎拉尔不近也不远,有平地也有坡地,“我们想在这些地方种一些作物,看看长势和收成与撒谢尔有何不同。至于租借的代价,我们得到的出产可以给坎拉尔一半更多,不过,因为虫子,天气或者别的东西,可能出产很少,我们还可以换一种办法,约定好我们应当交给坎拉尔的数量,无论将来收成之后的出产有多少。” 这个方法不错,撒谢尔不介意付出这些代价,他们要求的土地也不算很大,纳纹族长问:“你们要让谁来种?” “任何想学会种植的人。”伯斯说,“我们不挑,只要数量够三个百夫队,在收成之前,谁不好好干就把他踢走,换上别人。” “……你们这么做,是想得到什么?”一名长老犹豫地问。 “你们看到的,就是我们想要得到的。”伯斯说。 纳纹族长默默无语,有个嘴快的年轻人开了口,“如果我们拒绝呢?” 伯斯看了他一眼,微笑了一下。 “哦?”他说,“你们也可以拒绝。” “坎拉尔接受。”纳纹族长说,“坎拉尔接受所有和撒谢尔的约定,只要不损害部落。” 伯斯又笑了一下,他站了起来。 “不会损害你们的部落。”他说,“只要坎拉尔愿意接受我们给你们的一切,富饶和繁荣就在眼前。” 他离开了毡包,不久之后,他离开了坎拉尔。 回程的路单调乏味,伯斯路过许多部落,差不多每个部落都有一两个他们的人,但他对他们并不太关心。一般不会有人想要对付他们,要有谁敢这么做,那才有意思呢,而那些小学徒们……可能会在他们的部落里造成某些变化,但那些变化无人引导,微不足道。 利益足以引诱人作出冲动的决定,但之后的事情,唯有力量能够保证如人的希望一般发展。 没有一个部落有这样的力量。 在豹族部落,孩子们的努力不太成功,他们没有真正完成他们想要完成的东西,但考虑到他们的年龄和能力,结果也不算差。最重要的是,他们确实在整个部落的目光下完成了它,一个很大的,土色的,有点歪扭,但确实能够遮风挡雨的屋子,由木头,泥土和茅草组成,除了孩子们自己的力量,那两名狼人也帮了一些忙,不然可能有些孩子会把自己累死在这里。 部落的冷眼和嘲笑在他们第二次失败时最令人难以忍受,但孩子们最终撑了过来,他们如今就待在自己建好的房子里,所有人整整齐齐坐在木墩上,看着站在最前方的那名少年。 瑞尔在这个月里瘦了不少,他是眼神极其明亮,神色却变得更为沉稳。他站在只有一掌高的土台上,背后是一块拼好之后染成深色的木板,用黄泥捏成的粉笔放在一旁的木架子上——它简陋得很难叫做桌子。 他看着仰脸看着他的同学们,脑中的念头流水般经过,出口的却只有一句话。 “我们必须回去,回到我们的学校。”他对这些同伴们说,“不能留在部落里。” 没有人反对他的话,连犹豫的神情都很少,这个月已经足够让他们受够自己的族人。 “但这不是抛弃,部落是水的源头,没有部落就没有每个人,但有了人类,部落就不能这样下去。”瑞尔说,“我们要知识,我们要力量,只有学校里,只有人类那里才能得到。” 他没有说更多,也不用说更多。像他这样的少年总是渴望力量,以前是渴望纯粹**的力量,现在他们想要另一种力量,未必会给他们强大的体魄,却能征服更多的人。 短暂的集体会议解散了,少年们开始整理行装,和当初归家的喜悦相比,这次回到人类之中的喜悦是另一种,这种喜悦是冷的,也是痛的,像清晨吹过脸颊的风,而且跟其他很多的念头混在一起。 这些少年已经不是以前他的那些少年,就像瑞尔也不是以前的瑞尔,至少他觉得自己的变化很大,大到无论一个月前还是更久之前的自己都想不到。从一种境地换到另一种环境,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他年轻的生命经历的东西已经不少,而且他觉得以后还会有更多,但他对此并没有感到什么不安。 部落的生活也让他们学会了很多,有些东西不是人类不教导他们,而是只有自己见过和做过才能明白,瑞尔自作主张地冒了一次险,不过他是在保护之下,并且有不少同伴和他在一起。在这段时间里,无论一起来到部落的朋友,还是这些部落的孩子,他们都在这段时间里完全信任了他,就像他们开始互相信任,是“信任”,而不是“服从”。他们这群孩子之中没有算得上特别聪明的,只有那么两三个人有一点点带人做事的经验,而那点经验在不断遭遇的困难面前没起太大的作用,瑞尔刚开始还有点得意洋洋,觉得他比别人更强,没过多久,他就有点狼狈地承认,事情总是想起来容易,做起来难。 但也总好过什么也不做。 在整理工具,把它们一样一样地放进木箱里的时候,他又想起了那个女孩。 她在干什么? 明月在坎拉尔部落的卫生室里。 她还是个学生,还是女孩,但这并不影响她迈着两条细腿跟着成年人们上上下下,跑东跑西,不过要说做作业和讨论报告,目前的坎拉尔没有比卫生室更合适的地方。至少这里有很大的很稳的桌子,还安静,留驻在这里的唯一一位准医生很好地建立了自己权威,最近受伤的兽人也不多。 明月写完最后一个字,仔细地检查了一遍,其他人还在为收尾而苦思冥想,她轻轻把自己的作业推到桌子中间,轻轻走出了这个房间。 医生正在喝茶,苦苦的药草香气飘在空中,他看见了她,问道:“要吗?” 明月坐到椅子上,双手捧起杯子喝了一口,以为自己会皱起脸,实际味道还可以,茶水很热,让她从肚子暖和到了手脚,坎拉尔的傍晚变得越来越冷,她在想这时候聚居地是否已经开始下雪。 “应该已经下了。”医生用他特有的冷淡声音说。 明月抬头看他。 医生没有看她,他的目光在门外,远处的河水静静流淌。 他说:“大家都在想一样的事。” “您也会回去吗?”明月问。 “当然。”医生说。 明月点点头,没有再说话。不久之后,里面的房间传来纸张的沙沙声,和小声的讨论,她放下杯子,向医生微微鞠了个躬,然后跑了进去。 少年们和撒谢尔的护送者,加上其他一些人离开部落的时候,人类允诺的房屋已经建起了三座,远远高出其他毡包的尖顶在部落外都十分醒目。这些房子现在还不能真正入住,但欢欣和向往已经充满部落,并且向着他方蔓延。坎拉尔的狼人们很高兴工匠们将在这里留到最后,不过,和人类来到这里的真正目的相比,这些为了引人注目而进行的工程并不是特别重要。 332 从城市到部落 mfbl.info新笔趣阁 www.mfbl.info,最快更新随身带着淘宝去异界最新章节! 重要的是什么? 是控制。樂文小說| 寒风呼啸而过,单薄的雪片在空中飞舞,凛冽的刀子风打在人的脸上,带来阵阵刺痛。天空一片漆黑,远山近丘都融入这纯黑之中,高高的路灯照亮了些微积雪的道路,路旁的房屋窗户中透出灯火人影,在这样深寒的夜晚,这片被光明笼罩的街区如同海中孤岛,人们只要待在自己的家里,就能将所有寒冷和恐惧隔绝在外,饥饿和困苦不能再威胁他们。不过有一些人此时仍在别处,为了这片新兴之地所需的一切,孩子们离开宿舍,到晚习的大礼堂去,还有一些人为别的目的出门。 年轻人们裹着冷气挤进大门,沾在毛发上的雪片被扑面而来的暖意化成了水滴,他们抖抖耳朵,脱下靴子,踏上兽皮地毯,走进大厅,桌子和椅子的数量都很够,他们各自找地方坐下,拿出本子和笔。 伯斯抬起头,“还差谁?” 灰狼看了一会,年轻的狼人们嗡嗡地回应他们,他对伯斯说:“一个不少。” “那就开始。”伯斯说。 正厅的一面墙上挂着一块黑板,伯斯站在黑板前。 “我们上次说到哪儿了?”他说,“哦,统治。” 他想了一会。 “我们会成为统治者,这毫无疑问。”伯斯说,“但如何统治土地与土地上的人,使稳固的统治延续长久,是由术师决定的,这不由我们选择,也幸好无需我们选择。并非由于兽人天生比人类愚笨,其余人类与我们并无不同,我们做不到的,他们同样做不了。” 他从盒子里拿出粉笔,在桌子边缘磕了磕,侧身转向黑板。 年轻的狼人们抬起头,专注地看着他。 “我们有一个非常大的目标,却只有很少的人手。”伯斯对他们说,“相比其他部落或者地区,我们的人才已经很多,但还远远不够。只是征服很容易,要把被征服的地区像吃进肚子一样变成我们本身的力量,却需要时间和无数的工作。眼下真正称得上被我们所拥有的,只有这片土地,其余仍是无主之物。部落不是土地的主人,所有的部落人都只是生存在土地上,和吃肉的、吃草的所有动物一样,他们是散落在大地上的种子,我们要用一张网,把他们全都收入囊中。这张网最中心的根筋,是生产和制造一切的能力,缠绕在第二层的,是绝对强大的武力,第三层是秩序,第四层是道路,将土地串联起来的道路,最后一层才是利益。” 伯斯在黑板上写下数字和对应的文字。 “第一,生产,生产是一切的基础,食物、衣服和住所,还有武器,只有生产才能给我们这一切,远远超过掠夺带来的。因为我们只能掠夺比我们弱小的人,并且十不得一;第二,我们必须保持压倒一切的力量,不允许对抗,也不允许背叛,无论谁想伤害我们,豆浆受到最严厉的惩罚,这是我们达到目标,施行一切的保证;第三,秩序。”伯斯回头看着这些年轻的狼人,“每个人都想奴役他人,只要他们做得到,哪怕那个‘他人’是术师,同样有人如此妄想,反过来,也没人想被奴役。有些人,一个两个,或者十几个,上百个,只要让他们吃饱睡暖,就会心甘情愿做奴隶,然而这些人从来不多,这些人也不会形成一个部落。我们要让所有人置于我们之下,就要给他们一个规则,那些规矩不仅能管住他们,也能管住我们,只有如此,其他人才会相信我们能够分给他们利益,能够心甘情愿像我们一样做事。奴隶在这里毫无用处,在过去,我们能将他们当成会呼吸的工具,能让他们做我们不想做的事,但今时不同以往。有些话我不得不说过一遍一遍,又一遍——奴隶已经不能成为工具,已经没有多少他们能干的事了,术师需要,我们也需要人,只有会学习,会用脑子做事的,才是真正的人。 我们要成为这样的人,也要将有能力的其他人变成我们的力量,我们要吸引这样的人来到,给他们食物和住处,医治他们的病痛,趁着他们的脑袋还没有像野兽一样简单发木,用知识填充他们的头脑,用训练强壮他们的身躯,用规则约束他们的行为,用富足,强大而又文明的生活覆盖部落的记忆,让他们的行事都如我们一般,让他们用我们的规矩去要求别人包括他们的族人,把他们变成我们,当他们回到部落的时候,就像播种一般,在新的土地上生出我们的树苗。 “但这样还是太慢。每个部落都有自己的壳子,这个壳子是由血缘,传统和武力捏在一起,抵抗外人的东西,来到我们这里的学徒们力量孱弱,无力打破,而我们也不能用他们来打破,他们是种子,要种在耕耘过的土地上,土地要我们自己来耕作。只有我们才知道我们需要什么果实,种子由我们培养,只有我们自己才知道如何让他们成长成树,部落本身养不了他们。” 他转身看向年轻人们。 “用桥梁和道路把部落串起来,选择几个合适的部落,喂养他们,用美好的未来和庞大的利益引诱他们,让他们动起来,带走他们最年轻和最有希望的人,让他们不得不从别的部落吸收新的血液,因此变得越来越肿大,越来越复杂,我们要给他们想得到和想不到的一切,为他们建起房屋,建起围墙,建起学校,建起市场,建起秩序,教会他们种植作物,加工粮食,织造布匹,用财富把他们束缚在土地上,在围墙之中,把野心圈养在风雨不入的房屋之内。这不是施舍,而是交易。”伯斯说。 “交易?”狼人们疑问。 如此付出,收益在哪? 难道仅仅是那些归顺与服从? 但人的贪心永远不会被喂饱,何况如此埋藏祸因—— “我们给他们这一切,他们为此付出的代价,是他们自己。”伯斯说,“是部落——所有的部落人,所有的部落土地,形成部落的所有关系。” 他俯视众人。 “学徒是第一步;换走青壮人口是第二步;第三步,我们要进入部落,从开垦土地开始,用我们已经熟悉的,术师的方式,将那些想要跟随我们,学习我们的人捆绑成团,让他们看到,耕作土地的工具,技艺,土地产出的利益,都必须依靠我们才能获取,让他们用我们的语言说话,用我们的文字书写,用我们的数学计算。然后不仅仅是他们,不仅学徒,被换出部落的人,所有留在那些部落的,和来到那些部落的人都要如此。要他们土地的耕种依赖我们,病痛的医治依赖我们,工具的获得,技艺的学习都依赖我们,人与人之间,部落与部落之间的交易,同样必须依赖我们才能顺利,直到人与人之间,部落与部落之间的纷争,也依赖我们裁决。” “人心贪婪永无止境,人人都想富足安逸,但世上从无不劳而获的好事,我们几乎拥有一切,这些部落除了他们自己,除了他们自己的土地,还有什么能与我们交换这一切?在我们控制了他们的语言,文字,种植,交易,婚姻和裁决之后,属于他们的权力还剩下什么?” 云深的战略毫无新意。 至少他自觉毫无新意。 墨拉维亚却觉得很有趣。 天气已经不太适合在室外活动了,军营的训练项目已经根据季节进行了变更,不过跟墨拉维亚关系不大,他的顾问职责比较复杂,在修摩尔已经和斯卡到原住地的新厂区去参与工程的时候,他前两天准确预报了这次的暴雪,此时正和云深走在聚居地巨大的玻璃温室里,风雪在双层玻璃外啸叫,室内却温暖如春,处处绿意葱茏,培植架阵列成行,水声汩汩从陶管中淌过,还有阵阵清美花香传来,那是不知疲倦的白蓉花。 “你很谦虚,同时又高傲至极,如同你对权力的态度。”墨拉维亚说,“你并不想奴役他人,却绝不容忍在你所见的土地上有第二种权力的形式。” 他含笑看向云深。 “这是因为你固有的信念,”他问,“还是对过往经验的深信不疑?” 一簇白蓉花簌簌地擦过云深的肩膀,云深侧了一下头,说:“作为对世界认知有限个人,我只能通过学习和模仿成功的范例,来使自己的错误尽可能少一些。” “为何不是入乡随俗,追求纯粹个体力量的强大呢?”墨拉维亚问,“孱弱的躯体不仅限制你的行动,也限制你的寿命,即使人间诸多享乐对你缺少吸引力,难道你不想亲眼见到自己所有的目标实现,将智慧的光辉遍洒世界,让所有人仰望你的光辉?” 云深笑了起来。 “你并非不能做到这一点。”墨拉维亚说,“只是你从未想过?” “我是个无神论者。”他说。 墨拉维亚那双美丽的眼睛看着他。在不信仰这一点上,墨拉维亚也许比这个世界上的绝大多数生命都理直气壮,毕竟比他更强大的力量几乎是不存在的。 “不仅仅是不相信有全知全能者,”云深说,“同样地,我不相信,也并不愿自己成为这样的人。” “但那与追求强大并不矛盾。”墨拉维亚说,无需渴求完美,强大本身就足够完美。 云深轻轻点了点头,“但我的能力和见识实在有限,在还未准备足够深厚的基础之前,还不适合对这样高级的领域进行探索。” “高级?” “一般人对事物的认知,一部分从经验得来,一部分从学习得来。具体的现实和抽象的思维共同构成了完整的体验。”云深说,“以我陈旧的认知,时至今日,我开始和发展自己那个小小的工业体系的过程中,始终没有受到特殊的观测现象的干扰,可以保留意见地先行假设,在经典物理领域,此方世界和彼方世界参照了相类的常数。在此之上,以未知概率发生在少数人身上的事例,那些特殊的通过人体显现自然现象的能力,则是更深层的规律体现,那是非常值得探索的新领域。不过,如果将人体本身视如人类社会的发展一样系统和运动的整体,未经历低级阶段的积累,高级阶段的研究就很难得到有效的结果。” 墨拉维亚思索了一会,把某些名词都过滤掉,然后才说道:“我相信你能够做到。不过论及主次,即使到了那个阶段,你追寻奥秘所要达到的目标,你为自己的追随者指定的目标,也并非个体的强大,是否如此?” “是的。”云深说。 “比起自身,你更信任群体?”墨拉维亚问,“你相信他们的道德和意志能如你所愿?” “世事无常,我其实不能保证任何事。”云深说,“只是,将人们自发聚集在一起,组织生产活动,发展和延续自身的本能在两边世界是同理的,从两边的历史上看,发展的脉络也大体一致,人类社会的组织程度总是向着越来越复杂,运用的能量也越来越强大的方向发展,这个过程往往曲折反复,有时倒退,有时又会缩短,倒退符合自然规律,跳跃和爆发也并非不合常理,但总的来说,无论哪个时代,集体的力量总是大于个体。有人的地方就会有社会,有社会就有人的组织活动,所有文明的成果都是在集体劳动下实现的,个体的强大最终会变成集体的强大。” 墨拉维亚微微一笑。 “但在这里,”他轻声说,“你很有可能遭遇这些个体的对抗。” “我相信我们的对手会有很多,这是好事。”云深说。 虽然他们在路上说了一会话,到达温室的另一端也没花多少时间。他们走进这个与他处隔离的区域,在外间换了鞋子,套上罩衫和帽子,进行了仔细的清洁,然后才踏进内部。在外面呼啸的风雪之上,天色阴晦如夜,温室里补光灯明光熠熠,照亮每一个角落,使温室有如梦中花园,这里的光线温室里更强也更柔和,阴影在此地简直无处隐藏,从墙壁到走廊,到在玻璃窗口后面埋头工作的每个人,单调而清洁的白色占据了绝大多数的空间,空气里有一种气味,墨拉维亚敏感的嗅觉能够轻易辨别它们,不过远不至于刺激他。 一扇门在他们面前打开,更亮的灯光透出来,关上门之后,他们已经站在成排白色的架子之中,这是一个近乎纯白的房间,白色的架子上整整齐齐排列着数不清的玻璃瓶子,瓶子的透明度很高,瓶底有些东西,在那些微白的物质上面,有一星星小小的,非常幼嫩的鲜绿色。 “术师。”一名黑发青年穿过房间向他们走来,“阁下。” “这些就是你们为部落准备的东西?”墨拉维亚问。 “是的,阁下。”深林说。 作者有话要说:……心惊胆战地偷偷回来…… 333 城镇化 mfbl.info新笔趣阁 www.mfbl.info,最快更新随身带着淘宝去异界最新章节! 工业是人类社会发展到一定程度后自然出现的分工过程,工业的发展对应着科学的发展,也对应着社会组织形式的发展。 云深对自身所处群体发展的期望,对基地建设的具体规划,对现在和将来整体结构的设计,都建立在这个自异界移植而来的工业基础上。这个体系在他人印象中,总是和炽热的火,冰冷的钢铁以及各种危险的试剂联系在一起。农业部门虽然也采用了一些原理相类的管理方式,但因为这个产业本身生产的固有周期,许多被归入这个部门的人对工作的认识仍停留在一种比较初级的认知上。 虽然他们也会依照指导浸种,育苗和栽植,按时除草,分辨虫害并进行简单的预防,不过还是很少有人认识到这些对保证产量有重要作用的行为背后的严密体系,更愿意将之认为是经验的集合而非真正的“科学”,即使工业部门已经在某些方面对农业生产有了一定的反哺,在农业部门之外的大部分人眼中,工业仍然是工业,农业始终是农业,并且两者之间有明显的等级差距。 即使两个产业部门的工作待遇相差不大,看两边的人员年龄结构已经足够人们作出判断了。 而名义上已经成为南山族长的上级,却很少直接参与劳动的部长深林,人们虽然不太理解他每天领着一队年轻人不知道忙碌些什么,占用许多资源却几乎不见什么新成果的行为,但在云深的光环加持下,别人私下的嘀咕从没有放到面上来影响工作。南山和黎洪已经渐渐远离了规划的中心,他们能够接受术师带来的种种变化,接受年轻人们越来越大胆新奇的想法而不去否定,只是不得不承认,他们学习的能力和躯体的精力受到了年龄的很大影响,术师从一开始选择的就是年轻人,转移权力是必然的,而在得知术师想要通过农业对其他部落进行长远谋划的时候,他们本能地选择了严格管控种子。 这是正确的思路。 只不过如今的现实是人少地多,绝大多数土地仍属荒野,居住在土地上的人们进行生产的方式仍然极为粗放,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种子能够带来高得吓人的产量,与此相应的是对土壤,水源和管理的高要求,而与化肥农药的投入相比,人类在成本中所占的比例低到几乎让人忽视。实际上,廉价到近乎无偿的人力是云深在这个世界获得的第一份回报。 放假回家的学徒们可以带走种籽、果实、块茎和成株,南山族长对此很是担心,但秋季结束以后,赫克尔证明了这些简单方法的失败,最后存活下来并且能够产生收获的植株中,只有南瓜算得上生长良好,提拉和他的族人将五个长得最好的果实带过桥,顶着嘲笑托人送给了云深,在他的办公室放置几天后就被范天澜带到了工地食堂。 这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也是赫克尔部落长期不安的证明,时至今日,狐族的人们已经不担忧那位黑发的术师向他们要求什么,他们担忧的是术师对他们并无要求——这不仅意味着他们不能同享繁荣,也不能受到术师的庇护,与撒谢尔原住地的距离也许能让他们免于来自远方的侵略,但赫克尔最畏惧的敌人从来不在远方,而在眼前。如今撒谢尔因为术师而变得越来越强大,若是没有命运的怜悯,撒谢尔越强大,赫克尔就越弱小,不需要撒谢尔针对他们做什么,只要术师对他们一直如此冷漠下去—— “‘生产资料’,”云深说,“无论机器,厂房还是道路和桥梁,都是建立在土地上的。人也是生存在土地上的。土地是一切的根本。” 参观组培室之后,他们穿过风雪,回到了云深的书房。 “我们的目的,不管是建设一座新秩序的工业城市,还是以此为核心建设一个新的经济和权力中心,最重要的事,都是确立对土地的所有权。地契掌握在何种人手中,是社会秩序和法理的基础。”云深说,“对新秩序来说,集权是唯一的道路,形式可以慢慢讨论。我的理想景象在数十年之后,而在这里,在现在,任何时间长度超过五年的规划都不能仅仅依靠部落间的盟约来实施,盟约只是妥协的产物,很难成为法理的基础。” “我以为是力量更重要。”墨拉维亚说。 “力量能让我们言出必行,却未必能让我们如愿以偿。”云深说,“何况,破坏是力量,建设同样是力量。” “‘仇恨是一种力量,爱是更大的力量’?”墨拉维亚侧着头问。 云深斟酌了一下,“……也可以这么说。” “只有足够强大的人才有勇气这么说,对凡人而言,谁会去爱与自己无关之人?” “人们会自爱就够了。”云深说,“人们只要不拒绝眼下的和长远的利益,就自然会作出选择。我们能够向他们提供选择。” 墨拉维亚托着腮听他说话,目光落到桌面的玻璃板下,压在那里的地图每过一段时间,就会变得更详细,更丰富,也更广大。 “你要让他们主动将土地转让给你?”他问,白皙的手指在光滑的玻璃表面轻轻移动,“或者说你们?” 云深说:“我们准备了三个试点,目前的人力还很不足够,所以,先将重点放在坎拉尔部落。” 严酷的冬季同样来到了狼人的部落,但对于坎拉尔来说,这个冬季过得比过去容易了些。 之前为他们建造砖窑和房屋的那些人回去的时候,坎拉尔整个部落都想要他们留下来,尤其得知那名人类的医者也要离开,狼人们甚至有些恐慌了——虽然那是一名人类,脾气也很难说得上好,可是在部落的这几个月,他始终守候在部落外的木屋中,为任何上门求助的兽人治愈病痛,这名人类总是说有许多病症他无能为力,然而得他救助的兽人都无比明白,其余部落所有巫医加起来也不如这名医术高明,即使致死之症也能因他续命,而且那些巫医也远不如他对他们有耐心,并且温柔仔细。 就算时常被驱逐和恐吓,部落里有女性的家庭有不少是想留下他的血脉的。 这位医者和同伴一同离开时,兽人们送别和挽留的景象连坎拉尔族长都有些吃惊,不过数日之后,另一批人类和狼人又来到了坎拉尔,填补前一批工匠和医者的职责。他们远道而来,第二日就开始干活,先是打开了之前工匠们建造的三座炭窑,将火炭均匀分发给部落众人,又赶在风雪来到储藏了一批,与此同时,他们带人在部落内掘了好长的深沟,一条从部落外引来活水,另一条埋入陶管,所有缝隙用石泥封好,然后填上泥土,只露出人膝高的一段段竖管出口。愿意和他们一起干活的家庭听从吩咐,移动了他们的帐篷,把每一根竖管都包在了住所之中,在风雪到来之前,女人们只是在管子上面放一块木板安置杂物,初雪的夜晚之后—— “阿爷!你来抱抱这个!来靠靠这里,好暖啊,哈哈哈!” 狼人父亲把压在管子上的木板拿到一边,有点犹豫地用三个手指捏起了圆盖,一阵腾腾水汽直涌而上,湿漉漉的热量沾到每一个人的毛发上,他的妻子从旁边走过来,把从工匠那儿得到的长柄木勺伸进只比两掌合围大点儿的陶管,慢慢提起,取出了一勺滚烫的热水。 整个坎拉尔部落再次为此喧闹起来,连远方部落都有人在听闻之后冒雪而至,纳纹族长在自己的新居中招待了一些客人,在听完所有的好奇与羡慕之后,他终于提起与撒谢尔的交易。 在他第一次谈及此事的时候,有一头灰狼在座,他的外表并没有引人注目的地方,但有人记得他。这头在慕撒大会中担当了许多重要职责的狼人在这里,就足以证明撒谢尔的意愿。 冬季是大多数活物减少甚至停止活动的季节,只合在帐篷或者泥屋中忍耐,今年不同往年,普通的兽人们还在煎熬日子的时候,曾经去过撒谢尔,也见到了坎拉尔从撒谢尔和人类那里得到好处的部落首领们不得不活动起来,只要他们没有衰弱将死,凡是心中对自己的部落还有一点责任之心的头领都纷纷向坎拉尔而来,他们被心中的渴望和对危险的预感驱使着,来向撒谢尔的使者确认对所有人命运都至关重要的大事。 不是撒谢尔要从他们这些部落以优厚条件招揽苦力,而是撒谢尔要为坎拉尔建城! 建城! 这个消息在秋天之前不会有人相信,但撒谢尔和那些人类做了太多的事,他们向所有人展示了他们的力量、智慧、财富和胸襟。按理来说,在击败拉塞尔达那支不讲道理的大军之后,魔狼即便不报复,也应当统一各个部落,驯马练兵,分封部下,才是一名王者的作为,而不是听从人类的意见……虽然这对其他人来说似乎是大大的好事。斯卡·梦魇似乎对自己获得的力量十分自信,也对统治更广阔的土地缺乏兴趣,只想经营自己那个已经富饶而强大的部落,连近在鼻端的赫克尔部落也被他宽容地保留了下来。也许没人因此对他感到感激,甚至有些人觉得他的做法十分愚蠢,可是在面对撒谢尔送到面前的机会时,谁又能假装看不见也听不见呢? 将一个部落扶持成为一个城邦或者一座城市,在此之前两个部落之间关系并不亲密,这种做法就像在发疯,更要命的是,撒谢尔现在有这样发疯的本事。 坎拉尔族长宽敞的客厅内,明亮的光线透过巨大的窗户照进来,窗外白雪皑皑,室内却温暖如春,甚至有些燥热了,作为族长,纳纹族长不必和其余族人共用一条水管取暖,也不受每日只有早晚两段时间才有热气供应的限制,在这个冬天,他的新居不仅仅是他和家人居住的地方,还承担了许多额外的重任,以至于他的妻女们都不得不分到别家暂住,将这个崭新而温暖的地方让给男人们。 首领们厚重的皮毛衣物在墙上挂了一层又一层,两条宽木板拼成的长桌并排,中间用两张短桌连起来,首领们坐在桌边,神情各异地看着站在一张挂画前的灰色狼人。 基尔转过身,双手撑在面前的短桌上。 “这是三个选择。”他说,“代价和好处你们如今已经知晓,在冬季结束之前,所有人都可以好好想想。” 没人吭声。 “你们可以想很久,不过,”灰狼说,“我们如今只有接受一个结果的能力,所以,必须是在座的诸位都同意这个选择。”他看向自己的左手边,纳纹族长正在皱眉深思。 “包括坎拉尔。”基尔清晰地说。 一时间好像所有的话语声都消失了,然后差不多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了纳纹族长的身上。 坎拉尔的族长有生以来第一次面对如此艰难的抉择。 白狼还在这里的时候,纳纹作出决定并不困难,他自己既然想不到到了这个时候,拉塞尔达的贵族们还有什么办法能阻止撒谢尔强大下去,斯卡·梦魇通过人类输送过来的利益又是如此诱人,他的部落完全没有理由拒绝。他能想到那些狼人同族扶持自己的用心,坎拉尔若是建立起来,就会成为撒谢尔与拉塞尔达之间最坚固的屏障,坎拉尔当初逃避拉塞尔达的征召几乎可以算作背叛,参加慕撒大会是更坚定地表明了立场,虽然他们实际上并未做任何有用之事,斯卡·梦魇和人类愿意给他的部落这样的回报是出乎纳纹族长意料的。 但他们大概也不能找到更可信任的其他部落了,纳纹族长是这样想的。工匠和医者离开坎拉尔后令人难以忍受的空缺也让他和族人们清楚地感受到,撒谢尔能给他们多好的东西,也完全能够将它们完全收回去,会有不少东西在这之后留下来,然而跟那些人带走的比起来,又是那么地微不足道。谁都更想要完整的宝石而不是残缺的碎片,可是采撷看似就垂在枝头的宝物的代价,真正到来的时候,仍然超出了坎拉尔族长的预料。 坎拉尔面对着两个选择:就如他之前所以为的,坎拉尔首先,各部落随后与撒谢尔交易,撒谢尔会让工匠为每一个向他们出卖劳力的部落建造房屋,到时候依据出力的大小和先后排定次序;第二种,这片土地上的所有部落联合起来,向撒谢尔交付人力,撒谢尔为部落们建造一座真正的城市,街道平整,房屋高大明亮,不惧雨雪风霜,城墙坚固如铁,并配备精钢的铠甲和兵器。这样的城市,恐怕连撒谢尔攻击也要感到为难。最后,他们还会在这座城里设立和河岸水晶宫差不多的交易场所。 至于所谓的第三个选择…… 什么都不选择,什么都不做。部落想要什么,可以通过自己的孩子来实现——他们在人类那儿当学徒,只要一切顺利,最后也能像那些人类一样成为出色的工匠和医者,只要部落们愿意耐心等待。 坎拉尔的族长和他的族人终于明白,撒谢尔想要扶持的并不只是坎拉尔。坎拉尔和其余部落在他们的同胞和那些人类眼中一样,并无太多不同,他们看起来更受重视,只是因为坎拉尔更大……更容易说服。 意识到这一点是令人痛苦的,却又如此理所当然,纳纹族长和他的长老们已经见到了其余部落首领们的眼神,他们在犹豫,但不会犹豫太久。 他们本不应如此犹豫。 灰狼似乎只是告知就完成了职责,他并不加入首领们的讨论,也不接受任何人的邀请,谁要去找他,交谈的时候门总是敞开的。首领们在坎拉尔部落停留了几天,通过这头灰狼和其余人等,他们仍有疑虑,却又不得不承认,撒谢尔看起来是认真的。 然后他们陆续回去自己的部落,如此重大之事,很少有人能轻易作出决定,撒谢尔的使者也并不急着催促他们作出决定,但这样的态度反而让一些人更早地下定了决心。 “纳纹族长。”灰狼对他的到访毫不意外。 纳纹怀疑那位术师,或者他麾下的某个谋士已经把他们所有可能会做的事都想到了,以至于这头灰狼如此平静,不过这已经是无关紧要之事。他在这名狼人面前坐下,然而问道:“坎拉尔是否只有一个选择?” “您是一位经验丰富的强大首领,您知道什么对自己的部落才是好的。”基尔说。 “我不需要人类那样曲折的语言,”纳纹族长说,“如果有部落不愿为建造新城出力,对不听劝告的家伙,坎拉尔能不能给他们一些惩罚?” 基尔看着他,“当然。你们才是这里的主人。” “撒谢尔会给我们帮助吗?” “我们不是正在帮助你们?”灰狼问。 “……” 纳纹族长沉默了一段时间,然后站了起来,“我知道了。” “请等一等。”灰狼叫住了他。 纳纹族长回头看向他,灰狼侧过身,向他露出了身后被遮挡的一个物件,纳纹族长看着他随手掀开蒙在上面的披风,露出底下的东西,纳纹族长瞪着它,轻轻吸了一口气。 “如果所有部落都愿齐心协力,就能得到这样的结果。”灰狼说,“这将是一座坚固的,富饶的,闪耀的城市,我们的工匠用了一段时间将它做出来,直到昨天,我才将它重新拼起来,好让您能亲眼见一见这个未来的景象。” 他将它捧起来,送到他的面前。 334 步步紧逼 mfbl.info新笔趣阁 www.mfbl.info,最快更新随身带着淘宝去异界最新章节! 撒谢尔和人类在步步紧逼。 他们的做法简直像某些因为确信自己有点能耐就想让所有人知道的年轻人,干什么都要用尽全力,名传四方。虽然事实上撒谢尔和人类游刃有余,只是出现在他们面前,让他们惊叹的都是一些年轻的,甚至年轻得可怕的人,就像代替了前一位医者来到坎拉尔的甚至是两个女人,或者说女孩?来自撒谢尔,被“术师”之名庇护的她们在部落里行动自如,纳纹族长让两名勇士的妻子去帮助她们做事,有很多人因为她们女性和年少的身份而不相信她们,但这两个姑娘并不胆小,也从不要求其余人对她们表示“足够的”尊重,但她们对对坎拉尔同样十分重要,尤其她们为一位差点死去的产妇成功接生之后,其余人看她们的目光再不同于过去。 纳纹族长有时候十分困惑。 那位“术师”到底是拥有何种力量,才能在如此短暂的时间内,使诸多凡人都身怀绝技,使他们遵从他的意志,如人的头脑命令他的手指?纳纹族长见过最顺服的奴隶,而那样的奴隶却只能当工具,而不能成为工匠,他知道来到这里的每一名工匠都都有自己的性格,他们之中的一些人对坎拉尔算不上特别喜欢,他们在完成职责时却并无保留。白狼和灰狼说过他们来此的报酬由那位术师和斯卡·梦魇付给,不过,真正促使这些人尽心尽力的却不是财富——如果他们拒绝这份职责留在聚居地,他们其实不会失去什么东西,至少远比现在过得好。他们是为了教导给予了他们所拥有的一切的术师,为了那一位,不仅仅是他们,更多的人愿意去做任何事。 那是一种太过深刻而让人感到不安的信仰,不过纳纹族长如今也无暇去过多猜测,要面对如今撒谢尔和那位术师带给他们的东西,已经用尽了他们差不多所有的精力。 想要从撒谢尔和人类那里获得最大的利益,就要将所有部落联合起来,在这之后,撒谢尔不管他们如何分配。春日来到之前这个漫长的冬季,部落间必须商讨出一个真正的盟约,无论盟约最后会约定什么,坎拉尔必须做很多事,以保证自己在联盟中的地位和利益,而其他部落也绝不会在这种时候放过他们。坎拉尔肯定会得到最大的好处,其他人又凭什么不能要求他们让步一点点呢?撒谢尔给的三个选择,只要有一个部落不愿意,就能让一切成空,就算坎拉尔的狼人知道这是一种挑拨的手段,却很难对此感到怨恨。 这不过是在促使坎拉尔提早踏出他们必然会走的那一步。 得到那件精细模型的第三天,纳纹族长才知道那是可以拆开的。将那些精致而脆弱的屋顶拿开,他可以清晰地俯视城主府的内部的房间和走廊,街道上的房屋也是如此,不过那些房屋里面并无太大不同,只是依照功用有些区分,当然,在纳纹族长和他的族人看来,这已经令人十分着迷,他们想象着如果这一切变成了真实的物体,会是多么令人向往的景象,然后他们发现不止房屋,街道的地面也能够掀起来,看见底下的管道和藏兵洞。 ……真是好得不能再好。 坎拉尔整日整日地召集族中长老和勇士商讨,其余部落也在为此纷争不止,然后陆续地,有部落首领重新来到坎拉尔部落。纳纹族长和他们各自进行了交谈,谈话充满了许诺,诱哄和威逼,讨价还价,有时候取得结果很顺利,有些则不太成功,偶尔能听到怒吼和拍打桌子的声音,争吵也是争取利益的正当方法。最终坎拉尔和整整七个部落都勉强认同了一份盟约,愿意择日共约盟誓。 还有两个部落始终未来,前去的使者捎回了他们的回应,一个要求纳纹族长亲自去邀请,另一个言明自己不相信人类,也不愿相信撒谢尔,愿意放弃眼前利益。 ——简直不能比这更好,纳纹族长想。 一个晴朗的冬日,战斗开始了。 空气凛冽,锋刃反射着阳光,鲜血在金属的表面流淌凝固,很快又被新的热血稀释,勇士们大笑或者狂笑,凶猛地扑向他们的对手,收割一个个顽固的人头,而相对于狼人及其盟友突然而猛烈的攻击,来不及准备足够防御——其实准备了也不能真正改变什么——的部落就像火焰下的积雪,迅速融化蒸发。 勇士们没有过多杀戮,在充满部落的哭喊中,在随风四散的灰烬中,他们将那个要求纳纹族长亲来邀约的部落首领拖出来,按在冰冷潮湿的泥地上。 纳纹族长站在众人面前,低下头问他,“你还有几个活着的儿子?” 那名族长抬起淌血的脸看着他,脸上的表情迅速地变化,从茫然,恐慌,到动摇和求饶,在对上纳纹族长的眼神之后,他的面孔慢慢固定在了绝望之上。 “算了。”纳纹族长直起腰。 地上的族长呸了一声,突然挣起身怒吼道:“你这条撒谢尔的狗!你只想将我们卖给撒谢尔当奴隶!你的狗屁盟约——” 三把长刀同时穿透了他的身体,刀锋缓缓抽出,尸体扑倒在地。狼人勇士用这名族长的皮袍擦拭刀刃的时候,纳纹族长跟他的盟友说话。 “直接将他们变成奴隶不是更简单?” “奴隶不算,这是斯卡·梦魇和那名人类的规矩。”纳纹族长说,“他们为所有部落人建城,奴隶可不算部落人。他们什么人都要,却也十分计较。” “要是他们向撒谢尔——” 纳纹族长轻蔑地哈了一声。那名族长也跟着他笑了起来,不再言语。 风吹过原野,雪片被风裹着,在旷野上像巨蛇一样翻滚,树木只剩下张牙舞爪的肢体,灰蒙蒙的天空下,部落像一堆沉默的石块。一名年轻的狼人坐在木梁上,寒风吹动他的毛发,他仰头看着天上混沌的厚重云层,手里提着一把锤子。 “喂。” 地上有人叫他。 他低下头,“干嘛?” “你在看什么?”站在下面的姑娘问。 “没看什么,快走开。”年轻狼人说,“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要是有什么东西掉下去砸到你,我可不管。” “那我该去哪儿?”那名姑娘问,“你们把我们到处赶。” “我们可没赶你,你是坎拉尔族长的女儿,没人这样对你。”年轻狼人说。 “是吗?”姑娘冷冷地说,“那现在待在我家的是谁呢?” “那又不关我的事。”年轻狼人说。 “下来,不然我拿石头丢你。”姑娘说,“我讨厌这样仰着脖子跟人说话。” 过了片刻,年轻狼人不甘不愿地沿着梯子爬了下来,站到离她有点距离的地方。“你干嘛一直来找我?知道别人会说你什么吗?” “他们说我想嫁给你。”姑娘说。 “你知道还……” “我就是想嫁给你。”她说。 年轻狼人不说话了,他瞪着她。 她看着他,表情一点都不像面对自己选中的未来丈夫。 “我不想娶你。”年轻狼人说。 “因为我长得不够漂亮?”她问,“还是没有足够的嫁妆?” “你很烦。”他说。 一阵沉默笼罩了下来。 “只要你娶我,我再也不会烦你。”她说。 年轻狼人啧了一声,“就因为我是撒谢尔人?你不是真的想要我,不管你想从撒谢尔得到什么,你可以自己去寻找,不必来糟蹋我。” “你干嘛老这样嫌弃我?”她有点恼怒地看着他,“我喜欢你,这是糟蹋你?” “不是想嫁给一个人就可以叫喜欢,你一点都不明白。”年轻狼人说,“就像就算你长得漂亮,有很多嫁妆,也不是我就要娶你的理由。” “你们都是这么想的吗?”她问。 “什么?” “不管你们做什么事,都是因为你们想要这么做,而不是我们能给你们什么?”她问。 年轻的撒谢尔狼人看着她,先是有点困惑地眨了眨眼睛,然后不可思议地看着她,“你只是想说撒谢尔跟坎拉尔两个部落的关系,绕这么大一圈干嘛?” “不是绕圈子,我不懂你们。”她说,“父亲说,你们是为了让我们替你们对抗拉塞尔达,我不相信。只是为了这个,你们不用做到这种地步。” 他皱着眉看她,所幸的是,他没说“你一个女人想知道这些干嘛”,他说的是:“你真的想知道?” 她点了点头。 “这没有什么不可说的,是为了我们。”年轻的狼人们说,他抬起大拇指,指向自己,“为了‘我们’。” 另一个部落求饶的速度快得惊人,胆敢坏人大事的那个部落破灭的消息根本来不及传到那边,只是看到集结在一块的勇士们,他们就丧失了所有抵抗的勇气。实际上,纳纹族长后来得到的真相,是这个部落其实不想和任何人对着干,两个从战争中生还的懦夫将恐惧传播到他们的族人心中,随后撒谢尔和人类的种种作为更是加重了恐惧的威能,他们也许敢在坎拉尔窥视一下传说之地的来人和他们创造的事物,但要直面,甚至和对方交易,那简直能吓破他们的胆子。不必坎拉尔或者其他人特意恐吓,他们愿意在任何盟约上印模歃血,只要在这之后人们遗忘他们,天大的好处都不能动摇他们对自身弱小的自知之明。 纳纹族长处置了那名怀着别样用心扭曲了消息的信使,略略感到有些乏味。然后灰狼主动找上了他。 “部落的决心令人敬佩,我们可以开始下一步了。”灰狼说。 “好。”纳纹族长说。 灰狼离开前,纳纹族长问了一个问题,“伯斯·寒夜现在在做什么?” 代替白狼,和工匠们一齐来到坎拉尔的是这名狼人,纳纹族长并不意外,但留在这里,并且主导纳纹族长生命记忆中最大的,部落与部落间牵扯人力物力都难以计数的交易的的人居然是他,而不是那名斯卡·梦魇的继承人,就令人感到有些迷惑了。纳纹族长不怀疑这头灰狼的能力,甚至认为他在这里比那头白狼对他更为有利,至少纳纹族长不必为自己的部落塞着一个白色的小斯卡·梦魇而日夜难安。魔狼和一头在他处会被孤立甚至抛弃的白狼当然不同,但这两名狼人现在和将来跟撒谢尔的关系是一样的,何况后者如此年轻而有能力,有非常漫长的未来。 “学习。”灰狼说。 “‘学习’?”纳纹族长感到惊异,“他在做谁的学生?” “一名人类,不过不是‘术师’。”灰狼说,“我们没有从头开始建设一座城市的经验,很多事情只有亲身经历,才知道正确的方法,术师的智慧太过深邃,同样年纪的人那儿的做法更适合我们。” “也是一名人类……”纳纹族长低声说。 部落首领们以为定盟之后就大事已了,剩下不过枝稍叶末,付出和回报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他们有很多的时间去互相扯皮,撒谢尔却似乎不打算给他们这点乐趣。那头灰狼劝说坎拉尔的族长将他珍重如眼珠的那座模型拿到开会的大厅,部落的首领们立时激动起来,遥远的愿景变成眼前实物,利益也因此变得触手可及,不可能等“到时候”再去争夺了。默契地将中心留给坎拉尔,围绕着这座模型,他们开始争夺自己的部落能够支配的地域。 灰狼再一次打断了他们。 “九个部落加起来,填不满这座城市的一半。”他咔哒咔哒地弄了几下,把方方正正的模型外围拆了下来,翻起边缘的木板重新扣好,于是城市缩小了一大圈。 “这片土地能够提供的只有水,泥土和林木,路途遥远,许多脆弱材料通过道路运来,代价极高,最重要的是,以诸位的部落现在愿意付出的人力——”他说,“我们只能派来一百名工匠和二十名管理者,仅仅凭借这些人,十年都未必能够实现我们的目的,甚至仅仅如眼前这般就必须竭尽全力。” 首领们皱起了眉。 “我们需要每个部落为这座城市出力,要有人去做那些费事却不太费脑子的活,比如取土,挖沟和伐木,就像我们的工匠为坎拉尔建造房屋的时候,那些得益的家庭所做的,好让工匠们能把所有力气都用在精细的地方。”灰狼说,“这是一个巨大而且伟大的工程,所有的建筑都需要基础,而帮助我们的人越多,城市就建造得越快。” 这并没有说服他人。 “我们将至少三分之一的男人给你们做了苦力,剩下的人要养活部落,春天是繁育的季节,夏天是放牧的季节,秋季我们要储蓄过冬,否则谁给我们食物?”一名首领说,“没有男人就无法教导后代,也没有人来保护部落,你们从我们的部落刮走越来越多的人口,还不是一天两天,你们不知道要奴役他们多少年——” “是为了我们撒谢尔自己这么做的吗?”灰狼问。 “可是——” 灰狼指向桌面,“你们也可以不要这个。” 那名族长闭上了嘴。 “别装傻,这桩交易是你们占了大便宜,撒谢尔可以什么都不必做,我们缺少人力,却不是非你们不可,四面八方,甚至从海上去,只要我们想,人就是这个世界上最多的商品,你们的价值高在何处?”灰狼讥讽地说,“或者说你们更喜欢这里只剩下一个部落?” 獠牙撕掉了那副沉稳谨慎的年轻人面孔,灰狼居高临下俯视众人,“连自己的家园都吝于出力,只有抢夺利益时才如鬣狗,你们就算坐拥坚城又有何用?” 335 小麻烦 mfbl.info新笔趣阁 www.mfbl.info,最快更新随身带着淘宝去异界最新章节! 学习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即使基础再薄弱,在成年之后,推翻自己过去对世界的全部感受,色彩斑斓的感性被打成粉碎,用冰冷精细的理性重新编织起来,其中违逆之处不必说,真正艰辛的是那种始终无法抓住诀窍,站在门外却找不到入口的封闭感。教导者在此时的重要就在于此,云深获得的那些超乎寻常的崇敬也源于此,不仅仅是力量的展示,还有对世界运行规则的解释和演示。不过,即使有这样愿意将知识传予的引路人,并不习惯接受大量信息的头脑要将那些复杂精细的体系容纳进去,这种在另一个世界被称为学渣的痛苦也令人欲生欲死。 尤其在自己身边有一个神一样人物的时候。 伯斯是经过慎重考虑才作出决定,他并没有狂妄到认为这几个月能够轻松渡过,不过相比从头到尾的全面掌握,他在这位公认的术师首徒身侧要观察,进而模仿的只是对方对复杂事物的处理方式,在诸多工作多头并线时,身为大局把握者要如何分配人力,控制进度,查漏堵缺。也许在过去他曾有某些时刻将这种能力视为权谋的技艺,但在来到这里之前,他已经清楚这同样是一门需要深厚基础的科学。 科学。 这是一个奇异的词语。它不是牢不可破的真理,也不是覆盖万物的法理规则,它……只是一种方法,是人类通过无数痛苦试炼,在难以想象的数不胜数尝试之后寻找到的,能够让他们在这个世界获得更好的生存的手段,不要迷信它,而是要掌握它,使用它,来让人们的生活朝着他们期望的方向去,这才是学习的目的。 可这真它娘的难。 伯斯用了相当一段时间才明白明白,术师说的那些兽人和普通人类的头脑并无差别是什么意思,这可真是温柔的安慰,如果他有术师一半的,或者只是三分之一的智慧,他一定会嘲讽只不过是形状不同而已,这块花岗岩和那块花岗岩难道在本质上有什么不同吗?所以术师一定是在引导的时候还做了点别的什么,得幸在最初受他启蒙的那部分人全都能干得要命,并且在性格上表现出几分相似之处,冷静,沉着,学习如饥似渴,对他们的工作发自心底地热爱和专注,这些不太出现于人前的年轻人牢牢地占据着那些关键位置,炼钢,发电,军火和机械制造,没有人会想去取代他们——见过他们如何工作的人都很难产生这样的念头。而微妙的是,这些人如此重要,却很少直接参与外部事务的决策,虽然他们也并非不表达态度,但他们的投票和发言,明明得出的是狼人们一样的结果,却让伯斯有一种感觉,虽然到达了同样的目的地,狼人们就像是走路或者骑马过去的,而那些人是坐着火车,甚至是飞过去的。 伯斯有时候对自己的族人感到很恼火。 除了那些被术师的力量辐及的人类,伯斯在将自己的族人和其他兽人,包括人类(就是从奴隶转换过来那些)比较时不会有任何自卑之感,但他希望他们能更好,至少不要像只有一根肠子那样思考。过去是这样的,他们解决生存大事时使用的办法总是简单明快,那些时候如果能有选择,一定会有不少人希望自己的脑子里都长满肌肉,现在么…… “不,不是这样的。”伯斯说。 他一只手盖住了自己的半张脸,喃喃道:“这不是我想要的东西……” 没人听他说话,两个大块头的家伙在他面前吵得青筋暴起,下一刻就要扭打起来,桌面上都是他们喷溅的口水,伯斯已经把所有的纸张都拢到了桌面下,但这种温和的动静没有让那两个蠢货意识到这是一种警告。伯斯闭着眼睛静静反省了自己,当他们再一次互相提起前襟,蹬得眼珠都对在一块,伯斯站了起来,两手抓住他们脑后的毛发,差点把头皮从脑壳上掀起,接着体贴地,有力地让他们面贴面来了一场势均力敌的决斗。 梆地一响后,他们涕泪横飞,头昏脑涨地各自退开,本能捂住的手指缝隙里渗出血来。 伯斯叹了口气,“我希望咱们能好好说话。” 那两个蠢货泪眼朦胧,其余人沉默地看着他。 “我现在不喜欢打架。”伯斯说。 门在这时候打开了一道,一个脑袋探进来,小伙子轻快的声音说道:“这是今天份的记录……哎,你们要点药吗?” “给他们两团棉花。”伯斯说,从对方手里接过了今天的工作记录,当然,是他能看的和能看懂的那部分。 “你等我一会。”小伙子说。 片刻之后,他拿来了一个小箱子,“这里有棉花和酒精,绷带,白蓉花粉,针线,小刀和镊子,还有一些药片,你们认得上面的字。如果还缺少什么,你可以告诉我。” 伯斯点点头,看着那名少年离去的背影,他又叹了口气。 “这只是一个跑腿的。”事实当然不是,这个机灵的年轻人最近才离开学校,人们准备好好培养他和那些一块来实习的同学,熟悉环境只是第一步,不过这么说会让他的族人更容易明白。伯斯转身面对满屋子的狼人,“我倾听了你们的恳求,使用了手上为数不多的特权,把你们提前从学校接了出来。最初,你们让我感到很高兴,你们看起来还真是不必任何人差,不过,脱离了学校,仅仅过了一个半月……你们就让我失望了。” 他的神情平静。 “我把你们都叫到这件屋子里,就是为了不让别人看我们的笑话,不过现在我觉得我错了。”伯斯继续说,“愚蠢就像刀子,总是要把自己露出来。” 他向后一靠,坐在了桌子的边缘上,冷冷看着众人。 “你们凭什么,认为你们能够成为新城市的主人?” 雪簌簌地落在窗子上,室内却不寒冷,厂房方具雏形,但冬季的到来是早在预料之中的事,即使很多工序都必须因为天气暂停,人们还有很多其他的工作要做,地下供暖让计划得以照常进行,虽然条件的限制让温度控制不那么平稳,不过这里没人那么娇气。 范天澜正在桌前书写,蘸水的笔尖落在淡黄的纸上,沙沙的摩擦声如水般流畅,看他写字的速度,很难想象他是在写技术指导手册,并且已经写了一多半,房间里还有其他人在说话,偶尔还来找他搭两句,不过也并不太在乎他有没有回应。 “……确实烦人。”伯斯说,“我简直不知道他们是怎么胀起来的,好像在我没看见的时候有人往他们的脑袋里吹了气,他们飘得只要风一吹,就能到天上去了。” 麻烦起始于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伯斯把一些族人带来了工地,以老师的评价和他们的成绩,他们还没到可以使用的时候,不过进入冬日的学习沉闷得令人躁动,而伯斯又确实需要一些帮手,主持建设一座新城这样重要的职责,绝无可能由一人或者几个人的小团体承担的,术师和族长重任交到他手上,伯斯感到重任在肩,一边寻找能干的、可靠的以及愿意和他一起去的同伴,同时他也接受这片地区的总负责人的建议,自己亲自带一队人,选择那些还未真正接受融入新生活的族人参与一些基础工作。 作为最受术师喜爱的人类,范天澜这名负责人为他们准备的工作很合适,不太重要,一些犯错不会太影响其他关键部门,需要耐心和细心,以及懂得合作,有助于他们理解一个整体工程的面貌,并且大多数人都能够看到他们干得怎么样。 当然,满怀期待而来,却发现自己要做的是打扫清理整个厂区和运送物料这样的活计,年轻的狼人们很不满意,不过伯斯说服了他们,在接下去的一个月里,他们也算认真努力——有时候结果不如态度重要,于是伯斯认为观察可以告一段落,让他们到一些更考验能力的岗位上去。然后,他们调离了,另一批人自然而然地填补了他们的空位。 填上去的是赫克尔人。 伯斯沉浸于理论学习,对着模型整日进行数字计算,设想他可能遭遇的许多问题,他自傲于已经通过言传身教将这些族人调理得当,也确信他们已经能够承担起新工作,直到那名赫克尔的狐族坐在他面前,向伯斯展示自己身上的伤痕,并且问他: “我和你去坎拉尔,谁来照顾我的弟弟?” 伯斯终于知道那些蠢东西干了什么。 他们被安排到了新的位置上,和其他人相处得不错,因为那些人类真正属于这里,他们是属于这个庞大工程的。在被术师的法则修改过的土地上,撒谢尔还能完好地保留着对自己身份的认知,而其他人——被术师收拢、梳理、揉碎然后重组秩序的山居部落,被撒谢尔作为货物交易,生活顿时天翻地覆的奴隶们,越来越多的人将自己和工作绑在了一起,似乎对那些失去故土的人来说,他们工作所属的部门就是他们的新部落。伯斯的族人对这样的人不说尊敬,至少是愿意向之学习的,虽然他们自己并不太想,也很难加入这些人的关系,赫克尔的狐族只会做得更差,他们之中一些人做过的蠢事能让人记上半辈子,但就像术师一人就改变了所有人,其他人不能达到他那样的高度,如果稍有才干,影响身边的一些人是能够做得到的。 路撒是这种人。 他在学校里努力学习,获得了很好的成绩,老师们给他的评语也很好,经常让他承担一些低年级指导员的事务,而他几乎没犯过错,不管是做事还是考试。所以在为期一个月的实习期,他来到了这里,成为了过河来找活干的那些赫克尔人的头领。他约束他们,管理他们,训练他们,很好地接过了伯斯族人移动岗位之后的工作,并且比他们做得好得多。 他在整理物料和安排人手方面有一套,不少人都注意到了他的工作,伯斯的那些族人当然也发现了,这让他们即嫉妒又不安。他们知道伯斯在挑选人手,首选当然是撒谢尔人,但实际上,如果真的能够选择,伯斯肯定愿意去找那些出色的人类当他的伙伴,然后才会考虑他们,和人类接触得越久,伯斯这样的狼人就越不在乎人类和兽人之间的区别,他们的心被术师和族长给他们的目标填得快要溢出来,管不上那么多枝枝节节。 所以这些撒谢尔狼人找了个机会,将这个把他们对比得像是河底砂砾的家伙揍了一顿,接着诚心诚意向他请教了聪明的诀窍,然后他们非常高兴地觉得自己可以给伯斯帮点小忙,于是他们说服了这名狐族,让他到伯斯的办公去,“自愿”请求成为新领地的开拓者之一。 当然,这个叫路撒的家伙也应当知道自己的身份,不要对自己的地位有太多非分之想。 一想起那天伯斯就要暴躁,但他不能向其他人诉说自己被那些蠢货给打击到了,除了少数几个不在乎这点小事的朋友。 “年轻人嘛。”他的朋友笑着说。 伯斯抬眼看着他,又看了桌子后面的人一眼,“我们都挺年轻的。” “那不一样。责任压在人的肩膀上,走路就会稳重起来,还没有的时候,自然就要跳得高一些。”曼德说,“他们知道你可以带他们过去,虽然那边现在什么都没有,以后可是不一样,他们当然想在你面前好好表现。” 伯斯皱起了眉头,“什么?”然后他就明白了,露出了难以形容的表情,“他们到底在想什么?认为我会喜欢他们干的这些破事?!” “习惯了。”范天澜说。 伯斯转头看他,一脸疑问。 “他们习惯了。”曼德说,“有记性以来,他们知道的规矩就是这样的,我想。” “但是——”伯斯想说今时不同往日,范天澜这个时候又说了一句话。 “你相信术师,是信他什么?” 他的声音平静冷淡,伯斯想了一下。 术师给撒谢尔和这片土地带来了新的规则,让所有人都能在这里生存得很好,比如这个温暖的房间,他脚下柔软衬毛的皮靴,身下坚实的桌椅,还有手中芬芳的饮品,几乎是这里的每个人都能享受到的,因为人人都能得到好处,所以所有人都能够接受。但这等于所有人都愿意服从这些规则了吗? 术师在这里,当然是的,他太正确了,太强大了。但在别处呢? 伯斯并不认为自己受命去建设一座新城是一种赏赐或者分封,坎拉尔如今相对遥远,但距离会随着时间缩短,直到一日可达,加上通讯的手段,在那个部落的基础上建立起来的城市会变成撒谢尔的邻居,所有物资生产的条件只有这里才能实现,纵使转移一些农业和其他产业过去,那座城市仍然会深深依赖着这里,犹如藤蔓上的果实和主根。他们在坎拉尔的土地上建起城市,然后用几年时间让那些外族兽人自然而然地习惯一切为城市为中心的新秩序,新的生产方式,新的部落与部落之间、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他们这些城市的建设者也会转变为制定秩序,管理城市和控制土地的人,这个过程非常需要这边的生产体系不间断的支持,也需要非常多的有能力的人的投入,绝不止先期向坎拉尔展示的一百二十人。 坎拉尔会成为一个重要的“节”,建城是在培育它,直到铁路穿山涉水而来连接两地,呜呜长鸣的火车不受阻碍地在大地上驰骋,像血液在血管之中奔涌流动,那座还停留在模型和图纸上的城市才能真正“活”起来。这是给年轻人们施展能力的地方,术师重视对年轻人的培养和锻炼,能够容忍很多错误,因为过程和结果都在控制之中。 最后一句很重要,伯斯知道,但是像他这样的人并不多。 “我的时间不多了,要怎么解决他们?”伯斯问。 “不用解决。”范天澜说,“带过去。” 斯卡和他的意见差不多。 “他们想去,你就让他们去。”斯卡说。 “在那边蠢一点儿不要紧。”修摩尔在旁边说,“你们犯的错误越多,我们就越知道怎么解决问题。说不准那些部落人还觉得这样的你们特别可信呢。” “我不会犯那样的错误。”伯斯说。 “哦,那可说不准。”修摩尔笑着说。 伯斯闭上嘴,过了片刻,他问:“您最近的工作顺利吗?” “还不错。”修摩尔从容地说,斯卡面无表情。 “我们也遇到了一些小麻烦。”布拉兰说,“很小的一点麻烦。” 斯卡晕船了。 336 局面(小修) mfbl.info新笔趣阁 www.mfbl.info,最快更新随身带着淘宝去异界最新章节! 晕船不算大事,谁身上没点无关紧要的小毛病呢?就像人人都说术师力量莫测,头脑深邃,但盘踞在此的强大之人总希望他能如深闺少女,在河流,山岭和忠诚之人的重重保护之中,远离总是带来重重变故的外人,就是因为他那点小小的不足。 斯卡对这件小事感到非常不愉快,大概是因为他晕得直接从船上掉了下去。 那很丢脸,但没什么人嘲笑他,除了修摩尔这个老人家。当时同样晕船的狼人不少,他们的船在以船身能够忍受的最高速度航行,自然舒适不到哪去,下船之后他们心有余悸,不过对如何改进也提不出什么意见,实际上,他们很满意。第一次骑马就轻松自如的天才从来不多,至少远远不如能够坚持完整个航程的人多,在种种难受不再折磨他们的脑袋之后,狼人们很快兴奋了起来。雄性们都是崇尚力量的,驾驭着如此庞然大物乘风破浪,河面空阔开朗,劲风如同有力的双手一遍遍捋过毛发,没有任何东西能阻挡他们的前进,任何拦在前方的障碍都会变成齑粉—— “哦。”斯卡说。 然后气氛冷静了下来。 船又不是他们自己开的,得意什么呢。 汇报了这段时间学习的进度和发生的一些事情,伯斯就准备回去了,在大概是目前兽人帝国最强大的三名狼人注视下报告是一件非常考验人的事,不过比在术师那儿容易多了。理由很简单,管理和统筹这些方面,长辈们虽然经验更多,可是在涉及数字跟文件的时候,大家的基础都没好到哪去,所以伯斯在这里总能得到特别的宽容。术师在性格上比其他人都要温柔得多,因此,只要你表露出一点上进的念头,他会有很多方法让你达成自己的期望——包括你自己都不太相信能做得到的那些,然后你就会沉迷于学习和工作,再不能对其他事情分心。 数学和理论的学习让人头疼,却又是必要的,没有人能用统治一个部落的方式来控制一座城市,就像他那些野心勃勃的族人想象的那样,那些幼稚的年轻人知道工厂和人事部门支持着人们现在的生活,却还未理解那些承担不同职能的部分没有一个是能够单独存在的,它们必须和其他部分联系在一起,互为支持,彼此增益,生产的过程才能流动起来。术师坐镇所有部门的中心,带领着那些生产线上的人们,不断改进工序,减少流程,提高效率,即使伯斯这样迟才参与到这些事务中的人,也能感觉到聚居地缓慢发生的变化,不仅仅是人们将工作当做了新的部落,不断有能力不错的人从他们所在的部门被置换出来,安排到各处,经过一段时间,大约是几个月的工作后,又会有一批人来接替他们的岗位,而这些已经有了一定程度的经验和学识的人则会回到学校中去,在那里由术师引导着进行更专门的学习。 这个过程就像是对人这种矿石进行重重冶炼,直至成为合金,伯斯旁听过几次那些人的冬季课程,深刻地感受到了差距。他知道术师将撒谢尔也容纳入这个体系,所以他真切地希望他的族人抓住机会,至少不要给他拖后腿。现在总比前段时间好多了,大多数的族人正在努力跟上人类的脚步,而有些家伙还待在工地边上蹭温暖呢,他那些傻不拉几的族人也已经(在伯斯的敲打,斥骂之下)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向那名狐族很有诚意地认了错。 而回到厂区后,他得到了一个不错的消息。 那名狐族想要跟他一块去坎拉尔。没有其他人要求,这次是他自己提出来的。 “你的弟弟呢?”伯斯问。 “我有个啰嗦的好朋友,同年级的姑娘们也愿意照顾他。”路撒说。 “很好。”伯斯说,“今天开始,你来帮我。” 伯斯把一名狐族加入到自己的队伍中,这件小事对斯卡来说不值一提,他这个冬季的大部分时间都用在接手云深给他准备的这个摊子上,和修摩尔,再加上一个“参观学习”的布拉兰,而且后面两个担当不了什么实职岗位,修摩尔是个死去活来的老东西,他现在活着的时间都是白来的,接受新事物却不会真正加入,布拉兰还带着他那柄血剑,也许是因为最近和术师接触得多,他的精神看起来越来越稳定了,所以他开始考虑要不要处理撒希尔如今的族长和他的儿子,要是没有这两个,那些衷心追随他的年轻人们做事会方便很多。不过他还有不少时间用来作决定,斯卡·梦魇现在干的事比那些小麻烦可有意义得多。 和撒谢尔的族长一样,布拉兰也想要重新建设撒希尔。 斯卡早就知道会这样,撒希尔如果没有内在的对于强大的期望,最初的时候他们干嘛要跟撒谢尔结盟?虽然这个盟约很快就被某个人类搞得名存实亡。没有血剑给他的负担的时候,布拉兰是个脾气温和,行事果断的狼人,因为那把魔性武器的毁灭特性,每一代的血剑寄身者在意志和品格方面都超出常人,他是被选中的牺牲者,在部落的地位和影响力不逊于任何人,他也认为自己有义务为那些信任他的族人选择一条合适的道路。 以一位睿智长者的身份能够给出的意见,修摩尔也认为他的选择是正确的。 所以他和术师有了一次交谈,然后他就来到了斯卡这里。他很感谢术师,撒谢尔原住地上正在进行的事务对他这个外人并不设防,斯卡·梦魇也不会对他遮遮掩掩,不过如果没有术师的手信,他大概会对布拉兰很不耐烦,谁喜欢干什么都有个家伙在旁边若有所思地盯着? 哦,还要加上一个以看他笑话为余生之乐的修摩尔。 在他忙得要脑浆都要流出来的时候,这两个碍手碍脚的混账不仅要用他们的清闲衬托他的辛劳,在跟无所事事的老头子一样对各地发生的大小事评头论足之后,他们还会丢给他更多的问题,认为他既然名义上和黑发术师并列,那么对方至少一半的手段总应该有吧——斯卡以为云深分配给他的工作会慢慢消磨他的热血,不过至少是现在,他觉得自己凶狠的天性每天都被打磨得闪闪发亮。 “要么去做作业,要么闭上嘴。” “我没有‘作业’。”布拉兰说。 斯卡冷冷地看着他,“你很快就要有了。” “哦?”布拉兰很好奇,“术师给我的吗?” “你想得美。”斯卡说,他想了一下,“不过也差不多。” 这个世上要说谁最能理解那名人类,做事也最像他的话,也就是那个非人血统的小子了,虽然性格方面……不过斯卡现在倒挺喜欢他那副对谁都不客气的样,你想干什么可以直接对他说,他要么给你你最想要的办法,要么告诉你哪里不行,绝对不会加上“这个问题从另一个侧面来看……”“根据难易程度,我们有三个方案……”“协调这几种关系,可以在某些状况下套用这几个公式……”之类,让人脑袋胀大三倍的体贴说明。不,不是说人家这么做有什么不对,只是斯卡的笔记每次都跟不上速度,云深又相信他可以将理论与本能直觉很好地联系起来,在这个过得比过去任何时候都舒适的冬季,斯卡莫名其妙发了几次热。 忧心忡忡的药师摸着他的额头,“这大概就是智慧的代价吧?” “你够了。”斯卡被嘴里的药味苦得整张脸都皱了起来。 布拉兰很快就收到了他的作业,拿着那一沓纸,在斯卡的人类副手的协助下理解了整张清单的他也不由得有点嘴里发苦。斯卡的报复光明正大,有益双方,术师和他的学生也给他提供了最好的道路,只要布拉兰和他的族人决心去做,物资,人手,指导,这些都会有,但在此之前,布拉兰必须交上一份作业——这两位不愧为师徒,在对待某些问题上的态度是如此相似,只是顺序略有不同。 布拉兰可以得到他想要的任何东西,只要他明确地告知术师和其他人,撒希尔期望变成什么样子,想要在和这边的关系中获得什么样的地位,他的部落如何为达到这些目的行动,以及想要在多长时间内实现这些目标。他要确定这些原则,就要真正地、完全地掌握撒希尔的状况,整体地貌,领地的边界,领地的资源,每年对外贸易的次数,对象和收益,周边部落的数量和关系,最重要的是部落的人口——撒希尔究竟有多少人,这些人当中,男女各占多少,男女之中年幼的,年轻的和年老的又各占多少,再以家庭为数,在部落里能够保证温饱的有多少,常年饥饿的有多少,在两者之间的又是多少?这种分层是因为他们谋生方式的不同还是谋生能力的不同?还有每年幼儿出生数量和夭折数量,自然死亡中,男性和女性的寿命对比,常见疾病的症状……等等。 布拉兰和他的族人想要一个新的撒希尔,就要把它从中剖开,从剖面明白他们是什么样的原料,能够进行何种程度的加工。 修摩尔看着布拉兰同样陷入艰苦的学习中,心中对他略略表示同情。 想要有所得就必然要有所付出,何况他们所求是如此之大,不然他们就有可能变成下一个坎拉尔或者赫克尔。 像坎拉尔也许没有什么不好……那些部落被劝诱着,在贪婪和恐惧的双重驱使下落入了巨大的陷阱,对“部落”这个词语来说,若事物发展如那位黑发术师所料,下场可谓万劫不复,但对活着的部落人来说却有可能截然相反。不过,修摩尔的同情不是因为撒希尔想要掌握自己的命运,就必须面对术师给予的压力——不知道布拉兰这个孩子是否意识到,他和族人越是努力完成那些问题,就是越没有选择地踏上那条术师划定的道路?就像孩子们在学校第一次学会的运算,黑发术师和他的一切是一,撒希尔是另一个一,而计算的方式已被一方决定。 知道之后,他又能否像斯卡这个小辈这样坚决?那头小黑狼的魄力连修摩尔都有些意外,事实很快就证明了这头魔狼的远见,但真正出人意表的还是那位黑发术师。 他再度来到撒谢尔的原住地之前,还以为这个冬季会比较清闲,冰天雪地之下只有大河还在流动,既不能耕种,其他室外的活动也有冻伤的危险,然而这里和秋季一样忙碌,水晶宫里天天有人上上下下的,地面上的建筑还在缓慢增加。气候只是一种不利条件,而不是计划外的阻碍。若非亲眼所见,即使在上一个世代他自己就是诸多非凡人物中的一个,修摩尔也很难想象,一个人,一名身体可能还没有斯卡·梦魇身边那名药师强壮的人类,独自一人就掌控了超过一个国家体量的生产,还要作为统治者裁决矛盾,兼具师长之职教导学生,千头万绪之中,他还要布下宏大计划,把斯卡和他的部落支使得团团转,没有丝毫怨言。 不过一般人在斯卡的位置上,也很难有什么抱怨。 坎拉尔那个远亲部落的基础还在准备,撒谢尔原住地上的新城已经准备崛起。和拉塞尔达那种吸血周边广袤土地而存在的城市不同,也不是商人、平民和职业者围绕着达官贵人这种结构的人类城市,这里没有王和贵族,也没有乞丐和奴隶,职能明确,结构复杂,生产发达,以正在建设中的一个已经不能用庞大来形容的,叫做“煤铁联合体”的造物为基础,桥梁和同样在建中的港口为起始,向外伸展出一条脊柱般的钢铁道路。铁路直达坎拉尔,中途择地停靠,在那些停靠的地点附近将设立新的开拓地,铁路运送人口,也为沿线带去铁器、良种和药物,无论将取代坎拉尔的那座城市还是这些开拓地,都会将部落们吸引过去,大概只有边野的蛮子才能不为所动。 这就是那个人为撒谢尔准备的征服之路。借由交通这条命脉,沿途所有部落都将因此直面人类和狼人的联合入侵,聚居地生产的大量产品将击垮所有顽固防备,同样是从那儿出来的学生们回去之后,会一点点动摇,乃至拆除维系部落的基础,这个过程不会很长,黑发术师拥有与外表截然相反的庞大意志,还有一群希望将之彻底贯彻的信徒。 没有杀戮,没有掠夺(些许争端当然不算什么),部落人在这个过程获得的比他们付出的要多得多,除非拉塞尔达的小崽子现在开始竭尽全力去破坏,比如把坎拉尔和沿路部落全都干掉之类,否则他们要如何阻挡这一切的实现呢?人类和撒谢尔的路修到哪里,他们的炮火就能笼罩哪里,而他们的敌人至今对这些武器一无所知。不过,现在就算拉塞尔达能够预知未来,现在也已经太迟,战争结束不到半年,人类聚居地那些可怕武器的储备不仅完全恢复,数量甚至增长得算是恐怖了,而那一位认为,他们还有非常、非常大的进步余地。 在世界发现他之前,他就要先准备毁灭世界吗?修摩尔思忖,喝了一口甜牛奶。 一艘白色巨船逆流而上,船首流畅的楔形切入冬日安静的水流,波纹荡过河面,水线上下一片平滑,只有尾端暗流潜涌。它的体型是如此巨大,既声势浩大,又从容优雅,如同女皇巡礼,在它的面前,连战船都仿佛雀鸟,灰暗弱小,而更是令人吃惊,往往你在迷雾中窥见它的身影不过片刻,这艘移动的奇观就已盛大驾临,占据所有视线,人们惊叹的目光还来不及在船身上下的银香木上多停留一会,它又已款款离去,只留下雍容的洁白背影。 在河流的上下两端,新奇之事传播得比风还快,这艘没有任何人听闻过名号,却吸引了沿途诸多关注的巨船从不在任何港口停留,关于它的种种说法却已遍布沿岸诸城,与它上一次行经时留下的传说相得益彰。 “什么传说?”一名年轻的精灵问。 “灰色的恐怖巨兽,一夜之间毁灭一支船队,一位无辜而尊贵的伯爵甚至因此丧生之类。”另一名精灵女性用柔和的声音回答。 “呃,这是路德维斯与他的旅伴所为吗,姐姐?”还带着稚气的精灵问。 “这并非他们的本意,瓦西亚,他们以为自己遇上了盗匪。”他的姐姐说,“只不过那艘船队既是贵族的财产,也兼营劫掠之类的营生,在事情发生之前,双方都缺少交流。” “战斗激烈吗?”瓦西亚眼睛闪闪发光地追问。 “没有战斗。”风吹起女性精灵金色的发辫,她说,“在那之前,路德维斯他们在上一个城市已经停留了足够的时间,他们打算直接回到森林,即使遭遇阻碍也不会停步,事情发生的时候,他们只是稍微加快了一点速度。” 她侧头对亲爱的弟弟微微一笑。 那一夜后,船只的残骸几乎布满了河面,上一座城市的统治者愤怒地发布了悬赏令,被权力和利益驱动的人们只在沿岸搜集到一些见闻片段,连那艘灰色巨兽的影子都没追上,一座港口城市总督固然富有强大,却难以跨域国家与国家之间的重重阻碍,最终自然不了了之,再建船队绝非容易之事,加重的税赋令商船苦不堪言,但往来之间,又比过去安全许多。 “我们不是刚刚经过……难道他们没有发现这是同一艘船吗?”瓦西亚感到困惑,如此巨船在这条航路上可谓绝无仅有,路德维斯也曾在城市留下身影,常理很容易将他们联系起来,可精灵们的这一路旅途简直是无比顺利,偶尔遭遇一两道税卡都算意外,如果那悬挂着巨额赏金的通缉令仍在,试探总应该是有的吧? “因为精灵既崇尚美的事物,又矜持而高傲,心地善良,所以绝无可能是一言不发,就毁船杀人,悬尸游经十三国的凶徒啊。冒犯我们的代价是十分巨大的——”女性精灵捋了捋长发,看着船外的河畔,站了起来,她的弟弟追随着她的目光,眨眼之间,她就从他的身边消失,出现在船舷。 这位身材纤细高挑的女性精灵一手持弓,另一手箭搭弦上,但并未举起,只是静静注视着岸边三人三骑。 对方也在看着她。 目光的交锋不过片刻,船继续迎风而上,那一小队人马也转身没入萧索的冬日荒林。 “那是一个术士。”年轻的精灵在她身边轻声说。 “他让我感觉不太好。”她说。 另一名精灵走了过来,“我们跟这样的人类不太可能同路,希雅。” “我也希望如此,法尔顿。”她说。 此次相遇如同偶然,但偶然不会发生第二次。意识到自己被跟踪的精灵当下就采取了行动,轻薄如树叶的小舟从船侧放下,三名精灵飞身而下,点水般穿过水面,扑向岸上三人。连喝问的经过都省略,闷哼声中,交战仅仅持续片刻,他们之中最高大反应也最迅速的男人不过多抵抗了两招,就被击倒在地,以一种难受至极的姿势约束起来。 “说出你们的身份。”希雅按着他的颈椎,柔声问道,“一路追踪又是何意?” “森林之外难见精灵的踪迹,凡人难免好奇。”那个男人说,“而且我收到了预兆。” 预兆。希雅在心中蹙眉。 对方用牙齿撕开了自己的衣领,露出颈间锁链,希雅用匕首挑起它,低头看向链坠,稳若磐石的手竟然一抖。其余人包括这个男人在内全都脸色发白,水纹从岸边传向河心,两名人类的武者渐渐翻起了白眼,在这突如其来令人窒息的威压中,希雅慢慢说道:“……龙鳞。” “唯一的黑龙之鳞。”那个男人说,“这是我的信物,我有极为重要之事向那位陛下传达。” “你不是中洲之人。”希雅说。 “我来自远东,远东君主亚斯塔罗斯座下。”男人说。 “我们不能信任你。” “我不请求信任。”男人说,“你们可以一直捆束我的手脚,直到到达你们的目的地。在那位至高生命愿意见我之前,我将一直待在幽闭之地,你们应该能为我准备这样的地方。” 希雅慢慢放下项链,威压消失了,她站起来,和同伴们对视了一眼。 337 人在家中坐,boss自己来 mfbl.info新笔趣阁 www.mfbl.info,最快更新随身带着淘宝去异界最新章节! . 船上确实有足够的空间,在确定他们没有带其他更危险的东西之后,这三人被锁在不同的房间内,尤其是那名身佩龙鳞之人,门外日夜都有人看守,虽然做了种种防范,精灵们仍是紧张不已,反而是同行的人类反过来安慰他们:“术师可能已经习惯了。”“一个信物难道会比本人更强大?”“就算没有诸位,只要他们沿河而上,总会找到地方的,我们从来没想过躲起来。” 虽然同样知道命运当头,便无避雨之处,精灵们仍然感到心忧难解。涉及力量,而且是黑龙主与远东君主这般已经超出人类常理的非凡生物,任何意外都有可能导致不可挽回的后果。精灵不常行走人世,但历史已经留下无数教训,虽然如今局面在历史上也是绝无仅有:远东君主在彼方大陆屹立已久,数十年前已无人堪与之相提并论,如今更是深不可测,龙主之名更是不传之秘,他本身存在就是一种极大的恐怖,哪怕他从未做过任何危害之事,自他再次苏醒后,先是由北向南,继而自东向西,最终在极西的荒蛮之地停留,与亚斯塔罗斯形成力量的双极,这两位的力量光辉之下,中央帝国土地上燃烧的战火都显得黯淡。 而在龙主停留之地,又有一位黑发术师横空出世。 离开森林之前,此行的八位精灵都受过女王教导,知晓他并非一般天赋者,与亚斯塔罗斯那位君王也大不相同,即便他目前还在边缘之地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不为人知,闻名于世也不过是时间问题,而且这段时间将极为短暂。精灵再矜持高傲,也会从敬爱的王与信任的兄弟那儿得到的诸多消息之中得出结论——这名将美德与极权汇于一身的术师,同样有影响以及改变世界平衡的力量。何况包括龙主及其后代在内,那位术师已经漩涡般将许多强者吸引到他身边,连森林之王都与之隔界相交。凡世之中,强大的天赋者用种种手段经营自己的力量边界,对与他们同一阶级的对手往往只闻其名,一旦互相遭遇,不是战争就是灾难,但与如此之多的庞然力量交集却从未发生大的碰撞,那位术师创造了不止一个奇迹。 精灵们对女王信任之人的品行并不怀疑,黑发术师能够消弭争端,一名本质不过人类的术士也不会对黑龙主造成任何威胁。只是那个男人所言若真,有一件需要远东君主跨越整个世界告知黑龙主的大事正在发生,却无论精灵还是人类都毫无察觉,任何稍有嗅觉之人都能感受背后阴影。此时他们对其中内情一无所知,旅程又已接近末尾,紧急向森林传信之后,精灵们也只能将期望放到眼前。 燃料充足的情况下,船只前进的速度极快,船员和精灵互为搭档,借助精灵们的超凡视力,即便夜晚也不必停留,他们一路都是如此。俘虏上船一天后,他们进入一片河面,仿佛穿过一道无形界线,气温下降了,不太明显,却绝非自然,精灵们离开森林之前便已知道,这是标志之一。然后他们在岸边一处山壁见到了人造的宽阔平台,一排房屋建在水线之上。 关卡的守卫者到船上给他们的航行记录盖了戳,也去看了俘虏们的情况。 “我会向上报告,”一名褐肤白发的青年对他们说,“请诸位先到港口暂时等待。” 这是应有之理,守卫们回到了哨位,而他们继续前行,水势趋缓,水面也逐渐变得开阔,瞭望塔耸立山林中,一条笔直道路突兀出现于岸边,宽度足以让两匹马齐头并进,精灵们只见瞭望塔上人影闪动,没有在其他地方发现更多人迹,他们平稳地,不受任何阻碍地航行,直到进入港口。河道在此凹进去一部分,一艘和他们一样大的船停泊岸边,另外一些更为庞大,又矮又平的运输船在码头一侧并列,工人们操作吊杆等简单机械装置装货和卸货。这艘经过重新装饰的大船归来很是吸引了一部分目光,不过也仅仅是目光。 船只缓慢入港,下锚之后,船长和部分船员下船与岸上的人交接,精灵们站在船头,好奇地看着码头上的工作,他们的视线扫过卸货区,后方仓库和硬化地面上的钢铁轨道,然后投向更远处。 希雅和法尔顿回到船舱,瓦西亚和另一位精灵还守在舱门前,他们碰了碰头,重新打开了门。 那个男人坐在床边,身上只戴了手铐,被关进来之后他一直很安静,此时抬头迎上他们的眼神也很平静。 “我们到了,是吗?”他问。 “是的。”希雅说。 “我会等待。”他说。 “远东大陆距此极西之地不止万里之遥,你是孤身来此。”希雅问,随行两人只是普通武士,也不是这个人的同伴,是半路捕获他的权势人物配送的监视者,“即使龙鳞护身,这也可能成为灾祸之始,你有何凭借,认为你一定能如愿以偿?” “我的凭借在于我的君主。”他说。他的回答只到这里。 精灵们也并未指望从他身上得到更多的讯息,横跨两座大陆来此,对方无疑是意志极为坚定之人,精灵们知道逼迫他也不会得到多少结果。与同样担忧的同伴相比,希雅心中的不安要更强烈,对危险的预感几乎算是她的天赋,如今的情况让这位森林最强之一的战士感到了困扰,他们来到此地,是想要和那位术师建立更紧密的联系,而他们带来的这个人却极有可能是噩兆,他们要怎么做,才能在此事中尽可能兼顾双方? 来自人类和狼人新住地最上层的的回复在这个时候来到了。 术师说,他欢迎远来而至的客人们。 镣铐解开后,远东君主的使者轻轻活动了一下自己的身体,“黑发黑眸,年轻而异样强大……确实是特殊至极的天赋者。” “你的君主是否已经知晓这一位的存在?”希雅问。 “在我等眼中,陛下无所不知。”他说。 然后他们来到了甲板上,连同那两名武士,后者既恐慌又困惑,他们是真正一无所知,无论对这段航程还是他们正在面对的事情。船员和精灵们依次走下舷梯,希雅等人带着他们留在最后。在下船前,那个男人环顾四周,“真新奇,这就是龙主如今居留之处?” 他的目光越过港口,田野,低矮山丘上的层层白雪,定于一点。 聚居地一个宽敞明亮的房间内,银发的青年抬起头,看向前方。在那双不带任何感情的金色眼眸面前,所有物质的阻碍都如虚妄,无形无质的注视穿透横亘两地之间一重又重的建筑,田地,山丘,他的目光落下的一瞬,男人低声说:“我的使命完成了。美丽的精灵,请离我远一些。” 在他说话的时候,一缕火焰从他的胸口冒出,犹如长蛇将他的躯壳紧紧缠绕,片刻就将他化为一根火柱,同一时刻,火也从另外两人身上烧起,白色的火焰烧得很快,三个人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就完全消失了,连灰烬都未留下,甲板表面依旧光洁,但理应无所附着的火焰依旧在风中飘动,在精灵们警戒的包围中,火焰柔软的末梢向外伸展飘散,仿佛只是一团又轻又软的雾气,一只姿态优雅的手自雾中伸出,如同推开门扉。 工艺华丽的袍袖垂落,掩去了指上权戒的光彩,一个男人从雾中走了出来。 所有精灵都震惊地瞪大了眼睛。 他身形高大,面容英俊成熟,他向后梳理的短发是黑色的,他抬起眼睛,黑眸犹如冬夜。他有如实质的视线在周围一掠而过,静静看向远处。 一个名字涌上希雅的喉咙,但她无法把它说出来,她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不仅是她,其余人同样如此。 “有趣。”他说,微微一笑,“既然已经获得邀请……” 他向前迈出一步,无影无踪。 他出现在墨拉维亚面前。 墨拉维亚坐在沙发上,略略抬头。 亚斯塔罗斯注视着他,窗外冬雪白得发光,却不及对方的银发耀眼,被他倚坐的家具泛着精心打磨后的光泽,只刷了一层清漆的矮桌上,圆润的白色瓷杯冒出袅袅水汽,环绕着房间流动的气流中夹着轻微的嘶嘶声,即便室外滴水成冰,此处依旧温暖如春。这是一个装饰简朴,温情而舒适的房间……与毁灭之源格格不入。 但他现在就在这里,仿佛只是一个美貌过度的人类,除了那双眼睛。 “时隔多年,见您安康如昨,实在令人欣慰。”远东君主说。 “你是怎么来的?”墨拉维亚问。 “将两份灵魂装进一具身体,加点别的材料,使之成为强度勉强足够的载体。”亚斯塔罗斯说,“遗憾的是能够支持的时间十分有限。” 墨拉维亚嗯了一声,站了起来。 “既然如此……” 布拉兰感到惊异,他预定今日上门请教,术师却极其罕有地对他表示抱歉,由于某些意外,他们的谈话可能不得不后延,他也已经准备离开在这个时候,正在送客的术师停下来,微微侧头看向一边,“一位特殊的客人来了。” 然后会客室里多了一个人。 没有气息,没有温度,站在会客室的中央,就像他一直在这里。布拉兰本能转身面对对方,血剑自动出鞘一半,被他抓在手中,深浓的血色从他眼底渗出,剑上腥气弥漫,但还未离锋,邪异之气就被重压禁锢,那种力量裹住了剑身,在细微的嗤嗤声响中,干涸的鲜血被磨砺于无形。 那个男人走过他身边,布拉兰不由自主向后退了一步,忽然而至的风在室内回旋,摆放在桌面的书页翻动着哗哗作响,在布拉兰倒下之前,墨拉维亚顺手托了他一把,让他在一旁的沙发上坐下。 云深把目光从布拉兰身上移开,再度正视这个向他走来的男人。 风停了下来。 “初次见面。”对方说,“我名为亚斯塔罗斯,冒昧来访,请阁下原谅我的失礼。” “您好。”云深说,“我是云深,此地目前的管理人之一,条件有限,请恕我招待不周。” “能见到您,”亚斯塔罗斯对他微微一笑,“是我此行所得的极大惊喜。” 云深邀请远东君主在对面坐下,墨拉维亚自然而然地坐在了云深的身侧。 “远东联邦与此地相距遥远,您的访问实非预料,方便的话,能否告知您的来意?”云深问。 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亚斯塔罗斯说:“如两位所见,来到这里的只是我的一个片段,信息自‘我’的使者踏出白都那一刻便被封存,直至此地解封苏醒,方才开始重新记录。”他看着云深的眼睛,语调温文尔雅,“此间间隔不算长,也不算短,但足以发生许多事。这个世界上每天都在发生无数故事,绝大多数都细微如尘,正如生命本身,少数之中的极少数,则意义非凡。” 云深有点意外。 一个……移动终端? 从对方出现的方式,已经足够判断这不是真身,身边的人形龙族应当是这位久负盛名的统治者此行的真正目的,但对方的语意显然不止于此。 “譬如您的到来?”他问。 亚斯塔罗斯微笑。“不,我是指您的存在。” 云深停顿片刻,轻轻摇头。 亚斯塔罗斯看着他,也看着他身上那个极少数天赋者才能察觉到的存在,“您听说过预言吗?”他问。 这句话之后,墨拉维亚终于将一部分散漫的注意力集中在他身上。 “我的孩子以此天赋闻名。在很小的时候,他曾经如此游戏——在一个宽敞的封闭房间里,他用打磨光滑的石球互相碰撞,预测每一个不同颜色的球最终停下的地方。”亚斯塔罗斯向后靠在椅背上,撑着头笑道,即使他只是一个投影,一个片段,看起来也和真人别无二致,“得到这些结果对他来说太简单了,他开始增加障碍,换到更广阔的空间,将推动石球的力量由自己换为他人,更改玩具的大小和形状,最后,他将一座沙丘搬到他的住所附近,看仆人们每日扬沙落地。我很难说这种玩耍是否一种锻炼天赋的方式,不过我们所说的预知,大约也是这样猜测石球或者砂砾落点的游戏。更多的时候,这是预先选择一个结果,然后促使一切在轨道上运行的计划。” 墨拉维亚皱起了眉,布拉兰还在双手捧头,陷于晕眩不可自拔。 “因为事物发展自有其规律。”云深说。 “所以历史往往相似,看似岔路众多,实则殊途同归。”亚斯塔罗斯说,“在大势之下,汪洋个体的命运之海之中,某些特殊的生命会成为难以撼动的道标,时间的水流经过之时,会在此形成无数涡旋。在离开白都前‘我’所接触的记忆中,湍流可谓最难把握的模型之一,命运之不可捉摸便自此而来。我曾凭借浅薄的经验以为这湍流将发生在龙主身周,不过他的力量之强,人类远不足以动摇他,所以您才令人感到意外。” 他看着云深,“人类,遗族,兽人,精灵,还有龙,将诸多变量汇聚一地,您简直是完美的中心。” “预言能够实现,命运成为必然,我想也只是人的选择顺应事物发展,积累之下,产生了从量变到质变的必然跳跃。”云深说,“正如你我此时在此地。” 亚斯塔罗斯含笑点头,“是的,也正如裂隙的重新开启。” 云深静了一下,看向墨拉维亚,银发的龙王已经呆住了,沙发上的布拉兰努力抬起头,“……什么?”他嘶哑地问。 “以现世的时间估算,也许在二十年之内,对您来说,这应当是个好消息。”亚斯塔罗斯对墨拉维亚说,“对您的孩子来说也是,圣王龙一定非常思念你们。” 墨拉维亚有点茫然地看着他,“二十年?” 亚斯塔罗斯含笑点头。 云深思索了一会,说道:“我对这个世界的了解远谈不上深刻,不过,若是两界间的通道再度打开,想必也不再是上次的规模?” “上一次,”亚斯塔罗斯对他柔声说,“只是一次预习。” 被无视的布拉兰惊悚得头晕都忘了,墨拉维亚低头盯着自己的手指计数,云深说:“感谢您的特意告知,关于此事,不知您能透露到何种地步?” 亚斯塔罗斯温柔地看着他,竖起一根手指在面前,“嘘。” 云深看着他,片刻之后,他说:“再次对您表示谢意。” “对只是一个影子,一段没有未来的过去的我来说,这只是完成了远来至此的目的,不仅不值得感谢,也许还会带来憎恨。”亚斯塔罗斯微笑道,“不过后一点……也许您是例外。” 在场的大概也只有云深能够察觉一点他的言下之意了,交谈也在此时进入尾声,“我喜欢灵魂璀璨的生灵,您无疑是其中佼佼者,这种时候,我总是遗憾相处的时光如此短暂。”亚斯塔罗斯说,“再见不知何时,也不知何处——” 他倾身向前,抬手轻轻摸了一下云深的侧脸,在这一瞬间,他的形体突然模糊了一下,在云深看来,有点像是图象信号受到了干扰。 “我……受宠若惊。”云深客气地说。 亚斯塔罗斯神情依旧从容自若,“这是我的失礼,您不必原谅我的情不自禁。”他说,抬头看了云深头上的某处一眼,“与您建立连接的孩子非常有潜力,您把他喂养得很好。” 此时同在此地的,除了他这位不请自来的客人,龙主和黑发术师之外,还有另一个庞然大物。缩在旁边的小狗之前本能被他激发,惩戒……或者说挽救了他的力量来自黑发术师,但那种力量并非来自术师本身,而是身体环绕着他,气息包裹着他的虚像生命,虽然在亚斯塔罗斯这样的天赋者眼中仍旧形体模糊,说明仍未凝聚核心,搭建网络,不过力量的等级依据从来不是大小,而是与世界本质的距离。在他冒犯的那一刻,整个空间的“场”都受到了对方力量影响,不针对实体,针对的是所有能量形态的存在,这已经足够成为高等生命的天敌,没有更多的意志表达,所以本体应当在更远的地方。 很特别,不过这也是理所当然。同样令人略感遗憾,幼生的龙,而且来自如此血脉,在另一个世界也是难以接触的,命运总是留下缺口供人追逐。 “你要走了?”墨拉维亚问。 “是的。”亚斯塔罗斯与云深一同起身,“希望两位将空间的闭锁打开,容我将两个可怜而忠诚的灵魂送回。” 墨拉维亚:“咦?” “这次会面确实短暂,也令人难忘。”云深说,“只是我并不能完成这个操作。” “实际上,”亚斯塔罗斯说,“您已经做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亚斯塔罗斯:我刚才好像被喷了一脸…… 338 机甲?机甲! mfbl.info新笔趣阁 www.mfbl.info,最快更新随身带着淘宝去异界最新章节! 远东君主的到来出人意表,离去又杳然无声,除了在场的三人,无人得知他们会面的真实状况,不过这对其他人来说并不特别重要。在事后的紧急会议上,云深和墨拉维亚都不认为聚居地的保卫力量在此次事件中表现失职,精灵们在通关之时已经提及额外乘客的事实,作为决策者的云深接受了这一点,并且允许对方进入,任何意外都应是他先承担责任,墨拉维亚的工作职责也包括维护聚居地居民安危一项,来访者以献祭之法唤出远东君主投影的过程他是能够打断的,在对方来到和离去的整个过程中,他堪称毫无作为。 于是会议的议题在集体轮流检讨后,过渡到下一阶段,对信息的分析。 用普通人的观点来看,远东大陆和兽人帝国所在的极西之地几乎隔着一个世界的距离,虽然两地并非毫无交集,在聚居地还未成型的时候,以陶瓷厂一位部门负责人闻天为代表的部分遗族人,就曾与远东君主的使者有过短暂的间接接触。这次的造访者能够孤身穿越两片大陆顺利找到这里,同样地说明远东联邦在这一侧有所经营,不过进行下一步分析的资料还少近于无,现在放在面前的,是最关键的那个消息。 裂隙重开。 与会者都心照不宣,早已默认那个不公开的事实,云深虽然在一些人的称呼中还带有“远东”之名,但他的故乡恐怕和远东君主的领土,也和裂隙魔族的世界毫无关联,对稍微了解历史的人来说,这个世界对其他世界的来客并不陌生,他们在这个广阔世界各自留下深刻痕迹,不过遗族的痕迹显然没有裂隙诸族带来灭亡恐惧来得刻骨铭心。过去的人们付出了极其沉重的代价来把入侵者赶回去,并为此骄傲了两百多年。 但亚斯塔罗斯将之称为一次“预习”。 以他前任“魔族”之王的身份来说,这不是恐吓。 这个□□过于震撼,原本集中在时代亲历者修摩尔身上的视线几乎是立即转到了墨拉维亚身上。 “他从不说谎。”墨拉维亚说。 “他是魔王?”修摩尔比其他人更难以置信。 “他曾经是。”墨拉维亚说,“你们所说的那个时代即将结束的时候,我听说他被贵族们杀死了,这让我有点意外。他应该是那个时候穿越了障壁,以他的力量来说这不太容易,所以他不仅舍弃了躯体,还失去了大部分记忆。” “他很弱?”塔克拉轻声问。 “实际上,一般的龙可不是他的对手。”墨拉维亚说,“不过他们的力量越强大,要过来就越困难,因为通道对他们的力量来说太窄了……”他思忖了一下,“也许龙是例外?我来得不算困难,虽然没想过会落到这里,我以为自己追的是另一个方向。” 做会议记录的范天澜抬头看了他一眼。 “他的力量和记忆一起恢复了吗?”修摩尔更关心这个问题。 “没有。”墨拉维亚说,“由这个世界的物质形成的躯壳会受到材料极限的限制,只要他还是这具身体,最多……四,五分之一?” 有人轻轻抽气,修摩尔沉默不语。 塔克拉手上的笔已经转出了花儿,他看着云深的脸,没有发表任何意见。 布拉兰不由自主地看向斯卡·梦魇,斯卡一肘架在扶手上,嘴里叼着铅笔,眉头微皱。 对草兔来说,盯着它们的是一头野狼还是一头猛狮,差别很大吗?虽然斯卡并不认为自己会沦落成兔子,不过这差距可真够大的……其实这也不是重点,重点是—— “付出这样的代价,他的目的是什么?”维尔丝问,“他有了远东,还想要什么?” 斯卡说:“一个魔族之王,你们觉得他想要什么?” “当初裂隙魔族入侵是因为什么,”修摩尔说,“他想要的就是什么。” “‘裂隙’又开了,和他有关?”布拉兰低声问。 “有。”云深说。 其他人看向他。 “仅从这次会面的内容推测,‘裂隙重启’这件事和他很有可能相关。”云深说,“目前的信息还不足以作出判断,只是,如果结合两个世界的连接通道被打开这个结果来猜想,为了达到这个结果,有关计划一定准备了很长时间,而且也运行了很长时间,到了这个阶段,已经不太可能被其他因素打断……” 他停顿了一下。 “我想,时间可能比他说的二十年更短。” “我们的计划要为这个做什么改变吗?”伯斯问。 “不用。”云深说,“五年之内不用。” 在世界的另一端,有人问了差不多的问题。 “多了一个不知道哪儿来的术师,我们的计划要更改吗?”布里斯托尔问。 “虽然对天赋者来说,不知来处已经是很大的威胁。”亚斯塔罗斯说,“但是不必。” 长风鼓动长袍翻涌如浪,两个远东联邦最强大的生命沿阶而上,两侧岗位上的高位术士和炼金术师陆续向他们行礼,然后回头继续盯着眼前的工作,衣衫单薄的工人们行走在巨大的框架间,像是蚁队行于树枝的密巢之中,他们流水般上下搬运东西,在他们脚下,快要令人晕眩的白色平地上,铸炉,流道,制石坊和更远处的堆料区的痕迹被同样的蚁类包围着,因为浩大工程而衰减的物资正在努力重归丰盈。远东君主和雷鸟登上了高台的顶端,站在栏杆边,俯视脚下的工地。 “因为它?” 雷鸟的目光从正在一段段拆除的脚手架上移,看向眼前巨人被半副面甲遮掩的沉静面孔。 “只差最后一步,水到渠成的一步,你就能无法无天了。” “诚然这是保障之一,不过世事从无绝对。”远东君主说,“做到这一步,也只是个开始。” “我知道,因为后面还有十二个呢。这样的武器就算只成功一个,也堪称奇迹,整整十三个,除了来自另一边的那位龙王,这世上还有什么力量能够损伤它们?”布里斯托尔说,“与之相比,地面上的所有战争都不过是蚁群打架。只是想想我都感到吃惊,凭借人类之身,你们居然能做到这种地步,我不相信还会有第二个家伙,能像你一样强大,狂妄,无所顾忌又总是心想事成。” “相比这份褒奖,我亲爱的鸟儿,你在语言和遣词造句上的进步更令我感动……”雷鸟横眼看他,发梢再度闪起电光,远东君主微笑道,“不过,世界总是比我们的眼睛能够看到的更大。在尘埃落地之前,我希望自己尽量别那么骄傲。” “那个人类真让你如此戒备?”雷鸟侧身问他,“因为他和龙子建立了双向连接?” “那是原因之一,普通人类的灵魂很难承担这种连接,即使那还是幼龙……它叫了一声,就快把我的影子给吹散了,那位术师的灵光却毫无波动。在这之后,如果不是他给出许可,我也很难将如此完整的记忆通过灵魂链接送回来。”亚斯塔罗斯说,“就灵魂的强度而言,那位术师与凡人相比,就如钢铁之于嫩枝,虽然他似乎并不了解自己真正的力量,龙子成长到可以独立战斗也需要漫长光阴,然而,‘言出法随’与‘心神如一’……” 他轻轻笑了一声。 “你想吃了他,是吗?”雷鸟慎重地问。 “我曾想拓下一点印记,当然,这失败了。”亚斯塔罗斯说,“除此之外,我从他身上得到的可谓体验前所未有……还在领地边缘,我就看见了他的光芒,笼罩天空,浸润土地,我跨越空间,通道从未如此稳定,我我如行走在海中,洋流温暖,柔软,深邃,若非彼时的只是分体的我并无自由意志,我也许比龙主更想见到他。实际上,见到本人之后,我的分体有过片刻动摇,差点就脱离了预定情节。” “所以你还是想吃了他?” “我从来不真正地吃人。”亚斯塔罗斯说。 “你只是吃掉他们生而为人的那些部分。”布里斯托尔说,“我知道你总是得不到满足,白都蓄养的这些人类已经很难供给你的需要了,那些下等奴隶能够提供的精神能量简直等于没有,我也更喜欢现在这个你,不太想看到你变成别的什么东西。” “我虽然贪婪,但还不至于要令我的朋友为此忧心,”亚斯塔罗斯说,“首先,我仍有余量,来自过去的忠诚臣属的供奉,那位术师确实特殊,不过我的交易只有你情我愿的时候才能成立,除此之外获得他人灵魂力量的方式都是强取豪夺,将招致强烈反抗,当这种反抗发生在拥有珍贵品质的生灵身上时,结果往往得不偿失。我与他之间缺少交易的必要条件,距离这个稳固的壁垒同时保护了他,帮助了我,这片荒野之地与彼方大地山长水远,龙主与龙子皆在他身侧,更何况他已经知晓我的目的,再善良的人面对如此挑拨都很难不作反应。” “终究要成为敌人,就理应提早做好消灭威胁的准备,这不正是你们的智慧所在吗?”布里斯托尔低声说,“那名人类再如何强大,在他将自己的利益与这个世界绑在一块之后,与黑龙主的分歧就必不可免,你不过是让矛盾提前被看清,纵然他以某种方式在这个世界暂代了圣王龙的职责抚养龙子,裂隙再度开启之后,龙子必然回归,他除了恩情还能留下什么呢?” “我认同你的逻辑,不过,在影响世界的力量大多由感性生物掌握的情况下,我们在谋划之时,要留一部分有弹性的空间给那些不可控因素。他在场的时候,龙主将判断和追索进一步讯息的权力交到了他的手上,这一点非常重要。”亚斯塔罗斯说,“我能够影响的只有本就存在瑕疵的关系,龙主也曾与人类交好,他舍弃他们时也毫不犹豫,他所有的忠诚和感情都维系在那一位身上,并且甚于本能。龙是本性极度自私的生物,龙主更是为毁灭而生,因而他的忠诚极为偏执,又兼能洞彻人心,高傲入骨,凡人想要迷惑他并不容易,那位黑发术师显然并非凡人。” “我期待与他再会。”亚斯塔罗斯笑道,“同是异界来者,同样将力量与智慧投入于经营这个世界,他似乎选择了一条不同的道路,我相信这颗新星不会轻易陨落,我们的轨迹终有交汇一日。” 雷鸟没有问他交汇一日,彼此将是何种立场,他的目光从亚斯塔罗斯的侧脸转向远处天空,阴压整片天空的彤云逐渐变薄,退却,暖黄的光从云层的裂隙里缓缓渗出,夕阳像蛋黄一样淌了出来。 淡橙色的余晖漫过土色荒原,铁色森林,爬上针叶林簇拥的阿斯塔山,白骨般的山石在这种光辉下仿佛也产生了肌理的温度。半明半昧的高峰耸立在大地之上,庞大至极的白色宫殿犹如巨兽盘踞于云端之上的峰巅,俯瞰脚下广阔大地,大风时时打磨巅顶,常有山丘般的云层被召至宫殿最上的众塔尖峰,蓝白色的闪电如同蛇群,在攒针般直刺天空的塔尖中翻滚。白都的建筑和它的权力阶级一样层次分明,塔下三阶平台上的建筑都是远东君主个人居所,储君雅加和雷鸟也在这儿——亚斯塔罗斯的力量与权威没有动摇迹象,储君和守护神兽就没有独立身份;第四层是远东君主威名远播的卫队所在,对这些骑士来说,住在这里并不局促,这一截山峰的剖面差不多都是他们的地盘,除了宿舍和训练场,外环石道足够让十匹马举行竞速比赛;降到第五层才是觐见厅等公务场所——也是炼金联盟的总部所在;由此继续向下,第六层如同镜面,没有任何建筑,在这片多边环形广场的边缘,八道宽广的白色阶梯从多角平台伸出,通向下方依山势而建,层层叠叠的贵族府邸,宛如水道分流,这八条通天之路在一级级下降的路途中不断分叉,交汇,织成一张横平竖直的规整网络,将远东联邦几乎所有算得上号的血脉囊括其中。这些洁白的道路最后不是终止于小镇大小的观景广场,就是没入一片灰绿林带,绿林之下,八条大道再度显形。 只有五条道路连接下方人世,另外三条大道分别通往三座次峰,次峰顶端已经削掉一截,当人们仰望或者俯视那些一览无余的平坦峰顶时,似乎还能嗅到风中力量的残余,皮肤还能感触那种令人畏惧的强硬锋利。两座次峰近年才被改造,很久以前,亚斯塔罗斯第一次将前峰摧平时,许多人以为他只是在彰显力量,直至他在峰顶布置下庞**阵,然后二十年间不断投入财富和人力,终于打造出一个震撼人心的造物。 它是如此庞大,如此夺目,在白都诸宫之下,矗立峰端,似乎是远东君主将他砍断的峰尖安放回去,然后雕刻成了这座碑像,但随着人类将加诸其上的诸多累赘装饰逐一卸下,使那具纯洁而庄严,华丽而精密的机体慢慢显露在寒意森森的冬日夜空下,它作为武器的本质将恐怖也散布到每个凡人心头。 天幕一寸寸移动,无声暗夜笼罩大地,微星闪烁,冰冷的黑暗层层加厚,星光隐没之时,仿佛整个世界都沉入黑色汪洋,唯有阿斯塔山顶的白都璀璨辉煌,于无穷冷寂中熠熠生辉,光明从山顶向下流淌,光的河流蔓延,分流,汇聚,然后在前峰燃起新的火炬。 今夜无人入眠。 天将明前最黑暗的时刻,自峰顶倾注的光道渐渐衰减,终于断流,前峰燃烧着,几乎映亮半个天空,在无人可及的高处,远东君主的宫殿宛如缀于峰端的坠落星辰。千层长阶上,贵族们隔位而立,双手笼在身前,垂首恭候,目光偶尔瞥向镜面广场上森严的军阵,骑士团全身披挂,御用术士长袍垂地,炼金术师们手持法典,人人安静无言,一半凝视前峰,一半仰望宫顶。 亚斯塔罗斯踏出觐见厅,雷鸟在他肩侧,储君落后他半步,其余炼金联盟会长、骑士总团长、大公爵、白都执行官诸人随后,高耸石柱之上的不灭之火映照出众人衣饰的彩光,但这些借来的光彩在远东君主面前俱都黯然失色。他头戴冠冕,手持权杖,另一手托于身前,在他手中半透明的镂空容器上,两点荧光轻盈飞舞,只是注视着它们纠缠的轨迹,就令许多意志薄弱之人神情呆滞。 远东君主立于高阶之顶,俯瞰脚下大地,在前方,闪耀的第一次峰映入他的黑眸,他嘴角带着微笑,几乎是真正温柔地看着仿佛从内部放出光芒的人形武器。 只有风声,黑夜的颜色从大地蒸腾而起,回归天空,然后,亚斯塔罗斯从容平静的声音传遍高山,响在每一个人的耳畔,包括工地上,匍匐巨人脚下的工匠和奴隶们,“我们期待此时已久。”他说,“今日终于如愿以偿。” “昨日艰辛留在昨日,光辉未来即将到来。” 他的目光落到身前,对那两点轻舞的荧光低声道:“去吧。” 盛放灵魂的容器在他手中化为轻烟,肉身溃灭后被凝聚和提纯过的灵魂在虚空停留片刻,随即化为流星,光线的残影还留在人们眼中,它们已经没入白色的巨人躯壳。 天边亮了起来,熹微晨光显现,当第一缕轻淡如无的阳光落到峰巅,巨人睁开了眼睛。 那是怎样的一双眼睛啊…… 当它慢慢抬头,望向广场之上时,一阵浪涛般的惊叹声响起,除了阵中骑士等人,长阶上的诸多贵族差不多同时向后退步,不少人在此时绊倒,形容狼狈,亚斯塔罗斯微微笑着,雷鸟向前伸长脖子,储君雅加的眼睛闪闪发光,看着这个人造的美丽造物缓缓放低身体,在背后展开无形巨翼,下一刻,它飞了起来。 明镜广场上的人阵自动向两边展开,中间留下巨大的圆形空间,翻卷的气流中,白色巨人降落地面,除了鞋跟接触石板表面时的撞击,几无声息,风的翅膀包住了广场,轻轻一震,融入晨空,它微微抬头,与远东君主落下的目光对视。贵族们颤抖地看着它。 在这具被赋予了核心的半生命武器身下,全副武装的人类显得如此渺小而脆弱,宛如砂砾。即使如此巨大,如此异质——简直不可能是这个世界能够想象,并且使之顺利诞生的事物,它还是如此之美,像孤高的宣礼骑士,像盛装的女武王,但是—— 它低下头颅,弯下脊背,单膝跪了下来。 在储君沙哑的念诵声中,高台两侧的石柱上的火焰猛然增大,犹如沸水满溢,金色的火焰从柱顶涌动着滚落,将石柱包裹成巨大的火柱,逼人热力中,石柱的外壳渐渐融化,然后在火柱的顶端,黑色剑柄露了出来。火焰是多么灼热刺目,在融化石壳中渐次展露形体的金属就有多么森寒冷酷,它们虽具形体,却无锋刃,漆黑,粗糙,与下方的白色骑士仿佛两个极端。 长刀和长剑离开了地面,平浮空中,亚斯塔罗斯权杖向前一指,这两柄武器向下落去,落到白色骑士的双掌之中,以磁力关节连接的纯白五指握住了器柄,手腕翻转,双肘交互间,钝锋呼啸着没入骑士背后的卡槽,隔着盔甲也能感觉到那阵风压,面具背后的骑士们同样惊异地和术士们看着这座活的武器再次缓缓起身,即使早已知晓这是由曾经活着的灵魂所操纵,它的灵活仍然远超众人想象。 除了一力使之诞生的远东君主,这世上再无生命有资格为之命名,在人们低垂的头颅之上,亚斯塔罗斯注视着它异色的双眸,“你是缄默的‘白骑士’,也是莫波格·凯布尔,是后续十二名兄弟的兄长,是它们的引导者,监视者和保护者。”他说,“你曾经是人类,如今有无上之力,是破坏之王和永恒权杖。” 他笑了一下,抬眼望向无尽天地,“新的未来因你而诞生。” “世界终将在我们手中。” 作者有话要说:作者先去自书“我真是不要脸”一百遍才来说话…… 这一节不算作者近来的突发奇想,其实这篇文本就是是因为“心血来潮”才开始的,匆匆忙忙的构思中,为了给自己这个贫瘠的新手增加一点吸引力,在脑内大纲拼凑了不少当年的热门元素,比如穿越啦,交易系统啦,兽人啦,机甲啦……对,机甲。 作者当年曾经向闺蜜抱怨过,机甲这种武器毫无实战价值,尤其是在已经走出太阳系的未来星际,只能塞一两个人进去的那些机甲怎么可能成为战争主力呢?我脑内有一百种办法把它们搞成渣渣,在星空战场上,死星不是更有杀伤力吗?大炮巨舰+无人蜂群不是更华丽浪漫吗?太空歌剧多有画面感,多容易加人头,多好水字数……或者是像《光晕》一样搞个人英雄,特种攻坚,但“雷神”好像才三米高吧,而且人家更不是拿1vs1肉搏这种角斗士方式来训练的啊? 闺蜜:呵呵哒,你写啊,你倒是写啊? 作者:爸爸我错了! 然后很久很久以后,到了今天……虽然魔王同学更中意仿生类设计,不过第一个门面当然还是人形的好,不然一个体长三十米的独角仙抑或长戟大兜虫,再怎么称赞它很有战斗力,撞山山倒,摧城城垮,好像也不是很能让人体会到逼格的样子…… 339.后续反应 mfbl.info新笔趣阁 www.mfbl.info,最快更新随身带着淘宝去异界最新章节! 关于异客事件的处理只花了半天的时间, 可能还包括把人召集起来的功夫, 然后大家各自回到岗位,该干嘛就干嘛, 为此受到最大干扰的反而是远道而来的精灵们。 受到术师接见,得到了那个几乎能颠覆世界的消息,希雅他们是震惊的, 迅速将消息回传的同时, 精灵们又对来到之前已经听过他许多事例的术师感到困惑。此事将掀起无数惊涛骇浪,作为直面那位君主之人,这位术师却表现得异常平静,他将这次会面的收获写成信件寄给了精灵女王, 然后将精灵们安排到学校去,进行一到三个月的基础学习, 在他们将己身技能与这边的知识体系连接起来后, 再视情况让他们参与工作。 这和他们来之前的计划没什么不同, 即使知道可能会冒犯,精灵希雅还是忍不住问:“非常抱歉, 您……是否对这些事……早有预感?” 术师用那双黑色的眼睛看着她, 语气很温和,“是的。” 因为您也是来自另一个世界吗?就算希雅只是个普通人类,她也绝对不会把这句话问出口。但术师从她脸上看出了她的问题,他用一种安抚她挣扎的温柔口吻说:“只是一点不太可靠的人生经验而已:如果一件坏事有可能发生, 那么它就一定会发生。” “您在这里的作为, 就是在为此准备吗?”她小声问。 “不是。”术师说, “一直都不是,只是为了我们自己。” 精灵们很利落地收拾行李搬去了学校宿舍,下一个是斯卡。 斯卡的来意十分简洁明了。 “你真的不打算干点什么?”他问。 “我们做不了什么。”云深说,“作为一个经济实体,整合地区已经占用了我们目前的大部分资源,而且除了距离遥远的精灵,我们还没有跟周边国家和地区建立可以信任的关系,对他们政治、经济和文化方面的了解全都来自间接情报,而且都是不太精确的口述,他们对我们知道的恐怕更少。我们目前得到的信息还不够让我们主动接触他们。” “人类是靠不住的。我也不觉得那些长耳朵靠得住。”斯卡说,“我们什么时候干掉拉塞尔达?” 他对面的人类平静地回答,“他们不主动攻击,计划就不需要变动。” “你真的将指望放在眼前的这点部落人身上?”斯卡问,“他们能给你多少人,又有多少人能够被你用上?” “这要看我们能怎么把人组织起来。”云深说,“就算是以战争为指向,数量也并不一定是战斗力的保证。” “所以你一直在准备武器?”斯卡问,他是知道目前的军火储备的。 “不是为了这些准备的。”云深说,“不过任何事业的根本,最终还是落到人身上。” 斯卡沉吟片刻,“你有没有听过裂隙那些怪物的故事?” 当然是没有,虽然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中洲的孩子都是靠着这些教导来完成自己的世界观,不过这显然跟云深是没什么关系的,不知道也无关紧要,所有的未知对眼前这个人来说似乎都是一回事。 发现问题,了解问题,提出方法,解决问题。 “那个远东之主,现在应该叫做魔王的……”斯卡问,“他千里万里弄了个会说话的影子过来,特地告诉你身边的那个裂隙物种这件事,肯定不是为了让他也高兴一把对吧?” 云深停顿了一下,“他没有直接说明目的,至少有一点,他不希望墨拉维亚站在人类一边。” “多此一举,”斯卡说,“我可看不出来那个银发的怪物有这种女人的好心肠。” 云深默默地看了他一眼。 斯卡啧了一声,向后靠在座位上。 对自己的力量越了解的生物对危险的感知就越敏锐,何况狼人的嗅觉本来就比常人强一些,斯卡有幸没赶上见识那位世上最强的天赋者,不过连那位魔族之王都要专门拜访的大人物早就在这了。大概只有那些遗族人能因为银发青年和黑发的术师首徒的关系而真心喜爱他,但基尔曾经私底下跟斯卡说过,那个“人”身上一点人味儿都没有。其实术师也没有“人味儿”,年轻狼人们在自己的小团体里还低俗地猜测过术师是不是连人最基本的欲求都不需要了,可那是不一样的,完全不一样。 斯卡很少跟墨拉维亚接触,他能够容忍修摩尔,其中一部分原因是这个老祖宗好像和这个怪物处得还行,免了不少他们打交道的功夫。这可是很重要的。 被那双美丽得惊心动魄的眼睛注视,甚至有时只是被目光扫过,斯卡都会感到另一种惊心动魄。他清楚这里有高阶生命对他这样的普通生物自然而然的震慑,另一部分,则是那个“人”是理所当然地把他们当做了……一片树叶,一截枯枝或者一段蛛网什么的,随时可以随随便便弄掉的东西。“他”用现在这个样子对差不多所有人客客气气的,是因为“他”觉得这样更正常,更……有意思。 斯卡觉得自己很正常,至少颇有自知之明,不太喜欢在一个目中无尘,而且有这个资格目中无尘的家伙面前招摇,也不太喜欢他经常在自己眼前路过,就算不可避免。 至于另一位,如果是在上辈子他还长着软软绒毛的时候——近年来发生的变化太多,搞得斯卡过去的那些日子跟现在比起来前世今生一般,也许他对史诗传说还有点好奇,但在黑发的术师这个神奇近于幻想的人物已经彻底改变了他的道路之后,又有个恐怖传奇突如其来地体贴通知你,就在不久之后,有个你们拒绝不了的大惊喜正在等着你们所有人—— “我不知道我们要面对的是什么玩意,让我跟做梦一样,”斯卡对云深说,“不过如果到了那个时候,大概你能比这世上的其他人更有办法。” 云深看了看他的脸色,“你受到了影响。” “我跟你们这些物种不太一样。”昨晚没睡好的斯卡说,“我可讨厌死有什么家伙比我强得多,还等着对我不怀好意了。” “我有一个分散注意力的方法……”云深说。 “什么?” 云深说:“我们可以谈谈工作。” 这确实是让人迅速回归现实的好办法。 斯卡心力交瘁地走出办公室,与一名银发青年擦肩而过。(被)沉迷工作十分有用,斯卡过了片刻才意识到刚才与自己点头致意的人是谁,他有点惊悚地顿了一下。 和斯卡一样,“墨拉维亚”这个裂隙生物刚才似乎也有些心不在焉? 云深对墨拉维亚的到来毫不意外。上午结束的短会只得出了明面上的结果,有些话还没有到公开讨论的时候,云深心里有个会后谈话的名单,墨拉维亚的次序在很前面。 “我不太擅长独立思考。”这是银发龙主坐下后的第一句话,“我习惯本能。我知道他想对我说什么。” 云深等待他的答案。 “人类将来很难生存下去,”墨拉维亚说,“我该提早作出决定。” “您作出决定了吗?”云深问。 “我认为我可以将这个问题交给你。”墨拉维亚真诚地说。 云深:“……” 他的黑眸和那双不属于人类的金色眼瞳对视了片刻,才说道:“您在犹豫,是担心自己的决定最后会伤害那个孩子的感情?” 墨拉维亚几乎是愉快地承认了,“只有你才知道怎么让他变得高兴。” “我知道了。”云深说,“关于这件事,您只要同样照着自己的本能选择,这是您的权利,其余的事并不太重要。” “你不需要我的力量吗?”墨拉维亚问,“不需要我的继续守护吗?” “直到您决定离开为止,已经非常足够了。”云深说。 “那我的孩子……?”墨拉维亚期待地看着他。 他也会有自己的决定,云深想这么说,不过他停顿了一下,换了一种说法,“会有一个尽可能两全其美的结果。” 墨拉维亚露出了令人目眩的笑容——如果有其他正常人在这里的话。 “你没有对我说任何谎言。”他说,“但你为什么会这么说呢?因为你一开始就认为我会离开吗?” 云深看着他,轻声说:“因为我只是个凡人,所做的也是凡人的事情。” 凭借剧本一样的相遇而获得的东西,对云深这样文学素养贫瘠得只记住了固定套路的人来说,从一开始就想到了必然的分离。 “你可以借用我们的力量。”不仅仅是他的,“你不是已经和那个孩子共鸣了吗?” “您知道,那是不一样的。”云深说。 墨拉维亚看了他一会,“确实不一样。”他说,“所以,你已经开始做好了和一整个世界战斗的准备?” “如果冲突不能避免,唯有竭尽所能。”云深说。 塔克拉屈指敲了三下门。 “请进。” 他推开半掩的门,微风带起纸张,云深抬头看着他,塔克拉说:“待会一起吃饭?” 云深说:“好。” 他来到办公桌前坐下,翻开木质文件夹,把一叠写得密密麻麻的记录放到桌面,“现在只有这点。” 云深略略翻看过,然后放回桌面。 “龙来到这个世界不是偶然事件。”他说。 塔克拉叼着坐下时顺手从旁边柜子里摸出来的糖条——别问为什么云深会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放着这个,把文件夹当做垫板,沙沙在纸上写下只有他自己明白的速记符号。 “裂隙时代……两百年前的那次战争是一次试探攻击,从通道入侵的物种体型和能力呈现梯级分布,当时‘异界人族’的统治者是亚斯塔罗斯,他在生命形式上和其他异界人族有所不同,在位期间一直维持着有效管理,战争的发起和结束都和他相关,龙的来到也和他相关。”云深说,“这是一个跨度超过两百五十年的长期计划,计划的最终目的是解决异界人族的生存危机。” 裂隙魔族——或者说异界人族,因为在墨拉维亚的描述中,那个世界的高阶生命们同样自称为人,他们掌握的力量相对于这一面世界的天赋者,在强度和使用方式上都有极大差别,连数量都极具优势,天赋者在这里是人群中的偶然现象,在另一侧却是与生俱来。绝大多数异界人族都居住在浮空城中,远离环境恶劣的地面,但未能真正解决问题,危机是属于那面世界的所有生物的。 迁徙势在必行。 虚空没有能够离开的通道,即使有,那也是龙,而且有可能是黑龙主这种级别的生物才能通过的,墨拉维亚为什么最后落到这面另作分析,异界人族逃离灭亡的最优选择只有一个,而上次并未大肆入侵的原因,是在先行验证中发现了许多具体问题。从一个世界迁徙到另一个世界,开辟安全通道只是障碍之一,目的地原住民的习俗和态度完全无需考虑,不过风土——绝大多数生物生存所需的空气,一种元素成分的浓度差异都将导致不同后果,还有土壤和动植物内部的物质组成,只要异界人族摄取能量的方式仍是进食,就要面对这些问题。 异界人族的身体素质相当强大,能在一定程度上抵抗两个世界差异的影响,但他们有耐心用更长的时间等待,以营造更好的环境。这是目前能够假设的,最接近亚斯塔罗斯行为模式的解释。 塔克拉放下笔,“这可真是为了要命来的。” 在这个过程中,计划最有可能的制定者,和最高执行者的亚斯塔罗斯展现出了异界人族的决心和行动力,在占据力量优势的前提下仍能如此筹划,这种意志恐怕比他们的力量更值得敬畏。 “听老人家讲一讲过去的故事,做一做怪物图鉴,加几个训练项目……”塔克拉问,“别的再等着瞧?” “教育组那边可以增加一点课外读物。”云深说,他想了想,“需要插图。” “我来?”塔克拉问。 云深看着他。 塔克拉的眉毛轻轻挑了起来。那些看惯他嘲讽脸的人大概很难想象,同样的动作,他能在另一个人的面前作出这样近于天真的样子。我不行吗?他用表情这么问。 “你能想到那些生物是什么样子,”云深问,“只要听他们描述过?” “我知道它们是什么玩意。”塔克拉说。 云深轻轻点了点头,“遗传的记忆。” “对。”塔克拉说。 片刻后,他说,“我有一半不是人,至少。” “那是混血。”云深说,“不管哪一个世界,像我们这样的都自称为‘人’,何况……”他停顿了一下,“没有生殖隔离。” “包括‘裂隙魔族’?”塔克拉问。 “包括。”云深说,“我们去吃饭,顺便聊一聊?” 塔克拉和云深一起收拾好东西,高高兴兴地和他出了门。 范天澜走进房间时,云深靠在沙发上,是他熟悉的,也是当日与亚斯塔罗斯相对的位置,双手叠在身前,微低着头,合着眼睛。 范天澜走过去,绕过沙发站到他身后,双手滑过他的黑发落到太阳穴上,过了一会儿,云深睁开了眼睛,他抬起一只手握住了他的,微微侧过头,范天澜俯身下来,充满光泽的辫发垂到云深的颊边。微凉的光滑质感从相贴的地方传来,还有熟悉的气息。 “你什么时候回去?”云深问。 “我不想回去。”范天澜低声说。 云深笑了起来。 “工作还是要做的,不过在这之前……陪我坐一会儿?”他问。 他的黑发青年不会说不。 冬日宁静的午后,窗外的积雪反映着天光,敞开了窗帘的室内光线柔和而明亮,空气微凉,云深一手支着扶手,倚着压满了芦花的靠垫,温柔地看着正在认真寻找话题和他闲聊的幼龙。他看不到自己的表情,所以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眼神,他只是想和他多相处一会儿,所以也不太注意对面的青年说话时偶尔的停顿。 在说话的时候,范天澜也同样注视着他。那双和他父亲不同,但同样在美学上超越了凡俗的黑色眼眸有时也会给人很大的压力,但在云深看来…… 他眼中的范天澜大概和其他所有人都不同。 即使终有一天,他会送他离开,而不是让他看着自己离开。 人生短暂,却总有许多分别时刻,当然,也会有重逢的时刻,等待有时候有结果,有时候不会有结果。 ——至少要有现在。 340.公爵 mfbl.info新笔趣阁 www.mfbl.info,最快更新随身带着淘宝去异界最新章节! 分别至今已两百年。 世界的变化也不过如此。 德尔德兰公爵遥望天际, 目光越过露台外如轻纱曼舞的云霭, 越过波光粼粼的蓝海,极目尽头, 地平线被黑紫色重云所环抱,亮橙的岩浆河,青绿的酸水溪和清澈如无物的蚀骨碱湖妆点了荒原, 山脉以年月为单位蠕动, 扩张,破碎,不断升高的山脊将根须伸向四方大地,蒸腾的云雾在山峰上方迷梦般交织, 八种原色不断混合,缠绕, 旋转, 又分离, 赤色闪电穿行其中,偶尔撕裂云层, 露出底下黑色的嶙峋山石, 同样黑色的丛丛棘刺,张牙舞爪的无叶石树探出云层的部分像挣扎的爪子,偶尔有微光一闪而过,那是青钢蛇的窥视的眼神。 这是画师很喜欢描绘的景象, 他们很难用颜料调配出与现实相应的色彩, 但正是这种难度让他们着迷, 而他们作品中的疯狂又往往比现实更集中和鲜明,比如新挂在接见室的这一幅。它占据了墙面的绝大部分,强烈地吸引着人的视线,就像这个宽阔房间开出的另一面窗户,展现出一幅浓缩过的,教人心跳加速的大战场景。公爵很久没来过这里了,但他知道这是新的,这幅会随着光线折射而流动的画作,观赏者只要移动脚步,就能欣赏法光闪耀,血液飞溅,筋断骨折等战斗高峰的整个过程,不仅光影颜料的使用技巧近年才研究出来的,它描绘的场面,素材也是来自最近才发生过的一次战事。 两个家族的争端导致的数以千计的伤亡,如果不是地点在夏宫附近,易于记录,其实并无殊异之处。 但已经离夏宫如此之近。 “《物竞天择》,”有人柔声说,“这是拙作之名。” 公爵偏了偏头,在他身后的是一名年轻贵族,长发柔顺地束在身后,礼服贴着身形,面孔白皙,眉毛细长,有一双桀骜的眼睛。 “你在这场战斗之中。”公爵说。 “是的,公爵阁下。”贵族看着他笑道,“正是在战斗中,我领悟到真正的美从来不在想象之中,而在生命本身。” “在于生的欲求本身?”公爵说,“这一点你表达得很到位。” 贵族赞叹地看着他,“如果不是在下身份低微,我真愿意引您为知己。我认为技巧对创作来说是第二位的,重要的是感性,只有能让观者感受到冲击,才有竞争杰作的资格。” 公爵对他的理论不置可否,目光重新投向露台之外,这让期待进一步讨论的贵族有点失望,他追随着公爵视线的方向,片刻之后,他的眼神落在了公爵高傲的侧脸上。 面具边缘的肌肤光泽如最好的玉石,质感难以描摹,从耳廓到下巴的线条也很优美,即便高等人族很少有面目可憎者,这位阁下的俊美也在众人之前,虽然他的真容并不为人熟知。即便受召来到夏宫,这位久负盛名的大贵族仍以面具掩饰着面容,像他这样的年轻贵族本是没什么机会直面这位大贵族的,还是在这样斗室内与之独处,就为了这种运气,他也不会有任何不满。近年来公爵的伤势似乎有了很大好转,渐渐有活动的消息传出,与其他家族相比,不过是从闭门隐居到深居简出的微小过渡。但就算是传闻中他最虚弱的时候,趁火打劫者也没有一个能活着从他的领地上回来,事关于他的任何一点消息都有可能牵动各方利益,这是“强大”本身理应得到的待遇,即便沉潜,也如深水暗礁,令舟船小心翼翼。 年轻贵族小心地控制着自己的视线,安静地让它们降到地面。 如果他突然暴起,能不能杀了他? 如果杀了他,会引起多么大的震动? 他的名字将沿着轨道传播到世界边缘,从中央之城到地上虫豸都将如雷贯耳,哪怕彼方龙族也要为之震惊…… 年轻的贵族突然哽住了呼吸,然后,他慢慢地倒在了地上。 公爵仍旧凝望着远方。 直到通报声响起,侍从打开大门,将人王及几位大臣迎入室内,他才侧过身体,以示礼貌。 人王登上主位,伸手请他的宰相在侧首落座,才用低沉的声音说道:“多年不见了,公爵。” 公爵抬起手,取下脸上的面具,看着那张曾经熟悉的面孔。仅从外观来说,人王看起来比公爵要年长一些,面容与俊美毫无关联,只能说是轮廓方正,并且须发浓密,身材高大——足有两个半公爵那样的高大。在他极具压迫感的身形下,宰相从扶手椅上侧过身,目光闪烁地看过来。 有一些人看到了地上的那位贵族,但无人为此出声,只有侍从默不作声地躬身过来,轻手轻脚地将他抬走。 “午安,人王。”公爵说,“很高兴见到你的身体安康,力量强盛。” “你却几乎陨落。”人王说,“在你休养的漫长光阴中,缺少了你的调理,新生代的素质很不理想。” “没有人工干预,才是自然之理。”公爵说。 “我知道这并非你的义务,但此事关乎千年之计。”人王说,黑铁般的粗眉深深地压着他的眼睛,使他的目光锋利如刀剑,“你应该明白。” “千年之计……”公爵以优雅的语调重复了一遍这个词,微微一笑,“如此重任,又岂是我这般老朽之躯能够承担?” “不必如此谦虚,你的力量与智慧至今仍在闪耀。”人王说,“此外,权力与责任总是对等的。” 公爵笑了起来,“真是令人耳目一新的公平法则。” “你是在拒绝我的请求吗?” “如果这也能称之为请求,”公爵说,“那么,拒绝也不能算不礼貌。” “此事对你并无坏处。为了与你的付出相应,我们准备了诸多——” “然而,”公爵平淡地说,“除了寿命,我还有什么缺少的呢?” 人王闭上了嘴,眉毛压得更低,额角青筋跳动。 公爵将面具背到身后,侧头去看墙上的挂画。 没有人说话,连呼吸的声音都消失了。 许久之后,也许实际只经过片刻,宰相暗地里碰了碰他,人王才长长吐出一口气。 “为何你总是拒绝我,老师?” 杀戮与毁灭的图景倒映在公爵金色的双眸中,“虽然这个称呼的目的是增加胁迫的筹码,不过你我确实有过师生之谊。”他说,语气冷淡,“时至今日,你们还觉得自己不够强大吗?” 在人王回答前,宰相终于开口了,“但代价高昂,公爵。”他说,“精神不稳定的年轻人越来越多了。” “你可以让他们少吸毒。”公爵冷静地说。 “但追求力量是我们的本能……” 公爵慢慢地,轻声地笑了起来,他终于转头看向他们,“你怎么不干脆叫他们去死呢?” 人王眯着眼看着公爵,嘴角绷成一线,须发如钢针耸立,臂下扶手发出爆裂声,大腿肌肉已经鼓起,侍从和顾问大臣们几不可见地瑟缩了一下,宰相转过头,一把抓住了他,僵持片刻才将他按住,过了一会,宰相说:“您何必如此故作冷酷?那些孩子年轻得一无所知,如今正饱受病痛困扰,他们没有冒犯过您,也许有个别不知天高地厚之辈,但他们的愚蠢正适合在前线冲锋陷阵——” “好让后方的吸血虫坐享其成。”公爵说,他的表情和声音都彬彬有礼,“即使是在低等动物中,我也很久没有见过如此低劣谋算了,这就是你们把孩子生下来的目的?用子宫生产武器,让他们野兽般长大,甚至不是为了征服这个目的,只是为了争权夺利?当真是长辈楷模。” 宰相忍耐着说:“您对我们有许多误解,这般局面并非我们有意为之,如果您愿意放下偏见,聆听我们的苦衷——” 公爵露出一个嘲讽的笑容。 宰相几乎是绝望地叹了口气。 “阁下,您还在为多年前的那件事憎恨我们吗?” 公爵的笑容冷了下去,不是水变成冰的那种冷,是丝绸化为刀锋的那种冷,“哦?竟难为诸位记得陈年旧事,我也许应当替历史的尘埃感激涕零?” 宰相皱起了眉,他深深吸了口气,“当年确实是我们铸下大错,但一直纠缠过去,于未来并无助益,如今我们再一次站在历史的交界点上,事关族群,请您暂且放下过往,为大局考虑……” “够了!!!” 细小的室内装饰噼啪掉落,其余器具嗡嗡作响,狂风冲出露台,缠绵堆叠的纱雾为之一清,风鼓起人王身上的长袍,令他本就庞大的身形犹如山岳,他自宽大座椅站起,俯视公爵。 “这就是你对人王的忠诚?”他的声音低得像是来自地底,令人从内脏开始战栗。 公爵抬起眼睛,平静地与之对视。 “你们如何定义忠诚?” 令人窒息的对峙中,侍从们的脑袋几乎低到地下,顾问大臣们的目光在公爵和人王间来回移动,宰相垂下头,做了个手势。 “你们退下。”他轻声说。 侍从们如获大赦,顾问大臣略略犹豫片刻,也在低头致意后退走。 接见室里只余三人。 丝绢般的淡紫云雾重新聚拢,为空海下方的世界蒙上一层朦胧纱衣,湿漉漉的斑斓藤蔓沿着白色的露台石柱垂下,水珠反射光芒犹如宝石,半开放的接见室内装饰华美,些许凌乱也不损其价值,但在尖锐黑暗的力量峭壁前,这些美的东西都不过虚无幻。沉默之中,宰相站了起来,走到墙边,将手按上墙面,魔力的网络瞬间布满室内,查探无虞的他向人王点点头,后者慢慢放松了身体,向后退回一步,重新落座,闭上眼睛,再次长长吐气。 “我一直没有请您坐下,老师。”他说,“请您原谅我不得已而为之的失礼。” 公爵仍旧站着,他的声音也依旧冷淡,“你知道我很快就会离开。” “这是无奈之举。”宰相低声说。 公爵垂下眼睛,“两百年光阴,还不够你们获得自由吗?” “王座之上,何谈自由?”人王苦涩道,“时间越久,沉疴越重。” “在议会决定改变运行千年的巡回轨迹之后,局面便再难挽回,轨道分层之举既缺乏严密计算和论证,又无人能再一力担当调度的中枢之脑,诸多主城脱离空海之城的掌控,天空磁场失去秩序,在最初那段时间,甚至发生了浮空城相撞的事故,伤亡难以计数……一部分家族不得不降落地面,与其他种族争夺生存空间,一部分想要重建秩序,还有一部分已经借势升上高空,欲图凌驾中央之城。”宰相说,“权力斗争如同漩涡,无人能够逃脱。我们本该同心协力为族群的未来而奋斗,亚斯塔罗斯陛下留下的时间表却混乱了我们的步伐,新世界的大门还未敞开,贵族们已经在为想象中的地盘争斗不休……” “所以,”公爵轻声道,“这都是陛下的错?” 宰相沉默了片刻。 “这般局面,他不可能没有预见。” 公爵露出嘲讽的笑容,“即便完成了弑君的壮举,你们也还是宝宝呢。” 人王说:“不是我们——” “有何不同?”公爵冷冷地说。 又是一阵难堪的沉默,比方才所有静寂加起来都要沉重,人王与宰相的权势虽不够确实,但两百年来从未真正动摇,如今的他们在公爵面前却像真正的罪人一样,屈辱,然而无言以对。 纵然前王已在新世界重生,也没有人会遗忘他为人族未来所作的种种谋划和牺牲,贵族之间的斗争越是激烈,人们越是回想起那位陛下在位时的种种英明,篡夺遗产的人并不会因为他留下的谅解书减轻罪名,这反而会成为他们相互攻讦的理由——道德的优势相比力量并不那么直观,但大家既然是高等人族,就得讲点文明的东西,至少要懂得做表面功夫。 “无论如何,我们不能再无谓地消耗力量了。”宰相说,“新生代的流行病只是一个借口,元老们不希望您在渡界后表现太鲜明的立场……不要完全站在亚斯塔罗斯陛下那边。” “否则的话,他们会……用其他方法确保这一点。”人王说。 公爵看着他们,微笑道:“比如杀了我?” “这是自取灭亡,没有人能复制您的力量,但是……”宰相慢慢地说,“对您造成一些干扰是可行的。每个家族都认为自己的资源太少,人口太多,您的辖域两百年来一直平稳安定,出产丰饶,既然您继承了前王拯救族群的使命,那么再多承担一些应有责任,更有益于您的光辉……” “我会退位。”人王说,“他们将重新举您为王,如两百年前亚斯塔罗斯陛下期望的。” 片刻之后,公爵笑了起来,和之前虚假的,冰冷的,嘲弄的笑不同,这是真正愉快的笑声,几乎变成大笑,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笑过了。 “真是……委婉曲折,别出心裁,”他说,“光明正大,一举数得。” “若您为王,将是众望所归,”宰相说得有些艰难,“然后所有的利益纷争都会放上台面,摆到您的面前,两百年来贵族间的实力分布已经有了很大的变化,更重要的是,他们想要让您重新调整浮空轨道,稳定局面,决定渡界的种族次序——” “——成为另一位亚斯塔罗斯陛下。”人王说,“各种意义上的。” 他们一起看着公爵。 公爵仍然在笑,“自我从龙王宫归来之后,从未有人问过一个问题。” 他柔声说,“仿佛人人向往彼方乐土,如果有人要留下来呢?” 人王与宰相的神色发生了变化。 “如果只有共同的敌人才能让你们团结,那不如现在开始期待。” 微不可查的震动从接见室各处传来,蛛网般的裂缝勾连蔓延,从金属,岩石到布料,物质间的联系一层层断裂,人王与宰相几乎是瞬间就退至门边,接见厅的大门打开,侍卫成群涌了进来。 “公爵……”被簇拥在人群中的宰相表情复杂,站在宰相身前的人王手指曲张了几次,最终垂落。 “无论你们如何冒犯,我都会力保你们平安渡界。”公爵拿起面具,掩去温柔的眼神和面孔,“然后……陛下等待着。” 没有人王和宰相的命令,侍卫们连是否应当对这位大贵族举起武器都犹豫不决,细小的砂石从加宽加大的缝隙中沙沙落下,还未落地就如尘如雾,在锃光明亮的武器和法具表面蒙上一层灰翳,他们脚下的地面也开始崩解,符咒徒劳无功地闪烁着,人王和宰相仍旧没有动作,侍卫们被迫向走廊退去,过程中有人不慎触及两侧的金属大门,发出刺痛的尖叫,精钢融化了,融化的钢水混合着符文流淌下来,然后,这些炽热白亮的液体开始分丝,交织。 挟着花香的湿润山风吹过来,将这一阵尘雾吹散,一群飞鸟自海面振翅而起,穿透空海之城下方禁制,闪电般直冲而上,笔直攀升的过程中,飞鸟们的身形逐渐生长伸长,纤薄锋利的长羽扇面般展开,向后扬起,银翼反射日星光辉,翅下符文法阵明明暗暗,黑衣黑靴的骑手们压低身体,几乎与山壁平行,来自天空的动力驱动着他们越来越快,即将达到顶点时,这支飞行的骑兵猛然翻转,回旋改平,云雾的漩涡中,公爵缓缓落在其中最大那架飞行器上。 接见厅所在的部分山壁完全消失了,光滑的截面倒映着这支不请自来的护卫。 公爵最后对他们微微一笑,侧过身去,他身前的空骑兵推高护目镜,露出一双锐利的金色眼睛,他眯着眼,对着金属细网背后的众多侍卫,贵族乃至人王比了一个手势,然后勾下眼镜,一倾身体,唿哨声中,这支空中骑兵沉入云中,以天为海,乘风破浪而去。 341.彼方暗影 mfbl.info新笔趣阁 www.mfbl.info,最快更新随身带着淘宝去异界最新章节! 空旷之中, 有人说话。 “你有机会杀了他。”一个苍老的声音说, “你什么都没做。” “我没有绝对的把握。”人王说,“若是必须保持他的躯体和灵魂完整, 没有任何人有这个把握。” “他重伤未愈,你这个懦夫。”那个声音说。 “我更不愿做一个莽夫。”人王说。 “唯有凌驾众峰之巅,才堪称为王!”那个声音怒道, “畏惧强敌, 甘心现状,你如何对得起血脉荣耀?” “但我还活着,并且已为人王。”人王说,他缓缓转身, “而您,只能留在这里。” 他看着镶在墙上的那颗头颅。应当是王座所在的阶台上, 一名须发怒张的年老贵族仰头怒视着他, 与他脖颈相连的墙壁装饰华丽, 色泽如新,不见半点接缝, 仿佛从一开始他就在这里。 在人王无情的目光中, 这名可悲的囚徒双目布满血丝,怒吼响彻冷寂厅堂,“孽子!废物!耻辱!” “您还活着,才是我的耻辱。”人王说。 他合上眼睛, 深红色的帘幕从两旁降下, 重重合在一起, 将背后的斥骂与吼叫以黑暗隔绝。但声音可以被掩盖,意念的波纹仍在回荡,如阴风吹过浮土,即便日光映入长窗,在一览无余的地面投下璀璨光斑,也驱不散此地沉沉死气。侍官等人都守在门外,人王独自立在这座空置已久的殿堂之中,纵然身形高硕,也显得形单影只。 他陷入沉思之中不知多久,直到宰相步入此地。 “只为躲避杂音的话,你不必来此。”他对人王说,“虽然这里再安静不过。” “安静吗?”人王问。 宰相的目光在幕布上一划而过。 “你又何必自我折磨。”他说。 “如果这样也算自我折磨,和争夺王城最高地,只为仰望不朽之宫相比呢?”人王阴郁地说。 宰相沉默片刻。 “我不应当是你迁怒的对象。” “因为我们有牢不可破的,基于共同罪行的联盟?”人王说。 “如果你认为只有这个的话。”宰相冷冷地说。 人王安静了下来。 “憎恨令我日夜难安。”许久之后,他再度开口。 “对谁的憎恨?”宰相问。 “所有人。”人王说。“活着的,死去的,包括我自己。还有这个世界。” “你的情绪毫无意义。”宰相说。 “我在这王座之上又有何意义?”人王转头质问,“我与这墙中之尸又有何不同?甚至比起这座宫殿,王座这个囚笼更令人窒息!” “这就是代价,除非你我愿以死亡解脱。”宰相说,“此外,他是你的父亲。” 人王冷笑了一声。 “还有比这更恶毒的烙印吗?”他轻声问,“众目睽睽之下,他将他铸进墙中,让他成为这座宫殿不可改变的核心,卡巴尔家族因他堕落到底,而这,就是我的老师送给我的登基大礼。” “那么,为何你此前选择了任他离去?”宰相问。 “你这个问题问得毫无道理。”人王尖刻地说,“我若是动手,不过给他们一个弹劾的接口。谁能留下这位前储君,离真正的人王之位仅有一步之遥的德尔德兰公爵?在所有人都见过他如何将我这个现任人王的父亲,老公爵变成议政大厅的堂皇装饰之后?那些老东西真像他们口头说的那样不在乎,为何他们至今不曾踏进这个废弃之地一步,就算他们知道老公爵的魂灵一直在注视着他们?” “正是因为德尔德兰公爵将老公爵铸入夏宫,才没有人能在这座宫殿中伤害你,”宰相说,“不可否认,你我的权位因此得到了很大的保障。” 人王的脸颊抽动了一下,“没有人知道他当初是否留下了陷阱。” “这同样是不得不付出的代价。”宰相说。 这个话题令两个人都感到不舒服,空气再度安静了下来。 迷幻的光影在地面游弋,闪烁的光尘仿若游鱼,从一道光柱跃至另一道光柱,不堪回首的记忆也从思绪的匣笼纷涌而出,如过往的每日每夜一般噬人心扉,人王深深吸了口气,“提及代价,你我在这般愚不可及的拙劣戏码之后,让那些背后看戏的贵族满足了吗?” “当然没有。”宰相说,“公爵阁下本身就是前王陛下留下的暗门之一,渡界之门只有通过他的力量才能被打开,这份权力令所有人都感到不安。对我们来说,背叛的事实早已无法挽回,即使已经过去两百年,仍然无人有资格对他谈论忠诚与荣誉,在亚斯塔罗斯陛下离开后,他连王座都舍弃,没有人能再度约束这位阁下,我们唯有激怒他,才能窥见他真正的态度……” 他停顿了一下。 “阁下仍未改变。”宰相说,“他一如既往。” 他并未说得详细,但人王知道他真正的意思。 “这个结果可不能让他们满意。”人王讥诮地说,“你知道他们想要的是什么。” “我知道。”宰相说,“我也知道他们不可能得到。” “然后呢?”人王问。 “然后,”宰相慢慢地说,“他们还是会忍不住去试一试的。我们要准备好收拾残局。” “是收尸吧?”人王冷笑了一声。 “矛盾早已存在,无法调和,在与新世界的原住民相见之前,我们需要重新确立我们的秩序。纵然分崩离析也能凌驾于蝼蚁之上,但集权与服从既是传统,使我等族群因此非凡,也是利益所在。”宰相说,“战争不可避免,虽然未必会立即发生。” “战争一定会发生,”人王问,“结果呢?” “我认为结果不会有太大悬念。”宰相说。 “因为这一次,龙不会旁观。”人王慢慢地说。 宰相默认了。 人王转过头,看向高窗之外的天空,“所以一切早已注定,那我们的所作所为又有何意义?” 他的目光穿过薄云与无形屏障,望向那座位于虚与实之间的宫殿,自叛乱后,不朽之宫半隐入空,成为不可接触之地,作为天海之城真正的力量核心,它代表的权力比人王头上的王冠更强大和真实,夏宫在它留下的基础之上重生,根基不足,壁垒薄弱,日星照不出不朽之宫的影子,但那庞然巨影几乎笼罩在每一人心上。 正如它已经离开的主人。 流云飞掠,金红色的旗帜在风中猎猎舞动,空降台的边界几乎与天际相接,白石大道旁,重甲石像整装肃立,血红矛尖直指晴空,面容英俊的管家双手拢在身前,金眸远眺,旗杆细长的影子落在他的身后,一排身形挺拔的黑衣骑士静默等候。 浮在石台上的晷针锋利尖端所指前方,云海之上,一排银星闪现,随着它们的急速接近,流畅的宽翼鸟外形逐渐明朗,哨鸣嗡音穿透风壁,不久之后,空骑兵的身形也清晰可见,骑队的雁形阵在接近平台时合为一条笔直竖线,精准穿越为他们打开的防护立场,然后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再度散开,逐一落地,姿态轻盈而优雅,彷如秋叶。 大概也只有这种动作能表现出这些年轻骑兵的一点“贵族气质”了。 大管家走上前去,公爵在空骑兵的簇拥中走下了飞行器,他再度取下面具,它如轻烟在他手中消逝,年轻人们闪闪发亮的眼神几乎离不开他,大管家接过厚重披风,折在臂弯上,微微躬身,“很高兴您平安归来。” “无惊无险,”公爵说,“乏味之旅。” 他看向身边面露期待的年轻人们,包括曾经在管家身后标枪般挺立的那些,他们也同样年轻,严肃的面孔挡不住跳跃在血管中的热情。 “一段时间内,我不必再出门。”他说,在失望的叹息中,他又微笑道,“不过,你们的社交季节可以从现在开始了。” 一阵热烈欢呼,得到许可后,两拨年轻人聚到了一起,空降台上,整块整块的石板沉降下去,从漆黑的洞穴里升起了一架又一架的银色巨鸟,等候在此的那批骑士迫不及待地爬上了自己的坐骑,他们的前辈——得到允许与公爵同行的那些站在支架下,或者跟着登上飞翼,检视着他们的操作,这种得意洋洋的装模作样很快就遭遇了玩闹般的反抗——虽然在竞争中失败了,但也不意味着他们之间真有多大差别,进行团体对抗练习的时候胜负同样是五五之分,不过他们拿飞鸟和天气作为对手训练得够多了,他们也听说了太多其他浮空城的时髦娱乐,很想早点脱离大人们的监护,去结识一些新朋友。 友好,热情,像纯洁的小婴儿一样,去见识一下他们怎么把自己变成了废物。 只有管家和三两名侍从伴随公爵回到新堡,他们同样地安静恭谨,除了公爵的意愿和安危,没有任何事物能令之动容。在他们的陪伴下,公爵的回程十分平静。 不过平静也只维持到他休息更衣,再度出现在主厅为止。 他在宽大座椅上坐下,管家捧着托盘退到后方。 他的臣属立即抓紧时间表达了意见。 “尊贵之躯,不涉险地。”黑暗精灵坚定道,“您对我们所有人都是无可取代,这样令人忧心的举动绝对不能有下一次了。” “时移世易,主宫早已被叛贼窃据,阴谋和鲜血浇灭了往昔荣光,只余营营苟且,”绿眼女妖低声道,“最可留念之物都在这里,您还想去那个伤心之地确认什么呢?” 公爵用一只手支住脸颊。臣子们齐齐看着他。 “死物确实不值得留念,”他说,“不过,我的故人们不是仍然活着么?” 一阵安静。 这句话十分沉重,今日能够站在这里的没有几人有资格谈论背后的残酷事实,只有那位长久伴随着他的女妖想要尝试劝慰:“那些无耻之徒的贪婪永无止境,灵魂早已蛀空,除了暴虐享乐再找不到生存意义,他们只渴求更多祭品,为此无所不用其极。然而挥霍生命必然要受命运反噬,未到两百年,灭亡之象已显,您只要等待就足够了。” “他们可不会灭亡,越是无情无义,越是寿数长久,这是人间常理。当然,他们对自己的命运也有自知之明。”公爵笑道,“只是抵抗方法略显愚蠢。” 从人王尸骨上发现那封颠覆一切的遗书开始,那些志得意满的成功者就不得不面对阴谋的后遗症。亚斯塔罗斯是一位英明君主,不过他的英明很少与仁慈、宽厚和怜悯等词语联系在一起,不是会为了大局而忍辱负重的圣徒,更不可能是大权在握,却情愿牺牲自己去完成使命的蠢货。 他生来就不是干这些的。 他那封恳切的遗书想要告诉他们的,也不仅仅是他还活着这件事。 “他们又想做什么?”一名身着戎装的贵族问。 公爵的表情显得漫不经心,“将王位‘还’给我啊。” “什么?!” 一直跪坐在地的黑暗精灵迅速站起,臣子们发出一阵惊声,惊讶和愤怒点亮了他们的金眸,还有困惑的低语传递,“他们怎么敢?”“绝无好意!”“他们觉得摄政王庭太过宁静吗?” ……诸多嘈杂之中,公爵下首的绿眼女妖颈后翎羽缓缓升起。 “谁?”她问,“是谁要将您推向那个被污染的位置?是那些早该入土的肮脏家族,还是那两个不知感恩的叛徒?!” “这无关紧要。”公爵懒洋洋地说,“没有人是认真的。” 又一阵短暂的静默,贵族们很快就明白了事实,从一道接一道的召见令开始,空海之城如今的主人及其背后的家族就在试探,直到公爵终于决定前往王都,再度踏入摄政王庭——纵然公爵替亚斯塔罗斯陛下承认了新人王的地位,然而失去了两位主控者的空海之城再也无法回复往日荣光,只剩下一座华美精丽却丧失灵魂的都城。丧失对臣属城市的控制,象征权力正统的不朽之宫也对几乎所人族封闭,任何想要重新启动她的人都会受到烈火之矛的洗礼,没有一名人族能在那种强度的攻击之中生存,元老议会更在这之后解除了所有主城和空海之城的绑定,骤然失序的磁场不仅使许多中小城市失去天空的庇护和对资源地的权利,随之而来的还有突然爆发的各种自然灾害,不止一处地域被风暴、洪水和岩浆完全吞没,黑飓风追逐着浮空城的脚步,在大地上犁出一条条沟壑,两百年后还暴露着惨白的岩石伤口。那场灾难不仅让人族损失了一部分人口,也动摇了新王和元老议会本就不甚牢靠的权威,若非彼时公爵几乎完全陷入休眠,第二次叛乱极有可能以他的名义成功。 以至于时至今日,人王仍被贵族私下叫做“新王”,他所居之夏宫也被称为“摄政王庭”。 但至高无上的权力,即使并不完全,也足够将曾经虚弱的饿兽喂养肥壮,两百年的光阴也几乎让他们遗忘了公爵的地位从何得来,从随行仪仗被拦在海上开始,到接见厅中的等待,小伯爵的冒犯,虚情假意的邀约,步步紧逼,肆意挑衅,诸般恶行之下的目的却是如此荒谬—— 怒火再度席卷而来。 “这更不可原谅!”黑暗精灵低声吼叫。 “这是极大的侮辱!” “他们怎么敢?” “如此肆无忌惮,如此不知廉耻!” 绿眼女妖的颈羽已经完全展开,就像在她身后升起了一个光环,艳丽的荧光几乎要从羽毛的末端渗落,群情激奋时,她反而沉默不语。 “我们各取所需,都得到了自己期望的结果。”公爵说,“他们既不会被抛弃,也不会被追究,可以心安理得,从容不迫地为新世界准备刀叉餐具,而我——” 他漠然道:“对他们的不知悔改,也极为满意。” 342.蜂王 mfbl.info新笔趣阁 www.mfbl.info,最快更新随身带着淘宝去异界最新章节! 日星与月星一同垂在天际线上, 天空一片火红, 饱满浓郁的暮色浸透云海,巨大的紫金色山峦在这片夺目海洋之上生长拔高, 柔软蓬松的圆顶被边界层顶冰冷的气流打磨,揉碾,摊成一顶轻盈透光的圆盖, 在它的笼罩之下, 密集的闪电不时逆行而上,照亮这片菌群的内部,丝丝缕缕的雨幡像孢子洒落,在被对流撕裂的缺口柔顺地飘荡着, 在下层的阴晦底色中,隐约可见一两条向下探去的长蛇身影。 底层地域正在遭遇一场天灾, 重云之上, 如同花朵在晨雾之中绽放, 晶翅鸟照水展开羽翼,一座奇异的城市越过云海波涛。 在所有贵族的城市中, 德尔德兰公爵的浮空城是最特殊的, 当年他常伴前王身侧,很多时候,亚斯塔罗斯的权力几乎等于他的权力,属于他的浮空城也在四大旋臂内侧, 却面积偏小, 结构庸常, 经营更是乏善可陈,并不为人重视,代理者还是黑暗精灵和女妖这样的异族。 后来叛乱发生,亚斯塔罗斯陛下被刺,德尔德兰公爵以重伤之躯赶回空海之城,彼时悲剧已无可挽回,贵族们在他回归之前结成不同的利益联盟,唯一的共通之处,就是希望这位储君“以大局为重”。不过,这些机敏的贵族们预想过公爵的种种反应,唯独没有这一种—— “是谁杀了那些罪人?” 遍布石刺和金属渣滓的废墟上,公爵问,他的声音轻得像微风,失血的皮肤白得像泡沫,金眸透得像黄晶,整个人看起来仿佛要融入虚空,在他对面,华服金饰的贵族们骚动着,低语着,许多人看着他,目光贪婪如兽,但当公爵的目光巡至,他们又几乎是本能地低下头颅,偏转面孔。 然后一名形容粗犷的年轻人颤抖地走了出来,他一身血迹,大多是别人的,脸色惨淡,神情凄惶。 “是我。”他沙哑地说。 “是你。”公爵看着这名曾经的学生,他说,“过来。” 年轻人茫然的目光在面对他时变成了恐惧,他想要抗拒,却不得不一步步向他走去。然后,简直能听到他骨骼摩擦的声音,这位勋爵慢慢地,被无形之力强迫跪到了地上。碎渣扎透了他的膝盖,汗水沿着他的额头滴下,他紧咬牙关,青筋暴出,却还是不得不将后颈袒露在公爵的目光之下。 一名伯爵向着他们走了几步,又艰难地留原地。 清风吹过几乎一望无际的废墟,这里曾是一处至美之地,绿荫如盖,流水凌凌,历经长久岁月的殿堂与高塔矗立如峰,闪耀着辉光的尖顶所指的天空,没有任何一种生物敢于凌越。然而一旦失去它的主人,不朽之宫就以惊人速度衰朽崩塌,曾经的繁华盛景顷刻便与罪人同葬。 公爵所站之处,曾是一处华庭所在,从石块裂缝中伸出的断枝花叶看起来鲜丽依旧,风拂动着它掠过公爵的长袍,他平静的声音传入众人耳中,“今日,你我师生之谊已尽。”他说,“既然是你诛灭叛逆,那么,就有了戴上它的资格。” 他伸手探向空中,一顶璀璨冠冕慢慢浮现。 看到那个形象,同时感应到了那独一无二的力量压迫,贵族们再也无法冷静,那名驻足的伯爵看着他们,眼眸亮得惊人。 “今日,”公爵单手托着王冠,看着他粗硬的发顶,紧绷的肩背和染血的衣袍,“以亚斯塔罗斯陛下之名,我授予你人王天命。” 数十道身影突然暴起扑向二人,未到近前就猛然停顿,随即爆成团团血雾,细如微尘的血肉随风四散,公爵连一个眼神都未给予,平静地将王冠戴到了对方头上。 加冕完成的一刻,地面开始震动。 岩石破碎,砂砾簌簌落下,金属融化流淌,震惊和愤怒中的贵族不得不分心到脚下,在他们惊疑的知觉中,一种不可名状之力正在苏醒,犹如泉涌,犹如萌动,它向光而去。贵族们本能地想要脱离地面,却惊骇地发现无法飞行,所有天赋与工具的手段都在两种压力的夹击下失效,公爵的护卫们却稳若重岩,他们的主人静立在他们的包围之中,垂目看着跪在脚下曾经的弟子。 即使获得加冕,没有他的许可,新的人王仍然抬不起头颅。 这就是力量的距离。 “希望你永远不要忘记,它因何而来。”公爵淡淡地说。 在并不强烈的地震中,所有高出地面的土石震荡着化为均质的砂砾,液化的金属细流被无形的画笔点蘸,在这片沙原便表面描绘成圆润花纹,勾连出一个特殊法阵,慌乱的贵族们勉强漂浮在这涌动的沙流之上,透过护身法术的光芒,他们看向远处,未被战斗摧毁的林木仍在远方耸立,偶然可见挣扎飞出却不得不坠回的飞鸟,他们的武卫无措地站在没过小腿的流沙中,所有暗影之中的奇术师此时都被迫显露身形,有人命令他们继续向前,不惜任何代价去干扰仍未结束的那个仪式。 公爵终于向他们看来一眼。 人群之中,有人惨叫着落入沙海,全身通红,躯体膨胀,沸腾的血液蒸成了红雾,从他们的穴窍之中涌出,贵族强大的生命力延长了死亡的过程,不断升调的哀嚎在天空与地面间回荡,直到沉闷的炸响终结它。 所有的奇术师都停下了脚步,沉默回望骤然分散的贵族们,血肉碎末被洁净的细沙掩埋,不留半点痕迹,他们再度看向远方的公爵与……新一任人王。 公爵脚下,新王缓缓起身。 来自地底的力量抵达地表,终是显形。 白色的无叶之枝从白沙的水流中探出,它们伸展,生长,隆隆震动之中,无数笔直的树干从地下升起,它们的阵列如此整齐,犹如高柱——不,它们本就是立柱,柱顶往上,圆润的枝杈交错,浅金色的花苞遍布枝稍,透明花束依次绽放,在宝石碰撞的轻音中,花落如雨,落地变色,蓝色的落英层层叠叠,融为一片近于黑色的广阔水泊,镜子一样的水面倒映着枝条相接结成的穹顶,落花之后的丝蕊顶端结珠膨大,育成一枚枚璀璨果实,光洁表皮上,果蜜凝聚滴流,金色光线从穹顶垂落,不明法则之下,它们在半空分流,折转,卷曲,交织,形成一个个物形轮廓,然后,虚幻变成了现实,纹饰,雕塑,帷帐和各种器皿“无中生有”,逐点填充和分割新生宫殿的空间。 震惊的贵族为避让散到了不同区域,但所有人都在仰望这番造物之景,将那个喉间的名字叫了出来: “……不朽之宫!” 崩灭如朽又再度复生的不朽之宫仍在上升,深蓝之水漫至众人腰间,新一任人王背对公爵,不敢置信地看向前方,已由虚无之白转为黑红金三实体的宽广厅堂中,最后一束金丝落在水面,细密的光丝勾勒出一具曼妙身影,然后同样化为实像——高高束起的黑色发辫垂至腰后,裙式战甲胜过一切盛装,双刀虚握在手,红唇如火,金眸如日,当她抬起头,投向新王的目光宛如冰霜。 “姐姐……?” 新王看着她,表情近于崩溃,他想向她走去,深水却已淹没肩颈,不可阻挡之力将他向下拉坠,他挣扎怒吼,浓稠液体却几乎隔绝了所有超凡知觉,漫长而短暂的失坠之后,他们再度陷入沙流之中,睁眼之时,新生之宫已在高空,被层层萼片环绕。 “空海之城即将属于你们。”公爵说,“我也应当适时离开了。” 他看着泪流满面的人王,说,“最后,我送你一件礼物。” 新王快要麻木的面孔上再度出现了震惊的表情。 不知何时,一位大贵族的头颅被公爵抓在手中,那是人王的父亲。无论这位曾经尊贵的阁下如何目眦欲裂,拼死挣扎,仍然无法抵抗公爵赐予他的命运。 在他被按入地下时,地面上的金属法阵终于开始运转,属于人王的新宫以沙原为基重铸,不朽之宫则愈加高升,投在地面的阴影越来越模糊,最终消失,但无论何时,人们只要抬头,仍能在云雾之中见到它的庞然幻影。 那时候有许多人想要留下他,新王几乎竭尽全力,以至于冠冕在这个过程中也承认了他的力量和决心,因此承认了他的人王权柄,然而公爵的浮空之城彼时突然驾临,在众多贵族面前,这座时常被忽略的小城市终于解除了蛰伏的姿态,在它如巨兽苏醒般展开肢体时,天空之上,环抱不朽之宫形如萼片的壳体也逐一坠落,与这座诡丽之城结为一体,这座曾经凡庸低调的公爵领地迎回了它被寄存在此的另一半,和它唯一的主人。 公爵就此离去,开始长久的隐居。 但两百年还是太短暂,远不足以让仇恨褪色。 云层返照的辉光给白色为主体的星巢之城抹上一层浮丽色彩,大大小小的浮空平台如同水莲,一节节的环形通道将它们与被流线型壳片拱卫的城市联系起来,在主城基座附近飘荡,基座之下,难以胜数的管道垂入云端,每隔一段时间,城市就通过这些通道与下方世界进行物质交换。在与其他尽力保留了自然风貌的浮空城相比,这座算不上庞大的城市摒弃了对大地的纪念,仿若水中妖花的形貌虽有星星点点的植被点缀,也不过是精心计算之后的余量。 夕照落在薄壳巨大而光洁的内壁上,城市被折光笼罩,光明依旧,树篱繁茂的叶片泛着柔润光泽,一尘不染的光滑石阶上,公爵缓步慢行。在他头顶,天空已经冷却,渐渐变得清澈。 夜在降临。 在这个世界,清晰的夜空实在算不上美妙景色,很少有清醒的人愿意直面头顶星空,癫狂的星辰向所有生灵昭示着终极的命运,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对那些短命的族群来说,没有稳定的参照物,依轨道巡游的城市群落就是它们的历法,元老院愚蠢的变革让一些低智族群在恐慌之中自我毁灭,不过这等微末小事无人在意。相比头顶日复一日迫近的巨大恐怖,短寿未必不是一种幸事,反正不是所有种族都能平安渡界,连高等人族都在排除异己,纷争不休。 “碧如。”公爵说。 “殿下。”跟随在后的女妖低声回应。 “你似乎仍有不满。”公爵说。 “没有一丝一毫是对于您的。”女妖说。 “他们并不值得你如此激动。”公爵说。 女妖的翎羽依旧艳丽夺目,说明愤怒仍在她的血液中燃烧,她已经处理了一批毒素,但新的每一刻都在积累,只要一根羽毛,它浸泡过的液体就足以毒死数以万计的生灵。“我不能原谅,”她咬着牙说,“永远不能容忍他们对您的的侮辱。” “看愚者自取灭亡是一种乐趣,我愿意将这种乐趣留给孩子们。”公爵说,“所以我召你同来,在你将冲动化为行动之前。” 他们踏上一片柔软的草坪,钝圆的草尖随微风摇曳,细碎的小花点缀其间,灌木组成装饰性的图案,卵石小路蜿蜒交叉,尽头是一座称得上美丽的建筑物。它是半透明的,被一片挺拔的林木包围,颜色像最干净的湖水,水晶般的表面折射出多种光线,却不显得棱角尖锐,连指向天空的塔尖也如同绮丽装饰,这让这座建筑看起来有些脆弱,就像一座花房。 事实上,这是星巢之城最坚固,防备最严密,也最重要的场所。它不在重重院墙的包围之中,反而临近城市边缘,表面也不见岗哨卫队,看起来只是一处精心打理却人迹罕至的休憩之地,这般景象并非针对敌人的障眼法,选址之初,这里就变成了最安全的地方,整座城市都是它的护卫者,这样的形象只是出于……一种心理的需要。 柔和的光线充满建筑内部的每一个角落,地面和墙壁的色调让它们显得材质柔软,实际上它们也确实是有弹性的,角落点缀着一些很可爱的微光植物,目之所及,这里没有一样尖锐冰冷的东西,除了公爵和女妖,也没有其他人。 经过一道又一道走廊,女妖看着他们路过的一个个房间,她没有改变自己的心意,但她的眼神正在变得柔软。 她伸手轻触着墙壁,就像触摸着宝物。 然后她停了下来。 这里只剩下她一人。 公爵穿过屏障,像穿过空气,他踏进一片水面,波纹向四面荡开,清澈的温水浸过他的腿,他的腰,一些细小脆嫩的藤蔓从水下伸来,勾住他的手指,亲密而依恋地将他向下拉去。 公爵沉入水中。 神经导线已经连接,萤火一样的微小意识朝他聚拢过来,无数肉眼难辨的细丝与发根相接,记忆——触觉,声音,色彩和气味,化为跳跃的微小电流向蜂室传递,羊水中的孩子翻了个身,飘荡的胎发下,他们的眼皮轻轻颤动。 不可见亦不可觉的触丝如滂沱大雨,洋洋洒洒笼罩了整座城市。宏大幻境在思维的网络中展开。 在蜂巢中,幼体依赖着来自亲体的给养,他们没有足够的时间按部就班地成长,来自整座城市的能量供奉使他们能够一出世就拥有成年的躯壳和力量,但那些空白的灵魂,需要以镌刻的方式使之获得生存的能力。 但在化身百千进入血腥残酷梦境之时,另一种记忆也在复生,理性的约束因为主体意志的分散而变得薄弱,使那些冰封的情感结晶的光芒透过黑障投影到意识表面。公爵很少主动回忆,他的心还未衰老到如此地步,但当它们无法避免时,他也只是看着它们,像看着一条永不回头的河流。 343.血脉 mfbl.info新笔趣阁 www.mfbl.info,最快更新随身带着淘宝去异界最新章节! 最初的记忆来自一双手, 将他从母腹之中剖出。 “他是最后一个。”一个少年的声音说, “术法只剩最后一步,我们来到了节点上。” “为了这场灭族血祭, 背后之人至少准备数十年,如今这个统治家族人口超过一万,附属种族数十万的族群所有力量都聚于此子之身, 他的天赋与生命之力将成长至难以想象, 他也将是复仇之子。”人王问,“你为王时,将如何裁决此事?” “何须裁决?我应当是喜爱仇恨和死亡的。”少年说。 “这是我赋予你的职责。”人王说。 “那么,我就带走他。”少年说, “既然某个贵族家族如此热切地期望通过分食婴儿的血肉来消除诅咒,我会让他们看到这个婴儿, 然后庇护他, 让他不受任何伤害地生存至成年, 在那之后,一切交给自由意志的选择。” 他睁开眼睛, 在一片模糊光亮中, 亚斯塔罗斯伸指点上他的额头。 多年之后的仇敌之城,他在满室血腥中抱起地上啼哭的婴儿。哭声停止了,小小的柔嫩的拳头展开,抓住了他的衣襟, 一双洗得湿漉漉的眼睛望向他, 却被他的掌心挡住。 纤软的睫毛扫过他冰冷的皮肤, 有人低声说:“这是他们最后的纯血血脉,阁下,请交给我吧。” 他说,“我要一个能收养他的家族。。” “但是——” “这也是陛下的旨意。”他说,“留下他。” “……是,阁下。” “我虽然从未下过那样的旨意,只说过你可以做任何你想做的事,”亚斯塔罗斯说,“这就是你想要的?” “我想要留在您身边。”他的声音轻得像幽灵,那是他空洞灵魂的回音,不是因果了断的空虚,而是在此之前,他的陛下已经从他身上拿走了庇护他的代价。 人王高居王座,他看着他,然后笑了起来。 长久的等待之后,亚斯塔罗斯说:“既然你已经知道所有应当知道的,那么,自今日起,你就是大公爵。” 很久很久以后,记忆最灰暗的那一日。 “他死了。”亚斯塔罗斯在他耳边说。 公爵缓缓睁开眼睛,金色双眸之中一片空茫。 许久之后,公爵才低声说:“……我们失败了。” “我很抱歉,陛下。”他说,声音又远又轻,“这意外难以预料。” “并不意外。”亚斯塔罗斯说,“对感性生物,尤其是对人类来说,他们生命最有价值的部分,都凝聚在爱恨两端。” 他轻弹手指,切断两人之间的管道,金色的通道从两人之间垂下去,化为星沫消散,公爵从王座上起身,因为骨血连接的中断,他跟随人王时趔趄了一下,亚斯塔罗斯用一只手扶住了他。 殿堂空旷,黑曜石的地面清晰地映出两人倒影,人王的影子强大而明亮,公爵却苍白到几乎透明,他用手掩住半张面孔。 “您预知了今日结果。”他艰难地说。 “我既然以灵魂为食,要如何才能视而不见,那样专注炽烈的爱情?”亚斯塔罗说,“在你回应他之后,灵魂的契约便开始成形,新血脉的诞生更是加深了这种关联,在感应到你遭遇的莫大危机之后,他不过作出了最忠实的反应。” “对您的忠诚不在首位,就应当视为背叛。”公爵说,“我选择了错误的对象,我犯下了同样的……” 亚斯塔罗斯说:“你选择了最正确的。” 公爵没有说话。 凛冽的风从高台外吹来,将金甲傀儡的胸腔吹得嗡嗡共鸣,风扬起了他们的黑发,亚斯塔罗斯看向远方的黑色天空,“我已经获得火种,今日之后,我将降临到另一个世界。从胚胎开始,从一个人开始,我将获得权柄,我将征服土地,我将张开滤网,迎接所有渡界之人。” 他对公爵笑道,“我将为王,直至化为尘土。” 公爵看着他,失灵的知觉缓慢回归,痛苦灼烧着他重新成型的灵魂,在缓慢的,越来越深刻的痛楚中,他闭上了眼睛。 “我……将为您竭尽所能。” “你只要活下去就够了。”亚斯塔罗斯柔声说,“不要忘记,你是生之希望所在。” 他后来去了战场,没有找到任何东西。所有血肉都湮灭在狂暴的力量风暴之中,是圣王龙从晶化的大地上导出了战斗的记录,让他看见了过程。 他感谢了圣王龙的帮助,然后说:“我有一个请求……” 圣王龙接受了这份请求,“如果这就是你的决定,那也并无不可。” 恍然之间,他想起一段相似的对话,那是一个弥漫着馥郁花香的夏夜,在重重轻纱幔帐背后,交谈的人都知道他在旁侧。 “我的爱如无尽之火,除您之外再无余地。”有人温柔地说。 “这不是一个合适的理由。”亚斯塔罗斯说。 “然而真实。”那个声音轻笑着说,“我并不奢求您理解这般自私的渴望,我只希望完成这唯一的愿望,我请求您替我实现。” 公爵停下脚步,侧头看向身后。 荧光果实照亮处处垂吊的宝石流苏,丝幔轻得像雾气,在夜风中缓缓飘荡,暧昧的影子投到他的脚边,他看到他的陛下靠在一张软榻上,便服的衣领敞开,露出强健的胸膛,一双纤长柔软的手轻轻搭在他肩上,丝绢般的黑发垂到他胸前,人王抬起眼睛,看着眼前的美貌面孔。 作为一名女性,女爵的美丽堪为典范,礼服将她修长的脖颈和线条优美的肩膀袒露在亚斯塔罗斯的目光下,她一条修长的大腿跪到他腿间,红唇鲜艳,与他呼吸可闻,长长的眼睫几乎触到他的眉梢。这本来是一个引诱的姿势,芬芳的晚风,朦胧迷幻的灯光,充满魅力的男性和女性,这应当是一幅充满性的张力的画面,如果其中一位主角不是亚斯塔罗斯,而另一位不是有那样的一双眼睛—— 那样一双燃烧着的眼睛。 燃烧的不是爱欲,而是生命。 “我应当拒绝你,”亚斯塔罗斯说,“然而这是你真实的愿望,你将它放在你的职责和生命之前,我不能拒绝这份祭礼。” 她露出一个微笑,然后贴近他,亲吻了他的侧脸。 “我接受你的躯体和灵魂。”亚斯塔罗斯的手指抚上她的面颊,“你将留在你期望的那一刻,与我共存。” 拉杰尔家族的长女被人王陛下“接受”了,此事在贵族中引起一阵波澜,前王离去后,亚斯塔罗斯陛下再无人约束,他的统治犹如枷锁,一日严苛过一日,纵然以残酷手段维持的秩序使得许多家族得以保全壮大,但也有许多贵族更热爱物竞天择的良性竞争,只是他们的诉求从来不受亚斯塔罗斯的重视,他的恣意妄为超过此前所有的王,没有什么家族和人能动摇他的意志。公爵似乎是个例外,然而公爵本身就是人王最忠诚的追随者,所以,当人王与尤利娅·拉杰尔携手现于人前时,贵族几乎都以为他们要有一位王后了。 然后,在所有人面前,亚斯塔罗斯“转化”了这位年轻而强大的女性。 她成了不朽之宫的一部分,“与他共存”。 那是一个令人印象深刻的仪式,并且是出于尤利娅的要求,有人说这是她对家族的报复,她拥有那样的力量和那样的功绩,却被他们否定了继承的资格,可能还要加上一些对陛下的不应有的迷恋,使她对他们为她准备的联姻对象很不满意,好像她只是一个以极端方式摆脱家族依附的悲剧。另外她虽然获得了一点荣誉,却没有给其他人带来多少利益,她的家族至少将她培养得如此有价值了,她至少得留下点儿什么吧? 贵族们认为这也许是因为这个家族对年轻人的教育出了问题,虽然拉杰尔公爵一直在努力为自己的家族争取补偿,他另一个赋予厚望的儿子却似乎认为追寻“阴谋”更重要,因为他绝不相信他的姐姐会因为报复或者爱情这样愚蠢的理由付出灵魂,这只是亚斯塔罗斯削弱他们家族的一个理由,作为战将,尤利娅远不如阿加雷斯这样没有根基的戴罪之人容易控制。 哈德南·帕·拉杰尔在公爵教导过的年轻人中十分突出,他有一种世界理应是他所想象的那种模样的自信,并且极具感染力,他是一个理想人选。他能够成为人王,并不是因为他用叛逆者的鲜血证明了拉杰尔家族的忠诚,但凡他们有一点忠诚,拉杰尔公爵就不会被填入新宫,灵魂日夜煎熬。 他只是适合在亚斯塔罗斯陛下不在的时候待在那个位置上。 曾经有一个更适合的人选,但他背叛了公爵。 亚斯塔罗斯认为阿加雷斯作出了合理而且合适的选择,只有公爵认为自己受到了他的背叛。在长久的生命中,他从未因任何决定后悔,直到遭遇唯一的例外。 在那个朦胧的春夜,他将自己手采的一支鲜花别到一名年轻人的礼服衣襟上,然后微笑着看他。 “我希望我的长子有最好的血脉,最好是……因爱而生。”他说,“你愿意吗?” 这就是痛苦之源。 公爵从未想过有一日能感受那个孩子的存在,在他请求圣王龙将它送往另一个世界时,它连基本的生命形态都不具备,而在此之前,他已经在那个世界布置下了其他血脉,它们是从他躯体上分出的血肉,不带丝毫非凡之力,唯一的特殊之处,是在合适的时候,它们会侵入彼方原种生命的躯体,借此孕育出不受任何排斥的新个体。它们——他们会像原种生命一样生老病死,唯有记忆代代传承,隐藏在他们的灵魂深处,等待某个特定的时刻来临。 那个孩子几乎不可能出生却出生了,并且正在苏醒。 苏醒之后,如果他能找到那些散落各处的血脉碎片,吞噬他们,他获得的力量也许足够他找到那座被主人废弃的浮空之城,即使只剩下废墟骨架,但在那里,必定有他另一个血亲的传承。 公爵再度想起了那张面孔,想起了那双总是凝视着他的眼睛,想起他们灵魂最为接近的那些时刻。 纵然一切都已成过往,生死不能逆转,光阴再难挽回,只要还有活着的人,记忆就会延续。大封印的动摇,龙主力量爆发导致的连续反应让他得以和唯一的正式血脉建立连接,但自龙宫归来后,公爵没有告知任何人,也从不打算开启第三次灵视,借那个孩子的眼睛进一步窥视。他既然已经苏醒,就一定能活到两个世界联通的那个时候,虽然他和公爵永远不会相见——通道几乎是完全单向的,不过到了那个时候,公爵也许能通过别的方式真正地看见他,看见他和另一个人联手缔造的成果成长之后的模样。 那个时候,作为不愿负起责任的父亲,他会送他一份礼物。 让他不会在那个世界感到孤独的礼物。 —————我是爱的分隔线————————————————— 塔克拉猛然打了个喷嚏。 “昨晚没睡好?”维尔丝随口问,给他递过去一张草纸。 塔克拉随手擦了擦桌面,然后把它团起来,弹进纸篓。造纸厂又改进了技术,把早期实验性的一堆劣纸送来了军营,这堆一擦就破,厚薄不匀的废纸大多数送去了厕所,让没见过市面的新兵习惯保持良好的个人卫生——既然一擦就破,那他们就不得不认真仔细地学习如何洗手了。作为应当作出表率的高层人物,塔克拉和维尔丝也分到了一批,公务之余,他们会把它们一张张和着胶泥搓成结实的圆球,作为胶水粘成的木枪的子弹,是军训中表现优秀的学生的奖品之一。 把最后一个纸弹塞进匣子,维尔丝拿出一份报告。 塔克拉很有兴趣地浏览完了这份报告。 “真有意思。”他说。 “让你过去呢?”维尔丝问。 塔克拉对她露齿一笑,“他可不会。” “他”当然指的是云深,所有人的“术师”。 “前段时间,他找你谈了一次。”维尔丝十指相交,垫着下巴看他。 虽然被术师约见差不多是一种荣誉,但约见变成长谈的时候,就是另一种意味了。被他约谈的人往往是工作和生活出现了问题,而这些问题很难在他们自己的工作框架内解决,需要被提到更高的层级去。 “只是一点小问题……”塔克拉说,他把报告丢上桌面,“一些有趣的问题。” 344.上善若水 mfbl.info新笔趣阁 www.mfbl.info,最快更新随身带着淘宝去异界最新章节! 他们刚刚征入第三批新兵, 云深看过了相关资料, 然后问他:“我们要打造出什么样的队伍?” “战无不胜的。”塔克拉说。 “我们如何做到?”云深又问。 “充足体能,严格纪律, 合理战术,先进武器。”塔克拉说。 云深沉吟了一下,“思想呢?” 塔克拉说, “用不着。” “为什么?”云深问。 “人也是武器, ”塔克拉说,“武器只要磨砺。” 为什么要知道一个人,一群人在想什么? 即使没有云深的引导,没有范天澜的对比, 塔克拉依旧非常清楚,军队这种组织并不需要太多的声音, 以及不利于形成“集体”这种概念的待遇。人的欲求是永远不会满足的, 给予越多, 他们想要的就会越多,得到的越多, 他们就越怠惰, 塔克拉又不是一次两次听到有人问同样是住宿舍的,怎么他们就不能跟那些工厂和工地干活的人一样舒服宽敞,明明他们更重要——一旦发生战事,可是他们去保护这些没有武力的人的!也有人认为军事轮训毫无必要, 各司其职, 各安其位, 大家对自己的责任都清楚明白,何必这样加重负担,却不一定能产生什么作用? 塔克拉觉得这些话也很有趣。 他当然也会协助维尔丝的工作,把那些不应有的念头,不合适的言论软化消除,或者控制起来,不让那些爱叨叨的家伙影响别的正常人,不过这种活计就跟除草一样,除非你把它们连根拔起之后再来回碾上几十趟,让土地坚实得连水都渗不进去,不然过不了多久就得再来一次。人的杂念就像野草一样,在大脑这样肥沃的土地上自由自在,但要是让它们从脑子长到四肢,那就是他们这些主官的问题了。 在军队里,人是另一种形式的武器,虽然更精密,更复杂,需要更技巧的操作和更谨慎的维护。不少人以为他们的武器就是他们的权力,尤其是那些满脑子新奇加入进来的部落青年,塔克拉在打击他们这件事上做得尤其顺手。 “那么,这样的军队为何而战?”云深问。 “为了你。”塔克拉说。 云深看着他。 塔克拉笑了起来,“你就是一切。这个理由就够了。” 云深轻轻叹了口气。 塔克拉愉悦地看着云深斟酌的表情,他当然知道自己的回答有问题,不过这又没什么关系,有问题的是“我认为您说的都是对的,我干什么都是照您的指示去做的”——然后按照他们自己的心意搞成一团糟。他也知道自己最受云深认可的是他从不把军队当做是他,或者某个族群的东西,一支军队只能服从一个核心,无论他们是谁,为何而来。所有严苛的训练都是为了胜利。当然在云深的价值标准里,人的生命不是能够量化衡量的东西,然而只要战斗——连训练都会有伤亡,所以入伍这件事从来不是“找活干”,在军队里,不要想得到他们指望的“合理报酬”,理解不了和忍耐不下去的傻瓜,最好早点给他滚。 每次把这种废物送走塔克拉都会感到很开心。 “假设这样的状况,假如我们不得不进行一场烈度非常高的战争,战斗中的伤亡率超过百分之五十,假如因为某种需要,我们需要把我们的军队打散,单位从三人小组到只有个人,让他们散入城市或者部落,半年或者一年之后再召回,我们的军队还能聚集起来,重整建制,重新战斗吗?”云深问他,“如果有一天,我们不需要再保持这样高的战备比例,即使有人功勋卓著也必须离开,我们能让他们心甘情愿服从命令,铸剑为犁吗?” 塔克拉安静了一会,他没有问他们怎么样才会遭遇这样的绝境,他偏着头想了想。“很难。”他说,“几乎不可能。” 有“术师”这个全能领袖在,一切皆有可能,但到了那个地步,大多数人大概只会哭喊着求他想出一个办法,寄望他展现“奇迹”。战争的武器,高端如他们如今使用的枪械火炮,低端如刀枪棍棒,到最基础的人的躯体,当它们被连续地不可抗拒地摧毁的时候,人的理性也会跟着被摧毁——他们的敌人已经向他们展示了被摧毁后是什么样子。 那么,云深所说的,能够忍受一半以上的伤亡还能够继续战斗,连最小单位也打散还能维持组织行动能力的军队真的存在吗? 如果这样的军事组织不曾存在过,云深就不会问他这样的问题。 至于铸剑为犁…… “军队是服从于统治阶级政治目的的暴力工具,”云深说,“我们的……或者说我的意志决定了这支军队的性质。” 他又叹了一口气。 “‘武器’,这是这支军队的作用之一。”云深说,“但越是锋利,越是强大的武器,就越难长久保持,人也同理。” “你想要我们是什么样的?”塔克拉问他。 “像水一样。”云深说,“上善若水,坚不可摧。” 水是什么样的? 它从来没有固定的样子,就算它冻上了,也没有一片雪花是相同的,不过云深从来不会故作高深,他向塔克拉解说了水的几种物理性质,当水是一个考点的时候,它是 (对某些人来说)枯燥乏味的,但当这种自然界的基本组成物质和人类最暴力的机关联系起来的时候,它就变成了一种感性参照物,将组织建设的问题转向了类似哲学的思虑。 “最高的善良是像水一样……”塔克拉翘着腿翻自己的笔记本,看着范天澜在某一页备注的“上善若水”,“善良?” 他啧了一声。 “术师理应拥有和他相称的武装,对我们也理应有更高的工作要求。”维尔丝说,“虽然可能在有些人看来,这种目标遥不可及。” 塔克拉挑起了眉,“不是又假又空?” “如果是别的人……如果有别的人说出这样的话,那是的。”维尔丝说,“但术师说的那就完全不同。” 虽然术师并未刻意追求权威,但如今的他确实有了任何话语都会被视为权威的地位。 “虽然在我们的历史中,只出现过为崇高目的而战斗的军队,从未有过本身就是道德标范的群体……若非这是术师的理念,我会说这种组织几乎不可能将这种道德持续下去,这与我们作为暴力工具的本能是相背的。何况人们天然仰慕强者,却不会天然怜悯弱者,我们能够用纪律约束不好的行为,却不能让他们主动去做好的事。” “要有‘惊险的一跳’……”塔克拉合上笔记本,把它丢到桌面。 从一种工具到有所谓“灵魂”的组织的一跳。 云深说他们没有形成那种军队的条件,即使将一切制度仿照,未经历史的淬炼,模仿得来的形式很难通过时间的考验,而一支军队灵魂的锻造又是何其重要,如果他们不能在前期还有足够控制力的时候打下基础,就更不用想将责任交给下一代。 所以塔克拉至今为止的工作成果,应该只能算完成了表面功夫,但这不算是他的失误,在整个聚居地的生产和生活已经变成一个紧密关联的整体的时候,军队精神建设的迟滞和外部环境同样是一体相联的,云深向他提出的这些问题与其说是问责,不如说是一种讯号。 一份长达三年的作业,他们应该对某些问题给出他们的答案了。 接到命令的时候,白鸟很吃惊。 作为中队长之一,他没想过会接到这样的任务,不过文件十分明确,在此之前,他们也听到了一些风声,只是没想到会以这种方式解决,虽然仔细想想,这个结果并不让人意外,那边的问题已经不是几个行政命令就能解决的了,诸多矛盾的根源一方面来自那些部落首领的欲壑难填,另一方面,伯斯他们也在推波助澜——后者可能才是真正的问题。 开了两次短会后,白鸟和他的同袍们很快就做好了出发的准备,他们要为这次行动出动两个连队,前往曾经的坎拉尔部落领地,如今正在建设中的新坎拉尔城,护送所有援建人员回归。 他们将全副武装。 新坎拉尔城。 路撒走进办公室的时候,伯斯坐在办公桌后,对着一叠纸张沉思。 “护卫队三天内到。”路撒把刚刚得到的消息告诉他,伯斯放下笔,把仍是一片空白的报告往前一推,他看向路撒。 “结果是什么?”他问。 路撒递给他一叠纸张。 伯斯低头看完,沉思片刻,然后抬起头,“准备一份通知,”他说,从书立抽出一本文件夹,拿出一张纸,看着上面念道,“坎拉尔新城援助建设队伍撤离通知,内容是,一至九区内:由于新城建设的争论未能在有限时间内解决,为避免更多冲突,现在,根据《应急条例》和临时城市建设代表会三次会议决定,通知如下:1.9月30日早上至午前,所有施工领队清点队内成员,确保每一位原始队员到位……” 路撒走出办公室,微风从走廊吹来,他从走廊看出去,看向冷清的小广场。 不久前,这里还人来人往,吵吵嚷嚷,如今除了轮值的卫兵,只有雀鸟偶尔降落,秋风吹扬,带来丰收的气息,他的目光略过远处窥探的人影,在成排的平屋屋顶后,广阔的田野翻起一层层成熟的波浪。 路撒很快将印刷好的通知书送到传信处,即使事已至此,蓝布制服在坎拉尔新城仍能畅行无阻,这批狼人和人类的骑士有最好的坐骑和最敏捷的身手,他们哒哒的蹄声在过去的两年多里为人熟知,却从未有一日像如今这样,仿佛每一声都在敲打人脑后的筋索,路边一些已经住入新居的兽人从门缝窗边看着他们飞驰而过,男人们低声嘀咕,女人们神情不安,他们忍不住望向远处那个独独拥有一个大平场的两层长屋,仍然不能明白: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撤离队伍送达各援建队伍,部落联盟不能不对此作出反应,但直到晚上,首领们才终于结束自己部落内部混乱的争论,聚集到一起商量对策。 相比第一次会议时成群挤在家宅中的局促,如今的兽人首领们已经有了一个足够宽敞坚固的会议室,他们坐在打磨上漆后光亮得能映出倒影,却已经被利器和勾爪扎挖得斑驳坑洼的长桌边,陷入一片躁郁的沉默。 因为刚才坎拉尔的族长问了一个问题,“一旦他们离开,我们自己能不能对付对面那座城?” 有首领说能,纳纹族长又问:“如果人类也要对付我们呢?” “这不可能!”许多人说。 纳纹族长叹了口气,“不可能吗?” 他们沉默了一会。 两年半的朝夕相处,他们已经知道那些人类非同一般,他们来自名为术师的强大天赋者麾下,有聪慧的头脑,高明的技艺,还有严明的纪律,连撒谢尔的狼人都遵从他们的规则——不仅仅是遵从,他们几乎是一体的,魔狼斯卡的名字在他们之中被提到的次数远不如术师,有时候甚至也不如某些陌生的,却拥有权力和技艺的人类——于是这给了他们错觉。 他们可以从人类的“规矩”中争取更多利益的错觉。 但没有人想要得到如今这个结果,得知那头白狼决定所有人撤离的时候,首领们吃惊到完全不愿意相信,他们在自己的地盘上中耽搁许久,是在和他们的长老亲信们一遍遍确认这个消息的真实。无论他们愿不愿意接受,那些人类和狼人看起来是来真的了,他们已经行动起来,像他们下定决心做任何一件事的时候。 但是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路撒结束这一天的奔忙时,夕阳已经垂至天边,建筑长长的阴影完全覆盖了道路,坐骑肌肉规律的运动轻轻摇晃着他的身体,清凉的微风吹过他的耳朵,让他慢慢地松弛下来。 啊,晚上还有一次会议,明天还有满满当当的让人喘不过气来的工作,还有后天……但它们不再让他烦躁了。 宿舍的门墙很快进入眼帘,他下了马,把它牵进圈舍,在管理员那儿签了名之后,他没有急着去食堂,先绕去白墙那儿看了看今天的字报,没什么特别的东西,在离开前,他听到有人在墙后说话。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呢?”一个姑娘轻声问。 “不全是我们的责任。”一个年轻的声音回答了她。 “你们只是带来了改变,一定会有人不喜欢改变,所以矛盾是必然的。”那姑娘说,“你们绝对不会动摇自己的目的,可以理解你们为此做的一些必要的事情……所以你们的离开,只是另一种开始,是吗?” 和她在一起的年轻人过了一会才回答她,“这不仅仅是我们能够决定的事情。” 345.矫枉过正 mfbl.info新笔趣阁 www.mfbl.info,最快更新随身带着淘宝去异界最新章节! 路撒刚刚走进饭厅, 就有一个人回过头来, 朝他挥手。路撒去领取食物的时候,那个人也跟了上来, 帮他拿了一杯甜水,然后两人一起走向角落的桌子。 “梅尔应该长高了。”在路撒吃饭的时候,阿普拉说, “等我们回去, 他可能又升班了。” 他对路撒说:“我想申请一套房子,在第二城。” 路撒终于抬头看了他一眼,阿普拉期待地看着他,“我们能做邻居吗?” 路撒咽下嘴里的土豆, “积分够付一期了?” “是我最先发现了火烧粮田的混账并且阻止有功,”阿普拉高兴地说, “他们都说我会得到很好的奖励, 积分绝对不会少, 我已经争取到了资格,绝对没问题。” “哦。”路撒说。 阿普拉小心翼翼地看着他, “你不高兴?不喜欢我住在你们身边吗?” “没什么可高兴不高兴的, ”路撒说,“我早就知道你想这样。” 阿普拉露出笑容,路撒语气冷淡地说:“你想干什么都行,只要别老想着把我跟你那些族人凑一块。” 阿普拉微微张开了嘴。 “我和你是朋友, ”路撒说, “但不是和你的部落做朋友。” 阿普拉闭上了嘴。差不多等路撒吃完了, 他才小声说:“对不起。” 路撒把喝完的水杯放到桌面,简直想叹气。这个蠢货。 他又想起了白墙后的那个姑娘,坎拉尔族长的女儿,一个聪明冷静,又大胆能干的女孩,比她的父兄都要有前途得多,连伯斯都不掩饰对她的赞赏。不过,她和那个年轻狼人的感情,是因为年轻男女间必然的吸引,还是她觉得需要和撒谢尔建立起这样的联系?或许是两者都有,事物从来不止一面。 但仅凭她,并不能弥补裂痕……不能消解横亘在两个群体间的巨大的,深刻的矛盾。 路撒和阿普拉一起走向宿舍,路上他们碰到了伯斯,这名十分有影响力的人一手端着饭盆,一边和一名年轻狼人说话,对他们只是点了点头。 进门之后,阿普拉才问:“他想带她走,那个莉亚姑娘?” 路撒把自己扔到床上,摊开手脚,由着阿普拉在屋子里转来转去收拾东西——稍微有一点点权力的好处就在这里,他不仅能住两人一间的小屋子,还能指定一个干活听话的室友,“她又不是一件行李,什么时候轮到他决定她的去处了?她留在这里可有用多了。” “可是他们不喜欢她。”阿普拉说,“那些老顽固,自大懒惰又爱指指点点的家伙,他们已经完全把她当外人了。” 路撒闭着眼睛,哼了一声,“谁是外人?能够控制土地的才是主人。” “可我们就要走了——” 路撒睁开眼睛,看向他,一看到那样的目光,阿普拉就站直身体,露出了等待认错的表情。 “……”路撒过了片刻,才说道,“这是一个陷阱。”他轻声说,“我们从未、也绝对不会放弃,所有的土地都是属于我们,是属于术师的。” 在另一个房间,伯斯对面前的年轻狼人说:“如果这就是你的决定,我不会阻止你。” 年轻人低声说:“谢谢。” 他离开时带上了门,伯斯坐到椅子上,为自己倒了一杯水,陷入深思。 他可以向术师他们解释一切仍在控制之中,这是对他们遭遇的种种问题最快也最彻底的解决方式,但是他真的对自己所做的一切问心无愧,对如此举措可能引起的后果有完全把握吗?如果这些问题他不能得出最好的回答,那么,当初是什么驱使他作出了这样的决定,并且是什么让如此之多的同伴支持了他? 莉亚回到了宿舍,目送年轻狼人离去之后,她才回过身面对自己的舍友。 “他会带我们走吗?”她们小心地问。 莉亚没有说话,眉头慢慢皱了起来,她的眼神让那些女孩忍不住退缩,但她们没有从她面前让开。 不像部落首领们时常在酒宴上“不经意”抱怨的那样,女人们又蠢又好胜,经不住一点点哄骗。她们对危险变化的知觉比许多男人都敏锐得多,从一个月前开始,她们就在试探问她同样的问题。 “你们想离开部落?”莉亚问。 “要是……”一个女孩说,“要是他们允许我们以后回来瞧一瞧,看一看,我们就不算真正离开了部落。” 莉亚说:“对他们来说,这仍然是背叛。” “可是这不公平,我们和男人们从人类手中学到了同样的技艺,人类也给我们同样的报酬,只是因为他们想要更多的好处,就要我们放弃这一切。”另一个女孩用冷静的声音说,“而他们给我们的只是一个承诺。” “可他们不是一个人啊,他们都这样说了……”有女孩小声说。 “我不相信男人。”那个女孩说,“如果他们讲信用,为什么我们会变成这样?” 宿舍里沉默了下来。 事情怎么变成这样的呢? 阿普拉走出宿舍,天刚蒙蒙亮,他遇上了几个同样要去工作的人,打了招呼之后,他们各自牵出坐骑,向不同的目的地行去。 到了地头,阿普拉并不意外人数不够。报完数后,有人对他说:“我们以为你不会来了。” “我的活干到他们说不能干为止。”阿普拉说。 他支起涂黑的大木板,从背包里拿出粉笔。 “这是今天我们要学的新字。”他说。 有人高声问:“你们都要走了,为什么我们还要学这个?” 阿普拉停下笔,回过头来,“因为你们是为自己学的,”他说,“不是为了我们。” 他们今天学了十个新字,又复习了昨天学的十个,算起来,他们已经学习了超过七百个的新文字,已经能够读懂写在城中墙上的大部分标语和一些通知了。最初加入生产队和建设队的人们并不知道每日学习也是劳作之一,而且他们的队长和老师十分严厉,不肯学的家伙只有两个下场,滚出去和从哪儿来的回哪儿去。自从人类以钢币计算报酬之后,想要投入他们麾下的兽人简直数不胜数,而其中最积极的不是别人,居然是“那些娘们儿”,也许是生理天赋使然,总之在人类看来,女性们比男性更仔细,更专心,也更柔顺服从,所以他们并不介意她们的力气比男人们差那么多,毕竟人类的工具如如此便捷锋利。 所以在每三个月进行一次的轮换中,离开部落的女人也越来越多了。 阿普拉主动要求来坎拉尔新城工作才半年,和他一起干活的大多来自偏僻小部落,或者是部落里的偏僻人,更聪明或者更受重视的人要么去干了更讲究的活计,要么就是被调去了别的地方。阿普拉作为队长既要干活又要扫盲,过得比在学校里还忙碌,有时候回到宿舍连皮毛都未清理就睡着了,不过路撒从未为此抱怨过什么。 例行的学习很快就结束了,每个人都收到了一张纸的作业,收好后他们就开始干活。 阿普拉目前的工作是粮食采收,他和他的队伍负责的地块面积有二十顷,照原本的计划,在冰冻来临之前,他们要把这些地块上的薯粮全部刨收,一部分贮入地窖,大部送往加工厂。现在加工厂已经在拆机器了,不过援助队伍会带走的只有工具和机器,土地的产出会留给这里的所有人。 秋季的清晨是很清凉的,但到了中午,劳累的人们大多已经被汗水湿透了毛发,温和的阳光也显得毒辣起来。人们走进棚子吃饭,秩序和往日并无太大不同,杂粮饭和肉菜还是一样香气扑鼻,咸味纯净,只是再愚钝的人都能感到不对——没有人高声笑谈,赶食抢饭的人也不多了。 阿普拉放下碗的时候,有人问他:“如果我们换掉一些首领,你们是不是就不会走了?” 阿普拉看着他,那个弓着背的兽人,“我们走了,你们对他们也是有用的。” “谁?”另一个兽人问,“是我们的那些首领,还是对面那座城里的家伙?” “你们不帮助我们,”有人说,“我们赢不了他们。” 阿普拉站了起来,所有人都在看他。 “这是你们的选择。”他说。 下午的工作草草结束,午饭后的大多数人都已无心干活,阿普拉干完了自己的那份,然后把人集中起来,记下了一个比一个不好看的数字。队伍解散后,他回到宿舍,食堂的食物比昨天更丰盛,他很快就等到了路撒,不过今天的对方胳膊上缠着绷带,他吃惊地站起来,还没张口,路撒就说,“误伤。” 坐下之后,路撒才低声说:“开枪了。” “谁?”阿普拉问,“为什么?” “他们在办公室吵了起来。”路撒把香菜挑了出来,“打得很难看,有个蠢货要把伯斯扣下来,还有支持他的。我开了一枪,子弹跳回来伤了我自己。”毕竟他是第一次对人使用这种武器,也成功地让两个大块头蠢货同时躺下了,这预料之外的受伤让他恰到好处地躲过了伯斯的追究——虽然最终一定逃不过,不过那也是回到第二城之后的事了。 阿普拉长大了嘴。 路撒慢条斯理用牙齿把肉从骨头上撕下来,“没什么好意外的。我们挑选了那么多次,留在这里的还有多少聪明人?” 阿普拉看他的目光有点一言难尽。 “我会记得这一段美好日子。”路撒说。 新坎拉尔城十公里处的一个新聚落,白鸟看着提拉的目光也是一言难尽。 “他们是故意的?”他问。 “当然是故意的。”提拉说,“术师的计划太温柔了,他们并不满意。” “这是背叛!”白鸟低声叫道。 “不是。”提拉说。 “不是背叛是什么!”白鸟怒道。 “是效率。”提拉理所当然地说。 白鸟胸口起伏了几下,他明白为什么他们需要如此慎重对待这次事件了,出问题的不是那些部落兽人,而是这些明明受到术师信任,却践踏了这份荣耀的派遣队伍!他盯着提拉,“我会仔细调查这件事,让事实说话。” 在他离开之前,提拉说:“如果术师认为这是错误的,为什么他从不阻止?” 白鸟停了下来。 “伯斯每个季度提交一次报告,厚度——”提拉竖起了三根手指,“术师全都看过了。他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是他既不申斥,也不阻止。” “你的意思是,”白鸟厉声道,“这是术师的责任?!” “当然是白狼他们的错。”提拉说,“不过这次任务之后,我就要申请调岗到这里来,我认为术师是正确的,伯斯犯的错误不是他们的想法有什么问题,是他们的活儿干得太糙。”他歪着脑袋想了一下,“我能够理解,要是我三年里天天都得跟那些蠢货打交道,我也忍不住。” 白鸟气到无话可说。 他走到门口的时候,提拉说:“你知道他们是怎么干的吗?” “我当然知道。”白鸟回头说,“他们故意把那些部落分成一份一份的,然后挑拨他们,把能调和关系的那些人都弄走,剩下的都是本身就有仇怨的。那些人既不听话,胃口还很大。矛盾肯定不能避免,剩下的破事就自然而然了。” “要是不这么做,”提拉问,“我们要用多长时间来解决他们?” “术师从没想过‘解决’——” “但是他们在拖他后腿。”提拉说,“他们妨碍了他,就是妨碍了我们。” 白鸟沉默了。 “术师已经给了我们足够的耐心,我不认为那些家伙有这样的资格。”提拉说,他笑了一声,“尤其是——他们居然威胁我们。他们居然认为他们有资格在两个之中选一个,如果我们不愿意,他们就要去投奔我们的敌人,你说我们为什么要容忍这种愚蠢?” 白鸟去外面找了个地方独自思考去了,提拉在两人共住的帐篷里翘着脚喝盐水,他没想过说服对方,如果这么轻易就能动摇,这名遗族人也不会有今天的地位,还能被选中执行这样的任务,人家可和他这样靠“特殊照顾”才当上的主官不一样。不过他故意这么说,也许能为他争取到一些时间,让他能够更深地加入这件事去,因为在这之后,他很有可能调岗——在他自己强烈的要求下。 346.两地三方 mfbl.info新笔趣阁 www.mfbl.info,最快更新随身带着淘宝去异界最新章节! 援建队伍撤离的消息第二天早上就传到了阿兹城。 狂笑声从城主府中传出。 “愚蠢!愚蠢!愚蠢之极!”盘踞在石座上的熊人大笑道, “这是将坎拉尔城拱手送人!绝不可错过良机!” 他命令属下:“盯紧他们!一旦那些人类和叛逆离城, 我们即刻出兵!” “我认为这有可能是个陷阱。”一名衣饰华丽的狐族说,他人到中年, 眉间有思虑形成的深深刻痕。他的座次仅次于熊族城主,城主下令之后,虽然绝大多数人神情都蠢蠢欲动, 但他一出声, 也有不少人现出了迟疑的神情,大厅中的人们低声讨论起来。 即使这三年里没有再发生战事,但人类的力量没有比在这里的人更能体会。他们改变的不只是部落。 “这两年我可没见过比他们更有信用的家伙了,”熊人不满地看着他, “何况这不是你的小妾传来的消息?你不是说她是可信的?” “女人只能看到表面的东西。”狐族说,“人类比我们狐族更狡猾, 更不讲信用, 如果他们突然回头攻击我们, 让我们不及防备,他们应该也能想到这个。” “然而他们已经完全和那些部落闹翻了, 部落人对他们恨之入骨, 他们也对部落人失去了耐心。”一名蛇族说,“除了城池和土地,这里还有什么他们的利益?” “他们已经掠去了一半以上的人口。”一名豹族沉声说,“没有部落能容忍这个, 除非他们将所有人都杀死, 否则不可能长久留下——每一个部落, 每一个兽人都会和他们作对。” “可是他们的武器……”另一名熊族疑虑道。 “直到今天,我们还未找到萨满说过的那种武器。”另一名狐族说,“我们只拿到了这个。” 他拿出一支□□,举起它向其余兽人展示。差不多所有人的目光都被他吸引,为了拿到这种全新的可怕武器,他们花了很大的代价,一把已经被传回帝都,另一把送到了城中的铁器坊,直到今天才展现人前。 “它只能容纳几个弹子,虽然威力很大,但一旦全部射出,就会变成铁块。”年轻的狐族没有提他们连融化它都做不到这种丧气事,“而且,据说——”他看向自己的长辈,“因为威力太大,如果它击发的时候离人太近,它们只会从人的身体中穿出去,最多一个小指头大的孔,而不是从里到外崩掉成块的血肉。这种伤痛是可以忍耐的,只要不是不幸被打中了血道,只要撒上人类的药粉,就能够治愈。他们之中只有贵族能用上这样的武器。” “重要的是坎拉尔城。”一名狼族冷冷地说,他是这里唯一的狼人,“一旦占据了坎拉尔城,我们就用他们的盾,去迎击他们的矛。” 其他人看向他,他眼中的仇恨毫不掩饰。 然后那名年轻的狐族问:“我们只有一个问题,他们何时撤出坎拉尔?” 秋日的阳光洒落庭院,一身长袍的狐族穿过走廊,路上的奴隶纷纷对这位大人俯身行礼,他一路都在沉思,眉间皱纹越来越深。一名年轻人从后面赶上了他。 “戈尔兹叔叔!” 他猛然惊醒,回头看向侄子,“安塞。你离开了会议,还是他们已经结束了?” “已经结束了。”年轻狐族说,“他们也想不出更有智慧的战术来,无非是那几样。” 过路的奴隶纷纷走避,不过他也没有就那几样是什么继续说下去。 “对战争来说,力量才是真理。”戈尔兹说。 “正如那些人类。”安塞说,他看向远处的院子,“您是去见那个女人吗?” 狐族点点头,“如果这就是最后时刻,她应该知道更多的消息。”消息在这些时候就是性命。 “她最后的价值也在这里了。”安塞说。 “如果我们能够成功,她会有更大的价值。”戈尔兹说,他们一起走过拐角,“她不用再待在这里,每天伸着脖子等她的好哥哥告诉她人类又犯下了什么大错。她可以到帝都去为我们说话,告诉那些听了太多传闻的部落首领,人类和那些狼族叛逆是多么地凶残狠毒,他们只会带来噩梦——所有关于他们的好话都是贪婪行商的谎言。” 安塞笑了起来,他伸手摸向腰间,那里有一把同样来自坎拉尔城的短刀,“如果他们想知道人类是如何拥有这样的力量和技艺,他们可以来问我们。这两年我们已经看得足够多了。” “我们能看到的只有坎拉尔。”戈尔兹轻声说,“我们的探子没有一个能活着从那边回来。” “我知道他们的所谓‘术师’能够极快地知道发生在极远处的事,”安塞说,“但他既不能离开他的老巢,那些遵从他命令的人类也没有展现出力量天赋。他们可怕的地方唯独在于他们的技艺,可他们的数量太少了,这是他们唯一的和致命的缺陷,否则的话他们就不需要从那些部落蠢货那儿获得力量了。正是因为数量不足,他们才会选择与斯卡·梦魇这种人物结盟,借魔狼的名义扩张领地,然而这份盟约并不坚固,他们彼此之间并不信任,双方都在拼命往这份契约加入别的东西……我简直不能相信,那些人类居然让撒谢尔人和他们一块去扶植别的部落!要我说他们可真是对自己的力量太有信心了。他们将技艺像抛洒种子一样在原野传播的时候,难道没想过他们的敌人也有同样的智慧吗?” 戈尔兹一边走路一边听他滔滔不绝,他不赞同也不否定他,但他看着这个侄儿的眼中有强烈的欣赏。 “所以他们在赌博。”安塞说,“那些人类似乎忘记了一件事,这是兽人的土地,我们才是这里的主人,他们这些外来者不过施舍一些利益,难道就能够让我们的子民忘记自己的种族吗?他们用那些严苛的规矩奴役我们的同胞的时候,难道没有想过,同牲畜一般被饲养的日子比起来,他们更向往自由?” “说得真好。”一个女人说,还伴随着鼓掌声。 他们抬起头,一名豹猫女性倚在二层的栏杆上,笑嘻嘻地看他们。她最让人印象深刻的不是那双大而明亮的眼睛,而是一身白色的毛发。 她也是一个白化种。 安塞笑着走了上去,戈尔兹走在他身后,看着自己的侄子和自己的女人拥抱在一起,“可爱的莫尔!”安塞笑道,“我苦命的莫尔,你高兴吧!你期待的日子很快就要来到了!” 戈尔兹又皱起了眉,不是因为安塞用身体挡住他,偷偷摸了莫尔几把,而是他把话说得太早。 莫尔有些不敢置信地看着他们,高声问:“真的?难道是我一直以来期望的那件事要发生了?” “当然是的。”安塞哈哈笑着说,“可爱的姑娘,快去给我们拿一壶甜酒,还有热一盘油饼来。我们要用脑子的时候还很多呢!” 她微笑着,轻盈地扭过身进了房间,在那个同样学自人类的饭室里丁丁当当地弄了起来,戈尔兹和安塞在长桌边坐下,戈尔兹对安塞说:“好了,拿出你的真本事让我看看。” 安塞于是从怀里拿出了一个本子,把它摊开到桌面,又从皮袋里拿出一支用绳缠着的铅笔。 “他们很有可能把炉子拆掉,但是我们已经知道了它的形状,我们能够把它缩小,这样虽然不够像他们那样一次能得到很多成品,但我们本就不需要那么多,我们需要的是得到这种技艺……” 莫尔将油饼和甜酒端了出来,然后在戈尔兹脚边的草垫上坐下,柔顺地依靠着他的膝盖。这个姿态是她来到他身边之后学会的,因为他说这样才能显示她作为女人的本分。 两名狐族认真专注地讨论着高深复杂的知识,他们在这座城市举足轻重,比城主更不可替代,因为许多来自人类的奇巧之物就是被他们看破了其中技艺,他们派到新坎拉尔城中的探子才能找到真正的目标——斥候在这里已经不太管用了。人类和狼人在坎拉尔搞出了太多新奇玩意,他们的工具,他们的铁器,他们建造房屋和开垦土地的速度简直像在梦中那样,坎拉尔曾经是一个部落的痕迹完全消失了,还有几个部落也差不多像坎拉尔一样消失了。战争失败后,拉塞尔达派了一些队伍来这里防备人类的动向,坎拉尔土地上发生的事让他们看得目瞪口呆。 即使过去了三年,人类在那两场战争中的手段余威犹存,然而他们也已经很久没有传出什么惊人的消息了。这可能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探子们一越过坎拉尔的领地就会像石头沉入泥沼一般不见踪影,这确实令人心生恐惧,但那些人类在坎拉尔的作为又让人怀疑起这种恐惧。除了建造城市和耕作土地,他们没有更多的作为。 阿兹城像坎拉尔的影子一样建立起来,没有人类工匠的加入和教导,奴隶们干得又慢又不好,住在阿兹城中的兽人们一直注视着坎拉尔城,他们敌视着,也嫉妒着那些舍弃了自由和尊严向人类低头的部落们,自由和自尊是无价之宝,但他们确实卖了一个好价钱。阿兹城唯一能够自夸胜过坎拉尔的就是人数和战士的数量,这两年越来越多的部落勇士来到了这里,他们看着坎拉尔城,像是看着宝藏,又像看着猛兽。 莫尔换了个姿势,她手腕上清水般清澈明亮的珠子碰撞在一起,滑溜溜又沉甸甸,是他们从坎拉尔买来给她的礼物。她还有一些别的这样的礼物,以戈尔兹叔侄拥有的财富计算,它们既美丽又便宜,人类总是造出这样的东西。坎拉尔城中心有一个财富之源,人类将他们制造出的种种妙物都运到那座广场中出售,却又严格规定部落人只能用自己的劳动来换取他们需要的任何东西,只有极少数得到许可的商队能用普通的钱财和他们交易,他们就是用这种办法将很多人送去了坎拉尔后方的人类领地。 那些人类需要人口。 莫尔用尖牙叼起了自己颈间的珠链,眯起了绿色的眼睛。 她想起了那头可爱的,可恨的白狼。想起他已经被驯化,对一名人类的天赋者忠诚,为他付出种种。 如果不是他,她不会落到今日地步,虽然最大的错误是她自己造成的,那让她痛苦了很长很长的时间,几乎超过了她过去生命的所有快乐。 两名狐族还在探讨他们得到的人类技艺,虽然他们几乎从不自己动手,几乎十次才能成功一次,学到的几乎只有皮毛,但这一点儿都不碍着他们得意洋洋,因为不止他们自己,那些有身份的人物一样认为他们是希望所在。他们也不介意她在一旁听,她已经无家可归,女人不是不聪明,可是她们的聪明只能用在那些小地方上,这些东西她怎么可能学得会呢? 阿兹城和坎拉尔城中的人学到了不少东西,其中一样就是迅速。 他们只用两天作出决定,当天晚上就有数百人离开阿兹城,茫茫黑夜中,他们悄无声息地来到两座城市间的河谷地,在一座缓坡下潜伏起来。 黑暗无穷无尽,只有那座城市还有星点光芒闪耀。 在这两天里坎拉尔城也发生了不少事情,但并没有改变一些人最想改变的结果,可以说,反而让他们不想见到的提前来到了。 一大早就人喊马嘶,一驾驾大车在道路上排成一眼差点看不到头的长列,每一个集中点都站满了队伍,援建队的成员们把工具都清点好拿了过来,木箱垒得高过人头,能拆的机器都拆了,还有一些铸件和比较精密的仪器被打包放上了大车,先众人一步出了城。他们用对待平日工作的精神来做这些事,看似忙乱,实则有条不紊。 许多兽人从自己的住处走了出来,他们站在门边,坐在房顶上,或者只是从窗子里探出头来,看着人类和狼人把物资一样一样地搬上车,垫上草席,捆上麻绳,他们好像第一次发现原来这里竟有如此之多的“异族之人”,“异族之物”,可是那些面孔又有那么多他们熟悉的。兽人们显得既愤怒又伤心,既恐惧又期待,只有孩子们还不太明白。他们大多是普普通通的兽人,有生以来从未体会过如此复杂的感情,他们甚至不知道该将这些感情指向谁,他们感觉自己被抛弃了,又期望着自由——别人要给他们的自由。 “这世上可没有那么多送到你面前的东西。”伯斯说,“妈的,我真不敢相信仅仅三年时间,就让我们把他们宠坏了。” 纳纹族长苦笑了起来。伯斯的话是一点不客气,可是他不能说没有责任,他有很大的责任。 伯斯的办公室已经变得空空荡荡,靠墙的书架上放的文书,仪器,工具和土壤,种子,植物等等的样本,连一座别人送他的陶土烧的小塑像都打包了,墙上有地图取走的印痕,但是桌椅还好端端在原地,木柜上的瓷水罐倒映着窗边栽种的一株辣椒,植株已经有些萎焉,只有红色的果实鲜亮无比。 纳纹族长环顾着这一切,神色复杂。 “你可以和我们一块走。”伯斯看着他说。 “我不走。”纳纹族长说。 “我接到一条消息,”伯斯说,“你知道我们走后会发生什么?” “他们肯定会过来的。”纳纹族长说,“这是他们最好的机会,也可能是最后的机会。” “那你——” “我等着你们回来。”纳纹族长低声说,然后转身走了。 路撒看着他的背影,对伯斯说:“他现在倒是干脆了。” “部队已经到了,你的兄弟提拉也在。”伯斯说。 “他可不是我的兄弟。”路撒说。 “就算是兄弟,也没你俩那么像的心眼。”伯斯说,“你还在给她送消息?” “要有始有终。”路撒说。 “你不能保证没有意外。”伯斯说,他还记得那个豹猫姑娘,她刚被送到他身边来学习的时候看起来真不错,她本来可以和莉亚一样,即使她曾经做出了错误的选择,她仍然有机会可以回头,他不明白这种女性的执拗。 “只要她还在那边,不管她折腾出什么都是在给我们增加胜算。”路撒说,“我们不是有两个连队吗?我们的问题只在于怎么顺理成章,还有怎么向术师解释。” 伯斯终于皱起了眉,连路撒在说完之后也陷入了沉默。他们在这儿有不少事情都干得挺高兴的,可是想起术师和术师的那个宽敞明亮的书房,他们就感到气短心虚,虽然说真的,至少在现在,要是能重来一次,他们肯定还是会这么做。 他们为什么不能那么干呢?他们的敌人散播谣言,偷盗技术,煽动仇恨,而他们援助的部落一边拿着好处,一边在私底下跟他们的敌人抱怨他们是如何不讲情面又苛刻,那些好吃懒做的家伙还妄想如果夺去别人辛苦劳动得到的成果,能够让他们获得多大的功绩和多么安逸的生活,最好让他们舒舒服服地躺着,连肉都有人专门送到嘴里——只有那样才叫过日子哪。 没有人想让这种家伙成为自己的同胞。但是软弱的,因为一点挫折就改变想法的人是很多的,他们经过两年的精挑细选,已经让一半的部落人都改变了过去的生活方式,还有剩下的一半,如果他们还是像梳开打结毛发一样地温柔,那花费的时间就太多了,而且这些人值得他们这么做吗? 这个问题伯斯自己有答案,他的同伴们也有答案。 347.酝酿已久 mfbl.info新笔趣阁 www.mfbl.info,最快更新随身带着淘宝去异界最新章节! 角落里有人低声讨论。 “阿兹城的勇士们已经来了。” “可他们还不敢动。” “我们可以趁现在把他们放进来——” “不行!”有人厉声制止了他, “你昨晚没有看到?他们的防备得像一个铁桶!所有的路口都有人值夜, 灯火要亮到天亮!” “那现在呢?在他们出城到一半的时候,我们把门关起来, 他们攻击外面的人类,我们消灭城里的?” “蠢货!你不要说话了,这些统统不行!我们不能找死, 我们没有干掉那些人类, 会被他们联合其他人把我们干掉!我们只要等着!缺不了你我的好处!” 一个堪称庞大的阴影从窗外投进来,所有人都噤声了。但来者只是经过。 一位身高体壮的女性快步走在路上,时不时有人和她打招呼,她微笑着向他们点头, 然后继续在车辆和人群之中寻找着。拉比大娘找到伯斯的时候,他正在和一名褐肤白发的队长对单子, 巴罗把单子向伯斯一推, 对她笑道:“我可总算把您盼来了。” “我可舍不得你这样的好小伙子挨饿, ”这位声音有力的狼族女性说,一只手把篮子塞给他, “虽然我已经把你们给饿着啦。” 伯斯在清单上签了自己的名字, 才抬起头来,不用她招呼,他自己就用篮子的盖布包了几个薯饼,倒不是他非得当个娇滴滴的小姑娘, 待会他还有些工作, 带了油的手指肯定会让文件一塌糊涂, 他们现在可不方便随便敲一家人的门去拿水了。他把它们一口气吃完,然后又喝了一小罐甜酒。拉比大娘很满意。 伯斯抬起头,对她说:“你留在这里的任务会很重。” “不会比我的身体更重的。”她说。 “不,如果说我有什么人是绝对不愿他被牺牲的话,”伯斯诚恳地,“那一定是你。” 拉比大娘爽朗地笑了起来。“你的话真是比蜂蜜还要甜,可是我不会因为这个就害怕承担起责任来,男人天生就爱勇猛冲锋,你们现在让姑娘们也跟着变得威武起来了,可是要说耐得住和静下来的本事,还是我们这些老女人更强一些。”她用那双温暖的眼睛看着他说,“你们走吧,我们能把自己照顾好。” 她回到了人群之中,一些女人上去把她围住了,有些男人想挤过去和她说话,但是很快被女人们赶走了。她们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总是特别团结,莉亚很向往这种能力,因为她做不到这样,这可不仅仅是因为她是个姑娘。要说在这个地方待了那么长时间,伯斯见过的称得上有力量的人物,拉比大娘必须算一份。 伯斯最后看了她一眼,走去了下一个地方。 他和其他队长一起检查了每一个集合点,查看了牲畜,车辆和人员的大体情况,清点了物资的数量。作为援建队伍最高的负责人,他离开一个集合点的行为就是一个信号,在他走后,姑娘小伙们爬上车子,扬起鞭子,马蹄哒哒落地,车轮在道路上辚辚驶过,他们像一条小溪蜿蜒过城,向着城门行去。 城门今日全部敞开,宽度足以让八匹马并行而过,砖石铺就的硬质道路到这里为止,先行的载重车辆在土路上压出了清晰的车辙。太阳刚刚越过群岭,草上的露水未干,人的影子,车马的影子长长地落到地上,几乎连上到远方的田野,秋日清晨的风凉得像井水,微风拂过年轻人们的发梢耳尖,他们有许多人在这里回头,回望他们建设和生活过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地方。 他们心里也许想着“再见”,也许想的是“再也不见”,不过别人看到的只有一件事—— 他们正在离开。 有人用眼睛确定了这件事,然后一片阴影从河谷中升起,散入林地中。 伯斯站在最后一个集合点中,看着所有人都上了车。路撒差不多是最早离开的那一批,和他的好友一起,在队长巴罗向他招手的时候,伯斯点了点头,他向前走了几步,又转过身,看向这处宽阔晒场的对面,田地里还有很多玉米收获后留下的秸秆,风吹动它们宽大的叶子,发出沙沙的声音。 巴罗也从车上跳了下来,走到他身边,低声问:“有人?” 伯斯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他抬手取下了背后的枪支,将它平端起来,抵住肩膀。 一声枪响划过原野,淡青色的硝烟溶入风中,伯斯收起了枪,车上的所有人都在看着他,背后很远的地方有兽人往这里跑来。 “打中了吗?”巴罗问。 “我没看到他们在哪儿。”伯斯说,“不过这样就够了。” 一名狼人从地上站起来,掸开肩头木屑,抬头看向身边树上的那个大洞。 马车摇摇晃晃,伯斯听见背后大门吱呀关闭的声音,他没有回头,他身边也没有人回头,巴罗对他说:“你看这些土地,还有那么多的作物没收,真不知道会被那些野兽浪费多少。” “那也跟我们没关系。”伯斯说。但他还是随着他的目光一起看向两边的田野,四野空旷,平坦如席,他们栽种的田间林道还未成型,那些只有一人多高的小树单薄地划出模模糊糊的分割线。 他们来到的时候这里是什么样的来着?他都快忘记了,他们在这里做了太多的事,人可以离开,钢铁可以拆走,但他们的时间还是被刻印在了土地上,他们在这里付出的一切被离愁思绪搓成了一条不断绝的细线,牵在他们的心头。 “大娘肯定会心痛得要命。”巴罗又说。 “她要心痛的也不止这一样两样的。”伯斯说。 巴罗笑了起来,“你可真没良心,她可一直说你是个漂亮小伙子,好男人,又甜又软的面团团什么的。” 伯斯面无表情,车上的其他人低声笑了起来。 “她可能会有些艰难,虽然莉亚和图塔都留了下来,可那肯定会很困难。”巴罗又低声说,“我们一走,那些蠢货就得势了,虽然我看他们也高兴不了多久,豺狗早就盯上了这里,等他们攻过来,拿下这座城,豺狗就会变重新成昂着脑袋的狐狸、豹子和熊,跟在吃肉的后面捡骨头渣的,可就轮到那些蠢货了。” “他们太久没被人打痛过了。”伯斯说。 “蠢货还是豺狼?”巴罗问。 伯斯抬起头,“都一样。” 急促的蹄声自远及近,他们看到了道上被激起的烟尘,巴罗伸手探向旁边,绷紧了肩背,伯斯盯着来人。 几匹快马与他们擦身而过,马上的兽人在那一瞬间转过头来,和伯斯他们照了个面。伯斯认得其中两张面孔,对方也认得他——至少认得他的毛色。 “谁?”车上有人问。 “纳纹的儿子。”巴罗说。 “他赶回来想干什么?”一名狼人问。 “大概是因为没人问过他们的意见,”伯斯淡淡地说,“他们需要回来表达一下。” 那几名兽人在城门完全关上之前进去了,纳纹族长刚刚疲惫地回到自己的家里,大门就砰一声被人撞开,惊得他手上的饮料全顺着手臂往下流淌。他顾不上自己的蓝布衣裳,抬头看向风尘仆仆的来人,吃惊地站了起来。 “谢拉!”他迎上前去,“你怎么会回来?” “除非我死了,才能当做什么都不知道!”年轻的狼人大步走进来,解开皮袋,肩上披风也甩到一边,两名狼人则守在门口,“父亲!你们怎么能这么做?!你们竟然敢驱逐我们最大的依靠?” 纳纹族长闭了闭眼,“你还很年轻,谢拉。” “‘年纪不会给人智慧,只会让人谨慎’,你们明白你们在做什么吗?”谢拉激动地来到他面前,“我知道有人已经无药可救,但是父亲,为什么您也和他们一样,为什么连我们的部落也要加入进去?” “难道我们还能和他们分开吗?”纳纹说,“我们生活在同一片土地上,我们就是一体的。” 谢拉猛地挥手,“因为您——您放弃了权力!”他追问,“您为什么会放弃权力,在他们已经选择了您,甚至直接交到您手上之后?您曾经是最愿意接受变化的,为什么在这短短的三年时间里,在我们已经完全接受了那些人之后,您却变了?您变成了这样,难道不知道这就是背叛?我们已经从人类那儿得到了足够多的好处,为什么你们还不满足!” 纳纹叹了口气,“不满足的不是我们,是他们。” 谢拉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纳纹族长走到门边,左右张望了一会,才回到屋内,在椅子上坐了下来,“他们还没走远,我会为你们换一些马,你们可以追的上的。” “父亲!” “最迟日落,阿兹城的人就会来了。”纳纹看着他说。 不仅谢拉抽了一口气,连门口的两名年轻人也变了脸色。 “父亲……”谢拉反而平静了下来,“我不会走。” 纳纹摇了摇头,刚说了一个字,谢拉就打断了他的话:“这是我的部落,这是我的家,我不能容忍别人占有它,尤其是我的敌人!” “所以你更不应该留在这里。”有人说。 屋子里的所有人都吓了一跳,一齐看向窗户,两只手攀在窗框上,接着两只尖耳朵从窗棂边冒了出来,然后是脑袋和肩膀,谢拉走过去,瞪着他的姐姐。莉亚对他的脸色毫不在乎,拉比大娘在下面把三角梯收了起来,然后噔噔噔地从后面的扶梯走上来,谢拉觉得整个房间都在震动。 她来到房间里的时候,男人们变得像哑巴一样。 “你们怎么不说话啦?”拉比大娘问。 纳纹别过头去,两名年轻人都有点不自在,莉亚的目光从他们身上一一扫过,最后落到谢拉身上,谢拉没有看她,他强硬地看着拉比大娘,“先和莉亚走开一下,好吗?” “哦呀,去当了两年工人,看起来真是像那样一回事了啊?”拉比说,但她的语气算得上是柔和的,她的神色也是柔和的,“可是刚才我已经在墙角下都听见啦。” “我们不能把你们扯进来,”谢拉说,“战斗不是女人的事。” “好女人确实不应该打打杀杀,可是那是男人靠得住的时候。”拉比说,“纳纹现在已经成了一个南瓜,满肚子子儿,可是你不把他竖起来推一把,他是不会动的。他不想跟你说话,是因为你还不太靠得住,他也没什么脸跟你说他一步步做错的那些事,他现在只想你们快点动起来,去追上那些被赶走的,真正有力量的人,好去把他们的力量借过来。” 谢拉吃了一惊,他猛地转头看向纳纹族长,后者深深叹了一口气。 “你们太年轻了。”他说,“伯斯那样的人才是好手,你去找到他,他会告诉你该怎么做。” “我会去问他,但不是现在!我还是不明白!”谢拉说,“为什么你们要赶走伯斯,又为什么要我去把他找回来?你们到底想做什么?” “父亲想要一座术师统治下的只属于兽人的城市。”莉亚说,“他搞砸了。” 谢拉冷冷看了她一眼。 “你在铁路工地上接受训练,加入工作的时候,这里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莉亚平静地说,“术师派来的队伍做了很多事,他们实现了当初说过的几乎所有诺言,不过,他们也把我们的部落肢解了,他们把田地和建筑分成一份一份的,指给不同的人,工作也分成一份一份的,最后计算报酬的时候同样是一份一份的……” 谢拉忍无可忍:“这不是应当的吗?” “当然,这当然是应当的。所以我们的族人很快就学会了算数,谁给他们分配好处,他们就相信谁,只为能得到更多的好处,他们什么地方都可以去。”莉亚说,谢拉向她走了一步,她无惧地看着他。 “他们和人类一起架桥开路,把铁车通过的部落都建设得像城市,而他们的家乡坎拉尔在出卖了劳力后,就必须打开大门,让别人帮助他们建设自己的家园,还要出卖土地上的产出,好换取工具之类他们需要的东西。我们可以看到铁道通达后的这半年,那个豹族部落发展得多么迅速,而听说在海边的盐城,每隔十日就有大船出海,输出成船的货物,然后运回同样满船的人,而在他们的家园,一座抵抗人类的要塞已经在我们眼皮底下建了起来。你还需要知道什么?” 谢拉的脸颊绷出了肌肉的形状,在争端发生之前,拉比大娘一步插到了两人中间,两个年轻人只是被她擦过,就不由自主向后退了两步。 “你们总是不懂好好说话。”她沉声说,“这也不是小孩子吵架的时候,别把你弟弟当做傻瓜,也别把你姐姐当做坏人,你们可是同一天从同一个娘肚子里出来的!”她又不满地看了纳纹一眼,“现在城里乱糟糟的,伯斯他们走了,也把规矩带走了,说不准那些阿兹城的家伙来了反而是好事,但我也跟某些人一样,不愿意他们来我家里做客。这座城也有我辛辛苦苦的一份力,我要让那些想卖掉它和想拿拳头买下它的人都知道点厉害,我们的时间不多了,你们至少要有一个人回去!” 她看着谢拉,厉声道:“回你们的队伍,你们的工兵营里去!去通知那里所有的部落人,有人驱逐了我们的恩人,出卖了我们的家园,而我们要把这些混蛋都干掉!” 谢拉不由自主地问:“你们要怎么做?” “如果你留下来,你就会见到。”拉比大娘说,“现在,马上决定!” 又一名骑手冲出城门,看方向是紧追车队而去,这让一直注意着这里的眼睛紧张起来。但他们等待了很长一段时间,直到日头过午,直到日光西斜,直到他们的斥候安然归来,告诉他们白色狼人率领的车队没有任何回转的迹象。 不出意料,他们带着那么多东西,数量也算不上特别多,还跟这座城里的人闹翻了,可是今天早上那一击确实吓人。他们领头的几个百夫长里胆子最大,仇恨最深的就属狼人,可他在那之后也闭上了嘴,不再说跟那些法术面对面的话。融融的暮色笼罩着旷野,两人高的城垛背后换了一批人上来,这批人显得很焦躁。 焦躁才是对的。 哨音在四野响起,一声接一声,一声急过一声,城垛上亮起了好多灯,上面的守城人从木墙后面探出了半个身,一支羽箭破空袭来,钉在墙缝中。他们吓得立即缩了回去。 一个又一个的暗影出现在田野中,宽大和结着厚茧的脚掌跨过水渠,踩过还未收获的作业,沿着一道道的田垄汇聚起来,像波浪一样朝坎拉尔城涌来,只有零零星星几支箭乱射,城墙上已经一个人的身影都见不到了,夕阳正在沉没,粗野狂暴的叫喊声响彻天空,白日时这座城看起来崭新而安稳,如今就仿佛河中孤岛,被一浪浪拍击着。 叫骂和诅咒从城门传到城尾,一些箭支从墙外抛射到了城中,许多户人家家里亮起了惊慌的灯火,也有许多人家家里一片漆黑,悄无声息,部落首领和长老勉强维持了在会议室讨论的习惯,他们争吵得极其激烈,然后就打了起来,椅子被扔到墙上砸成碎块,桌子也被掀倒在地,纳纹族长情急之下从窗户翻了出去,有人抓住他的一只脚,他一蹬留下了靴子,莉亚用极大的力气把窗户关上,要追上来的豹族长老鼻头喷血地向后仰倒。 他们跑过广场,转了几个弯,穿过两间房屋间的空地,来到大街上。这里已经聚集起了一些人,拉比大娘和一名狼人在分发弩机,莉亚朝那名狼人走过去,拉比大娘给纳纹指了个方向,“你老婆在那儿呢,跟她一块装沙子去吧。” 只有大腿粗的撞木撞了不到五下,城门就打开了一条缝隙,晃动的风灯照出向内退走的兽人背影,进攻的兽人合力推开大门,坎拉尔城的内观展现在他们面前,就像一个甜美的果实剥去了外衣,大道笔直平坦,四通八达,建筑如同木盒,高低错落,狂喜的侵略者喘着粗气站在广场般的路口,左右四望,带着熟粮甜蜜气味的夜风吹到他们脸上,他们的同伴不断压上来,忽然有人一声叫喊,他们猛然回神,由百夫长们带领着,向着离他们最近的建筑,向着大道两边,向着记忆中财富最集中的城中央扑去。在这仿佛无数的乱流中,两名百夫长的身边有人一边小跑着跟随他们,一边急促地声说:“是的,就在那儿,他们一家都是麻烦……有个撒谢尔狼人还在这儿,最好把所有的狼人都杀掉……他们存放农具的地方在这儿,我们已经把门锁上了,不然就会拿来当做武器……对了,这里还存放着油和糖……对的,看管钥匙的是个臭婆娘,她最是该死……哦不!” 拿着皮张地图的狼人百夫长突然停下脚步,抬起头,他身边的兽人惊叫出声,“这是怎么回事?” 前路一片灯火通明,原本毫无阻碍的大道被木板,沙袋和其他各种乱七八糟的玩意堵住了,一些人从木板上露出头来,一些闪烁着金属光芒的武器对准了他们。 一个浑厚有力的女人的声音说:“要么滚,要么死。” “就是她!”那名兽人说,伸手指向她,“这就是那个女人——” 这是他留在这世上的最后一句话,一支羽箭深深扎进了他的眼窝,他仍伸着那只手,向后倒了下去。 348.一线牵 mfbl.info新笔趣阁 www.mfbl.info,最快更新随身带着淘宝去异界最新章节! 狼人百夫长只看了一眼地上抽搐的死人, 然后就转过头去, 阴沉沉地看着那个又给弩机上膛的狼人,他没有去看那个偶尔晃过射击口的女人, 他的眼里只有那张年轻的面孔,仅仅从外形就能看出,他们的祖先来自同一个部落, 在许多代人前, 他们是冰川狼族,在萨莫尔陛下的指挥下奋勇战斗,而如今他们站在这里,灯火在地上拉出长长的影子, 他们各自立于在明暗两端。 进攻的兽人为他们遭遇的挫折感到震惊和困惑,他们已经作出攻击的姿态, 却因为对面的武器犹豫不决, 他们大多数都认得那些弩机, 在出发前,那些来自人类的武器被放到他们面前, 用计策和阴谋获取了它们的狐族向他们描述了武器的一部分威能。火光照亮了阻拦在他们面前的对手, 居然没有几个看起来像是战士的兽人,从木板后露出来的眼睛至少有一半是属于女人的。 熊人百夫长咆哮着提起了他的向导:“骗我们?!” “不不不!”那名豺族人惨叫起来,“我们也不知道,这不关我们的事!是这些女人……这些女人!她们背叛了我们!她们投靠了人类!” 兽人们不可思议地低语起来, 一名豹族百夫长向前走了几步, 又一支箭射到他脚下, 他向后让了一步,举起小盾挡在身前。狼人百夫长退入人群,带着他的属下隐入黑暗,一双明亮的眼睛一直盯着他的行动。 “女人!”他大声叫道,“你们的男人呢?是谁让你们在这里对付我们?” “他们不是躲在你们后面吗?”那个蛮横的女人说,“我们为自己而战!” 兽人们怒吼起来,熊人随手将被他掐得半死的兽人丢开,“女人滚开!”他怒视前方,“让那个叛逆来跟我们说话!” 墙头那个一直沉默的撒谢尔狼人向下看了一眼,一声不吭地让开了位置,然后一个高大的身影升了上来,“你们要跟人说话,还是跟我们手上的武器说话?” 另一些坎拉尔城的人用声音支援她,女人们朝这些兽人吐着口水,一边高叫“这是我们的城市!”“侵略者滚出去!”“你们这群强盗!”“没卵子的混账,叛徒去死吧!”“别想我们让开,你们敢不敢拼命?”……受此大辱,阿兹城的兽人们怒不可遏,他们悍不畏死地向前拥去,一边用能想到的最恶毒的语言回击,更多的武器从木墙顶上伸了出来,然后一支长柄战斧飞越空中,精准地投向路障间的隙口,劈到一块光滑的圆盾上,然后被那精钢的质地弹飞到一边。 那名年轻狼人刚刚把盾牌移开,那个狼族女人就毫不犹豫地松开了扣弦,两名兽人顷刻倒地,鲜血和死亡是比任何语言都刺激人的口号,僵持的局面像被砸到地上的罐子一样破碎了,搏杀开始了。 在这样短暂的时间里,坎拉尔城的另一半已经落入了阿兹城勇士手中,如此迅速,是因为袭击者几乎没有受到抵抗,当被惊动起来,寥寥几个有勇气拿起武器警戒的兽人从门边露出脑袋时,看到的是侵略者被他们熟悉的部落首领像朋友一样迎接了进来,他们提着玻璃风灯,走在砖石道路上,那些全副武装的兽人四处探头嗅闻着,看着黑暗中的建筑轮廓,他们的眼睛闪着绿光,他们的领头人作出放开的手势之后,他们就像脱缰的野马一样朝四周扑过去。 “这些房子可真大啊。” “那是当然的,这里都是为做大东西准备的。” “那这里住了多少人?” 在零星的惊叫和吼叫声中,阿兹城的千夫长和那位族长交谈着。 “只有几百人,这里是加工木头,制造陶器和晾晒泥坯,还有干别的重活的地方。” “什么?”来者说道,“我们进了一个粮窝,你却告诉我们这里没有粮食?武器和工具放在哪里?” “这里有一些铁锨和锯子——我知道这没什么大用,”那名族长说,“是可恨的人类把武器拿走了大多数,剩下的武器和更多的工具被他们锁在了北边的仓库中,临走之前他们一直死死守着那儿。然后他们又把钥匙交给了那个纳纹的女儿,那是个非常不像话的女人,只是因为勾搭到了一个撒谢尔叛逆,就完全不将我们放在眼内,我们期待你们来解放我们的时候,他们已经把同样不听话的那些人聚集在了北边……” 千夫长停了下来,“你现在才告诉我们?!” “可是消息已经传递给了戈尔兹大人,你看那边的火光,他们肯定已经打起来了。” “那也是狗娘养的!”那名千夫长咒骂起来,“他把他的亲信都派到那边去了,让我们来这里捡骨头!” 他猛地转头,对四周已经冲入离他们最近的房舍翻找,还有使劲想撬开一些上锁大门的同伴怒吼起来:“别找了!都给我滚回来!这里是没油水的骨头地,骨髓都没有了,好东西都在北边!就要被戈尔兹的那帮野狗拿走了!”他转身大步走向来路,“快点!要来不及了!” 被他甩在身后的部落族长急步追上去,然后跑了起来,所有兽人都跑了起来,刚刚受过一场大惊吓的兽人许久之后才敢从居所中探出头来。 “他们走了吗?” “不,他们只是去北边了。” “他们能撑得住吗?” “那些都是北边原野和山林来的勇士,看他们的模样和刀锋,是多么可怕呀!” “我们应该听莉亚那帮女孩的话,去跟他们在一块的。这些部落勇士难道不知道,我们只要在坎拉尔城,不在乎是谁在我们头上,他们怎么能像刚才那样对我们呢?” “可是如果去了那里,莉亚和她的男人输了,我们就要变成奴隶了。” 千夫长带领的这三百多名兽人拼命朝北边赶去,被欺瞒的怒气鼓胀了他们的胸膛,他们的眼睛已经能够看见那些提前一步的混账抢到了多少战利品,占据了多少有利的地方,然而当他们赶到那仿佛烧起了大火的地方的时候,看到的却是那些也应该被称为同伴的人的尸体。 很多的尸体倒在地上,尸体上和砖缝里都是箭簇,还有活着的人在□□,另外一些人躲在两边房屋的间隙中朝前方射箭,箭支越过燃烧的木墙落在后方,看不到射中了多少,有几名勇气惊人的战士已经举着盾牌冲到了那堵单薄的墙下,但他们刚刚将手攀上墙边,摇晃了木墙几下,他们的盾牌就被射成了猬鼠,而他们自己也倒下去成为尸体的一部分。坎拉尔守卫者的武器精良得令人吃惊,他们在这个人为的关卡后,只要不知疲倦地射箭,就把众多阿兹城的勇士压得不敢露头——他们的箭支简直无穷无尽! 千夫长刚刚带人来到就被射倒了几个人,连他的胳膊上都中了一箭,他抓住箭杆猛地一拔,带起一溜血滴,像那些抬不起头来的人一样躲到了路边,他的部属也纷纷后退,□□追着他们的屁股。 “这帮废物!”他咬牙切齿地说。 他看到那堵墙仿似破了一角,用粗麻织成的沙袋倒在地上,是油或者别的什么在沙子表面燃烧,又一支火把从墙上掉了下来,落在一具尸体上。他抬起头左右看了看。 “你们只能看见一条路吗!”他又骂道。 “那就滚开!别缩在我们背后!”隔了一栋房屋的人骂道,“他们才有多少人?大半都在这里了!” 青筋从千夫长头上爆出,他记住了这家伙的脸,然后再次转身——他发誓这是他最后一次背对着他的敌人! 只有百夫长及以上才有资格看地图,千夫长凭着记忆,带领三百人穿过房屋的阴影,他知道人类走的时候肯定会留下点什么,可他没想到他们留下的不只是武器,还有这些顽固的抵抗者,明明他们已经和至少一半的部落首领谈妥了,他们会管好自己的族人,让他们顺顺当当地接手这座被人类抛弃的城市,而且他刚才听说了什么?那些拿着□□的可恨的抵抗者还多半是女人!连女人都看不住,这座城市里有多少男人是废物? 一离开那个满是火焰和鲜血的地方,夜晚的黑暗就让人的脑袋猛地清醒过来,千夫长带着他的勇士从旁侧穿过去,甚至不用再回忆那份已经非常可疑的地图,他只要寻着火光和人声就能够找到新的战斗点,既不出意料又令人极为愤怒的是,人类已经完全离开了,还在这里抵抗他们的都是兽人,然而——不管是女人还是男人,无论老人还是孩子,就算他们不忠诚于帝都,也应该明白他们都是兽人!当他们受了使命来收复失地的时候,这些人在做什么? 他们在和他们互相残杀! 但愤怒并没有让阿兹城兽人们的攻击更顺利一些,留在这座城里,和他们的首领不是一条心的那些兽人用房屋,木板和沙袋等等筑起了一个个路障,就像在这座城市内建起了另一堵城墙,阿兹城的兽人每在这不规则的防线上找到一个缺口,想要从那里突破的时候,都会同时受到两侧的攻击,那些被族人背叛的部落首领带领着自己的亲信加入了这些战斗,换来的却是更深的仇恨和更猛烈的攻击。那些蓄谋已久的坎拉尔城兽人的武器也不仅仅是□□,千夫长听到了几声令人心惊胆战的雷鸣爆响,当他找到其他百夫长的时候,发现他们至少损失了两成的人,这是一个可怕的损失。千夫长还看到那名狼人靠在一旁,眼睛上盖着湿布。 “他中箭了?” “从侧边偷袭的时候,被撒了一把沙子。”一名百夫长回答他。 “真蠢。”千夫长低声说。 “比死在那儿的好,差点他就能抓住那个女人,如果他不是想要一个活口。”豹族百夫长说,“还有,帕死了。” 帕是熊族百夫长的名字,他是阿兹城目前的城主的兄弟之一。 对千夫长来说这并不比其他人的死亡更让他心痛,他说:“我们不能在这座城里过夜了。” 他和他身后的勇士都杀气腾腾,他看着这些百夫长说:“但我们必须给他们惩罚。” 他看着那些仿佛在燃烧的障碍, 伯斯从溪水中抬起头,仰起脸深深呼吸,凉爽的空气流进肺里,他分辨出了早炊的柴烟气息。将颈后的毛发甩到半干,他从水里走了上来,穿上衣裳。 他回到营地,和其他人一起吃了早饭,然后来到连队主官所在的帐篷,白鸟和提拉都在,一个在看书,一个在写日记。伯斯看了好一会,才确定提拉确实是在写日记,这可是大清早。 提拉分了一个作业本给他。 伯斯狐疑地不接。 提拉看着他,“你不从现在就开始写报告吗?” 伯斯终于把作业本拿了过去,同样坐在桌子前面苦思冥想。路撒对这个可比他在行多了,可那名狐族住在另一个地方,而他要写的检讨书绝对不会比他这个负责人薄。三个大男人在帐篷里沉闷地过了半个钟,终于等到了无线电的消息,白鸟收起自己的课本,匆匆走了出去,伯斯也开始准备下一步的工作。 提拉对伯斯说,“我其实挺喜欢他。” “他不喜欢你。”伯斯说。 “那是当然的,不过他也算不上讨厌我。”提拉说,“我准备不干了。” 伯斯看着他,提拉露出了一个微笑,“他还不知道。只是一个报告的事,对我和他都是好事。” “术师呢?”伯斯问。 “这只是一件小事,一切按流程走就够了。”提拉说,“术师有更值得关心的事,我想不止术师,肯定有很多人想看一看你们的报告。” 伯斯收起纸笔站了起来,在他离去前,提拉说:“我想你们肯定没有后悔过,但我后悔了。” “你不用和我说。”伯斯说。 “我们可能要当同事了。”提拉说。然后他心满意足地站起来,从伯斯身边走了出去。 连队已经在这片野地驻扎了三天,除了巡逻和定期探查外没有什么动作,这点时间当然不至于让军人们失去耐心,第四天的下午,他们如约等到了从坎拉尔城撤离的车队,更早的时候他们还发现了尾随在车队身后的探子,但因为命令,他们没有处理那些斥候。吃过早饭后,援建队伍重新上路,这里到最近的铁路只有半天的路程,就算辎重会让他们的速度很慢,这一路也没有什么大的危险,从坎拉尔到第二城这样长的距离上,所有人数在三十以上的部落都被登记在案,通过骑兵巡防和向部落收买消息的方式,经过近两年的持续梳理,至少在主干道周边已经几乎不可能出现什么可疑人物了。 车队慢悠悠地离开,只留下了一些物资,连队又在原地等待了一天,到了傍晚的时候,一支队伍急行军到了营地。这支队伍绝大多数由筑路工和建筑工组成,全都出身坎拉尔及其周边地区,领队的是一名身材很健壮的牛族人。连队被集合起来,指令从白鸟和提拉这里发下去,一直落实到班组,除了重火力,连队只留下一半的武器,其余在清点后转交给了这支队伍。 “我们永远铭记这份兄弟情谊。”那名牛族人说,他的眼神和他的声音一样诚恳。 “你们一定会胜利的。”白鸟说,他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请务必接受我们的帮助。” 牛族人的眼眶里涌出了泪水,“你们真是我们的亲人。”他哽咽着说。 再晚些的时候,又一支队伍来到了这里,他们的人数少了很多,但带来了大量的坐骑。牛族队长决定连夜赶路,他们在接到消息后通过火车集合到一起,实际只走了小半天的路,他们已经在连队的营地吃了饭,又休息了一段时间,在听到那个消息之后,愤怒和伤心已经占据了他们大半的精神,今晚没几个人能睡着。 繁星笼罩旷野,风灯和火炬在地上连成了一条光的河流,白鸟站在营地前,看着兽人们接连骑上马匹,对已经换装完毕的提拉和他身后一个排的军人说:“不管你们有什么把握,凡事小心为上。” 提拉翻身上马,其他人紧随而行,动作整齐如一人,引来其余兽人的注目,提拉在马上对白鸟笑道:“三日后见。” 白鸟目送他们离去。 一天后,他带着连队移动到了离坎拉尔城仅一里之遥的位置,在那里他们可以看到城市上空飘散的黑烟,它被它的敌人点燃过,焚毁了一部分,坎拉尔的居民抢救剩下的那部分至今。阿兹城已经没有一个人在这里了,白鸟他们很快就接到了请求,进入坎拉尔城协助扑灭余火和修葺房屋,在白鸟和其他人一起修理水管,清洁道路,处置尸体,拆除烧焦的房屋的时候,远方的风带来了一些隐隐约约的声音。 次日午后,成功地将侵略者驱逐,并且反攻到对方城下的坎拉尔诸族回来了一部分,一名坎拉尔部落的狼人找到了白鸟,“你们愿意和我们一起,把他们从我们的土地上完全赶走吗?” 不久之后,云深收到了两个消息,经过坎拉尔城十三个部落的共同会议,他们决定将坎拉尔城并入第二工业城名下,所有部落向术师效忠,第二个是白鸟发来的,询问是否要保持阿兹城的军事存在。 他看了一会,把它们暂时放到一边,打开了刚刚一起送来的盒子,取出了里面钟表似的仪器。 它有他的手掌大小,光滑无色的玻璃后方是黄金的表盘,两枚同是黄金内芯的黑色指针悬浮在银色刻度上,他轻轻把它放在桌面,看着其中一枚指针微弱得难以肉眼观察的摆动。 这是为他而制造的指示装置,指针使用了他和另一个人的头发,既像金属又像宝石的刻度,是他们两人混合了墨拉维亚血液之后固化而来的,取血和混血的过程全部由他在目前封闭水平最高的实验室里完成,最后做出了两个。一个现在正在他面前。 门外响起了敲门声,来人正是墨拉维亚。 349.没有不流血的斗争(已修正) mfbl.info新笔趣阁 www.mfbl.info,最快更新随身带着淘宝去异界最新章节! 他坐在云深面前, 轻轻地, 忧郁地叹了口气。 “让我休息一会儿。”他说。 云深笑了一下,“辛苦你了。” “现在的年轻人真是可怕, ”墨拉维亚说,“为难一位长者的时候,他们难道感觉不到良知的拷问吗?” 在雪白墙壁和原木书架的映衬下, 他银色的长发, 剔透的肌肤和金色的眼眸呈现出一种梦幻般的色调,他就那样地坐在这里,神情近乎忧愁,任何铁石心肠都要为他融化。云深的声音也很温柔:“我会让他们注意的。” 墨拉维亚又叹了口气, “你这个骗子。”他对云深说,“你让他们像婴儿一样对待我, 可是这世上哪有需要算数的婴儿呢?” 云深只是微笑。 他显然是不打算收回决定的, 墨拉维亚又不太真心地叹息了一声, 然后看到了那个装置。他看了它一会儿。 “我还以为这是个时钟……”他说,“你果然把它做出来了。” 云深说:“可能把它做得小一些更好。” 墨拉维亚又打量了它一会, 点点头, “我也认为做成戒指的样子更好。” 云深……他又笑了一下,“这个我不行。” 墨拉维亚说:“它的礼物意义大于实际意义嘛。” 云深轻声说:“作为你们送给我的礼物,它的意义比我想象的要大得多。” 墨拉维亚用那双纯净,清澈的眼睛看着云深, 虽然他对云深那些抽象逻辑毫无天分, 在这里却不会弄混对方的意思。他说“它”是指眼前这个外表简洁得很有个人特色的小玩意, 云深的“它”,是指他在两年内更换八次工作地点后,经过多次实验才获得一些数据的,源自龙王后裔,经由特殊方式投影到他这个人类身上的力量天赋。 “它的作用只是让你们知道你们的意志‘磁化’领域扩张到了哪儿,但有天赋之力的人不受影响,凡人也不会因为这个改变记忆和感情,反而能够因此共享你们的一部分智慧,我认为它即使不是完全无害的,也可以说是害处极小的强大天赋。”墨拉维亚说,“这正好是你需要的,你不喜欢它吗?” 云深没有回答,过了一会,他问:“您认为‘计算机’这种工具怎么样?” 墨拉维亚歪头想了一下,“是我在你这儿见过的,最强大,最复杂,也是最脆弱的工具。” 云深说:“力量天赋是一种工具,人也是工具。如果将人视为工具,在我所知的世界中,还没有比人本身更强大,更复杂,也更脆弱的造物。” “你担心自己不能很好地使用这种天赋吗?”墨拉维亚问。 “我会在自己能力所及的范围内努力。”云深说,“既然目前还找不到控制它的方式,只能顺其自然了。” “那你的顾虑是什么?”墨拉维亚困惑道。 云深的目光落在那个小装置上,他慢慢地说:“使用工具是人和动物的根本区别……人发明工具协助和替代一部分劳动,工具是人的肢体的延伸,社会越进步,工具能够替代的基础劳动越多,从体力劳动到脑力劳动,工具的复杂程度逐步向上发展,然后到我能看到的阶段,具体的机械和抽象的数学在人工智能这个高峰上紧密地结合在一起了,人们因为对效率的需求,希望人工智能能够达到或者超越人脑的能力。但同时也有恐惧,担忧自己作为它们的发明者,反而会被不断进化的机器反过来控制和淘汰。” “你们的尝试可真有趣。”墨拉维亚惊奇地说。 云深沉吟着说:“人们发明和使用工具,工具也会反过来影响人们的生活习惯和思维方式,就像人们改造自然,也会因为这些改造受到自然的各种反馈一样。所以,有时候我会想,这种天赋会让我们把人变成一种矩阵计算机,还是……随着这种天赋的扩大,我们以为出于个人意志的很多行为,也会渐渐演变为一种集体意志的表达工具?” 墨拉维亚怔住了。 他低头思考了一段时间,然后才有些不确定地说:“你确实已经不太像个人类了……” 云深对他微微一笑,“但我知道,我仍然是人。” 墨拉维亚谨慎地看着他,然后小小地松了口气。 “这个世界是没有神的。”他说,“在你来到之前,很多人认为季节和天气有这么多的变化,是因为虚空之中有一个巨大的理性意识在控制世界,虽然有人知道不是这样,但他们也很难给出更合理的解释,要说总结规律,预示未来,这些醉心开发法术的人大概还不如一个老船夫。可现在你们已经开始做天气图了。” 云深又笑了一下,配合他转移了话题,“因为我们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 墨拉维亚说:“新居民认为这是‘神力’。” 云深说:“他们只是没适应。因为基础数据的接近,很多公式可以在这边使用,不过我们的定高气球和地面观测只能提供大约五百公里范围的数据,还在积累资料的阶段。以眼下的技术能力,只要有足够的时间,我们可以绘制出控制领域内的地面天气图,不过高空天气图还有些困难,我们现在对三天内的天气进行预报的能力,很大一部分是依靠你的帮助。” 所以,虽然墨拉维亚在那个(对别人来说)观赏价值大于实际价值的教官位置上过得挺愉快的,但在天气部门建立后,云深还是说服他换了个工作。 在云深看来,很难说墨拉维亚对这份新工作是比较喜欢还是很喜欢,当然,年轻人们对他可以说是非常喜欢了。 “即使在我看来,你们也做得非常好了。”墨拉维亚说,“你们刚刚完美地完成了一个收获季。” “现在还剩下些收尾工作,”云深说,“不过今年的工作确实做得很好。” “我应该已经习惯了你们干什么都特别大动静,不过今年的秋收简直像一场战争,整整一个月,从东到西,从南到北,数以万计的人和无数机器投入到这件事里去,火车日夜不休,你连军队都用上了。”墨拉维亚说,他歪了歪脑袋,“我甚至有些遗憾自己不能吃普通的食物,你完全可以养活一个大的国家了。” 云深只是笑了下。 他们还没有培育出产量稳定的本地杂交品种,目前也只是开发出了部分规划内的土地,管理水平不一,种子退化,对土地和气候不适应等等问题,总体产量总的来说只能算在预计范围内,真正的考验要等明年氮肥厂投产后才来到。他们吸收的人口越多,粮食的需求就越大,同时对管理水平的要求也越高,从量变到质变的积累过程是很难走的。 “关于军队,”墨拉维亚说,“以你们目前的食物储备和其他的生产能力,完全可以让他们专心训练,当职业的军人,可是你还是让他们要有自己的农场,而且还是在部门直属的农场隔壁。还有今年的赫克尔部落遭受水灾,你也是让他们去协助救灾了,灾难过后才和那位族长定下合同。我知道你想要的从来和别人不一样,这种做法也是对他们的训练?你要他们能够拿起枪,也能够拿起锄头,就像你致力于基础教育,降低不同职业间的障碍?” 云深嗯了一声,“也可以这么解释。” “可以这么解释的意思,是这并不是你真正的想法?”墨拉维亚追问道,“就像你对待那座坎拉尔城一样?” 云深思考了一下回答,“这是我过去的生活带来的思维惯性,我认为对于军队来说,专注提高职业技能是理所当然的,但同样必须有一些渠道,能让他们意识到在军队这个集体之外更大的集体,后者才是武装力量存在的理由和发展的动力。武器是钢铁的,人心是血肉的,人作为社会动物,越是和他人联系紧密,越是容易找到自己的位置。” 墨拉维亚若有所思,“所以他们能够供应自己一部分的需要,却不能自给自足。那么,坎拉尔呢?” 他看向云深,“我感到很困惑,他们在那边是如何操作导致今日的?很多人都想明白那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是我们提供的帮助还不够多,还是我们在那里做了什么不好的事,竟然让我们被对方赶出来。我们是不是该换一种方式对待那些人了?” “坎拉尔的问题有代表性。”云深说,“后续处理告一段落后,我打算展开一次讨论。” 墨拉维亚不出声地看着他。 在此之前,大概只有圣王龙才直面过这样的眼神,然而被他注视的云深却很短暂地走了会神,“父子间的血缘关系也体现在这儿啊”,虽然两者表现形式不同,天澜的注视也比墨拉维亚的更让人的心感到柔软和不忍拒绝。他很快就收拢了思绪,无论如何,墨拉维亚对这个集体运行发展的具体问题有兴趣和代入感都是好事,云深侧头去拿笔记本,墨拉维亚也摸出了自己的口袋本,还拿出了铅笔。 “关于坎拉尔及其周边部落的问题,”云深说,“从一开始,这个地区的发展方式就和我们选择的另外两个地点有根本不同,现在的发展结果是有预计的。” 墨拉维亚拿着笔等着。 “在那次部落结盟会议后,我们依次选择了三个地点进行试验。第一个试点是撒希尔部落,第二个是坎拉尔及其周边地区,最后一个,是位于目前铁路中点站上的豹族部落巴思尔。坎拉尔和另外两个试点不同在于,它既不像撒希尔,有布拉兰这样一个威信高,和我们沟通良好的代理人;也不像巴思尔,部落主体相对单纯,生产力水平较低并且结构松散,面对强势力量的介入很容易妥协,生存资源的匮乏使他们期盼生活条件的改善,服从性比较高;坎拉尔一方面情况相对复杂,距离导致信息交流不畅,物资运输消耗很大,与我们合作最深的狼人部落在当地的权威建立在人口和武力的优势上,我们的建设计划抽调了他们相当一部分的青壮人口,使部落间需要更多更深的合作来完成生产计划,这种合作需要团结在一个有力的核心下,但因为先天缺陷,他们内部盟约的组织效率相对低下,操作具体事务的权力在种种程序之后让渡到了以伯斯他们为代表的援建队伍手中,这是矛盾的根源之一。” 他停顿了一下等待墨拉维亚。 “以我们在会议上确立的共同原则来说,任何主动夺取当地最高权力的行为都是对同盟关系的破坏,所以伯斯他们尽量完整地保留了部落的权力结构。”云深说,“但另一边,他们用多种方式改变了部落中下层的生存状态,控制了土地的使用和土地的产出,这就意味着生活资料的分配权也掌握在他们手中。这个过程完成后,部落首领在行使权力的时候感觉到了明显的阻力,最重要的是,他们失去了他们的经济基础。” 在组织生产队的时候,伯斯提出了给部落上层结构分配生产所得的比例,那个比例并不算高,不过换算成绝对数量后,就足以让绝大多数的部落首领及长老等放弃加入实际劳动,而在对生产流程的管理上,伯斯和援建队伍负责人一开始采用的就是聚居地模式,这也给那些首领们造成了严重的障碍,从农业开发到城市建设,乃至于一些作坊的运作,如果部落首领们不愿意极大地投入时间和精力参与,除了被架空的权力和一些分配产品,他们被隔绝在了整个生产过程之外。即使如此,他们能够拿到的利益相对普通兽人来也说是很多的,在坎拉尔设立的供销点不分地域所有农产品统一收购,对工业制成品的对外销售却有很大限制,于是那些不参与劳动的部落上层家庭向供销社出售他们获得的粮食,换来工业品后与人贸易,因此积累起了大量财富。 但他们获得的金银宝石越多,权力就越贫瘠。 只有已经更名为第二工业城的撒谢尔旧住地才收购贵金属和部分稀有矿石,并且只接受和部落的交易,个人一概不予理会,在这里的限制更加严格——如果以部落名义用这些财宝和银行换来了钢币,这些钢币在离开银行的那一刻就被计入了部落的公账,每一次开支都要被坎拉尔城内的会计部门记录,如果没有记录,或者在年底结算的时候对不上数,那么去第二工业城交易的部落首领及其代理人,就会在公开会议上被剥夺当年的分配份额。 这种惩罚措施仅仅执行了一次,就为伯斯他们拉来了大量仇恨。 那次会议差点造成了骚乱,也是在那次会议上,伯斯他们表现出了他们对部落的控制力。此后双方矛盾不断积累升级,坎拉尔对面的阿兹城出现了大量的工业成品,伯斯的办公室被偷走了一支等待维修的□□,一支伐木队在林子里失踪了两个个人,发现了血迹但没有发现尸体,同时失踪的还有三把弩机,收获季节来到的时候,甚至有人想要火烧粮田。而在伯斯这一边,在这个过程中,至少有二十个部落上层家庭被供销社禁售,无论日常劳作还是例行会议,越来越多的人对部落首领等人不劳而获的生活方式表示了质疑和反对,他们设立关卡,对出入城市的兽人进行盘查和记录,加强了主要生产场所的防备力量,至于趁夜纵火的犯人,已经被公开处刑,尸体极为罕有地依照民意以兽人传统的方式处理,头颅悬挂城墙,尸体焚烧之后丢弃粪坑。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双方的妥协余地越来越小。认为自己被逼入了绝境的那部分部落首领使用了他们认为最有效果的手段,在最后一次工作会议上,他们提出,伯斯等人的作为已经背叛了当年慕撒大会由众人共证的盟约,他们应当交还各级产品的分配权力,放开自由贸易;伯斯与所有的生产队长都对此表示反对,并再次质疑族长制存在的必要性;然后正常会议流程中止,双方互相指责,部落首领们表示对面的阿兹城已经建设和发展起来,和他们有更多的合作基础,如果援建各部门不能作出正确选择,将受到极大的生命威胁,然后这种言论得到了另一种极端回应。 他们组织了一次投票,然后投票结果变成了决议。 决议的后果如今已渐渐显现,援建队伍撤出,坎拉尔城内部分裂。 “我觉得……有点儿不太对。”墨拉维亚说,“还有其他人呢?他们不应该才是最多数吗?” 那些接受了安排被组织起来,用自己的劳动改善了生活的兽人,云深作为术师身份时一直强调的“大多数”,这一连串的变化中,他们位于何方? 云深抬起夹着笔的手,给墨拉维亚指了书架上的一个位置,大约有他手臂那么长的距离上,毫无空隙都是报告文件。 “他们在这里。”云深说。 “每个季度,这里就收一次作业。”他取出其中一本,放到桌面上,摊开第一张,上面有一幅铅笔画成的人像,大体上能看出是一名身材虽然高大,却瘦削苍老,还有些佝偻的狼人女性,画工难以恭维,放到现在更难想象这幅画像和本人的关系,画像的旁边用钢笔写着她的名字和部分经历。 拉比,女,年龄三十二至三十五岁间,左腿陈旧性骨折,面部有刀疤,救助于坎拉尔城西十公里处一断崖下,高烧,伴有一具雄性狼人尸体,证实身份为其配偶,…… “我给他们布置了作业。”云深说,“第一年,我让他们观察和调查每一个加入新城建设的部落,记录部落的人口结构,体质状态,部落首领们管理部落的主要方式,他们在建设过程中形成的权力阶层,还有诉求的变动等等。第二年,我让他们在工作之余,选择他们认为的代表性人物进行接触。” 援建队伍和坎拉尔地区部落上层的关系恶化是一个渐近的过程,在开展工作之前,包括伯斯在内的援建各队伍都认为,坎拉尔地区是有一定可能复制撒谢尔的发展方式的,态度因此并不太积极,工作中发生的矛盾主要集中在与部落成员的沟通交流上,这些情况在云深远程支援,建设队伍根据情况不断调整工作办法后,最重要是第一次集体收获后有了很大改善。也是在第一次集体收获后,伯斯他们意识到了“不可调和的矛盾”的存在。 地理和族群的间隔,然后他们开始了自己的“实验”。 矛盾既然不可调和,冲突自然同样不可避免,但它将在何时,何地,如何发生,是可以尝试进行控制的。伯斯他们将很大一部分精力放到了妇女工作上,他们的努力也取得了一定的成果。 350.妇女工作记录 mfbl.info新笔趣阁 www.mfbl.info,最快更新随身带着淘宝去异界最新章节! 伯斯对白鸟说:“坎拉尔不同。” “有什么不同?”白鸟问。 “这里没有平等。”伯斯说。 “……”白鸟说, “平等是不存在的。” “但在术师面前, 我们大致是平等的。”伯斯说,“在过去, 无论年景是好是坏,人都首先选择去压榨弱者,以获得更好的生活, 人一旦习惯以这种方式生存, 就不会轻易改变念头,比如说认为劳动是一件低贱的事,能够奴役他人才是身份的证明,无论在人类还是在兽人的地界上, 生活的规则就是弱肉强食。但如今的我们需要人口,需要的并不是奴隶, 而是像你我一般的人所创造的价值, 为了将人的价值最多地提取出来, 我们必然要摧毁部落旧有的结构,用更有效率的方式统治他们。” 提拉说:“就像在撒谢尔和赫克尔部落发生的事。” 伯斯在座位上看了他一眼。 如果是三年前的他, 会说“撒谢尔和赫克尔不同”, 现在的他却已经明白,在术师存在的时候,不仅撒谢尔和赫克尔,在他们能够触及范围内的所有部落, 都是必须“消失”的。无论部落是以何种形式消失, 部落成员最终的结果都是加入术师和他的拥护者建设起来的社会机器之中, 成为庞大生产过程的一个部分。 这不是一件坏事,认为这是坏事的,只有那些还留恋着不劳而获的过去,或者只是因为目光短浅而畏惧改变的懦夫,如他见过的那些主动脱离后又哭着恳求再次上车的蠢货。只有野兽才喜欢离群索居,人只要生存,就几乎不可能离开人的群体,在生产力低下的时候,个体从群体得益不多,群体对个人的约束也算得上薄弱,在更强大和更有生命力的组织出现之后,部落这种团体形式就注定要被替换。 这是必然发生的过程,无论快慢。 在半年前伯斯拿到的证件上,“撒谢尔”这个名字已经不在正式户籍上,河岸那座迅速建设起来的城市被官方命名为“第二工业城”,在否决了“狼城”这个呼声极高的名字之后,工业城向外公布了他们的入籍标准,阿奎那族长在标准生效前,在《周报》上宣布将部落全员归入工业联合政府旗下,赫克尔目前和历史上所有土地的一切权利同时上交。这种操作在其后引起了一些争议,经过多次讨论,联合政府接受了赫克尔部落,除了信用清零——赫克尔曾经通过交易和工作从工业城获得的钢币全数回收,代以两处工业基地使用的信用货币外,这些目睹和部分参与了这片土地转化转化的狐族,也终于得以享有和撒谢尔狼人同样的教育、医疗、交通和住房福利。 有些狐族显然在这其中发挥了不小的作用。 同样是曾经的观望者,撒希尔部落选择了另一条截然不同的道路。为了修建从撒希尔通到铜山码头的硬化道路,布拉兰以部落名义向术师借贷,后来又追加铜矿作为交换,获得了工业城对撒希尔进行全方位建设的投入,在确定部落的发展方向后,拥护布拉兰的大部分族人都加入了海岸盐船公社,另一部分加入森林公社,和援建者将附近的兽人部落聚集起来,一同建设山区农场。在这个过程中,他也遇到了一些障碍,由于协商未果,他们用传统方式解决了内部矛盾,扫除了大部分反对的声音。 三个月前,第一艘远航船在海岸码头组装成功,有惊无险地完成了首航,第二次出航时他们将航程延长了两倍,船只沿岸行经三个海滨国家,并与其中一个进行了贸易,建立了比较良好的关系。 相比之下,坎拉尔新城的建设成就似乎并不出众,因为最近发生的事,他们的考评成绩可能还会下一个台阶。但伯斯并不太在乎。 “术师的道路不可复制,我们在坎拉尔面对的状况也不一样。”伯斯说,“慕撒大会上的盟约对我们来说是一种约束,我们不得不用更曲折的方式达成目的。经过调查,我们注意到了女人在家庭中的地位。” 调查最初只是一个被安排下来的任务,伯斯并不特别重视,直到他和他的同伴决定以自下而上的方式拆解部落。他们在此之前的工作已经打下了良好的基础,第二批新式住宅于冬日完工后,次年组成队伍前往新工业城务工的兽人数量占了坎拉尔男性的三分之一,虽然其他部落也有不同比例的成员加入了他们,但坎拉尔仍然有极强的危机感,在这个时候,伯斯向坎拉尔的族长提议,组织妇女进行军事训练,安排场所将婴幼儿和老弱病残群体集中起来照顾,开办集体食堂,将女人这个至少占了人口五分之二的群体从家务事中解脱出来,投入到城市建设和农业开发中去。 纳纹族长和他的族人不完全地接受了这些建议——他们不同意让女性进行军事训练,不过经过短时间的不适应,他们很快发现了其余做法的好处,在伯斯承诺承担起坎拉尔部落的部分安全职责后,再下一年,外出务工的兽人再次大幅度增长,占部落总人数近一半的数量,与此同时,坎拉尔新城开始有其他参与了建设的部落人口大量定居。 坎拉尔的人口组成因此变得复杂,许多新的矛盾出现,各部落族长将一部分注意力放在争论协商,另一部分放在了正在建立的那座反人类要塞上,伯斯的女民兵训练终于得以自暗转明,获得了一定的成果。这些成果并未得到那些族长们的重视,虽然伯斯不太明白他们怎么还在坚持一些“传统”观念,不过他其实同样地希望这些人能继续执迷不悟——他们犯的错误越多,他的目标越容易实现。 “我们挑选出渴望改变的人,无论他们是男是女。不过在传统关系中,女人能够获得的属于她们的东西极少,她们是财富的形式之一,生来就担负着要为男人和家庭奉献使命,不能加入狩猎和掠夺的活动,有一些年纪较大的女性在家庭中有一些分配的权力,但那些权力并非来自她们自己,而是由她们的父亲、丈夫、兄弟或者儿子赐予,用以隐蔽地剥削其他家庭成员的工具。”伯斯说,“我们的希望在那些更年轻的和更愿意接受新事物的人身上。因为她们几乎都是贫穷的,在我们将她们组织起来,解除家庭责任,给予她们支配劳动产品的权力后,她们的反响非常好,而我们确保她们相信,只有依靠我们,支持我们,她们的利益才能得到真正的和长久的保证。” “一无所有的人最容易被改变。”他说。 因为对妇女工作的投入,伯斯前期营造起来的权威形象受到了一定程度的影响,不过部落首领们只是以为他远离家园,又没有不通人情的长辈的束缚(指的当然是恶名昭彰的斯卡·梦魇),所以想要从柔软的女人身上寻找慰藉,然后他们很热情地将能够找到的年轻女人一一送到他面前,其中最特殊的一个,就是与他同属于白子的豹族少女。 伯斯选择将她带在身边,不到两个月,他就“抛弃”了她。大受打击的豹族少女不顾他人警告奔向荒野,被不怀好意者尾随,发生了一些惨事后,来自对面要塞的狐族救了她,把她带了回去。 伯斯写了一封信托人送给她,但她拒绝回来。伯斯再次尝试挽回自己曾经的第一名学生,结果仍是失败,他没有尝试第三次,这名曾被他寄予期望的学生让他失望,随后与实情不符的故事广为传播,虽未真正影响他的工作,但连他以令人送信,并且十分顺利地送达来意图警告的某些部落首领也对此事一笑而过,伯斯后来才明白,他们确实一点也没联想到,他们和援建队伍的敌人们私下交流的渠道已经被人发现了。 完全不在预想内的发展让伯斯感到难得的挫败,连他写的报告也泄露了部分情绪,不过除了术师,在那些时候还有维尔丝这样的伙伴真正地理解了他,给了他很大的安慰……当然这种事情完全没必要告诉其他人,尤其这里还有个不怎么讨人喜欢的狐族在。 伯斯略过了这部分,简短地说:“在那之后,我们反省错误,选择了其他方式。” 在那件事之前,伯斯他们仍然想要模仿术师的方法,选择人群中的代表人物,就像打造模具一样,把他们的范式一个接一个地传递下去,但事实证明这完全不适合他们。这个时候,大部分伤情都已痊愈的拉比大娘来找到了他们,“我除了这具无用身躯,再没有别的东西了,有什么是我能回报你们的?” “告诉我,在这里生活的女人们真正想要的是什么,我们要给出什么,她们才愿意相信我们?” “每个人想的东西都不一样。”拉比大娘说,“可我知道你们想要的肯定不是嘴上的东西,而是别人心里的东西,你们等等我。” 伯斯他们并未对这个生活悲惨的女人报太大期望,可他们获得的回报出乎意料。 “可以将她们从沉重的家庭环境中解脱出来,但不要把她们跟母亲、妻子和女儿的身份剥开。”伯斯说,“这些身份束缚了她们,就像保卫和战斗的职责同样束缚着男人们,人一生下来就有家人,就有人无法逃避的责任。不过,性别天生注定,命运却并非天生注定,力量决定一切是过去的规则,现在我们可以用头脑生存胜过用肌肉。如今的她们要改变在不平等的家庭关系中的地位,除了建立自己的信念,拥有自己的力量,最重要的是,维持自己的组织。在组织建设上,坎拉尔地区的女人比男人更有优势。” 在伯斯看来,很多地方的女人都比男人更懂得忍耐,服从,也更擅长规律性的劳作,她们中的绝大多数都比男人有韧性,也许是因为天生就要面对生育这个难以逃避的生死关卡?她们有一些很特殊的智慧,伯斯很难加入到她们中去(他其实也不太想加入),年轻人经过学习和训练,可以把很多工作做得很好,但面对有些状况的时候,他们显得缺乏耐心和同情心(伯斯自己就是这样)。 因此拉比大娘显得尤为特殊。她经历过许多包括死亡在内的许多痛苦,却并未因此麻木,同时她强壮有力(经过药物的调养和大量食物的滋养后),稳重可靠,体贴他人并且擅长言谈,她用出色的劳动为表率,很快就让一群妇女聚集到她身边。伯斯定期和她交流,将一部分工作通过她分配到她们手上,通过拉比大娘的引导,这些人先是自主成立工作组,通过接受一些琐碎工作得到了伯斯等人的有力支援,然后她们以这种形式尝试更多的工作,在援建队伍的鼓励下,她们甚至大着胆子主动去承包土地,虽然至今只有两年的产出,但她们的劳动成果显然不比同时期的任何团体差。 实际上,她们的变化比伯斯想象的更快,也更激烈,在他听说她们已经组织起了自己的纠察队,准备来向他申请在新城内巡逻的时候,吃惊的伯斯问拉比大娘:“这是你们真正的想法?” “有些人真是太过分啦。”拉比大娘说,“他们看不起女人,就故意在我们面前糟蹋食物,侮辱女人,或者做一些不要脸的事,比如说在我们刚刚打扫过的晒场上拉屎,谁能忍受这种事呢?” “谁干的?”伯斯问。 “我已经教训过那个混账了。不过,要是不让他们知道我们也能把他们打得很痛,”拉比大娘说,“还会有其他人干出这样的事。” 伯斯认同了这种说法。经过援建队伍的内部讨论,伯斯向纳纹族长为首的各部落头领传达了需要有人维持生产场所秩序的要求,虽然部落首领们对援建队伍决定的人选居然是女人感到十分奇怪,不过这并不是城防守卫这样重要的职责,他们还是被说服了。 所以在援建队伍撤离前,坎拉尔城的内部警卫其实是由女人们负责的。在一些人看来她们并没有做什么特殊的事情,只是让城内的环境更清洁(至少随地大小便的人少了),部落与部落成员间的争斗也不大打得起来(男人可以对自己的女人动手,别人的就不像样子),遇到了问题解决得更快(她们可以不通过任何部落首领,直接与援建队伍打交道),不过,当女民兵们穿着统一的制服和靴子行走在道路上,大声呵斥,制止那些她们觉得不对的人和事时,旁观的人在惊奇和嘲笑之余,多了更多羡慕的眼光。 当纳纹族长从和其他首领的明争暗斗中回神时,才发现自己的部落已经像案板上的肉被分成一块块:未成年的孩子们大部分去了遥远的学校;成年的男人们在工地上像军队一样被训练着,每日艰苦劳作,两个月才能短暂地回一次部落;五岁以下的孩子被圈在人类他们建造的场所中,天黑才被领回家;老人们被分在另一边,被编绳子,剥树皮之类的事情淹没;但没有什么比女人们的变化更大。她们不再留在帐篷和家里,而是拿起了铲子,锄头,镰刀和铁锤,在田间和工坊中像男人一样地干活,也像男人一样地从人类手中取得报酬,她们巡逻,上夜班,传看课本,针对任何敢对她们用双手养活自己不满的人。 纳纹族长曾经自豪于女儿的聪明能干,虽然她和另一个儿子之间的不合总让他烦恼,不过这个问题已经因为儿子成为务工队伍的首领之一得到了缓解,他不是不知道伯斯他们正在训练女人们,但他的女儿也受到了他们的重视,她向他表示过对权力的渴望,他也认为她完全能够成为她们的首领。他是这样地相信她,他的期望也不能说是没有实现,但结果和他想的并不一样。 她竟然不再完全站在他这一边了。 “因为对分配方式的不满,她们强烈地希望有更多的发言的权利。”伯斯说,“她们已经成为不可忽视的力量,她们自己也认识到了这一点。” 仅仅经过一年半的发展,在坎拉尔地区,完全由女性组成的生产队就超过五十支,生产队内外加入集体劳动的总人数超过三千人,人员身份跨越十数个部落,这是一个完全不应该被无视的数字。她们发展的方式与其他部落成员不同,不是由部落首领在上指定而成立的,如果说那种自上而下的命令像是搭模型,第一批女性生产队获得回报后,那些成员就像染色一样,当她们在姐妹式的互助合作,合理的劳动强度和充足的食物供应中获得与家庭劳动不同的满足感时,她们有一种自发自愿的朴素感情,希望将获得更好生活的技巧传递到更多人手中——因为援建队伍对劳动力的需求是如此之大,他们背后的那位“术师”又确实是那般地强大。每个擅长生存的女人心中都有一张蜘蛛网,她们知道的所有人都在这张网上,她们闭口不言时,它无人知晓,当她们发出声音,并且开始团结起来行动时,这张网就变作漩涡,将她们的亲属、邻居和朋友一个又一个地卷进来。 在几乎没有一个部落首领知道的时候,一个妇女联合会成立了,虽然它才成立不久,援建队伍和部落首领们的矛盾就被翻上了台面,不过它已经开始履行自己的部分职责。撤离前的秋收环节,援建队伍负责的生产队和妇女们一起完成了百分之九十的收获,此后坎拉尔城受到的袭击中,妇女们也占据了保卫和反击的主力——对此,各个部落都受到了很大的震撼。 白鸟埋头刷刷刷奋笔写着记录,提拉问伯斯:“如今首领们还认为自己有决定部落大事的权力?” “那是当然。”伯斯说。 白鸟抬了一下头,提拉也笑了。 “那只是他们自己认为。”提拉说,“阿兹城的贵族们都跑了,坎拉尔需要恢复,术师还没有真正接受他们的投诚,你要在这个时候离开?” “当然。”伯斯说,“虽然不完美,但我确实完成了任务,也没有收到新的任命。” “我想你回去以后可能要写很多的检讨。”提拉笑着说。 白鸟看了他一眼。 伯斯也冷笑了一下,“所以,我们是不太可能当同事了。” 白鸟说:“这是什么意思?” 伯斯从座位上站起来,“你可以问问他。” 他走出行军帐篷,白鸟看着提拉,后者对他露出一个简直能称为无耻的笑容,“真是不好意思……我一直都想走。” 351.新的斗争 mfbl.info新笔趣阁 www.mfbl.info,最快更新随身带着淘宝去异界最新章节! 其实和这些人在一块的绝大多数时候提拉都觉得很愉快。 严格的训练、规范的作息和有序的学习把他们紧密地联系在一起, 他过着比任何时候都要纯粹的生活, 但他毕竟和这些人类,和其他普通的兽人不同。术师的来到改变了他的生命, 现在的生活很美好,却不是他想停留的终点,尤其是在他知道伯斯他们的所作所为后。 路撒, 这名曾经被认为跟他很像的狐族, 竟然已经有了那样的眼光和力量,他脱离了部落这个狭小的环境,将自己投入到那样富有挑战的工作中去,如何不让他心生向往?提拉认为自己也认真学习, 基础并不必其他人差,他努力完成自己的职责, 也从中得到了乐趣, 他能够确定, 自己在离开后一定会有很长的一段时间都在想念这种生活和这些伙伴,可是如果说他个人有什么品质是能勉强被术师认可的, 大概就是他的一直还算坚定, 无论他为自己选择了什么,他都从不犹豫,也不回头。 所以提拉差不多是被赶出帐篷的,他回头对里面说:“我是真的不想让你这么生气——” “你滚!” 附近的士兵看过来, 于是提拉溜达着走开了, 他一路溜达到做饭的地方, 很顺利地加进去干了些洗菜刷碗的活,理所当然地排到了前排吃饭的位置,在白鸟过来之前,他已经拿着馒头抱着碗再次溜了。 他也知道不能让下级看到他们之间出现了问题。 他一边吃一边往他们的营地边缘走,很快就见到土墙在帐篷顶上露出粗糙的线条来,有人在上面走动,占领阿兹城后,坎拉尔城的人就自发在墙头巡逻起来,提拉不知道就这几个人是在警戒对手的再次回头呢,还是在向他们这些“外来人”表示他们不妥协的决心。当时白鸟接到求援,带着一个连队武装进入城中,不到一个小时连续冲开三个土石封关,阿兹城的那些人被他们吓得要命,没等这支援军全部破关,他们就偷偷打开了暗道,基本上没死的都跑了,白鸟带人又从城中退出来,交给坎拉尔人打扫战场。 不过他们也没有跟某些人希望的,像援建队那样把好事干完了就滚蛋,他们在坎拉尔城和阿兹城中间停了下来,直到前两天,部落首领们扭扭捏捏派了使者过来,通知伯斯和白鸟,说他们总共十三个部落都愿意加入术师麾下,听从这位伟大天赋者的调遣。 白鸟面无表情地记下了他们的说法,让提拉把使者送了回去。消息通过无线电传回工业城后,那边的回复晚上就到了,伯斯当即动身前往坎拉尔,直到今天早上才回来。 他对白鸟和提拉说:“不用把期望放在他们身上,我们的工作已经做了一半,剩下的可能要交给你们。” “什么工作?”白鸟问他。 “先做一份口述报告吧。”伯斯说。 然后他就向他们——主要向是白鸟解说了他们在这里进行的另一种事业,叙述完这份报告后,他已经没有任何留在这里的必要了,最迟明天他就要动身回工业城。他说自己没有收到新的任命,提拉觉得伯斯很有也可能也要去学习班待会儿,不过这个时间不会太长,他们的事业在这几年里猛烈扩张,哪儿都在缺人呢。 提拉站在在营地的边缘吃完了午饭,他一直看着阿兹城的城墙,看得没有人在敢经过在他正面的墙段。把碗送回去之后,他去了白鸟在的帐篷拿了点东西,白鸟问他要去哪,他说要去坎拉尔城看看。 白鸟狐疑地看着他。 提拉向他举起双手,“我只是去看看。” 白鸟不相信他。 提拉承认了真实的想法:“我想去收集一点口风,检验他说的话。” “你不应该这么做!”白鸟带着怒意说,“你如果不相信他的话,就应该当面对他说出来,何况没有经过手续,你凭什么私下调查!你的纪律学到了哪里?你以为什么地方都是你想走就走——” “我和伯斯一起去。”提拉说,“可以吗?” 白鸟暂停了一下,盯着他那张真诚的面孔,几番斟酌后,他才说道:“这是不符合规定的。” 提拉说:“实际上,既然他留下了一个这么乱七八糟的局面,把那么多责任交给一个才成立不久的联合会,总不能这样就跑了吧?他犯的纪律已经够多了,也不应该在乎再多点,在这个时候,他要向那些信赖他的妇女表明他的态度,让她们知道她们是一直被支持的吧?” “这是他们管理部门的事……”白鸟说。 “很快这些麻烦就会轮到我们了。”提拉肯定地说,“坎拉尔这里的人如今又有粮食又有时间,没有一个有力的组织领导,你认为现在他的自己能解决我们都觉得麻烦的问题?” 但伯斯不同意马上去,于是他们临近傍晚才离开营地,他们的关系离朋友还远得很,路上几乎没有交谈,提拉问了几个有关于城中的问题,伯斯作了最基本的回答,坎拉尔城就已近在眼前。 提拉在马上看着这座被视为试验点之一的城市,在见过工业城如今的景象后,他就很难把这种只具备了基础功能的聚居地与之相提并论,不过若是以部落中人的眼光来看,除了薄弱的城墙,它既大又完善,虽然真正的城市是不需要城墙的。上万数的部落人在这里过上了崭新的生活,他们有了用水,用火和衣食住行的便利,不必再在荒野中渔猎放牧。在这三年之中,参与了这座城市建设的部落再无人因冻饿而死,每个部落不仅三岁以下幼儿的生存率比过去高了至少三分之一,连出生的人口数量都多了许多。 但也许是因为术师太慷慨,让他们的这一切来得太容易了…… 他转头看向另一边,在夕照余晖铺陈的大地上,大道的另一端,一支灰扑扑的队伍踏着暮色向坎拉尔城行来。 那是又一批归来的务工者。 提拉轻轻抖了抖缰绳,跟上伯斯。 他们到达坎拉尔城的时候,刚好赶上晚饭。一进入城中,提拉就确实地感受到了坎拉尔女人们对伯斯的喜爱,作为白色狼人的同伴,她们同样热情地招待了他,簇拥着他把他拉进灯火通明的食堂,在一张拼接成的庞大圆桌边坐下。然后食物流水般端上来,近日大批在外务工的男人赶回部落,这并不是特地为了他们准备的东西,食物也算不上多么丰富,大多是土豆、红薯和玉米用不同的方式加工出来,不过在寒意笼罩的夜晚,还有什么比温暖丰富的食物,味道浓郁的饮料和友好的笑脸更能令人满足的呢? 提拉一边吃饭,一边看着伯斯被女人们——全都年纪偏大而且缺少美貌——包围,在这个温暖又混杂的环境中,笑声,交谈声,吃东西等等声音包围着他,提拉笔直地竖起耳朵,一边应付着坐在他身边的女人们,比伯斯那边好得多的是,她们年轻好看多了,而且她们对他也非常有兴趣:“是狐族?”“真年轻呀。”“看他的肌肉硬邦邦的,肯定在他们的队伍中训练得很好。”“来自狼城的那些年轻人看起来都非常好。”“他们有女人了吗?”“应该是有了?姑娘们怎么可能不喜欢这样的男人?”“可是狼城那边的人听说这事儿挺麻烦的。”“怎么麻烦?为什么麻烦?”……直到她们终于发现他在看谁。 “你看着拉比姐姐干什么?”一个女人把手搭在他的肩上问。 “我听说她是个英雄。”提拉说。 这个回答很得她们的欢心,她们高兴地说:“她是真正的英雄。”“没有几个人比她更能干的。”“之前的战斗她至少杀了十个人。”“她一个人就能扛起五袋粮食。”“没有哪个毛孩子敢在她面前乱来。”“她不会忘记任何事情。”…… 提拉看着她们,“你们是亲姐妹吗?” 这个问题引起了一场大笑,连伯斯都朝他看了过来,“当然不是!”“我们是一个小组的。”“你难道没有发现我们连族类都不同吗?”“可是也没有什么姐妹比我们更亲密的。”“我们心灵相通,一起干活,一块睡觉,我们亲热得就像一个人。”“连男人和孩子都别想拆散我们中的任何一个。”“哎,那得我们有男人和孩子才行。”“对呀,现在我们可没有这个!”然后她们又是一阵大笑。 ……提拉用勺子把一块土豆送进嘴里,他明白为什么伯斯说他没办法加入她们了。 他身边的女人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提拉想她可能喝多了,这些自酿酒不算浓烈,可她们喝起来像水一样。这个瘦小的年轻女人一边咳喘一边说:“我们竟然没有男人和孩子!一个女人,生在这个世上,怎么能没有这些东西呢?这可真是太奇怪了!” “没什么奇怪的。”提拉说。 她的额头搁在他的肩上,撩起眼睛来看他。 “我们的术师也没有女人和孩子。”提拉说。 她又笑了起来,不过这次温柔得多,“那一位可跟我们这些低下的生物不一样。何况女人和孩子这种东西,只要他想要,什么时候都可以有呀。” 提拉问她:“如果他认为你们低下,为什么要让像他们那样的人来帮助你们呢?” 他用勺子指向伯斯。 “你们的那位大人只是慈悲而已,他并不知道我们干过什么。”她悄声在他耳边笑道,“你知道吗?我们都杀害了自己的丈夫。” 提拉也低声问:“连她也是吗?” 拉比大娘手肘撑在桌子上,目光柔和地看着伯斯和背后走来的一个人交谈,那个女人仍然咬着提拉的耳朵说:“如果不是这样,她怎么能让我们都站在她那一边呢?” 提拉转过头,默默吃完了一个玉米薯心饼。 她一直在观察他的反应,但显然比不过他的耐心,她问他:“你不对我们说什么吗?” “伯斯对你们说过什么?”提拉问。 “你想知道?难道你会说的话和他一样?”她问。 “当然不一样。”提拉说,“不过,如果你们真的做错了事,现在就不应该在这里。” “难道不是因为我们比男人更适合做奴隶吗?”她托着下巴问他。 “奴隶是不会有土地,武器和自己的住所的。”提拉说,“也不会有斗争的权力。” “你们都是这样想的?” 提拉说:“现在,这只是我的想法。” 她定定看着他,突然又笑了起来,转头对她的姐妹们叫道:“哈,他还是个雏儿!”一阵惊笑声响起。 “我不是!”提拉立即争辩。但她们并不需要他的回答,几双手在嘻嘻哈哈的笑声中朝他伸了过来,提拉当机立断端了一个最满的盘子退到另一张桌子上,有人还在把手伸进他的腰杆勾了一下他的腰带,那张桌子上的男人们同情地看着他。 伯斯看着他和那些男人攀谈起来,拉比大娘说:“他看起来可不太像个安分的小伙儿。” “他是不□□分。”伯斯说。 “我更喜欢那个黑发的小伙子和他的同伴,他们在阿兹城干得太漂亮了。”拉比大娘说,“不过不安分的小伙子她们也喜欢。” “她们在试探他?”伯斯问。 “她们想知道新来的人是怎么想的。”拉比大娘喝了一口酒,把杯子放到桌面,“援建队伍的可爱年轻人都走了,你也要走了,可是事情还没有结束,有些人还没有真正受到教训,你知道他们提出来的条件吧?”她冷笑了一声,“他们愿意将坎拉尔和阿兹两座城献给术师,只要求他取走女人那些‘不应有’的权利。” “所以术师拒绝了他们。”伯斯说。 “我们的发展有一部分是托了他们自大的福,但战斗发生了,很多男人都要在这个冬季回来,那些蠢货认为这是他们的援军,一旦他们告知了告诉这些‘家庭真正的主人’不在时候女人如何无法无天,男人们就会联合起来,动手恢复过去的美好秩序。”她低声说,“我们刚刚取得胜利,不缺少继续战斗的勇气,唯一担心的是你们不再支持我们,或者有新的变化。” “如果三年时间还不够你们信任我们,我会感到非常羞愧的。”伯斯说,“我不能保证更多的东西,只能向你转述术师的话语。” 他看着她那双温暖的褐色眼睛,轻声说:“‘你们获得的一切都来自你们的双手,不是任何人的赐予,这世上并无注定之事,未来属于劳动者。’” 许久之后,拉比大娘才转过头去,她的手指放在杯子的手柄上,却没有再拿起它,“我真不应该在这里跟你谈这个,我应该在更庄重的地方听到这句话。”她哽咽着说。 伯斯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你看中的黑发小伙子和其他人会留下来成为你们的后盾,我不能做得更多,但我在这里做过的所有事在术师统治的其他地方同样发生着,你们绝不孤独。” “这不只是我们的事情。” 在纳纹族长房子里,莉亚说,每一个字都硬得能砸人的脚趾头,纳纹族长简直不能多看一眼那张倔强的面孔,他扶着额头转过脸去,深深地叹了口气。 “斯卡·梦魇拒绝了首领们有条件的依附,反而要求他们召开部落大会,由所有人决定自己的去处,决定我们将来的道路。”她说,“这明显是对首领们不利的,他们不在这个时候反省自己的愚蠢,反而想要来对付我们?他们已经不能欺骗女人了,还认为那些回来的人会站在自己这边吗?” “我不能保证其他人的想法,我不能肯定他们会不会因为觉得觉得这种情况不够‘合理’,就要求你们继续‘合理’地生活下去。”谢拉反而冷静了下来,“我们在工地上劳作的时候确实接受了很多训练,在人类统治的地方,我们照他们的规矩生活,可是部落是我们的家,家应该是我们最熟悉和最稳定的地方,女人挑战男人的地位是从未有过的事情,是肯定不会被轻易接受的。” “在那位‘术师’出现之前,”莉亚说,虽然左手左脚都在之前的战斗受了伤,但她坐在那里的样子真是气势十足,“也没有人想过活着的时候能一天吃三顿饱饭,更不用说女人能拿起武器,像一支军队那样打退入侵者呢。” “那可不一样。”谢拉摇头,“人们能接受特殊的时候让女人当战士,可她们的天职不是这个。” 他没说“你们”,可莉亚仍然绷着脸问:“然后呢?” 谢拉想了想,说:“拥有武器的权利她们必须交回来,然后其他的事情再讨论。” 有一瞬间,莉亚的头发简直要都竖起来,但深呼吸几次后,她也冷静了下来,甚至能对自己的兄弟露出一个甜美的微笑,“你们已经这么定下来了?” 谢拉警惕地看着她,“这只是我知道的一些说法。” “你认为你们能说了算吗?”莉亚问。 “我们当然会去问更多的人……”谢拉说,“但我认为你们不应该把男人当做敌人,这对谁都没有好处。” “没有人要把你们当做敌人。”莉亚冷冷地说。 “你们最好都是这么想的。”谢拉说,“实际上,对我们这些在外‘工作’的人来说,女人们变得更能干了是好事,大家都很高兴家里变得更好了,能够在外面的时候不用总是想着你们。” 莉亚没有说话。 “不过,你们为什么一定要和家庭脱离,要单独结团来表示你们的意见呢?”谢拉问,“很多问题都可以在家族内部讨论,这样得出的结果才会更理性。何况仅仅是因为有些首领做错了事,你们又有了战斗的功劳,就要求一半的权力,这个步伐就太大了。” “有多大?”莉亚问。 “在没有人知道有多长的过去里,从来都是男人们流血流汗地养家,保护女人和孩子,”谢拉说,“可男人们从没向你们要求过什么权力吧?” 莉亚盯着他,得到了兄弟真诚不作伪的回视,她又看向自己的父亲,后者还在努力理解他们夹着许多新词汇的交谈中,她胸口起伏了几下,放在桌面上的一只手握了起来,谢拉还想说点什么,莉亚已经将桌子单手掀了过来,一个陶碗高高飞起,谢拉连忙用臂膀挡下砸过来的桌子,陶碗擦着他的头顶落地,在他和纳纹族长中间的地面摔出清脆的碎响。 “你在生什么气?”他大叫。 但莉亚已经拄着拐杖离开了,连个呸都没留给他。 352.老父亲斯卡 mfbl.info新笔趣阁 www.mfbl.info,最快更新随身带着淘宝去异界最新章节! 提拉第二天很晚才爬起来, 白鸟仔细看了看他的脸色, 又用书写板挥了挥面前带着酒味的空气,问:“你……没去鬼混吧?” 提拉露出受到了侮辱的表情, 白鸟说:“你不应该喝酒。” “这是最快交到朋友的办法。”提拉面带疲惫地在他对面坐下,“伯斯可真给我们留了一个好局面,我没有在其他地方看过这样多, 这样复杂的矛盾。” 白鸟却不为所动, 他把一份文件拿起来,“我们的职责只是确保他们安稳召开部落大会,顺利得出投票结果,自主决定命运。” “每个人都盼望结果是自己希望的, 有人想要夺回权力,有人想要论功行赏, 有人想要建立新秩序, 还有人什么都想要。”提拉说, “你认为谁更可能成功?” “只要我们保证过程是公开和公正的,”白鸟冷静地说, “无论结果是什么, 都表示了最多数人的意愿。” 提拉看着他,半晌之后,他松下了肩膀。“好吧。你说得太正确了。” 然后他们去送了伯斯离开,没有坎拉尔的人来, 昨晚他们就从坎拉尔把他一直送到了军营边上, 白鸟和他互相勉励了几句, 伯斯不想听,提拉也不想说言不由衷的话,双方礼貌道别后,看着白色狼人渐渐远去的背影,提拉吐了口气,再度看向那座被木板围墙包裹的城市。在他的调任书下来之前,这里就是他要战斗的地方了。 伯斯一人一骑,简装快马,从坎拉尔回去的路几经修整,虽然仍是遍布车辙的泥土大道,跑起来也比过去顺利得多,他一路疾驰,不到午后,就从风中听到了熟悉的汽笛鸣声,绕过一片沼泽后,他看到了原野上正在铺设的铁路道基,还有物料和地基间忙碌的工人们,他远远地看着他们,又往前走了一段,他看到了一片树林,同时还有树林背面那些若隐若现的规整房屋,白色的蒸汽飘荡在屋顶树梢,仓库的间隙里人来人往。 他进入这个中点站,值岗的哨兵确认了一下他的身份,然后他去办理了车票,上车前,他坐在站台的长椅上看着一辆新的列车进入车站,成群的学生从车厢下来,伯斯认得出他们的蓝色制服,而从毛发和面容判断,他们应该都是坎拉尔地方出身,在他们背后,又一批穿着黑色制服的人下车了,肩上是行政人员的标志。 那些黑制服的人中有撒谢尔的狼人,他们走过来和伯斯交谈了几句,不过任务在身,他们很快就和这些学生一起离开了。 伯斯拿着车票上了回程的空车,后背靠到缝着皮垫的椅背上,他从皮包里拿出几分文件,拉上窗帘,在列车有节奏的晃动中,慢慢翻看着它们。 秋日的阳光照着列车远去,笔直的道路穿过大地,在同一片天空下相反的方向,蘑菇般的茅屋遍布山谷,数百名兽人从山口涌进了这个部落,淡毛色的羚族族长匆匆忙忙驱散自己的族人,将所有茅屋都让出来给这些刚刚遭受了惨痛失败的拉塞尔达勇士。当落霜的夜晚降临,群聚山间的羚人们将茅草盖在身上挨在一起睡觉的时候,山谷里燃起了一座又一座的篝火,浓郁的肉食焦香随着寒风吹来,有一些胆大的孩子趴在山石后,吞着口水看那些高大强壮的兽人围坐在火边,大块吃肉,痛饮水酒,有些人懒得去寻找柴草,篝火渐弱时就站起来,将身旁茅屋的草顶掀开,将底下的架梁抽出来一根根折断,投入火中。 没有人担心背后敌人追来。 第二天清晨,睡在泥地上的羚族族长被一声尖叫和随后的阵阵怒吼惊醒,他从地上爬起来,缩着肩,贴着茅屋的残骸悄悄走了过去,看到那些虎族和狐族聚在他的大屋前,从敞开的门中抬出了两具尸体,有一个白得发亮的女人跪在地上哀叫哭泣,在人群的缝隙中,羚族族长看到清澈的蓝色耳坠在她的发间闪耀。 阿兹城的最有智慧的两个人物,一对狐族叔侄死了。 这件事恐怕和失去阿兹城,甚至比那还严重得多,回撤至此的部落勇士在最初的震惊茫然后陷入了恐慌。 熊族兽人把那个女人从地上提了起来,“发生了什么!发生了什么!” 白色的猫女在他巨掌下拼命挣扎,面孔涨成了紫色,在她完全窒息,阿兹城的前城主把她一甩甩到数步之外,怒吼道:“发生了什么!” 女人在泥地上滚了几圈,曾经柔顺的长发盖住了她的大半面孔,受损的喉咙发出艰难的呼吸声,“……我……我……”她用嘶哑的声音颤抖着说,“我……不知道……早上、早上安塞来了,他,他和……和大人,吵架,我被赶,赶出来……我在外面……我没有看见……” 泪水沿着她的面颊滚落,跪在地上检查尸体的狐族这时候抬起头来,掌心向上托起一枚黑色的尖刺,悲愤地说:“是毒!” 作为侄子的安塞将毒刺扎进了叔父的心口,愤怒的戈尔兹用人类的匕首投中了侄子的大腿,刀锋切断了大血管,两人用最后的力气掐在一起,最后双双倒在血泊之中。这是兽人们查看种种痕迹之后确定的。 什么样的仇恨,让这对情同父子的叔侄如此争斗? 没有了他们,还有谁能面对兽王的可怕怒火? 所有人都知道回去必将受到惩罚。耗费无数心血与财富建立起来的阿兹城一夕之间落入敌手,苦心准备了整整一年的手段没有一样能抵挡人类的脚步,雷霆从头上打下,土石在身周炸裂,战友转眼间就化为血肉碎末,眼睛难以捕捉的钢铁碎片切割其余人的肢体,一层层的厚重高墙在那时没能庇护它的建造者,反而使阻碍了奔逃的脚步,许多勇士惨叫着被同伴推倒,一个个践踏而过,城中道路遍布血的脚印……那些场面如今想起都令众人心悸。固然那些人类没有斩尽杀绝——人类不是没有这个能力,但他们只是赶他们出阿兹城,连受伤不太严重的俘虏都放走,通过这些俘虏之口,逃跑的兽人们才知道人类不许他们再回阿兹城的禁令。 这是惨重和耻辱的失败。但在愤怒和痛苦之后,他们又不得不接受这个血色的命运,他们之中的许多人,如熊族城主这般,除了性命已经没有什么能偿还的,他也愿意将其他人的失败包揽到自己身上,然而只要想到王座上那头噩梦般的凶兽,其他人就难有幸免之心。众人之中,只有这对掌握了许多人类技艺的狐族叔侄能为他们争来真正的生机。 他们是如此聪明,能够通过长久的观察,发现那些入侵的人类中真正的天赋者极少,所以他们不是以单纯的暴力征服和改造部落,而是用难以抵挡的利益诱惑兽人们背叛。为了达到他们不可告人的目的,这些人类在坎拉尔部落做了许多看似无用之事,让惯于放牧狩猎的兽人驯化到土地上轮转劳作,然后从中挑出听话之人来授予更高明的制作技艺。飞一般建立起来的坎拉尔城只是一个圈舍,真正将人们绑在那城中的不过是人类给予的利益,那些丰富的食物和舒适的生活是甜美的诱饵,将人们像飞虫一样吸引过来。 阿兹城诸人口头上对人类的这些作为十分嘲讽,但私下他们又要承认这样的诱饵确实难以抵抗,至少拉塞尔达这边绝无可能拿出与之相比的条件来将子民重新争夺过来。不过那些人类在这些事情上投入了如此之多的时间和人手,可能是因为自大,也可能是这些人类力量不足(如今事实证明这种猜想是个笑话),阿兹城在坎拉尔对面的原野上建设时,那些人类只是在远远的地方查看了一段时间,然后双方设立岗哨,互相提防,再后来人类将哨位全数交给坎拉尔城的兽人,戈尔兹大人才能顺利地派人去联络那些部落首领,从他们手中获得人类的种种消息,然后用十分技巧的方式,将人类撒播在这里技艺一一窃来。 即使明知这些技艺可能不过是人类施舍的残渣剩骨,在戈尔兹大人将它们通过奴隶之手实现的时候,阿兹城的众人仍然激动不已,尤其是戈尔兹居然通过那名妾室学会了人类特有的文字,通过一名忠诚于帝国的部落首领得到一本记载了炼铁之术的手抄本后,戈尔兹迅速将它转为兽族的语言,命亲信送回了帝都——就算阿兹城已不幸陷落,这份功绩也足以掩盖他们的惨败! 因为人类对他们如此痛击,是因为他们“兴旺的秘密”被窃走了…… 人类拥有的诸多高深技艺,约束属下及驯化他人的能力,在双方还未交锋的时候,一直死死压着阿兹城的兽人的精神,来到这里的兽人无论心中有什么仇恨和欲望,时日越长,他们越不愿意再跟同伴谈论对手是如何富有智慧,慷慨守信,刚刚得到那份手稿的时候他们甚至怀疑这是否人类设下的陷阱,直到戈尔兹们通过艰难的尝试,炼出了真正的属于他们的精钢,才把他们从丧气中完全解脱出来。有了精钢,良种和操训的秘法,即便他们暂时还不能赶走那些人类,难道就不能在别的地方夺回他们失去的土地和人口吗? 他们在这里损失一座必然要失去的小城,不过是人类所谓的“学费”而已。 然而戈尔兹他们死了。在无谓的争斗中死去了。 这里没有人真正懂得那些人类的秘法了。 近乎绝望的空气笼罩众人,怀疑和仇恨的种子在人们心中播下,在远处窥视的羚族族长全身都僵硬了,他那双惊惧的眼眸倒映出的,是一群即将撕咬起来的野兽,这个时候没有人注意到那个白色毛发的女人。她跪伏在地,其他人已经当她死了。 她用手背擦去嘴角的血沫,用还在颤抖的手理开额前的长发,慢慢抬起头来。 “我记得。”她说,“我记得他们的秘法。” “……什么?”熊族城主怀疑自己的耳朵,他低头再度看向她。 “我……曾跟随在那头白狼身边,受他的教导。”她慢慢地,为了让自己的声音清晰发出来,她用力得额角都冒出了青筋,“我会使用他们的文字,为戈尔兹大人他们抄写过皮卷,所有抄写过的东西,我都记得,大人们他们谈过的秘法,我也一样记得——” “什么——”有人叫了出来,熊族城主伸手抓向她单薄的肩膀,伸到一半才僵硬地停下。 “你说的是真的?”他小心地问。 “完全为真。”她说,“只要你们给我一些皮卷,我可以用戈尔兹大人他们的笔吗?” 羚族族长发现,惊人的事情发生了,死气像阳光下的霜冻一样迅速离开了那些勇士的身体,他们用完全不同的态度把白色的女人扶了起来,一名狐族给她的脖子上药,其他人给她找来两个树墩,又搬来一块石板,这些粗壮的男人们围着她,在她在皮卷上写下神奇的咒语后,他们发出一阵欢呼。 经历了如此惊险的转折,这些勇士很快就收拾了东西离开这丧气的部落,拔营前他们还想用羚族族长的性命来一场祭祀,是白色的猫女阻止了他们,捆得像条虫子的老族长在烧黑的土地上感激地看着她离去的背影,远远地,这个年轻漂亮又好心肠的姑娘转回头来,对他露出一个笑容。 这是一个有些奇特的笑容。 莫尔——可能在今天之后她不再叫莫尔,要叫秘法之女——的目光从那名无用的羚人身上滑了过去,投向更远处。在山丘和原野背后,是她的家乡,她命运改变的地方和改变了她命运的男人。在完成一次近乎不可能的刺杀,并将之伪装成争斗互杀蒙骗过众人后,她对留在她身后的那些人已经没有任何仇恨了。 她想起那个男人对她说:“你是女人,你的肩膀天生就不如男人宽阔,手脚不如男人有力,但让人成为人,不是野兽的不是力量,而是生在你肩膀上的这个脑袋。无论男人还是女人,都天生就有智慧,天生就会利用各种力量来征服自己的敌人,当我们还在用狩猎和掠夺来生存的时候,力量的差距决定了男人和女人的职责,但当我们能用这样的一根杆子撬动这样沉重的东西,体力上的一点距离就不能再决定一切了。” 他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你再用自己的脑子想想”。 她用自己的脑子想了很久,可是除了嫁给他她什么都不想要,后来恶意蒙住了她的眼睛,直到去了阿兹城才清醒过来,但她已经不能再回到那头白狼身边——戈尔兹这个恶心的狐族不会允许,她的家人和族长不会允许,她心中那强烈到几乎破骨而出的不甘也不允许。她用上了从伯斯那学到的一切,加上自己的身体,在两名狐族中周旋许久,每当难以坚持,她总能听到对面的消息,然后以此作为自己的勇气,她把自己当做被授予重任的探子隐藏在仇人身边,用献祭一般纯粹的精神去侍奉那两个男人,也用自己的双眼和双耳记录自己能接触到的一切,她用长久的忍耐来等待发出致命一击。 她没想过自己能如此成功。 他们对她几乎不设防——一种因为轻视,因为完全掌握了她的身心而产生的不设防,他们至死仍不能相信她居然在这时候背叛,明明她那美好的身体上还有火伤未愈,那是逃出城时为了保护记载了人类技艺的秘卷而受的伤,可她不仅背叛了他们,还因为涌上心头的狂喜差点止不住笑容,是熊族城主的凶暴帮助她完成了接下来的事。 他们说她会受到非常严密的保护,会受到兽王的十分重视。她觉得自己死过两次,一次在离开坎拉尔城时,一次在这个部落里,她两次都活了过来,感到自己的生命已经完全不同。 她又看向云雾蔼蔼的前方。 她忽然期待起那个未来。 她是个女人,需要男人是一种本能。那远方的都城中,有一位兽王…… 自己曾经带过还失败了的学生居然能把人生过得如此充实,是抱着述职兼放假的心态回到工业城的伯斯完全想不到的。走下火车的他首先迎来的是一个带着清新气息的,充满弹性的拥抱,松开他的维尔丝勾着嘴角,把帽子摘下来挂到他的耳朵上,伯斯连忙接住往一边滑下的帽子,刚刚弹起的耳朵又是一凉——被人吹了一口,他皱起眉,看向对面身高比他略差一点的……朋友。 维尔丝温柔地看着他,“好久不见,欢迎回来。” 伯斯把她的制服帽子重新盖回去,“我回来了。” 除了有极大情报优势的维尔丝,没有其他伯斯的熟人在站台上了。行政区离车站并不是很远,他们隔了好几个月再见面,很快又要回到各自的岗位上,出站后他们没有选择哪一交通工具,而是慢慢步行,即使路上只交流了一些不太重要的话题,来到行政楼下又要告别的时候,两人都有些遗憾路途太短,时间太少。 “我知道你积累了不少酒的份额,”维尔丝问,“过两天我能去你那里拿点吗?” “你完全不用这么客气。”伯斯说。 维尔丝对他露出一个明亮的笑容。 斯卡在楼上盯着他们。 伯斯进入行政楼后,他问:“他们能生得出来吗?” “结婚也不是一定要生孩子。”修摩尔说,“何况,他们又不是没长毛的小崽子,你不用急着做老父亲。” “我没有问你,老头子。”斯卡说。 老头子修摩尔看着他,片刻之后冷笑了一声。 伯斯敲门进来的时候,看到的是一个白霜累累,冰雾缭绕的办公室,两位面对面坐着的狼族长辈若无其事地看向他。 “我挺期待你回来的。”修摩尔说,“你干的事情,嗯,挺有趣。” “新的食堂不错,”斯卡说,“你可以去见他前吃点好的。” “他”毫无疑问指的就是术师。 “……”伯斯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低声问,“发生什么事了吗?” “赛罗尔港有些消息过来,不过跟你的关系不大。”修摩尔说,“不过你们的术师准备再办一种学习班,你估计逃不了。” 斯卡问:“坎拉尔那些蠢货怎么样了?” 伯斯整了整精神,把注意力从刚才那个消息里拉出来,说:“如果没有意外,他们已经召开集体大会,第一轮投票过了。” 353.早已注定的抉择 mfbl.info新笔趣阁 www.mfbl.info,最快更新随身带着淘宝去异界最新章节! 敌人被驱逐了, 外出务工的人们回来了, 包括孩子们也从学校里赶了回来,阿兹城被攻破后, 坎拉尔的战斗的损失和获利还没清算就被放在一边,因为胜利而变得极其活跃的妇女们的行动,坎拉尔及周边部落在很短的时间内都得到了通知, 一场决定整个坎拉尔地区部落命运的大会就要召开。每一个想要继续在这片土地生存的部落都必须参加, 同时在会上作出决定: 是完全地投向狼人和术师,受他们庇护,也受他们管束;是什么都不改变,在援助者都离开之后, 仍然由族长和长老们来带领部落;还是让坎拉尔成为一个不依靠任何人的,真正的城市, 在联合政府与拉塞尔达的夹缝间生存? 集体大会的会场在通知前就开始准备, 人们从各个部落向放倒了一面城墙的坎拉尔汇聚, 他们抵达城市的时候,毛发和皮衣上还挂着霜露。人们像溪流一样汇入在城中大道, 向着被指示的方向一直行去, 直到眼前豁然开朗。虽然无人不知坎拉尔城与阿兹城之间的战斗,但眼前景象仍让他们吃惊。 坎拉尔的中心变“空”了。 深秋的寒风吹过大片宽阔的土地,显然经过平整的地面上已经看不到什么焦痕了,但凡是来过坎拉尔城的人都记得, 曾经有许多令人羡慕的房屋矗立在这里, 那好像还是昨天, 转眼它们就变作灰烬,而这灰烬又被人扫得干干净净。泥土的气味发散到空中,用绳子拉成的栏杆圈出了会场的范围,第一批部落人来到时已有人等候在入口前,将他们带进去。 在会场中,数不清的条凳凌晨就被搬来,经过仔细安排,按不同部落分出了不同的区块,袖子上绑着不同色布条的女人们把部落人一批批带进大会场。虽然她们不过在指定的位置上坐下的人们还是很不安定,随时都有人站起来四处张望或者想要走动,而他们的首领和长老很难完全管住他们,会场一点点被填满,到处是人的身影和人的声音,直到另一批人被引进来。 看起来像石块一样坚硬和沉默的黑色制服,只要看到那身衣服就知道他们是谁,还有同起同落的步子,几乎一模一样的的神态,他们之中只有一小半是人类,看起来却像一家子出来的兄弟。 他们腋下夹着本子,胸口挂着水笔,目不斜视地经过各个部落,在他们经过的地方,人们纷纷安静下来。在他们走过以后,私语声嗡嗡响起: “他们来盯着我们的?” “人类那边是生气了吧?” “他们的队伍就驻在城外,还有他们那些可怕的武器……” 那些把他们带到位置上的女人们又来了,她们交给部落前排的人一些袋子,让他们把里面装着染了颜色的木片发到部落众人手中。这是投票的凭证,黑色的木片对应着黑衣服的工业城,绿片就是部落首领,他们想要选择谁,就走上木台,面向人群,将其中一根投进台前的大木箱中。 其实这不算很难,每个部落都有常住在坎拉尔城的人,他们已经熟悉人类带来的这一套,其他部落人也至少听说过这种做法,早在那些女人的队伍去到部落通知时,她们就已经同首领和长老们说过做法。如今每人手上都能发到两个票根,他们可以投出一票,也可以哪边都不投,剩下的木条会在事后被收回去再次点数,只是不知道这回会不会给部落人也发点儿糖块。 有人一直盯着黑衣人们的背影,有些人觉得,比起挤满了整片晒场的部落人,他们就像混在谷堆中的大黑蚁……也不过是这么点人。 人越来越多,越来越多,会场快要满了。 坐在会场中的部落人只能看到身边数不尽的人头,会场最前方的木台虽然只比人们高点儿,却只有坐在上面的人才知道他们能看到什么,人群像毯子一样在眼下铺开,坐在会场后端的人远得辨不清面目,数十个部落前所未有地聚集此处,他们像蜂群一样攒动,也像蜂群一样嗡鸣,许多人站起又坐下,如同水波起伏,但无论这些数不清的部落人转头张望多少次,最后都要抬起头来,朝向木台,在这块平台上发出的声音,他们都要聆听。 纳纹族长坐在会场前方的木台中央,他身旁的部落首领们在低声说话,偶尔才来跟他说一两句话,他也会回应,但任何人都看得出来他的心不在这里。他的目光扫过会场,他的儿子在会场外围接引来人,女儿在维持秩序,那名撒谢尔的狼人和她碰了一次头,两人说了几句话就各自走开,撒谢尔的年轻人和工业城来人走在了一起,他的女儿去拉比大娘那儿拿了一些东西。 拉比同样不在这个台上,却似乎没有一个首领觉得这有什么不对的。 没有一个男人不讨厌这个女人。 这个得到了撒谢尔的好处,就背弃了天理,无论部落还是自古以来的法则都不放在眼内的女人。她的那些追随者也是一样地令人难以忍受。 纳纹族长知道他们累积至今,越来越多的羞恼,但是,他看向在最前排坐下的黑衣人们,没有一个“联合政府”的人跟他们坐在一块。 日头升得越来越高,栅栏下草叶的露水也蒸干了,栅门被拉上,用绳索绑紧,表明人数已足,也许有些人还在城中或者路上,但他们已经无关紧要。会场两边的皮鼓敲响,隆隆节奏压过了场中吵闹,常住坎拉尔城的人们很快噤声,其他部落人也慢慢随之安静下来,人们纷纷抬头前望,一个狼人姑娘走上木台,和最前排的坎拉尔族长说话,然后这位族长站了起来,将从她手中接过的东西发到每个首领手中,在他的催促下,这些部落首领逐一起身,走下木台,其中一些首领显然不太高兴。 他们刚刚下去,一些年轻人把台上的桌椅都搬走了。 两名黑衣人走向众位首领,他们在木台一侧商量了一会,然后坎拉尔的族长回到了木台,手里拿着那个被通称为“大口”的东西,把它举到面前。鼓声停下,他咳嗽了两声,然后开口。 一种叫做“电流”的力量将他的声音通过手中和会场两侧的装置传向四方。 “我的兄弟们,我的姐妹们……”他语气平稳,尽力让更远的人能听到,“我很高兴你们来到这里,也不只是我,我们都很高兴你们来到这里。今日,我们要选出明日道路,我想要你们都知道,这件事和性命一样要紧。” “好了,我们开始。” 他放下大口,向面前人群展示了自己手中的两根木条,他低下头,将其中一根放进了投票箱的入口,木条掉落底部,声音清晰可闻,木台两侧的人大多在看着他的手,可围栏把他们隔在一个不怎么舒服的距离外,让他们很难看到什么,纳纹族长将剩下的那根木条收进口袋,只有少数人隐约从他的手指间隙里看到了色彩。 接下来是其余的部落首领。有人神情犹疑,小心翼翼,不愿让其他人看到自己的选择,有人神情冷漠,快步而过,票条的坠落声在他们身后响起,有些人喜气洋洋,投票前向所有人展示他们手中的颜色。 他们很快就下去了。 因为距离太远,会场后部的人几乎都是站着的,首领们投完手中木票后,有人叫了一个部落的名字。然后一片阴影般的人群离开位置,从会场的最末端进入了中央过道。其他部落的人纷纷扭头,用惊异的眼神看着这些狼人走过长长的过道,一个接一个地走上木台。第一个投票的是个有野性眼神的女孩,最后一个站在票箱面前的是纳纹族长的独子,他走下投票台,看着自己的妹妹 ,两个人开始了毫不客气的眼神交锋,然后又各自冷笑着撇开头。 他们依次走下木台,绕到会场边缘回去,拉比大娘提着一个篮子在路上等着他们,经过的坎拉尔人把没投出的木票都放了进去。第二个部落同样挤挤挨挨地穿越过道,有点新奇又有点紧张地向投票箱走去。 黑衣的工业城来人坐在最前列,仿佛护卫,他们抬头注视着这个过程,一言不发。他们背后的小部落吵闹时被他们齐齐转头注视过两次,如今安静乖巧得像一群幼兽,连带三分之一的会场都安静下来。轮次投票的部落人在经过时会注意这些甚至算得上年少的年轻人,每个部落都能在其中发现至少一张熟悉的脸,但没有人敢叫出他们的名字。 投票本身不是什么有趣的事情,但如此之多的人在这里——绝大多数人都没见过所有部落聚集在一起的样子,人多得吓人,向前向后,向左向右,人头连成一片片,他们躁动着,嘈杂着,发出声音,这些声音又在不断重复的仪式过程中一点点冷却下去。一个接一个部落穿过会场,踏上木台,每个人将手伸进木箱的入口放下票根,木片从他们手中落下,就像沙子从指缝落下,一点点堆积起来。 时间似乎过得极慢又过得极快,最后,终于轮到了那些出身于部落的黑衣人们。他们站起来,依次上台,安静地走过投票箱,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他们身上,看着他们走上去又走下来,看着他们将废票放进提篮,然后回到那些来自工业城的人类身边。 投票结束了。 鼓声再度响起。投票箱的投票口转向人群,两名部落首领打开箱子,将票片倾泻到台面一个低矮的木框之中,他们盘腿坐到地上,把木条抓起来一根根数数,台面背后竖起一块巨大的黑板,一条白线将擦洗得干干净净的板面分成两块。两名黑衣人再度上台,一名部落人,一名人类,他们和另外被指定的人一起看着部落首领点票,每满五票,他们就在黑板记下一个符号,同时在左边的黑色或者右边的绿色木箱中投下一支箭。 妇女们将装着废票的提篮在台下一字排开,同时开始点数,莉亚和其他三个不同部落的代表拿着本子各自记录。这个活所有人都干得很快,用了不到“半个点”的时间,计数结束了。 一万九千三百七十六名部落人将票条投给了工业联合政府,一千八百二十三人仍旧选择首领统治。 工业城,坎拉尔和外部落代表对比了各自的记录,数字差异不大,各方都能接受。 这个结果通过五个大喇叭宣告给会场上的所有人,只引起了一阵轻微的骚动。 因为有相当一部分人还分不清这两个数字的大小,但是很快就有人把数字贴在绿黑两色的木板上,高举着它们巡行会场,也许还有人连数字都认不全,却也知道谁长谁短——谁是那个输掉的。这个结果如此自然,没什么人感到意外,也没什么部落人觉得这个郑重的仪式多余,以人心为赌注的较量在大会开始前早就结束了,但差不多所有的人都需要这样一场仪式,只有经过了仪式,结果才是“安稳”的。 台下的一些首领脸上仍然露出不甘,但他们的不甘是无力的。票箱倾倒的那一刻,结果就已经展现在他们面前,代表人类那方的黑色几乎完全掩盖了绿色,部落首领们获得的票数还是他们努力之后的结果。在如此巨大的数字距离面前,这种挣扎简直显得可笑了。没有部落首领能从这个数字中再得到什么,从人类决定要来到这片土地上开始,他们就注定要输。 但这只是坎拉尔族长自己的念头,他看着这些曾经熟悉的首领们,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和他们不再是“一块”的,他们之间不会有信任了,但他也同样清晰地感觉到了内心的平静。 重新回到台上,看着面前已经铺到会场边缘的人毯,他的声音也同样是平静的。 “晴日在上,厚土在下,我们的兄弟,我们的姐妹在这里,我们见到了一件决定命运的大事发生。从今日起,我们坎拉尔,所有和坎拉尔同心的部落,决定并入世上最强大与仁慈的术师帐下,成为他的马群,受他庇护,由他引导我们前进。”纳纹说,“而我们,将为他献上我们最大的忠诚!” 投票大会结束了,术师派来的工业城代表在纳纹之后也上台说了两句话,“今日又是新的一日,我们能做的事不多,我们能做的只有竭尽全力,让最多的人不再受饥饿、疾病与奴役的痛苦。” 然后,欢宴开始了。 会场变成了巨大的露天食堂,一筐又一筐的食物用板车流水般运过来,再搬到每个部落的地盘上,食物的味道飘散到风中,部落人灵敏的鼻子闻出了里面充足的糖和盐,眼睛也看到了浮于表面的油脂光彩,虽然早就知道坎拉尔的富裕,他们的大方仍然让部落人感到欢欣,——要他们现在就有被纳入统治的自觉也太难为人了。 大多数人都能在这里高高兴兴地从午后吃喝到日头西斜,坎拉尔城虽然被烧了不少房子,还是能空出至少七八个部落的地方给他们休息,哪怕所有人都要留下来,不到半天脚程的地方,就有一个完全是空的阿兹城,打扫战场的队伍只是拿走了食物和铁器,剩下的东西实在让人难以产生兴趣。只有少部分人被请到了有屋顶的地方,不过这种特殊似乎并不让他们特别高兴,这里的食物和外面没有什么不同,一样被路上的秋风吹得半冷不热,酒水也是一样稀释过的淡甜,部落首领和长老们这两年并不缺少这样的享受,何况那些人同样在这里。 那些来自工业城的黑衣人停下的时候,部落首领和长老们也不得不跟着停下来,就算胃口不跳好,他们吃得也不少,那些食物在他们的肚子里沉沉地坠着,他们不太想动,但还是要起来站到墙边去,由着别人把碗盘收走,擦干净桌子,把它们摆成一圈再铺上麻布。外面的喧嚣笑闹传进这个空旷的食堂,坎拉尔的族长拿着一叠纸来到了主位上。 “我们已经加入了术师账下,从今日起,我们就要照规矩来。”他说。 吹过街道的风中已经带上了凛冽的气息,这里的冬季总比其他地区来得更早也更冷,但居住在这里的人们已经习惯了这种稍显异常的天候,新居住区中,轨道车运行的声音叮叮当当地响起,蒸汽白雾四处飘荡,人声聚拢又扩散,归家的人流让白日整洁安静得如同模板的街区一下生动起来,明亮的大灯把道路映得金灿灿的,人们三三两两地走在街上,灯光接连从沿街的窗户透出来。 斯卡迈上台阶,推开大门,鞋底在门口的地垫上蹭了蹭,温暖的空气把他包裹起来,他的耳朵一转,把外套随手一挂,抬头嗅了嗅。 然后他进了做饭的地方,灶台前的药师侧过身,把一个小碗递到他面前。斯卡先是皱着眉,用牙尖叼着,吸着气把那块滚烫的肉块含进嘴里,咀嚼了几口,他咕噜一声吞了下去。 他看着药师把菜倒进深深的菜盆,问:“这是什么肉?” “算是新品种,”药师说,“至于名字……术师说还是叫‘猪’。” “啥?” 药师抬起手,斯卡帮他解下围裙,听他说道:“你应该还记得?术师两年前想要做个试验,畜牧组那边准备了一批样本,术师分批给了他们十几种□□,最后有两个出了结果。” “这就是?”斯卡问。他当然记得接到会议通知,并且注明是重要会议,结果到会了才发现是要讨论这档子事的心情——但他又不能说这事不够重要,如果他觉得不重要,就会有人非常耐心地告诉他为什么这件事是重要的,妈的,这就是生活的教训。 “五组母本,一组受孕,产下了两胎十一个仔,今年他们扩大了规模。”药师说,“有三头成体送到我们这里,一头做了标本,一头用来上课。” 说到这里,药师低下头,用手背按了按斯卡的腹肌,“连精灵都没被毒死,你应该也没那么弱?” 斯卡:“……” 斯卡洗好碗出来,药师在沙发上看书,他还没说什么,药师抬起了头,“我说,”他肯定地说,“你是不是胖了?” 斯卡脸上露出难以言喻的表情。 354.高信息环境 mfbl.info新笔趣阁 www.mfbl.info,最快更新随身带着淘宝去异界最新章节! 药师还在看书, 一边看书一边做笔记, 偶尔站起来,将架子上的标本拿到灯光下仔细参详, 书房另一扇门隐约传来一些声音,当墙上的时钟走到某个刻度,他在书里夹上书签, 门打开了, 洗完澡的斯卡从里面走了出来。 药师探头看了看,小房间里的运动器械似乎没有损坏,斯卡一手叉腰一手擦头地走出来,药师眼角瞥到他又暗暗摸了一把腹肌, 还用指节钳了钳。 他还挺在乎这个,药师想。 他把上衣递给斯卡, “精力倒是像个年轻人。” 斯卡慢吞吞地把衣服穿好, 同时不满地看着他, “我本来就是年轻人。” “和……比起来,你当然是。”药师说, “不过年轻而又威武的斯卡校长, 我刚才看到了你的教案本。” 斯卡倒水的手一抖,杯子磕出响亮的一声。 “还有三天就要上公共课了。”药师说,“你这次打算抄点什么上去?” 斯卡用了平时三倍的时间喝完一杯水,才说:“我整整一个月没有休假, 每天都要和那些小崽子不流血地斗争, 连肌肉都松弛了, 哪来的精神写这个?” “我知道你挺累的。”药师说,“我就算不怎么过那边去,也能经常听到你的好事,比如今天又有哪些不听话的孩子被送到你手下,你和他们玩游戏玩得多高兴,或者你又跟哪位老人家或者同事吵起来,时不时能看到你们在清理施法痕迹……不过,你觉得这样能应付术师?” 斯卡哼了一声,半天才说:“……所以我有三天假。” 然后他坐到了桌子前。 药师端着夜宵回到书房的时候,斯卡还坐在桌前,神情痛苦,纠结,还有几分恼怒地瞪着那些又大又厚的参考书,摊在面前的教案本大半还是洁白一片。药师观察了他一会才走过去,斯卡抬起头来。 “就这么难吗?”药师问。 “难。”斯卡说。 他吃完夜宵才说了第二句话,“这日狗的题目。” 药师替他叹息了一声,“谁让你是校长呢?” 第二工业学院是在一年前成立的,斯卡没有什么争议地当上了校长——术师则是“名誉校长”。相对于基地镇上小而强的工业学院和研究所,工业城这座新学校的师资和教学任务仍以扫盲为主,出于过往教训,斯卡接受任命的时候谨慎地和云深确认了工作内容,结果不出所料,他又拿到了一大本工作手册。 虽然在实际操作上,非斯卡不可的事务工作不多,调来新校区的教师大多有一定的工作经验,熟悉应对语言不通,习俗不同,年龄也有显著差异的新生的流程,人员到位后很快就控制住了局面,一般来说斯卡只要定期去旁听课程,视察教学进度,对他一直为主的建设工作影响不大。但在那本工作手册里,作为学校,尤其是这座“开放式”学校的实际负责人,斯卡是负有“政治任务”的。 这项任务主要体现在每周的固定会议上,会议时长在半小时至一小时间,议题明确,内容从如何提高教学效率,增强学生交流与协作关系,学生内部结社的等级结构和行为模式,到“工业是什么”、“为什么农业是所有产业的基础”、“教育工作的地位和作用”,以及“教学的目标是什么”、“我们想和学生保持什么样的关系”、“我们对学生的世界观能产生什么影响”、“如何长时间让学生保持组织性”…………等等,不到一年,会议摘要就堆得差不多和斯卡一样高了。 实际不只是学校,这两年时间,从建筑工地到厂矿区,类似的学习和讨论一直在被推动,在参与的人数足够多,讨论也足够广泛之后,有代表性和争议大的讨论会特别整理出来,经过术师阅览和定义,放入档案或者列入教学案例。斯卡一开始并不习惯这些讨论会,他进入体系的时间比较晚,既不必从事基础工作,云深表面上对他也似乎十分尊重,从不强迫他学习他不感兴趣的东西——他只是耐心地,细致得可怕地告诉斯卡,那些复杂琐碎又枯燥的事务对他们的工作是如何重要,重要到如果他们不能主动加入,掌握进度,让“方法论”成为他们主要的思考方式,就会被渐渐排斥出权力中心。 斯卡认真想过这是不是又一个云深给他准备的陷阱。 云深是这样对他说的:“我们现在是,以后也必然会是一个多人种,多民族共处的共同体,好的物质条件确实会让人们倾向在这里生活,但我们需要更强的粘合剂让这个集体变成更坚固的政治实体,我们要创造和巩固一种能超越人种、民族和性别,有战斗力,能够自我更新的群体意识,这是所有长远事业的基础。” “你怎么不搞一个宗教?”斯卡说。 虽然斯卡不打算在这方面(或者说除了体力和武力的其他方面)和他竞争,有时候看到那些年轻人对“术师”的狂热模样,他也会想这个人搞得和宗教有什么区别,他都不必去创造一个所谓神的概念,他自己在这里就是一个世界奇观。 “因为——”云深说,“除了效率低下,成长期很短,之后就长期陷入停滞和排外,在我看来,大多数宗教的组织形式,都可以认为是不完整的,或者说残疾的政权机构,宗教无论创造的起因是什么,它们能够存在和发展的原因,是因为社会发展的初级阶段需要它们,作为意识形态和缓冲矛盾的手段。” “……”斯卡说,“所以你嘴上说尊重信仰,最多就让他们把神像放在活动室,还不准单独使用一个楼层?” “我们正在艰难的发展阶段,”云深轻声说,“只能满足最基本的精神需求。” ……可你那什么《学习周报》《见闻报》出得倒是很勤快,不管厂区矿区都必须建立公共阅览室,最少七天往里添一次新书,;一边让人干活,一边木工赛,技工赛,时间赛效率赛挑战赛,还有什么征文赛墙报赛运动赛,简直没有一天不折腾;读书会,串联会,恳谈会,讨论会,一场场从春到冬;还有兴趣组,学生会,少年团,士兵委员会,妇女互助联合会,中老年再生产组织会,只有不想进,没有不能进团体的人;再加上日常工作和学习的任务……从幼到老,自早至晚,他们不仅肉体,连精神都在强有力的控制之下,这样你觉得还不够? 斯卡回想这一年都有些吃惊,他居然也这么过来了。 不过这种统治方式确实比已知的任何宗教都更彻底和严密,在这种刻意营造的“高信息环境”中,几乎每个人都要和其他人产生联系,发生物质和思想的交流,不论各级工作部门还是内外两地的学校,都没有“只干活”,不“社会化”的人的居留地,只要人们在这个人的生产和政治体系中获了益,他们还想要在这里继续长久地生活下去,就必须而且必然将自己的思想和生活方式与之趋同,这既是义务,也是掌握先进生产力的组织对个体的裹挟式提升。 ——居然能记得上面那段云里雾里,连斯卡都不得不承认自己的读写能力在这些讨论中得到了极大的提高。 他学到政治就是统治和管理,所以他认为这些举措的核心就是秩序与控制,但云深还是对他说不是。 “手段现在是这样,也可以是那样,都是为了实现真正的目的。”云深说,“在另一个世界的实践中,有人证明了类似方式能够在极短的时间内获得极大的成果,我因为有限的生命和同样有限的见识进行这种尝试,是想要探索一条从必然王国通往自由王国的道路。” 是在原野上追逐猎物,在星月下入睡的捕猎者自由,还是田野上,教室里,厂矿中的劳作者更自由?斯卡在差不多两个月后才拿到关于这个问题的讨论会记录,他其实看过这个问题最初的模样,那些高度抽象的词语令人敬畏,更令人恐惧的是云深的摘抄和笔记。这一类的笔记经过重重细化和简化,生出数不清的子子孙孙印在纸张上,然后纸张搓成纸签,在机械装置中打乱,被人随意抓起封进纸筒,送到每一个工作单位和每一个厂矿田校的小组中,变成难以逃避的任务。大多数记录的内容和这个问题的讨论一样,结果不出所料,过程也平平无奇,比如说讨论这个话题的工人就认为,“想吃就吃”“想睡就睡”“想去哪儿就去哪儿”的“自在”,是和长久的饥饿、时刻相随的危险及孤独分不开的,一个人不够厉害是做不了独狼的,就算能做独狼,也没几个人舍得跟人群生活在一块的好处,人成了群,有了后代,就不可能再“自在”。 只要人还是想活在人群中的人,就不会有真正的自由,但是,不必睁开眼睛就为一天的食物忧愁,不必再受风霜雨雪煎熬,能够远离疾病和寄生虫,同样几乎不必担心有人来杀掠他们的妻儿和财富,能够夜夜好睡,就算天天都要干活,学一大堆艰难的知识,但自己的命能好好地在自己手里,还有什么比这更要紧的“自由”呢?何况学习和工作本身并不是痛苦的事。 第二天早上斯卡醒来,药师已经出门了,早饭给他留在餐桌上,斯卡双眼无神地从浴室出来,坐在桌边吃完了它们,然后拿起外套出门。 学院前的道路宽阔得像个小广场,显得那圈木头栅栏和同样是木头的大门粗糙简陋,种在栅栏后的树木还零落地挂着叶子,每次风吹过,就打着旋飞落,看起来矮小又瘦弱,学院内的道路虽然做了硬化,但绝大多数仍是光秃秃的土地,三三两两的学生像小昆虫走在路上,与这幅堪称衰落的场景相比,远处的教学楼群简直像从梦中切到现实来的一个幻觉。 即使它们和正在建设的城市中大多数的建筑一样,都是线条简单的立方体,每个来到工业城的人首先看到的记住的还是那座“水晶宫”,但新学院由黑色钢材、白色石砖和大片玻璃的合理组合呈现出的异样质感,对每个初次见到它们的人仍然能够造成极其强烈的冲击,新生们询问,连教师们也问过:“这就是我们的学校?” 当然啦,又一个“地标”和“样板工程”。 斯卡花了一点时间走到一栋教学楼下,上楼,打开一间会议室的门,在主位上坐下,没过多久第二人带着纸笔来到,然后是更多的人,直到坐满。 斯卡站起来,在身后的黑板写下两行字,其中一行是:作为最基础及最重要的生产资料,土地应当掌握在谁手中? “这是三天前决定的议题。”斯卡说,“现在开始吧。” 相对柔和一些的寒风吹过坎拉尔的土地,城市的复建工作已经开始了,平整过的土地上出现了石灰撒的白线,运送物料的轮车在道路上来来往往,人们搬运木材和砖块,喧闹的声响再度充满坎拉尔成,但在某些角落——比如说一个近来被充作会场的食堂,今天依旧被僵硬的沉默笼罩着。 “必须有一个结果,不能再拖了。”会议的主持人用低沉的声音说,“要是午饭前你们没有一个说法,那下午,这个会还要继续开,到时候会上就不只是有你们了。” 桌子旁边的部落首领们互相交换着眼神,又看向前方的坎拉尔族长,他们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纳纹族长等了又等,然而始终没有等到一句实话。 “你们想拖到什么时候?”他质问。 “哪儿有那么容易想好?”有人回答他,“这么要紧的事,我们不止要想到我们的族人,还要想想我们的祖先。” 你们是不是还想来场祭祀?为了表示对祭祀的重视,这场祭祀还不能再冬天办,至少得等到春天?纳纹没有把自己听过的胡言乱语当做武器,现在还是早上,他脸上已经出现了疲倦的神情,疲倦不是今天才有的,而是过去几天不断的摩擦,争斗,还有拖延中累积起来的。他尽了力,但首领们不再把他当做自己人,这被宽限得来的几天里,他们被要求对许多来自工业城的新制度作出同意或者不同意的决定,从一开始的小心畏惧,到如今的油滑韧腻,部落首领们的转变让纳纹族长感到又震惊又有点恶心。 午饭的钟声响起的时候,黑板上没有增加任何新东西,首领们结伴去领取食物,留在原位的坎拉尔族长听着他们谈笑的声音,用手撑着额头,又深又重地叹了口气。 然后他站了起来,向门外走去。 他穿过道路和建材堆叠的空地,回应时不时遇见和他打招呼的族人,一直来到第二食堂里,欢声笑语在宽阔又低矮的屋顶下回荡,椅子挪动,碗筷勺桶的声音碰撞,有些人抬起头来看他这个一身暮气的中年狼人,很快又没啥兴趣地低下头去,也有不少人对他打招呼,“纳纹族长。” “你在找谁?”“是不是拉比?” 纳纹族长四处张望,“她在哪儿?” “可能是在后厨,”一名獾族人站了起来,“我带你去。” 她果然在那儿,和两个女人站在水池边刷锅,一边大声说着什么,獾族人叫了她一声,她抬头看过来,纳纹族长对她点了点头。 獾族人摸了一个土豆饼就跑了,拉比和纳纹族长走到角落,那里有一个用木板隔出来的小空间,里面放了四张小桌子,纳纹族长从墙边拿下来两张矮凳,拉比拿了饼和粥进来,他们坐下来,边吃饭边说话。 “没有什么能救他们了。”在发餐窗口传来的嘈杂声中,纳纹族长说,“你们要多带几个人。” “从来没有指望过他们。”拉比说。 吃了七八分饱的纳纹族长从食堂回到了家,他的儿子和女儿不是在阿兹城就是在工地,连他的老婆都不在家——她们要抓紧在雪季前处置好那些粮食,蔬菜和牲畜,一大堆的活儿。这位族长已经习惯了这样,他从储藏柜里摸出一个陶罐,喝掉了里面甜滋滋的米酒,借着酒意在厚草床垫上睡了一个很舒服的午觉。 下午再出现在会场上的他精神好了很多,他对重新聚居到会议桌边的部落首领们说,“会议开始。” “我们的会议已经开了好几天,将我们的城市和部落归属术师后,这里要有新的规矩,术师的法律,通行在所有被他笼罩的土地上的铁则。”纳纹族长说,“我们聚集在一起,就是要知道这些法则是什么,也要知道你们接受还是不接受,这是最后一天。” 他看着那些眼神闪烁的首领们,“第一,上数至少三代,所有部落的传统领土都将属于新的统治者,部落人口仍可居住旧地,亦可迁居新地,但若要在部落内外修建道路还是开垦新地,这些必须上报; 第二,所有部落人都要去登记名字,年纪,家庭,领取证明身份的铁证,不肯登记,人不在记录里的都是外人,不止得不到任何粮食分配,还要被从土地上赶出去,新界线明年春天就会划出来; 第三,所有部落内律法,以及私行都必须废除;杀人,伤人,□□,遗弃子女及老人,偷窃与劫掠等罪行都必须交由专门的部门处置;所有部落内及部落间的通婚都必须去专门的地方由人证婚,不去证明的婚姻都是不正式的,所有付给家庭的好处他们都不能得到; 第四,所有部落儿童达到一定岁数后都必须进入学校; 第五,所有年满十八岁,身体健康的人都必须参与劳动; 第六……” 他一条条地念完了,再度看向那些首领,有些人这时候才藏起不耐烦的样子,纳纹族长尽量平和地说,“总共就十条,你们用了五天,只认了三条。这太慢了。” “这些条条实在是太过分了。”有人说,“我们的族人只看到眼前的好处,如果我们也通通接受,我们的部落就等于被碾碎了,以后连捡都捡不起来,到他们想起部落好处的时候,什么错都是我们的,他们不应该把我们逼得太过。” “现在最要紧的事不是重建坎拉尔城吗?”有人又说,“他们应当先把房子在风雪来到前建起来,现在老抓着我们不放有什么用?能让他们在十天里建好一百座房子吗?” 纳纹看着他们,“不能。” 有人因为他的识趣笑了起来。 “你们说的他们,那些来自工业城的人,他们还没有真正开始统治,就已经开始干活了。”纳纹说,“你们这些人,把部落和族人当做自己的东西,在这里吃吃喝喝,瞎几把说话,坐了足足五天,一点有用的事都不干,你们还觉得这是因为不管族人还是工业城来的新干部都离不了你们,所以要在把你们的脸踩到地上之后再给补偿。” 部落首领们像羊变成狼一样吃惊地瞪大了眼睛。 纳纹族长的眼睛猛睁得比他们更大,他将手中纸张拍向桌面,用肺腔怒吼出声:“你们以为这是做梦吗?天底下什么时候有过这样的好事?”他伸手指向外面,“你们睁开眼睛看看,你们还剩什么?你们还能拿出什么来收买自己的族人,你们敢不敢问问你们的儿子女儿,他们想当部落人还是城里人?你们手下还有几个战士,他们还敢不敢拿刀,敢不敢把刀对向工业城的任何人?你们敢不敢去问一问在干活的人,阿兹城攻来是谁的错,又是谁真正保卫了我们?你们这群懒鬼懦夫和蠢狗,没有为部落出过几分力,现在还想躺着伸手接好处,你们是羞耻!是废物!!” 突如其来的唾沫攻击激起了首领们的愤怒,短暂的震惊过后,几乎所有人都站了起来,“你说什么?!”“你敢这样对我们说话?”“你这条人类的狗!”“纳纹!你要接受我的死战!”—— 砰! 刚才还能稳坐在座位上的几个首领一下跳了起来。 所幸的是这不是枪声,只是有人大力砸开了食堂的两扇大门,这个突如其来的动静食堂会场的嘈杂,一群人从门外拥进来,纳纹族长敏捷地跳出首领的包围,快步走去和那些人汇合,面对为首的狼人和人类,部落首领们忌惮地后退了几步。 “你们要干什么?”刚才还在叫嚷死战的一名首领低声问。 “各位部落首领、长老和勇士们,”那名人类用一种他们熟悉又不熟悉的口语说,“六日前,我们在不太充分的准备下召开了九成以上部落人民参与的投票大会,在那场大会上,至少百分之九十二的部落人口投票决定改变以坎拉尔城为中心,周边二十九个同盟部落的政治形态,大会过后,我们开始投入城市的重建工作,同时完成了一些基层组织的建设。而诸位,因为种种原因暂时被放置到这边,虽然我们请了同类身份的纳纹族长对各位进行劝说,希望你们了解我们的目的和方式……” 他看着那些脸色渐渐难看的兽人们。 “——但结果不太好,而我们不能给更多的时间了。”他慢慢地说,“各位首领、长老和勇士不愿主动转变,部落人民却一直在等待,我们就只能请你们去公审大会了。” 他身后的年轻人们拿着绳索一拥而上,惊恐的叫嚷声和慌乱的反抗中,他们将这批被挑选出来的部落上层阶级压倒在地,捆成了一堆虫蛹。 那些“前”部落首领一个接一个被带出去的时候,拉比大娘慢慢走到了正在低头记录的工业城干部身边,她伸出了自己的双手。 “您这是干什么?”年轻的干部惊讶地问。 纳纹同样惊讶地看过去,“把我也捆上吧。”拉比用她爽朗依旧的声音说,“我想干的事情已经差不多都干过了,现在,我们的新日子要开始,也要有一批祭品,我要干这个。” “……什么?”那名干部简直不知所措。 “那些当着首领却背叛族人和同伴的人死不足惜,所以他们要在众人面前受到惩罚,但我并不比他们更好。”拉比冷静地,认真地对他说,“我不配得到现在的尊敬和地位,你们不知道的地方,我至少杀了三个人。” 她说,“你们必须把我也送上公审台。” 355.分支 mfbl.info新笔趣阁 www.mfbl.info,最快更新随身带着淘宝去异界最新章节! 灰色的风吹过墨绿色的山峦, 针叶林特有的叶涛起起伏伏, 像无止歇的海浪一重重地压向人的耳朵和灵魂,车轮撞击轨道的声响慢慢地由远及近, 如航船破浪,连在车皮上感受到的震动摇晃都让人感到几分相似之处。 风把布拉兰手里的报纸吹得哗啦啦作响,他眯着眼看上面的标题, 《坎拉尔公审大会召开, 13名部落首领获刑》,《场面混乱,部落首领与部落群众对骂》,他翻过一版, 《屁股决定脑袋,必然冲突的上下层利益》, 《生产组队方式在不同地区的实践》, 他又翻过一版, 《三次杀人,一位部落妇女的人生抉择》, ……切, 都是坎拉尔的破事。 “队长,”一个毛头小子从下面冒出头来,“后面的先给我看看,行吗?” 布拉兰往后翻了翻, 翻到娱乐版块, 扫了一眼新连载的开头, 他说:“不行。你等我半个点。” 毛头小子失望地滚回下面去了,布拉兰津津有味地看起了小说和漫画。 坎拉尔那个小地方发生的事,伯斯在报告会上说得够多了,虽然他选中的一个人出了些问题,但连术师也不能保证事事都在掌握之中,再说以布拉兰这样的人来看,那位术师施行统治之前的杀人都不应当算罪行,何况是有理由的、反抗之下的、受背叛之后的杀人?那名狼女遭受过的残酷凌辱却会引起许多人,尤其是女人们的共鸣。 她们的痛苦本是如尘如土,但术师来到这个世界,他的学生又来到了坎拉尔,他们需要一个分解部落的入点,他们找到了她们。 说起来她可真是个聪明人,她把自己送到公审台上,受到审判的不只是她,甚至审判的重点也不在于她,而是那些迫害她的,让她受到迫害的一切,一切水到渠成,那些在场的干部如果不能让事情往这个方向发展,他们就应该当场把自己撞死在公审台下。 布拉兰把看完的报纸投到下去,毛头小子们七手八脚接住,一人分了一张,看完就交换,他们兴奋的笑语落到风中,还有他们讨论小说情节的声音,“那个姑娘居然真的被贵族老爷抓走了?”“她搅和了老爷的好事,那是肯定的。”“就算被抓,她还是努力往老爷头上扔了大粪,她可真努力。”“她的恋人去救她了。”“那是肯定的!”“他怎么去救,她过两天就要被老爷用马匹拖死了……哈?”“什么?”“扮成女孩?这可有意思了……” 布拉兰躺在油毡布覆盖的钢材上,翻了个身。 说起来不少在《见闻报》上登载的故事,人物和小说大纲都是由那位术师指定的呢。 货运小火车慢慢穿过山岭,添了一次煤又加装了一个车头后,爬上一座缓坡,遮挡视线的林木步步后退,开阔的天空从林稍向四边无际伸展,浅灰色的云层在风中移动,偶尔露出一线蓝天,火车的尾巴终于被拱上了坡顶,海洋和森林混合的气息扑面而来,布拉兰深深呼吸,坐起来,望向视线尽头的黑色海湾。 火车驶过大片收获的田野,落霞的余温将天际线染成一色,他们的终点是一个建成才一年的小镇,高大的拱顶仓库背后是火柴盒一样的宿舍,通往海边的主道上,陆陆续续有人从港口区下班,在他们身后,日头入海的方向,一种细微又宏大的声音随风行来,几个跳下车皮的小伙子转头看去。 那是海的呼吸。 “干活了!”其他同伴招呼他们。 他们二十个人跟着一火车的物资过来,车站也调来了一个班,物资全数归入仓库的时候天还没黑透,一群人饥肠辘辘地走进食堂,在后厨的大锅里找到了留给他们的晚饭,掀锅盖的掀锅盖,拿碗筷的拿碗筷。 “哇,这是什么鱼?” “看起来有点儿恶心……” “反正能吃。” “我不喜欢吃到骨头,这个刺应该不多吧?” “海鱼都是不多的。” 不算好也不算坏的晚餐后,点着温暖灯光的临时宿舍向他们敞开了大门,虽然板房简陋,基础设施却很齐全,年轻人被布拉兰盯着洗漱完就跑去挑房间了,不过选完房间后他们反而兴奋了起来,几个小伙子过来请求布拉兰让他们玩会牌,布拉兰考虑了一下,放任了他们。 送走饭后来访的办事员,又巡逻过走廊后,布拉兰回到房间,关上门,写了几笔工作日记,然后把本子一合,往床上一倒,被子拉到胸口,闭上了眼睛。 布拉兰是被接待所的动静叫醒的——脚步声,交谈声,木头陶瓷和金属的碰撞声——最后那个声音让他猛地睁开眼睛,习惯性将手伸向枕下,握住了短剑的剑柄。片刻之后他放松下来,懒洋洋地起身,对着房间里的镜子稍稍整理了一下外表,然后出门,一扇门一扇门地把年轻人从床上踢起来。他们出门吃早饭的时候天色还是灰蒙蒙的,风声即使在食堂里也能听得清晰。 前往港口区的时候,风就像讨厌的孩子一样揪扯着他们的毛发,海水特有的咸味和腥味灌满了他们的呼吸,下车的时候每个人看起来都有点乱糟糟的,不过没几个人在意这个,港口区的负责人之一很热情地来迎接了他们,年轻人被带去认识地盘,布拉兰和这名叫做阿奇的负责人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今天会有两艘船回来。” “这次会有多少人?”布拉兰问。 “差不多三千。”阿奇说,“如果他们回得早,晚六点前我们就能把人安置下来,如果船行不是很顺利,估计要加班到深夜。” “你们应该很缺人手。”布拉兰说。 “缺。”阿奇坦率地说,“只是搬运工人和接待人员,我们自己还能应付得来,地面上的事情总是容易一点。船上的事情就有点麻烦。” “下船的事也有一点麻烦吧?”布拉兰说。 阿奇呼了一口气,“那是当然的。”他看向布拉兰。 布拉兰对他笑了一下,“得要人帮忙对吗?” 阿奇斟酌了一会,“虽然我知道术师已经同意了,不过我还是要问一句,你真的决定离开部落,进入体系,还是深水方向的?” “我在海岸边长大。”布拉兰说,“部落还有什么值得留恋的地方?” “我以为……”阿奇说,“我是有点想当然了,别的地方有不少部落首领非常舍不得过去的地位,也不太适应新的生产方式,你是不一样的。” “我没有更好。”布拉兰说,“我只是欲望更强。” 海风冰凉,铁灰色的海水打在水泥堤坝上,激起白色的浪花,远方风中有海鸟起落徘徊,人类每天在固定地点处理渔获,各种食物的残渣把它们吸引了过来,年轻人们已经走到了远处,在吊架下像一群活泼泼的灰绒绒小鸟儿,附近暂时只有他们两个,阿奇从裤兜里掏出来包东西,两个男人就站在卸货区,一人分了一半椒盐肉干,边吃边聊了起来。 “没有一点出头想法的人只能留在老家看看机器,”阿奇说,“哪个男人……哪个人在得到了这么多之后,不想干点什么的?” “也只有术师教导过的人才能这样,”布拉兰说“我记得你还在盐场的时候……” “是个不起眼的小工。”阿奇说。 “你们遗族人可算不上不起眼,”布拉兰说,“我只记得任谁都觉得你干活是一把好手。” “哈。”阿奇笑了一声。 “开始的时候,你们在这边干得不算顺利,不管什么工作,开头总是最难的,”布拉兰说,“而除了辛苦,你们还要防备部落的人去偷东西,还不能‘引起剧烈冲突’。” 阿奇笑了起来,“没死人就不是剧烈冲突。而且我们也不是不懂,换一换的话,你们部落的人一身奇怪的好衣裳,带来一大堆吓人的东西,做了一些我们不明白的事,然后我们世世代代的生财之道就被你们比成了渣渣……” “死了人也不算剧烈冲突。”布拉兰同样笑了起来,“还没归属于他的时候,对于矛盾,我们有自己的一套。” 在术师还只是一个“盟友”,撒谢尔和撒希尔还互称为“兄弟”的时候,人类有人类的秩序,狼人有狼人的道理,而不同的部落跟外人讲的又是不同的规矩,虽然跟术师相比兽人们确实粗野,不过办法只说是否有用,不论新旧——来自撒谢尔的盐场保卫者和撒希尔不服气的成员有来有往了好几场,直到术师给他们带来新的利益,双方才暂时被安抚下来。 那个时候他们认为,为了一双橡胶长靴付出一只手或者一条腿都是值得的。 “那时候……”阿奇叹道。 “那时候,”布拉兰说,“谁能想到,部落要被消灭呢?” “消失的只是部落这个形式,”阿奇说,“人在向前走。” 布拉兰喃喃:“我曾经想过……” “什么?”阿奇问。 布拉兰摇了摇头。 虽然他确定了自己要走出那一步,和这名遗族人已经算得上同志,有些话也不适合说出来,不是因为戒心或者其他顾虑,仅仅是因为不适合,那些念头想法就像被推倒的部落土屋一样,已经陈旧得只能归于尘土。 布拉兰认为自己已经能够理解术师的大部分意图,但是——但是有些时候,他偶尔也会想象——如果在几年前,哪怕是三年前,术师还未对他们进行这样彻底的控制之前……如果术师愿意和撒谢尔“妥协”的话,撒希尔又能够给斯卡·梦魇足够的支持,那会怎么样?就算没有现在的交通基础,在武力和高产粮食的号召下,装备了新式武器的狼人们也能裹挟起数量庞大的军队,哪怕只有如今四分之一的生产力,攻破拉塞尔达也不必三年,届时斯卡·梦魇——不,是术师以帝皇之名,将整个兽人帝国人口纳入支配,那样的话是不是他们能用更快的速度,完成更宏伟的事业?诚然他们如今的成就已经超越想象,但如果将目光放到地基上,就会发现,即使已经做了这样多艰苦而细致的工作,如今支持着这个工业生产体系的人口仍不足五万。 这个数字放在其他人任何地方都不能算是稀少,然而对术师来说,人数达到百万级的时候,他的宏图才真正开始…… 所以为什么不走最快的那条路呢? 斯卡·梦魇说:“我也这么想过,我讨厌磨磨蹭蹭。但——” 他咬着笔头说,“在这种事情上,时间总是证明他对的。” 对战士来说,他们战斗之中最为依赖的并非武器,而是自身躯体,哪怕它是残疾的,病痛的。对“术师”而言,人就是他的武器。 他的语言就是他们的语言,他的文字就是他们的文字,他的目的就是他们的愿景,他们是他的手,是他的脚,他的眼睛和他的舌头—— 两个男人又聊了一些其他的事情,被海风吹得缩头缩脑,兴奋已经冷却下来的年轻人回到了这里,阿奇和布拉兰各自低头看表,然后再度望向遥远的海平面。 最初的视野里只有不绝的浪涌,然后嶙峋波涛的尽头飘起了黑色的烟,烟雾消散在风中,再一眨眼,罗经塔台仿佛桅杆的塔影跳上了峰尖,一个庞然白影从水的彼岸升起,乘风破浪,缓缓行来。 巨轮入港,雪峰陡峭般的船体缓缓转向,靠向岸边,甲板上的船员打着旗语,岸上的年轻人发出各种感叹声,虽然他们也曾多多少少参与从港口建设到船舶舾装的工作,有几个也见过当初船只下水初航的盛况,但他们的年龄和阅历还是很难把这些场面当做生活的平常。 水波拍打着崭新的船壳,高高的舷窗后挤着一张张陌生的面孔,他们紧张地、兴奋地、茫然地、忐忑不定地看向宽广的港区和港区背后的小镇,长长的舷梯从甲板上伸下来搭到浮台上,一列列的平板小火车沿着轨道开来,在不远处等待着,第一批乘客在船舷边露出了脑袋,然后小心翼翼抓着扶手,带着他们的行李,一级一级地挪了下来。 即使已经站到坚实的硬化地面上,他们中的大多数人还是一副头昏脑涨的表情。已经有了不少经验的港口人员带着他们的新助手迎上去,用简明有力的异国语言和这批乘客交流了几句,接着就把他们带上了小火车,前往暂住区的距离不算很长,小火车没有特设座椅,这些乘客或抱或背或者提着自己的行囊,摇摇晃晃地在风中远去了,偶尔有人从边缘掉了下来,紧走几步还能挤上去。 被调来载客的小火车只有六列,一次最多运载五十个这样的乘客,而从船上下来的人简直没完没了,差不多所有的人都加入到引导和维持秩序中,布拉兰从一辆小火车边退开,看了一眼天色,在心里估算人数的时候,他眼角余光发现了走向浮台的阿奇,他转过头去,然后跟了上去。 下船的乘客至少一半是孩子,他们看着这两个逆流而上的男人,盯着阿奇的工装和布拉兰挺直的狼耳,一边迅速缩到舷梯的另一边,有人从船舷边探身跟他们打招呼:“嘿,阿奇——” “还有多少人?”阿奇问。 “就剩一批了!”那个人说,他看向布拉兰,布拉兰朝他笑了一下。 渐渐寂静下去的舱室里,一名衣衫破旧的年轻男子捧起羊皮纸又用力吹了几下,用拇指用力按按字迹,搓了搓墨痕才匆匆把它卷起来,塞到包裹的最下层,守在门边的小个子回头看了他一眼,压低了声音:“您……好了吗?”年轻人心不在焉地点头,下一刻,熟悉的哨音和呼叫声响彻走道,同一房间的几个人站了起来,走出去之前,年轻人再次回头看向舷窗。 这面窗户对着大海,海水无边无际,几乎看不到一点陆地的影子,短短十日,这艘神物般的船舶走过了不知多少里的路程,家园已被抛在不可见不可知的远方。 他又转向前方,他要前往的,是无论吉凶,都令人战栗的未来。 侍从们把他拥在中间,作出和那些粗野贫民一样的神情和姿态,汇入了走廊的人流。 和同是黑发的船长交谈的布拉兰歪了歪头,看向涌上甲板的最后一批乘客,船长跟着他移动视线,听他轻声说道:“有些家伙的味道不对啊。” 布拉兰又看向神色没有什么变化的船长,“常常有?” “差不多每趟都有那么一两个。”船长说,“不是商人合会就是行业联盟派来的,要么听国王和贵族的,这次大概是来了个小贵族。” “不用干掉他们?”布拉兰笑着问。 “用不着啊。”船长从口袋里摸出一颗糖,含着说,“反正是杀不完的,他们知道得越多,就越不敢对我们轻举妄动。” 356.我全都要 mfbl.info新笔趣阁 www.mfbl.info,最快更新随身带着淘宝去异界最新章节! 生为伊本撒家族次子的第二个儿子, 赫曼十分清楚自己的命运, 权势财富与他毫无关联,所幸他的家族繁荣昌盛, 并因王国商业发达,即使被远远隔离在贵族的继承圈外,他也受到了良好的教育, 如果他表现得足够出色, 他或许能在三十五岁之后得到一家真正属于自己的冠名商号。他笃信自己能够做到,并且这是自己唯一值得追寻的目标,所以他每一日清晨醒来都充满希望,像海绵一样吸取各种知识, 从数学、语言到百科常识,他会通过色泽判断香料的年份, 也可以蒙上眼睛辨认三十种布料, 说出每一种的名字, 产地和价格,也许他还不能完全当起天才之名, 却已经足够母亲为他感到骄傲。 当然, 年仅十六岁的他除了学习和商业见习的任务,也对那些随着行商来到的异地风闻充满兴趣,他很喜欢搜集这一类的消息,并精心挑选裁剪他认为有意义的传说记录于纸上, 他从十五岁起开始这项爱好, 并从中得到了很大的乐趣, 到事情发生之前,他的风闻录已经攒了有十几张,他设想在第一个孩子出世的时候出版自己的第一本风闻录。 当一艘来自遥远国度的船只在抚松港靠岸,一群奇装异服的商人在街道上支起帐篷,向所有人展示了他们的商品并引起了几乎整个王都的轰动,赫曼虽然不是最早知道也不是知道得最多的那批人,也同样发现了他们不同于其他商人的异常之处,他们自述是某位被称为“术师”的强大天赋者的属民,贸易不过他们此行目的的一个顺带行为,这群使者向国王请求让他们那艘正在试航行的主船入港。 国王和贵族们用一种好奇,又漫不经心的态度同意了。 可想而知,那艘传说中的巨船出现在海平面上的时候,人们是多么震惊啊,大半个码头的人都停下了他们的交易和其他动作,齐齐往天际尽头张望,然后消息风一般传遍大街小巷,不断有人好奇地前往海岸。赫曼则早早向他的老师请了假,他在那座属于伊本撒家族的山坡等待的时候,陆陆续续有其他的家族子弟来到他的身边,年轻人们彼此交谈,然后话语声渐渐低落下去,所有少年人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慢慢长大了嘴巴。 ——……大……巨大……甚至不能仅仅用巨大描述的,那是什么造物啊? 它在海天相交之处海市蜃楼般出现,然后迅速地由幻影变成真实。 如此巨大,又是如此之快! 人们呆呆地看着它破浪而来,就像坐在船上看见了一头海怪。 “那个”,那艘不知道还能不能成为“船”的存在笔直朝岸边行来,正面已经宽广得匪夷所思,侧面看更是骇人听闻,它如同漂浮的巨岩,又似移动的堡垒,让人不能不疑惑是什么样的力量能让这样的质量浮于水面,似乎连翻涌的波浪都被它碾平了,在那艘巨船脚下,水波如丝缎般轻柔擦拭着雪白的船身,与“正常船只”相较,这艘既宽又方的巨船没有流畅的曲线,也没有如林耸立的桅杆与吊索,它看起来如同整块岩石雕成,两侧船身除了各有两列整齐的孔洞,肉眼见不到任何建材的接缝,而在那小广场般宽阔的甲板上,居然还有整整三层的建筑。 如果以美的眼光看待这座海上建筑,它几乎找不到什么美丽的地方,但在赫曼这样的年轻人眼中,所谓美感对于它是无比次要之物,这样的体积,这样的力量……当人面对这样唯有无上之力才能创造出来的事物,除了惊怖与臣服,还能想到别的什么呢? 因为使它移动的力量不是来自外部的自然,而是来自那深邃无比的内部! 越来越多的人们赶到海边,连国王和王后都移驾城墙,看着那艘“岩船”减缓速度入港,就像一条白豚被放进水池,被那巨大的体型和力量压迫,其他船只像受惊的小鱼一样惊慌避让,著名的绿宝石号也在其列,与那艘白色的异国巨船擦肩而过时,这艘久负盛名的商船被对比得像一条精致的舢板,船员们呆滞地伸直脖子,仰着脸长久地看着它,码头和岸湾边的人们也像被掐住脖子一样,发不出多少声音。 当这艘船在港内调转船身,以侧靠方式接岸时,码头上的人们不约而同向后退却,就像那真是什么怪物,那也确实是一个怪物——如此庞然大物,却见不到一张风帆,船头仅有一根又粗又壮的主桅杆,一架笔直的梯子通向两层瞭望台,多一根绳子都见不到,除了插在甲板上层建筑的旗帜们,这艘船几乎没有白色之外的颜色,连甲板都是灰白的,没有木头,没有盐藻,没有附生物,没有海洋浸染产生的特有气味,它异质得仿佛不用一点属于人间的东西。甲板两侧的过道宽阔得能跑马,栏杆是镂空的,虽然同样漆成了白色,但它们的形状和质感如同钢铁铸成——实际上,它们就是钢铁。而在船身那宽大的后部,有一座烟囱,除了烟囱它不可能是别的东西,烟口大得可以随随便便塞进两个人,黑色的烟雾从中汹涌而出,和烟雾一起产生的,还有来自船身内部的,低沉的鸣响震动。 就像活物潜伏。 然后一道长梯从船边放下,有人从船上走了下来。 那艘船只在抚松港停泊三日后离去了,之后的半个月,与这艘相关的一切成为王公贵族到底层贱民共有的、极其热切的话题,船上的人在王都留下了他们的商品,却几乎没带走什么财富,他们将交易所得的金钱换成土地和商铺,临走时还带了一批奴隶,半个多月后,白船再度出现了。 依旧巨大,依旧彰显着非人的强大,但和上次不是同一条船。 这个事实……比白船本身更令人难以置信。 每一次白船到来,赫曼都会偷偷去码头,那座海船如此显著地立于港口,没有一个人的视线能避开它,也因此几乎所有的打量和打探都显得自然合理。出于一种难以言说的心理,赫曼没有一次穿着正经贵族或者商人的装束,他买通了一个黑帮头目,把自己和侍从打扮成贫儿的模样,混进那些耗子群一样的乞儿穷鬼中,驱赶他们像海滩小蟹那样接近那艘船。最初他这么做只是因为这样不引人注意,不久之后,他因此获得了另一种好处。 船上的人对“耗子群”很友善,他们没有伤害,甚至也没有驱赶这些阴沟老鼠一样的少年,在最初有些混乱的接触后(一名短发的船员给了一个在地上捡拾麦粒的小孩食物,然后他——后来证实是她——被围起来了),他们像赫曼一样收买了码头上的一些活跃人物,让这些耗子成为他们小小的搬运工和信使,所有的酬劳都当场结算成食物和饮料,耗子们彼此检举谁在接到的任务中有不轨之举,被三人以上指认的倒霉鬼会被踢出去,告密者则能够获得更多更好的报酬,并能推荐他人加入队伍,虽然同时他们也背上了连带责任…… 这又哪里像任何一种商人的作为? 赫曼迅速停止了他的伪装,那些人只要见到他,就能轻易发现他和耗子的区别,就像白银和沙子的不同,他回到家中,却不感觉失败,他的风闻录在这段时间飞速地增加张数,在夜晚灯下整理这些东西时,他的心中充满了无法抑制的好奇:这些海船究竟来自何方?他们尊崇的所谓“术师”究竟何人,为何在此前长久的岁月中不闻声名(虽然也许只是这个世界太过广大)?是谁,用什么方式制造了这些船只和那些商品(“火柴”,“瓷器”,各种廉价的水晶装饰)?这些船员看起来聪明、强壮、灵活,又如此地年轻,人种看起来又如此驳杂,是什么样的环境把他们训练和教育成这样的?他们属于“术师”,那么术师又属于谁,哪位王者或者哪个国度,更或者,那位术师自己就是一位统治者?那么,他推动这些航行和贸易的真正目的是什么? 这些问题需要很长的时间来得到答案,可能有些答案会是致命的秘密,但——他现在只是一个十六岁的孩子,他有的不过是这个年纪应有的求知欲,又怎么会去刺探那些危险的东西呢? 数日后,他一如既往地在课室接受老师的教导,在他和其他子弟埋头阅读题目时,一阵尖锐啸叫从天上传来,孩子们抬起头来看向高窗外,连老师都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一阵极其响亮的爆响突然炸在众人耳畔,大家吓了一大跳,先是老师跑了出去,然后是少年们,他们跑下台阶,来到院子,尖啸还在一声接着另一声扎进人的脑袋,所有人紧张地看向晴朗的蓝天,清明的空气中,一个个细小得差点看不清的黑点从港口那边飞过来,向着似乎是某位侯爵宅邸的方向落下,爆出一团又一团大而闪亮的彩色火花。 惊恐的尖叫在府邸和府外的街道同样一阵接着一阵,少年们惊慌失措。 “那是法术?” “怎么会有这么远的法术?” “是大法师吗,还是法圣?” “有敌人吗?是要战争了吗?” 不是战争,也不是法师,也许是法术,但不是由真正的天赋者发出的。在来往航行三次之后,白船终于接受了国王和贵族的暗示,邀请数位沉稳可靠的贵族踏上他们的浮动领土,一睹这令人惊叹的炼金造物的真容。那几位地位崇高,品质可信的贵族虽然受到了极大震撼,总体而言,参观的过程却还算得上平稳顺利,直到他们从迷宫般的船舱回到甲板上,一位伯爵问:“我看到你们的船头并未安装撞角,镂空的船舷看起来又极易被绳钩锁住,虽说你们的巨船确实令人望而生畏,但几年来我们也听过不少凶恶海盗的传说,巨财不仅会使人丧心病狂,也会将一团散沙凝聚成拳头,你们难道不应为此早作准备?” “其实我们的术师不喜欢争斗,不过必要的自保手段,我们自然是有的。”白船的船长说。 接下来他就向贵族们展示了这种手段,具体动作不为人知,结果却众所周知,所有人都听到或者看到,同一时刻侯爵的府邸受到了可怕的袭击,虽然除了仆人间的踩踏和贵人的惊厥并无其他损失,可是谁能知道那些人是否保留了更可怕的手段来对付他们的敌人?面色发白的贵族们离开了白船,还带上了一大串额外的礼物——十几个被绑在一块的夜行刺客。 没有人知道这些刺客后来去了哪里,当探听了一整天消息的赫曼回到自己的住所时,发现他的卧室大门敞开,一名中年人坐在他的书桌边,桌面放着一叠羊皮纸,他的风闻录。 “伯爵大人……”赫曼喃喃。 “我看过了。”他的伯父用一句话解释了所有,“你是个聪明得出人意料的孩子,我很惊讶,过去的我居然没有发现这一事实。” 赫曼垂手低头,谦恭谨逊。 “你可知道今天发生了什么事?”伯爵问道,然后他告诉赫曼,深受国王宠信的侯爵大胆地向白船派出了刺探者,不仅徒劳无功,还遭到了羞辱式的报复。事情将被掩盖过去,因为王国既不能停止和这些居心叵测的的异国人的贸易——无数商人正在为神奇又精美,同时堪称廉价的大量商品血蛭般赶来,在异国人和那些商人身上,不论其他收益,仅过路费和交易税就令人头晕目眩,也不能停止异国人对王国土地的收购——目前大都是些偏僻,荒凉,不值一看的贫瘠田地,水沟,荒山野岭之类,没有人想看到异国人带着他们赚取的巨额财富离去,那是在对王国放血…… “所以这是一项对王国至关重要,几乎能决定所有人未来的使命,”伯爵说,“你可愿意为了王国的安危,家族的未来,做一个忍辱负重之人,用你的聪明和敏锐为我们取得情报?” 他看着赫曼,“只要你能归来,我就将你列为第二顺位继承人,国王也将对你授予爵位。” “为什么不是第一顺位?” “那是为了你好,孩子。”伯爵说,“会问出这种问题,说明你的学习还不够,看来我需要亲自对你教导一段时间。” 夏拉是个女孩,母亲在她还未记事的时候就已病死,身为码头苦力的父亲娶不起第二个老婆,何况他也完全没有这个打算。夏拉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更遑论“教育”、“未来”和“荣耀”一类的字眼,十岁之前,她是码头上四处蹿行的耗子之一,侥幸未得大病地活了下来,并且牙齿没有损伤太明显——她害怕和躲避绝大多数争斗,虽然撞不上什么“好运气”,却也尽可能地保护了自己瘦小的躯体,十岁之后她的父亲开始对她履行职责,她开始有规律地获得食物,不再饥饿地去郊外剥食嫩枝,她的头发不再像块毡布,隔一段时间擦拭手脸,她的父亲以一只野兔作为报酬,使她得以和邻居的女人学习浆洗、缝补衣物,烹煮食物和看顾家禽等等,每日邻居和家中的家务完成后,她不仅在深夜有家可归,还能在火堆前铺一张浸满油泥的粗麻垫布,获得安稳甜美的睡眠。 父亲有时也会抚摸她的头发和肩膀,,面带笑容称赞她是个好女儿,所以以后也一定要做他的好妻子,决不能像她那个可恶的母亲,他不仅愿意娶她,还为她看病付出了足足十个钱,她居然只活了三年,连个有用的儿子都没有生下来——不过在成为妻子之前,她还可以用另一种方式替母亲补偿父亲。 在邻居女人告诉父亲她已经足够十二岁的第二天,她被父亲带去浴室,洗了可能是记忆以来的第一个热水澡,浴室里的女人把她搓洗得像是脱了一层皮,然后她们给她穿上一身带花边的衣裳,把她湿漉漉的头发扎起来,用颜料在她的眼睛底下画了一朵花儿。 “真是个可爱又可怜的小东西啊。”她们用一种充满同情但又空洞的语调说。 然后她回到了自己信赖仰慕的父亲身边,被他带去了一个充满人,并且除了人和牲畜几乎见不到其他东西的市场,她的裙子溅上了泥点,她低头用指甲去抠的时候,在裙摆上看到了其他陈旧的痕迹,它们点点滴滴,甚至是成片地染在裙摆上,有点儿像…… 父亲推了她一把,她不由自主向前走了两步,手扶住笼子的边沿,一个几乎像她的家那么大,只是更低矮的笼子,里面许多跟她同样稚嫩的面孔齐齐转过来看着她,父亲又轻轻推了她一把,“进去啊,快去。” 她还是走进了笼子,同时有点茫然地回头看了他一眼,父亲的面孔在逆光中,他的声音带上了一点急迫,“记住我说的,记住看有钱的老爷!你能做到!记得!” 他很快就被人搡到一边,另一个成年人大力关上了笼子,铁索和铁锁碰撞出声,然后静静垂落在她头顶,她低下头,手脚并用地爬进了那群孩子堆,把自己的面孔藏进他们之间。 她现在又是“耗子”了。 许多人在笼子面前经过。有些人看都不看,有些人会打量这些男孩和女孩一会,有些人会上前问价,然后摇着头走开,看管笼子的人对这些人毫不在意,目光只在衣饰鲜亮的行人身上流连,真正的主顾上门的时候,他们就从笼子外伸进来一根棍子,用扁平的前端把一个个孩子的面孔抬起来。 没过多久两个女孩就被挑走了,付钱之前那个人朝她的方向看了好几眼,她回以他呆滞的眼神,他于是不再注意她,用绳子牵着那对姐妹离开了。很快又有人过来挑拣货品,这次她一眼就被看中,他们把她拖到笼子边,捏着脸颊检查她的牙齿,把她的裙子从下往上撩起的时候,一阵喧闹声响从远处传来,许多人大声喊叫,把一句话送到市场各处: “封市——封市——封市——” “奉拉莫斯伯爵之名,今天人市被老爷包下了——” 刚刚带走两个女孩的人又匆匆走了回来,把她们重新塞进笼子里,但点算钱币数目的卖主和买家脸上并无多少不满之色,说了几句话后,连笼子的主人都用鞭棍甩出两个部下,让他们跟着兴冲冲的人流朝一个方向小跑——“伯爵老爷的贵客至少要买走集市六成的货,凡是把今天买卖退还的都补最少一个金币!” 集市空旷并安静下来,热闹都聚在远远的另一头,除了牲畜的嘶鸣和人的呻吟,卖主低低的议论声,就只剩下风的声音,然后风中又传来了话声和笑声,在风吹来的方向,穿着靴子和系着绣花腰带的管家带着仆人与一群异国人笑谈行来。奴隶卖主们停止交谈,望着那几人吃惊道:“白船?”“是白船的人?” 关于白船和白船之人的传闻早已传遍布王都,其中自然包括他们的衣着外貌,有时候人和人之间有这样大的不同,即使同样长着耳眼鼻舌,贵族与商人,商人与平民,甚至奴隶与平民之间的差别一望便知,这些来自神秘之地的异乡人同是如此,他们的衣着,他们的面孔,他们的口音,他们的眼神,他们全身上下的每一处都在诉说着他们和这里不同,他们的目光扫过集市街道两侧时,连最麻木的奴隶都要动弹一下。他们看到了笼子们,然后走了过来。 “这么小的……也卖?”为首的男人说。 “不,老爷,他们大多是租用的。”管家用一种自然而然的谄媚态度说,“当然,只要价钱合适,什么都好说。” 那个男人笑了起来,“很好。”他对管家说,并没有看奴隶卖主一眼,“这里的,小的,女的,男的,我全部都要。” 父亲欣喜若狂地卖掉了她,她从未见过那样的笑容,她忍不住哭了起来——她再也不能当他的妻子了。但父亲马上就安慰了她,说他从来没有见过像她一样好运气的女孩,买下她的可是一个真正的老爷!有什么比属于一个老爷更好的归宿呢,不管是当什么吧,他可是连做梦都想不到呢! 但被送走时,一个同行的男孩颤抖着对他们说,那些异乡人都是巫法师的手下,他们这些没什么用处的孩子被买下,是给港口那座巨大白船里的怪物做粮食的,那艘船那么大,那么快,那么可怕,就是因为有一条巨兽被锁在了船下,船上烟囱里的黑烟就是它的呼吸,它的肚子大得一次能装下所有人,就像铁匠的炉膛一样天天烧得通红,他们会被扔进去,在里面活活烧成灰烬——他被拐卖之前也是一个商人之子,他知道的! 所有的孩子都颤抖起来。 ——但是,夏拉在恐惧之中想,白船是什么呢?怪兽又是什么模样的呢? 马车停了下来,帘幕被车夫翻到车顶,软弱无力的孩子一个个被拉下去,夏拉睁开紧闭的眼睛,泪水之中,一个纯白的世界出现在她面前。 357.关于小型社会环境的初步实验 mfbl.info新笔趣阁 www.mfbl.info,最快更新随身带着淘宝去异界最新章节! 和两个孩子相比, 葛盖·桑提斯能够登上白船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 他是一个奴隶,恰好白船的人需要一些奴隶, 他就和其他人一起被选中了。 这是表面上发生的事。 葛盖后来知道他们被选择的理由,简单到让人简直不明白——他和同伴当时看起来都伤得很重,如果白船的人不做点什么, 他们可能有人熬不过夜晚。其实还是有人熬不过夜晚, 但在受召之前,他已经差不多得到了救赎。白船的人用最柔软的布料擦拭他的身体,给他喂干净的盐水,冷敷他肿胀的伤口, 清理腐肉,撒上闪电一样迅速见效的止痛药粉, 他没能挺过去是因为内脏破裂了, 血液已经充满他的腹腔, 这不是人力能够挽回的事情。 白船的人让他们用自己的方式哀悼和决定埋葬的方式,葛盖没有想过, 作为奴隶, 他们为新主人干的第一件活计居然是给自己的兄弟送葬,这种悲悯与药物,治疗,干净的水, 美味的食物等等一起让他们由衷地感激——神明在上, 自成为奴隶以来, 他们何曾感受过这样的善意?就算这些来自神秘之地的异乡人想要用他们的性命去做什么事,他们也难以生出什么抵抗之意了。 但白船的人只让他们好好休息,他们可以将自己视为货物,待到白船完成与奥比斯王国的初次贸易,约定一些对有利于下次交易的规则,这个时间不会太长,然后他们就可以启程返航,回到他们的出发之地,那里正有许多事情等人去做,比如说需要人开垦田地播种作物什么的…… “我们要去当……农夫?”葛盖用一种激动的语气问。 “是的。”白船的人说,“我们有非常非常多的土地要开垦,工具是够的,不够的是人,你们要尽快……” 白船的人停了下来,因为葛盖开始嚎啕大哭。 葛盖失去自己的土地太久了。他们也是异乡人,是某个比奥比斯更大的国家偏远地区的自由民,即使生活艰苦,无论何时他们至少还拥有土地这份最宝贵的财富,但这仅有的微薄的财富却成为修道院长眼中的肥肉,当他拿着编造的文书来要求自由民“交还”他们“被赐予”的土地,人们虽然不识字,却也知道祖先留给他们的记忆远比贪婪凶狠的院长可信,为了保住土地和自由的身份,人们祈求当地的贵族为他们主持公道,又向另一个教区的寻找支持,但这些全是徒劳,他们和修道院的争端后来终于闹到国王面前,国王说“我的子民应该有自己的权利,我相信世间诸事都在神的意志之下”,这句模糊不清的判决同样没有任何用处。自由民就这样被剥夺了自己的土地,然后又一步步地沦为农奴,然而他们悲惨的命运还要继续下滑,数年后,这些曾经的自由民中最年轻有活力的那部分被交给了路过的奴隶贩子。 这不是合法的,但法律关奴隶什么事呢?他们听说过这个词语吗? 葛盖不怀疑白船的人在撒谎,没有人比奴隶自己更清楚自己值什么价,虽然他们并不知道白船的人花了多少钱,也许那不会很多,但白船的人本不必出这笔钱,更不必把这些又脏又臭的奴隶带到他们的船——这样一座宏伟神奇,连做梦都未必能梦见的建筑中来,即使这里没有任何精细装饰,也没有人敢不认为它本身就是奇观。他们被清洁,被喂饱,被询问过后把满是虱子和污渍的头发剃掉,勉强蔽体的破衣烂衫被收走,换上了像母亲胸脯一样柔软的新衣裳,除了还需要治疗的病人,其他连手脚都不知放哪去的奴隶被领到甲板下方成排的小房间中去,每个房间都干干净净,有两层的床铺,桌子和固定起来的水罐,角落有用于便溺的带盖木桶,一切都是崭新的,空气里有木头的香味。 他们睡下的时候还对自己说这是在做梦,然后就沉进了真正的梦里。 然后微弱的光线唤醒了他们,葛盖他们从床上弹起来,用了好一会才想起来昨天究竟发生了什么,然后他们小心翼翼地揭起了床头一侧挂在墙上的软布,透过窗户,看到了下方的抚松港。 不久后白船的人来打开他们的房门,叫他们到甲板上去进食,他们被领到了一个极大,极明亮的餐室中,净手后坐在长椅上,诚惶诚恐地看着白船的人将一份份盛放与木盘的餐食端到他们面前,而面对着洁白如雪的餐碗和一看便知精细无比的食物,这些奴隶连拿勺子的手都在颤抖,在他们吃东西的时候,另一群人来到了这里。 一群孩子,大多是女孩,连动都不敢动的样子,被白船的人一个个拉到墙边水槽洗手,再牵到桌边椅上,按着他们坐下,然后同样的餐盘端到这些孩子面前,有些孩子马上就吃起来,有些人迟疑了好一会,那些吃得快的孩子渴望地看过去的时候,他们才用双手捧起碗,下一刻,他们也开始狼吞虎咽。 肚腹饱满的奴隶和孩子饭后又得到了一杯甜甜的饮料,奴隶回到舱室休息,至于那些孩子,葛盖再见到他们的时候,已经除了一个男孩都剃成光头,衣服也换成了和他们一样的。傍晚时分,船上又增加了一群人,这次大多是婴儿和刚刚会走路的孩子,白船的人将其中大一点的交给那些午时才上船的少年男女看管,其余的抱去给了医生。 第三天上船的是孩子,女人,女人,孩子,源源不断,直到夜晚,黑夜也没能让白船的人停下他们要做的事,灯火亮如白昼,将甲板上下映得更不似人间,他们还在给每一个来到船上的人治疗,剃头,清洁,换衣,让他们吃饱,然后送进船舱里。葛盖的绝大多数同伴在晚餐后回到了舱室,白船的人又把葛盖和几个伤并不重的人叫上去,让他们打扫剃下来的头发,把那些换下来的衣裳扎成捆,这些肮脏的,满是虱子和虫子的东西通通被推进一个小房间里,由白船的人进去泼洒味道浓烈的药粉和药水,连葛盖他们身上也被喷了一通,葛盖还未看清那个会洒出水雾的东西的模样,就被催促着去洗澡。 他们离开那个清洁用的房间时,看到一群显然清洗过的女人和孩子一个个通过过道,到食堂前方白船的人面前辨认领取自己的东西。 葛盖没想到船舱深处居然有一个宽敞的浴室,水像雨丝那样从头顶洒下来,并且是热的。他们带着要分给所有同伴的手巾回到舱室的时候,其他人都聚在那扇完全透明的窗前,看着被白船的光芒照耀的港口和城市边缘。无数眼睛在看着这里,有谁知道这里同样有眼睛看着他们? 白船在次日清晨起航,与安静入港时不同,它的离去大张旗鼓,甚至可以认为是一种威吓,又长又高的鸣笛声响彻海湾,肉眼可见港口因此产生的骚乱,港区背后的环形城墙上涌出了成队士兵,他们举着弓箭长矛,面对的却是喷吐着滚滚浓烟驶离港口的白色巨船,桅杆上的旗语已经放下,巨船转舵,船身尾部涌出的白色浪迹将其他已经下锚的船只推得摇摇晃晃。人们目送着它的离去,直到白船消失天际,他们才长长地,长长地舒出一口气。 在白船上的旅程并不漫长,也不难熬。对夏拉这样的孩子来说,在这艘船上渡过的日子如此充实,以至于她差不多连远离家乡和亲人的痛苦都忘记,和她一起来到船上的其他女孩大多是已经可以嫁人生子的少女,白船的人却统一称他们为孩子,他们对待他们也完全是在对待孩子,除了吓得要死的第一天和第二天,白船的人大多时候对这些孩子都很温柔,也许跟他们之中有不少的女人有关系——是的,控制和管理这艘船只的异乡人里有很多女人!夏拉知道白船上的男人对她们也很好,不过这些男人不会来教她们怎么穿内裤,陪她们洗澡和告诉她们如何使用肥皂,以及——照顾有些人的旧伤口。 其他上船的人几天后才发现这件事,在他们皱眉挤眼地、三个五个地凑在一起说这事是怎么没听说过,也同样没有人想过的时候,这些孩子已经见识过了船上的饲养场——肉禽和产乳期的羊,养殖场——在清水里生长的豆芽和绿色蔬菜,一部分孩子开始在厨房帮忙,剩下的人大多要照顾船上的婴幼儿,他们比任何大人都快地知道如何获得热水和使用船上的工具,在离开抚松港五天后,白船的人带他们去捕了一次鱼。 沉重的收获被吱吱作响的绞盘从海水中拖上船舷,悬吊的钩子将渔网移动到甲板水池上,孩子们的惊叫和欢笑声中,鱼群哗啦一声倾泻而下,摊成一片轮流闪耀的灰色和银色,甲板下的人们陆续被吸引上来,围在了水池边。那一天所有人都享受到了一顿丰盛的鱼的宴席,然后到了晚上,孩子们——十岁以上和十六岁以下——被叫去餐室,他们依次在长椅上坐下,看着白船的人在最前方面向他们站立,某种感觉让孩子们紧张起来。 “孩子们。”其中一个女人说,“你们一直想知道一件事,今晚我们就告诉你们。” “你们要去我们的国家,那里由一个非常,非常伟大和强大的人所统治,”她身体前倾,伸开双手按在面前的桌子上,她看着他们,一个词一个词地说话,即使不明白她的语意,孩子们也能从她的表情和语气感到重量,“你们要成为他的战士。” 夏拉吞了吞口水,很多孩子都和她一样。 “上了船就没有回头路。”严厉的女人说,“你们的学习现在就开始。” 葛盖他们第二天也知道了,他们大多伤病缠身,只要能够重新变成一个农夫,去哪儿他们都不在乎,但白船买进那些孩子和婴儿居然是为了把他们养成战士,这是他们万万想不到的。什么王国的军队会需要女人?不是需要她们的身体,而是需要她们真的去战斗?虽然价格要贵一些,但在港口的时候,白船的人完全可以买到更合适的年轻男人,他们的财富应当是完全足够的……船上舒适的修养生活让这些奴隶的身体渐渐变得健康有力,过多无事可做的时间也让他们开始东想西想,不然他们就只能一直盯着窗外的海水和天空看,虽然那是在地上的时候想不到的景象,日复一日地也会习惯的。 “因为白船的人里面有那么多女人?”葛盖的一个同乡突然说。 “他们真的有很多女人……”其他人看看门口,也低声应和了他。 “他们居然让女人上船?” “让她们上船,还让她们干男人的事情。”葛盖看着床顶说。 最初说话的那个人说:“奥比斯都不让女人上船,说她们会招来灾祸。” “有这样的一条船,白船的人对灾祸肯定有办法。”葛盖说,“我们什么都没遇到。” 这样大到不能形容,又像山岩般厚重坚硬的船只,让人怎么去想还有什么能伤害它?唯有来自上天的风雨能让它有点动摇,既然有人能造出这样的船,让女人们上船又算什么事呢? “在船下的时候,真看不出她们是女人……” 她们穿着和男人一样的衣服,和男人一样的神气,还和男人一样走路,脸抬起来,步子还迈得那么大,把身材用奇装异服隐藏起来,她们不开口的话,谁能知道她们不是男人呢? “可她们还是女人啊。”最初说话的人说,舱室里的其他人都看向他,“女人的力气总是不如男人的,要是船上的男人太多,她们要怎么办呢?” “和对待我们一样对待他们,”葛盖说,“还能怎么办?” 他上铺的人翻身面对那个人,笑道:“她们肯定可以战斗的,我看她们的力气可以打倒三个……不,最少五个你。” 那个人撇了一下嘴,“那是我吃不饱……” “吃饱了你想做什么?”葛盖突然问。 “我没想干什么。”那个人不太高兴地说,“她们可是把我们买了下来。” 葛盖看到他的眼神闪烁,也不再说话,他翻了个身,把脸转向床铺内,脸色阴沉起来。 饭后得到允许在甲板上吹风的时候,葛盖走到一个人身边。 “看着他们。”他对自己最信赖的兄弟说,“有些人要犯傻。” “什么?”他的兄弟靠在栏杆上,咬着鱼刺惊讶地转过头来,“你在说什么?” “我说,”葛盖说,“有人以为船上的人会怕男人。” “什什么,”他的兄弟摇起头来,“白船的人,最少一大半都是男人!” “现在一大半都是女人和孩子,而白船的人每天都要做数不清的事,大多是对我们好的,他们没空盯着谁。”葛盖说,“我的房间里有个不太好的家伙,我得看着他,他说不好跟我们不一样。” “我的房间好像没有这种人……”他的兄弟喃喃道,“你那里的那个家伙说了什么?” 葛盖沉默片刻,“你再等等,我也要听他怎么说。” 他听到那个人又说起女人,从孩童时看到母亲们在河里洗澡,到成为农奴后远远望到修女的屁股被修士抚摸,最后转到白船的人身上,他说她们不像女人,比那些奴隶市场买来的孩子还不像女人,葛盖不想听,但他没有,其他人也没有让他闭嘴,然后在飘着便桶气味的舱室里,葛盖闻到了另一种味道。 让他恶心的味道。 “白船的人是不是也在用那个浴室?”那个人飘着声音,眼珠上移,“他们的女人也要脱衣服是不是?” “是又怎么样?”葛盖问。 那个人发出笑声,“我就想一想,白船的人太好了,我我以为我的下面已经死掉了,它现在又活了过来,我就不能想一想吗?你们也不想吗,那么多女人,干净的,好的女人!” 他吃吃笑起来,上铺的人探头看向葛盖,被他的眼神吓了一跳,又看看那个把手往衣服上随便抹的人,他把头往床里一缩,什么声音都没出。 夜晚很快到来,窗帘掩去了海上星光,波浪声中,葛盖躺在随波起伏的床铺上,伸出手,遥遥对着那个人所在的位置划一刀。 无论上船的人相信或者不相信这事能成,白船的人已经照自己的法子去教导那些孩子。此后除了需要照顾婴儿的一些女人,就只有那些被选中的孩子可以不吃饭的时候在上面行走活动,入夜后也要被叫到甲板去,男□□隶和女人孩子居住的地方并不相连,在隔着上锁的门板听着远处传来的动静,奴隶们难免羡慕,命运的改变似乎就是一眨眼的事,成为战士!不管她们以后要为谁,怎么去战斗,能不能在战斗中活下去,就算她们现在还是学徒,也天然地比奴隶,甚至比贫民更加高贵了,她们可是有可能成为主人的人啊! 不过,这份羡慕不久就变成了惊愕。 白船的人来打开他们的房门,把被挑中的孩子放进来,并且告诉这些奴隶,他们同样必须在到达新国度前学习最必要的东西,这些孩子就是他们的教导者。 来到船上的人几乎所有都不识字,除了缝补女工,很多人分不出字母和装饰花纹的区别,作为价格不高的人市商品,他们虽然能听懂很多命令短句,自己却大多只会说一些粗鄙俚语,而且带口音,至于数学,很多成年人需要比较长的时间,才能把手指跟摆在面前的东西对上数。反正牲畜也用不着什么聪明的头脑,他们那点属于人的部分只会让他们偷懒装死,老爷的鞭子和呵斥才能让他们勤快起来,在递交这些商品之前,为白船的人代理交易的管家感恩于丰厚的掮客抽成,让奴隶卖主把他们驱使奴隶的独门口令一一告知,至于那些零零散散卖过来的女人,也许未必有奴隶那样谦恭,不过她们的家人和主人早早就教会了她们温顺的本分。 白船的生活是过去从未有过的饱足舒适,但在经过第一日的剃头剥衣,在船上这几日不到饭时就不得出门,形同囚禁的生活后,这些人对他们的新主人也不敢有更多幻想,现在这样就已经非常、非常好,像做梦一样好了——所以那些孩子带着东西进门,而白船的人就守在走廊里的时候,上铺的人下到了地面,躺着的人站了起来,每个人的手都放在身体两侧,为以后可能成为他们新主人的孩子让出路来。 白狼的人通过孩子给他们上的第一课,是不准再在舱室里排泄。受伤不便行动的人和婴儿除外,其他所有人必须去浴室旁边专门的厕所,男人一处,女人一处,厕所门上贴有很大的字和图案标明性别,他们要一个一个舱室地过去学会辨认它们,下一步,就是学会这些厕所跟便桶不一样的用法。在收走便桶后,除了不照这些办法使用厕所的人要受到饥饿的惩罚,站出来指出是谁这么干的人则会得到很好的奖励。 这一课上完,他们又回到舱室。白船的人拿来了一些东西,那些孩子把这些东西小心弄进敞开的门中,待他们摆弄完,成年人们发现,是一个三脚木架,和固定在架子上的一本画着画儿的……大书。 很多人没有见过“书”,他们能够使用的语言里连书本这个词都不存在。 孩子小心地掀开封面,有些流畅地,有些结结巴巴地,有些憋了很久都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地向对面的大人说明,因为他们下船后很快就要开始劳动,在此之前,他们应当知道自己可能会被分到什么工具,和这些工具该怎么使用。为了更好地让他们明白,白船的人同时把一些小的工具拿了过来。 艰难的学习在上午结束,下午又继续进行,因为有些工具大得不适合在舱室里观看,更不必说动手练习,所以他们还要一个个舱室地到甲板上去,在阳光和海风中接受训练,毕竟只靠那些孩子转述,大多数人其实没听懂多少东西。白船的人依旧无处不在,在他们的注视下,无论代他们传递常识的学生,还是那些接受指导的人们,全都又紧张又努力,当他们得到停止的命令,可以奔向餐室或者回到舱室后,几乎所有人都为这种紧张的努力感到劳累不已。然后,白船的人告诉他们,船已经离新国度不远,最多三次日出便到。 每天要学习新的规矩,要学会使用工具,要学会洗手、排队、洗澡,要定期更换衣服,要清扫舱室、走廊、浴室、厕所和甲板,不要乱放屎尿,不要随便犯错变成别人的奖励,下船的日子又在眼前,差不多所有人都又忙又慌。听到这个消息之后,葛盖在想落地后的新生活是什么样的,他还想到了那件他想做却没有做的那件事:那个家伙还敢想那些不敢想的事吗? 还有一天就要下船,有个女孩在上午来开门,叫他们到甲板上去,舱室里的人都站起来跟在她的身后,一起出来的还有其他舱室的人,上台阶前女孩突然回头,一脸受惊地看着身后的男人们,葛盖看到一只手,还有一个人突然缩到同伴身后,他的兄弟也低头看了一眼,然后整个挤到了前方,那个女孩沉默地看了他一眼,迅速向上跑去。 后来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葛盖不知道那个女孩有没有告诉白船的人,毕竟她刚刚成为战士的学徒,不该一点点小事就怎么样什么的,葛盖知道的只有白船的人反复对他们这些男人说的,下船后,不要在新的住地犯戒,不得偷盗,不得杀人,不得□□妇女……晚餐后,他和兄弟一前一后走向那个人,把他夹在中间。 “你们——” “小姑娘的肉舒服吗?”葛盖低声问。他没有等那个人回答,把他半推半送到船边,透过冰凉的栏杆可以看到翻涌的波浪,他和兄弟一人抱腰,一人抱腿,只用一个呼吸,就把他投进了下面深深的,深得看不到底的海水中。 358.不同的旅程 mfbl.info新笔趣阁 www.mfbl.info,最快更新随身带着淘宝去异界最新章节! 葛盖一直对他的同乡心怀愧疚, 他一直认为他们之所以背井离乡, 沦为奴隶,遭受种种残酷命运, 是因为他每次告诉自己要忍耐,却没有一次忍耐到最后。 他的身材并不特别高大,也没有能捏碎石头的力气, 不过他的眼神和耳朵都很好, 鼻子也非常灵,手脚可以轻得像微风落叶,在过去他没有见过比他更灵巧的人。很久以前就有人说他比起农夫更应该当一个猎人,后来说话的人死在冬日, 那个人的妹妹怀着不知哪个修士的罪子难产而死,而他连埋葬他们都不被允许——没有任何一块土地是属于他们的。 听说他们要被卖去异国的那个晚上, 没有一个人知道他翻进了修道院的围墙。 后来同样的事他又干了一次, 如果没有白船的人, 他可能还会再干一次,哪怕他知道这次必死无疑, 不会再有任何侥幸。反正他们都要进斗兽场了, 不是做角斗士,而是作犒赏猛兽的粮食,那为什么不让自己死得快一点,高兴一点呢?只是他从来没想过, 他会对自己的同伴下手, 那个人其实没有犯下什么该死的大错, 而就在不久前,他还在心中对所有的所谓“主人”施以最恶毒的诅咒。 陆地的影子在天际线若隐若现,强烈的光线穿过窗户,把房间照得一片通明,葛盖在桌子后面,看着自己的手指说:“我闻到他的气味,他是会犯下罪行的人,他好吃懒做,无赖,让别人顶在他面前,是作为奴隶,他只能做到这些事。如果换一个地方,如果他不是奴隶,如果他身边是老人,女人和孩子这样的人,他会做下恶事。他生来就是这样。” “你不是他们共认的头领,”对面的女人说,“你知道他们是什么样的人?” “我看着他们。”葛盖说,“我总是看着他们。” “为什么?”那个女人问。 “他们死了,我能记住他们活着的事。”葛盖说。 那个女人垂下眼睛,看着她摆放在光滑桌面上的东西,“为什么一定要自己动手杀他?” 葛盖安静了片刻,才说:“为了我的同乡。他不会改,他会犯错,然后你们会说‘看,奴隶就是这样的东西!’,可是其他的人是好人,他们到死都不会想去杀人。他们不是我,我是罪人。” 他等待那个女人的下一个问题,她和身边的两个人低声说了一会话,然后面向他,“葛盖·桑提斯,抬起你的头。” 他慢慢地抬起头,看到面前的女人把蜜糖色的卷发从头上摘下来,露出底下光滑的黑色短发,接着她低头一抹眼睛,两片柔软湿润的东西被她投进一旁的水杯,于是葛盖看到了她真正的瞳色,他张开嘴,瞪大了眼睛。几乎所有一神信仰为主的国家和地区,他们的教士都会向他们的教民讲述黑发黑眼的永世罪者所犯的恶行及他们所受的惩戒,以说明宗教是如何光明正确,虽然这世上仍有许多不虔诚的人,以至于那些恶魔始终不曾绝迹,他们潜伏在每一个阴暗角落,凶残恶毒,毫无人性,时刻准备残害良善……因此什伍税不过给以性命保护人民的教士一点微不足道的补偿罢了。 现在在葛盖面前,在这条白船上,就有一个遗族人! 这名遗族女子站起来,和她的同伴一起收拾桌面的东西,葛盖过了好一会才听到她说的话:“……你可以回去了。” “……啊?”葛盖呆滞地发出声音。 “回到你的舱室,收拾你的东西,等我们带你下船。”她说,她的男性同伴已经打开门,转脸看向葛盖。 他晕头涨脑地被押送回舱室,甚至没发现里面已经没有室友,除了他的兄弟正坐在他的床铺上等他回来。门关上了,他挨着自己的兄弟坐下,两眼直直地看着前方,等到被担心地拍打脸颊,他才说:“……怎么会?” 然而不应该出现却真实存在的遗族人不止那名年轻女子,这艘船上的遗族人至少五指之数,看到他们的真容,上船的其他人惊叫的有,后退的有,不自觉作出除魔手势的有,然而那些跟随着他们,簇拥着他们的孩子脸上却没有恐惧,他们不仅不恐惧,仰望他们的眼神还带上了火热。 已经在旅途中和这些孩子熟悉起来的女人们悄声问:“你们为什么不害怕?” “我们早就知道了。”那些孩子说。 “可他们是恶魔,是罪人啊!” “难道我们不都是罪人吗?”孩子用教经上的话反问,女人们语塞起来,那个自称来自商人家庭的孩子站在阳光下,张开双手,风吹动着他的袖子,他的眼睛在阳光下发亮,“罪人又怎么样呢?你们看这条船!看他们多么厉害!我也会和他们一样,这么厉害!” 说话的女人退缩了一下,她面前的小恶魔却不放过她,“你不想当恶魔的仆人,你可以回去的呀——” 没有一个人敢说要回去,连一个敢说白船众人亵神的人都不曾出现,倒不是因为曾经有个谁被扔进海里尸骨无存——这事儿甚至没几个人知道,动手的人真是干得又快又自然——本来在教义里和恶魔战斗从来没有女人的事,奴隶们不算,对女人们来说,仔细想想,信仰其实是国王和教士说所有人都必须有的东西,她们中的大多人污秽得不允许被踏进任何传圣之地,最多会念几句祷词,要说她们能从信阳得到的好处,大概是百圣节时去街上,在花车经过的泥土里捡拾贵人们抛洒的麦饼块,再做点异乡男人们的生意……如今白船的人已经买下了她们,不管他们是异国人还是什么魔人,他们就是她们的主人,而且,他们看起来如此强大富有—— 海航一号抵港的时候是一个璀璨的傍晚,天空流淌着耀眼的火烧云,天海交接处,夕阳正在融化,无穷流火倾泻而下,将海洋染成一张无边无际,层层叠叠的金丝毯,翻滚的波尖闪闪发光,只有铺到岸边卷起的层叠花边是白色的,长长的海湾线带着不明显的弧度,臂膀般将这远行游子拥入怀中。港区平整开阔,闪着银色纹理的笔直道路贯通田野,一直通向远处的居住区,从没有围墙的小镇那些鱼鳞般的屋顶上看过去,一道笼在红粉暮云中的山脉坐于地平线。 迎接归航的人群早已等候在岸,轮船刚刚入港,他们就发出一阵阵欢呼,同时还有一阵又一阵咻咻升上天空的啸叫,金色的空气中绽开一朵又一朵明亮的烟花。舷梯刚刚放稳,就有年轻的船员飞奔下来冲进人群,与亲友们拍掌拥抱,在他们的欢声笑语中,此次同行的三百多名乘客们拿着他们少得接近于无的物品出现在第一层甲板上,又惊又疑地看着这迎接的阵仗,每一次烟花炸响,他们就畏缩一下,堆积在舷梯附近不敢继续前行,直到后面的船员继续催促,他们才脚步虚浮地挨下长梯,迟疑地、局促地踏上这片全然陌生的土地。不敢直视前方人群,他们的目光从脚下坚若磐石的灰色地面移向左右,然后又落到脚下。 连那些认为自己能够成为战士预备的孩子都呐呐不敢说话,只有婴儿们还在发出声音,喧闹声渐渐平息下去,这片土地上的居民用一种奇异的眼神看向他们。 又一批船员从船上下来,两名男性奴隶非常不自然地夹在他们中间,船长经过乘客们,和前方人群中的一名女性紧紧抱了一会,握着她的手和其他人说了一会话,然后才转身回来,和其他船员一起,把缩在一起的人群分成一个个三五人的小组,每分一次,这片土地的居民就有一人走来把他们引往一边。 “跟我来。在这儿等。” 运载小火车当当当地开了过来,排成不规则长队的乘客因为迎面而来的钢铁生物产生了轻微骚动,又被他们的引路人安抚下来,然后他们胆战心惊,非常勉强地登上了这些交通工具,沿着轨道一路穿越港区和田野,向居住区驶去。在无遮挡的视野中,初次乘坐火车的刺激渐渐被另一些感受替代,他们正在穿过田野,可是在他们跟前身后,在左右两眼能够看到的地方,在那些像被人小心抻平过的土地上密密麻麻生长的是什么?怎么会有作物能长得如此平整密集,深浓的绿叶覆盖了几乎所有枝丫的缝隙,那些又是什么作物,能够长得如此强大粗壮,并且结出这么大,这么多的果实?看起来这样丰饶的土地,侍奉这些作物的农人和奴隶又在哪里?平野广阔,却如此人迹稀少…… 宽大的水渠波光粼粼,倒映着一颗颗瘦小树苗的身影,葛盖的眼睛贪婪地看着这一切,同时几乎用尽全力来抑制自己发抖,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天哪,这是,这是,这是——在那遥远的过去,在那些仍有自由的夜晚,长辈手抚神龛同他们描述过,神明为有福者准备的应许之地,是不是就是这样的景象?他的兄弟呆呆地站在他身边,眼神看起来同样像是在做梦,他的胸腔鼓动着,呼吸急促,然后又沮丧地塌了下来,痛苦地朝葛盖看过来。 这是他们见过的最好的土地,可是再也不会跟他们有什么关系了。 这种痛苦无法可解,也无人关心,押送他们的人在陌生的语言谈笑着。 穿过田野,新居住区就在眼前,道路也出现了人迹。刚刚来到这个地区的人们不知道该把这里叫做什么,如果它是一座城,它没有城墙,如果它是一座村庄,可是什么村庄有这样宽阔平整的道路,和在这种道路上通行的钢铁造物?这样大,又有这么多的建筑?主道两边的房屋像刀子切过那样地整齐,有些房子第一层只有三面墙壁,两人合抱的方柱撑起了第二层和尖顶斜檐的第三层,有些则是正中一道大门敞开,许多高大的窗户排列两侧,窗后房间的景象在乘客眼中一闪而过,除了结构显示了它们可能有不同的用途,这些房子一样地长,一样地宽,一样地白墙黑顶,并且崭新无比。 再没有见识的女人和孩子都知道它们是新的,这可能比来到了另一个国家的王城还要……可怕。他们仿佛是乘坐着那艘非凡间之物的白船来到了另一个世界…… 他们的交通工具在一处窗户更多更高大的房屋前停下,引路人把乘客们带下车走进去,这是一个同样叫做食堂的地方,旅客们在这里吃了一顿可能是有生以来最丰盛的晚餐,接着又被引路人领到了“宿舍”里,住进了与舱室相似,不过更宽敞舒适的房间。 次日清晨,他们习惯地在房间里等人来把他们叫走,为他们开门的人这次把他们带进了另一处房屋,他们先是依次进入在一个挂着许多帘子的房间,被里面的白衣人将五官,皮肤,手脚关节和指甲等等一一查看过,然后所有面上看和自认为已经成年的人又去到另一个大房间,被另一些人询问:“你叫什么名字?”“知道自己的年纪吗?”“上船前你以何为生?”“有几种活计,农民,纺织,木工,造房建屋,你们愿意去做哪一样?”……所有问题结束后,那些人发给他们一小块系着红绳的铜牌,孩子们是白色的绳子,年龄小于十岁的什么都不必佩戴。戴上这块牌子,他们就算加入了居住区,可以分配到住所,劳作也能获得报酬,虽然要真正成为这里的居民还需要时间和努力,但这已经远超想象。没有什么人敢想象这个。 奴隶们同样获得了这些牌子,和其他人没有任何不同。 葛盖低头看着手上的铜牌,又看向前方的遗族女人。 “你们和他们不一样。下船之前,你和那个淹死的人还不是我们的居民,但船是我们的领土,你们上船之后,在我们的领土上杀了人,但在这之前,我们没有告诉过你们我们的法律。这是我们的错。”她对他们说,“你们不会受到其他惩罚,除了你们的第一次工作必须是到矿区去。三个月后,你们还要回到这里来。” 葛盖和他的兄弟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我今天会送你们过去。”她又说道,“在过去之前,我想问一件事,你们要把那个留着吗?” 她抬起手,手指在脸颊边画了一个圈,对应的是她对面两个男人脸上那可怕的烙印。 贵族子弟赫曼·达·西洛斯·伊本撒的旅程与奴隶葛盖,贫民窟女孩夏拉略有不同,毕竟他的旅伴足足有两千余人,船员虽然也同比增加了不少,但管理三百人,其中大多数还是女人和孩子,跟几乎什么都有的两千人的难度比起来,差距大概有王都外的悬崖和海面那么大。正是因为对此略有所知,赫曼才会对这些“白船的人”表现出来的惊人才干感到震惊:那不是士兵,更不是信徒,甚至不是普通的家臣能够培养出来的能力。行船不到七日,船舱里仿佛无时无刻弥漫的肮脏臭气就变淡了,通风口的风够强的时候,过道里的空气甚至比王都大道还要清新一些。从不同舱室中传出的争斗等喧闹渐渐变得稀少,大概是那些因为闹得太过被揪出来,然后从船舷一直倒吊到窗前的家伙教会了他们听话的正确方法。每日用餐的秩序也好了很多,虽然大多数人的吃相还是如同饿鬼,不过很少有人敢在取餐窗口前蜂拥成团,捶打窗台并且大喊大叫了。 出事之前,赫曼虽然发现了每批和他们一起来到食堂的舱室不尽相同,却不太明白其中缘由,直到那一天来临—— 白船的人通过不断的排列组合,把某些人集中到了一起。当那些人同样发现这件事,为此奋力一搏的时候,白船的人已有准备。 赫曼不在那些人之间,他那时正躺在床上,心中默念在家受到的教诲,突然之间的炸响让他一跃而起,混乱的喊叫和密集的爆裂声从顶层甲板传下来,舱室里的侍从和赫曼一起拥到出口,他们打不开舱门,只能把耳朵贴到门板上,直到那些声音像突然发生一样突兀地消失。随后白船的人冷淡地过来把他们带了上去,一从出口露头,赫曼就闻到了风中的血腥味,知道那些人必败无疑,毕竟只是一群被金钱与谎言所迷的亡命之徒,他们若能成功,那才会令计谋者惊愕。他混在众人中向前走去,看到甲板上有许多透明的碎片,边缘锐利得令人心惊,似乎有些血点落在上面,然后白船的人推开食堂一侧的门,一股难以形容的气味突然涌出,赫曼前面的人停了下来,片刻静止,接着就瘫软下去,让身后的赫曼见到了前方景象。 几乎同时发生的刺耳尖叫中,赫曼的脚像生了根,不能再往前一步,他看到了——他没想过——他不是没见过死亡,甚至不是没见过虐杀的场面,但是——那是,那是什么地狱? 血——到处是血!不只是血,在地上,在墙壁,在天花板上,曾经能照出人面的地板已如血池,血面半浮半沉着断裂的肢体,破碎的骨头,稀烂的内脏,各种残缺的尸体趴在地面,挂在桌椅上,每一具——每一具都死得恐怖无比,就算落入狼口也不可能比他们更凄惨,他全身僵硬,不能转开的目光落在前方斜角的一具尸体上,看到浓稠的脑浆混着血液从锯齿状的半个脑壳缓缓淌出来,然后一块碎肉从天花板上掉下,正正砸在中间,溅起细小的液滴,他觉得那些液体好像溅到了他的脸上眼中,最终他颤抖着弯下腰,用尽全身的力气呕吐—— 只有少数的几十人见到了那个场面,白船的人只用一个晚上就将一切修复如新,窗户看起来比之前更明亮,桌椅没有半点损伤,但在白船的人将差点被吓疯的人送回舱室时,那些可怜虫的大哭大闹和胡言乱语已经透过薄薄的门板,告诉背后竖耳聆听的人们发生了什么事。因此虽然几乎所有人都没能吃上晚餐,当夜的下层甲板却安静得出奇,在帘布遮挡的窗外,雪亮的月光照在海面上,也照在那些跟随着夜航船的猎食者背鳍上,日夜交替时分,它们可是享受了好一顿大餐啊。 梦魇让赫曼整整三日无眠,直到下船前,他还会在深夜被某处传来的喊叫惊醒。而比那血腥场面更令他恐惧的,是他觉得白船的人可能已经发现了他们的间谍身份。他和那些人是被挑出来见证屠杀的,他认得出其中相当一部分人,他在上船之前就在观察,除了他自己,肯定也有其他人是带着使命将自己卖给了白船。但是白船的人是怎么发现,又是怎么确认的?他们观察了这些间谍多久?为什么他们在船下的时候是那副样子——豪奢,好奇,彬彬有礼又不通俗务,对许多试探视而不见……在这之后,白船的人又准备如何处置他们?他们会容忍他们继续活下去吗?茫茫大海中,这艘巨船是唯一的庇护所,也是一座无处可逃的牢笼……他反反复复想着这些问题,食不下咽,夜不能寐,直到白船的人开始教他们落地后的规矩。 恐惧是——总是——最好的说服手段。虽然之前的人们也不能说是不服从,但在这件事之后,他们乖顺得如同羔羊。乖顺,又蠢得令人难以忍受,白船的人在这时候又表现出了与此前相同的细致和忍耐,而赫曼作为总是能够轻而易举学会那些常识的人之一,经常被叫到前方去为其他人示范,这在令他感到羞耻和不耐的同时,又奇异地产生了某种安全感。 直到下船,白船的人也没有把他怎么样,赫曼直到登上那金属活物般的交通工具,从惶恐不安的贫民中回头望去,那些白船的人也没有给他更多的眼神。 进入宛如城市的小镇,被安排住进宿舍,吃东西,睡一个晚上,然后是体检和询问。赫曼和另外九个人一同进入房间,看完前面两个人是如何获得身份证明的时候,他心中已有谋算,又一个人激动地从长凳上站起来走向门边,赫曼抚下心跳,在那三名询问者的对面坐下,在他们用通用语向他提问的时候,他小心翼翼地回答,对面的女人一脸认真地倾听,当她手中的黑笔不慎滑落,向前滚去的时候,赫曼迅速地截住了它。 “谢谢。”她对他微笑。 于是赫曼毫不意外地获得了同样的身份证明。他的年龄已满十六,所以铜牌的绳子是红色的。 一天之后,他手握铁锨,不敢置信地看着面前的荒野。 有人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开始吧,小伙子。” 359.作弊式跃进 mfbl.info新笔趣阁 www.mfbl.info,最快更新随身带着淘宝去异界最新章节! 夏拉在育婴室里转来转去, 柔和的冬日阳光投下窗棂的影子, 木头做的四方小床里,婴儿们发出各种咿咿呀呀的声音, 每张小床里都有玩具,所有的木头都被精心打磨去掉了木刺,有些孩子还在睡着, 枕着柔软蓬松的精致小枕头, 肚子上盖着棉纱面的小被子。一种特殊的奶臭气飘荡在空中,夏拉走在过道上,一个个地查看他们的尿布。 她的年龄被记载为十二岁,在居住地这里, 所有人都说她还是个孩子,所以照顾婴儿不是她的工作, 她不用工作。不过在不用上学的休息日子里, 他们可以去帮成年人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然后大人会给他们的工本上记分,让他们可以在居住区的店铺里买到很多他们喜欢的东西:可口的零食, 惊奇的玩具还有画书什么的, 所以一到假日,大家就争着去向老师报名。夏拉已经用自己挣到的钱买了三本小人书,她喜欢这个灰姑娘在仙女的指引下离开家庭,向森林的精灵学习各种技艺, 努力在朋友们的帮助下建起了自己的家的故事, 而在第三本的结尾, 灰姑娘招待了经过精灵的领地,却已经认不出女儿的父亲,而作为盛情招待的回报,父亲告诉她国王准备向精灵领地收税,同时派出自己的儿子,一个王子来到这里统领他们。 夏拉渴望知道接下来发生了什么,她在学校里学到的东西不能让她自己读懂这些东西,但她在店铺的架子上一眼就看中了这套书——明亮的色彩,流畅的线条,美丽的人物,她简直不能移开眼睛。而带领他们去到那个巨大店铺里的老师注意到了她的眼神,温柔的老师帮她把书拿了下来,还在角落的桌子里为她朗诵和解释了第一集的故事,而同学们把她们围在中间,听老师读完了一本又一本。虽然夏拉已经把它们看过许多遍,连书本边缘都摩出了细小的绒毛,她对它们还是喜爱如初,就像对待那些人们告诉她已经完全属于她的东西。 夏拉抱起一个尿布已经变得沉重的婴儿,小心托着他的脖子,走到隔壁的盥洗室去,那里有干爽的尿布,有篮子收纳换下来的尿布,还有轻手轻脚的大人用温水把婴儿们的小屁股洗干净。有时候夏拉还要和同学把篮子抬去洗衣房,在那里的大人会把尿布倒进总是轰轰作响的大机器中的一个,让它们在里面不断摔打,还有水流冲淋,然后这些表面已经干净的尿布又被机器推出来,人们会把它们送到另一个地方,用带着味道的沸水把它们煮上一段时间,最后才是拧干晾晒。 “这真是王子和公主才能用的东西!”一个商人家庭出生的同学对此大声嚷嚷。而躺在育婴室里的没有一个贵人种——可能也有什么私生子在里面吧,但谁看得出来呢?毕竟从来路上说,这些都是只值一个银币的小动物,卖掉他们的大人不在乎这些婴儿会去哪里,被如何对待,当然,如果他们知道了,可能会恨不得时光倒流自己也变成婴儿。夏拉听那个男孩这么说过,她自己倒从来没有这么想过。 她看着怀中婴儿无齿的笑容,觉得这些小东西真是什么也不懂,不会说话,不会写字,连吃东西都不会,每天只会吨吨吨,哇哇哇,还有拉拉拉。 虽然他们还是挺可爱的。 但老师也说她很可爱啊。 旁边传来一声痛叫,她转过头,看到一个同学扭着脸把孩子放进小床,然后揉着胸口,“她咬我!她有牙齿了!”他打开衣领看了一眼,又弯腰下去,用手掌夹住那张小脸蛋,“看,有四个牙齿,你看——”然后他被人拎到了一边。 “不要捏他们的脸。”一个低沉的声音说,“会流口水。” 男孩抬头往上看了一眼,乖乖闭上了嘴。一个至少有两个他那么宽的男人站在他们身后,连夏拉都被他的阴影笼罩,男人走到小床边,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块小方巾,低头在婴儿的嘴角点了点,又用一根手指跟她握了握手。他向育婴室的另一端走去,夏拉和其他人跟随在后,男人将臂弯里的盆子放到台面,大大的钢盆里水波荡漾,奶瓶互相碰撞,白色的乳汁在瓶壁上留下痕迹。男人——这件育婴室的护士长转过身来,对学生们说:“你们看好我的动作,然后不明白的问我。你们要注意我的手,还有奶瓶是怎么放的,不要喂得太快,在他们吃完之后,要轻轻地给他们拍背——注意看我,知道吗?” 他的声音低沉却清晰,语气倒并不如何严厉,学生们点点头。 这位孔武有力的护士长从小床中抱起一个婴儿放到铺了软布的工作台上,开始示范如何喂食,学生们看着他的动作,虽然已经有不少人喂过不止一次的奶,但是没有人移开目光——没有人想小本子被记上一笔害自己拿不够分数,之前还有嘴馋的学生在喂奶之后偷偷嘬两口,得到的教训都是深刻的。护士长又重复了一遍要点,然后让学生们动手去做。 学生们一直在婴幼楼待到下午,看顾婴儿算不上体力活,却也不轻松,尤其是那些要在玩具室里当陪伴的,下课铃在远方响起的时候,他们个个露出了解脱的神色。护士长每个人发了一个小点心,然后一一打分,孩子们把本子塞进书包,向他告别后跑向最近的食堂。 医院的食物油水比其他食堂少一些,但味道同样很不错,消毒药水的味道在这里也不明显,这些已经熟悉起来的孩子们一边吃饭一边轻声说话,内容大多是今天晚上去店铺里买点儿什么。夏拉对面的男孩说他想要这个,这个,这个和那个,夏拉不由得问他:“你的分数够吗?” 他噘嘴哼了一声,“不够。”他又说道,“我这次买一点,下次再买一点。” 他身边的同学说:“‘商场’里的东西好多呀,不知道我们什么时候能全买一遍。” “做梦吧。”男孩说,“抚松港都没有这么大,东西这么多的店铺呢。” “我也可以这次买一点,下次再买一点。”同学用他的话反驳他。 “那你得有一座宫殿那么大的地方来放它们。”男孩啃了一口薯饼,“我想说你一辈子都不要想能买下它们,可是这里的东西太便宜了,要是我能把这里的东西卖到抚松港,一个月我就能变成大富人,做这个世界上最有名的商人。” “那不是白船的人才应该最有名么。”夏拉小声说。 达扬装作没听到。 “达扬,你说你是商人的儿子,那么,像我们吃饭的这些东西,在港口会值多少钱呢?”另一个同学问。 十三岁的男孩看了一眼桌面,银子一样闪亮的钢制托盘,同样闪亮的勺子,玻璃的杯子里装着浓郁的饮料,他举起一根手指,“最少一个金币。” “这个呢?”又一个同学扯了扯自己的袖子。 “抚松港没有人棉布,他们会给你一个银币的。”达扬说,“你看起来挺容易收买。” 那名同学切了一声,其他人则兴奋起来,拿出或者指出各种东西来让达扬对价,男孩也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夏拉已经把食物全吃完了在喝饮料,食堂其他地方不时有人朝这个角落看过来,最后终于有人问:“那我们最值钱的就是这个啰?”他拍着书包里的课本。 达扬张了张嘴,“不是。” 片刻之后,他把脖子里的红绳扯出来,红铜的坠子在末梢轻轻摇晃。 “最贵的是它。” 在周末傍晚到宵禁入睡的好几个钟点里,对还在适应新生活的孩子们来说,没有比供销商场更好的玩耍场所了。当然,他们的玩耍不是像过去生活里见到或者经历的那样,奔跑,喊叫,欺负捉弄比他们还要弱小的东西,商场里满是贵重物品,既不允许,他们也不敢在这儿胡闹,但是这里也有专门为他们准备的地方。 对孩子们来说,供销商场非常,非常地大,第一第二层全部打通,只有砖柱支撑着天花板,高大货架一排又一排地矗立在光洁的地板上,孩子们一进这儿就会自觉脱掉鞋子,赤脚走路。最开始是由老师带领,后来差不多是他们自动自发——因为除了教室,就只有这里有灯火点亮至入夜,而商场的儿童角其实比他们的教室还要大,有滑梯,矮秋千,攀爬墙,白沙池,各种玩具,以及成排的桌子和椅子,附近还有书架,架子里的书不是商品,他们可以自由取阅。 不是所有的学生都会到这里来,有人现在还是不太敢出门,何况宿舍的床铺也挺舒适的。即使他们这些孩子现在都在这里,这个角落也不显得拥挤,儿童角至今还没有坐满人的时候,他们这一批学生加起来不过一百多人,远远没有上日校和夜校的大人多。在这个既没有贫穷也没有饥饿的居住区,人们的生活似乎只有两件事,一是工作,二是学习。除了正在做“学生”这份工作的孩子们,其他人能够分给学习的时间不太多,而且他们也不是没有轻松的时候,上课和下课都能看到有不同的人在学校的操场上玩球竞赛,可是他们对待这件事的劲头和为此搞出来的花样真是让人目瞪口呆。 窗外的夜色渐渐深浓,还没有到宵禁的时候,夏拉放下笔往后看,已经有两个人在玩耍了,她大概是第三个完成作业的人,用酸痛的手指合上作业本,她悄悄地站起来,转身投入背后的玩具区,然后其他人也陆陆续续加入了欢乐的行列。商场的人给他们送水的时候,只有三四个人还在桌子边上苦脸皱眉了。学生们纷纷拿出自己的杯子,等待商场的人为他们灌满,她们倒完水之后没有立即离开,有人坐到那些没完成作业的学生身边,有人半弯下腰跟其他人柔声说话,她们的身边很快围起了人。 学生们喜欢她们,因为这些女性体贴又耐心,可以指导他们完成作业,也会帮他们读他们不懂的书,在这些事情上做得和他们的老师一样。被带上白船来到居住地前,大多——几乎所有的学生从未见过这样的人,像“商场的人”,像老师,护士长,像在婴幼楼操作机器的人,还有其他许多,几乎所有人。 寒风吹过街道,离开商场的孩子们缩了一下脑袋,从温暖的地方到寒冷的地方就是这样,倒不是说他们已经变得多么娇贵。街灯的光芒照亮道路,他们向着学校的方向走去,走到一半时,他们发现有一盏街灯灭了,道路的中间出现了一片完全的黑暗,校门就在前面不远。 他们走了过去,只是彼此靠得更紧密,夏拉的手几乎挨到了身边的人,她绊了一下,旁边的人拉了她一把,“有石头?” “没有。” 夏拉抓着那个男孩的胳膊,小心地挪过了这片黑暗,虽然她和其他人打扫过这段路,知道这里没有泥坑,石头,污物和尸体,坚硬的路面上连颗大点儿的沙子都没有,这是她过去生活的印记。 被她抓住的男孩呼了一口气,看向天空。黑色的天空看不见星星,明天会下雨吗?还是会下雪? 奥比斯的抚松港从不下雪,这时候应该下了冬季的第一场雨,绵绵的雨水从屋顶落到街道上,汇聚成流,最终注入大海。冷雨带来寒冷和萧条,他远方的家人此时应当已经入眠,他们的梦里是否有他,和他的祝愿? 达扬不是奴隶之子,不是“耗子”,不是“多余的孩子”,他是一个中等商人家族的长子,记忆里几乎没有过穷困,饥饿和低贱——许多人最先学会,也是伴他们从生到死的一个词,抚松港的富裕繁荣远近闻名,但正如乔木必有落叶,抚松港是如此繁荣,所以它的下层渣滓也比其他地方更多。许多人从低贱中出生,在低贱中死去,如果没有白船的人,他的同学命运几乎全已注定。然而他也不比他们更好。被从成为雏妓的遭遇中解救时,他坚定地认为一切都是天杀的人贩子的错,他的家人肯定正在王城的各处焦急寻找他这个重要的长子,他甚至对“白船的人”感到怨恨,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在听完他的哭诉的第二天,船员把他带下了船,送到了临近父亲店铺的一条街道。 达扬飞奔回家,紧接着被驱魔一样赶了出来,他在地上翻滚哭叫,关于过去美好生活的一切都被棍棒敲打成碎片——他最先出生,被仔细对待,却并非是作为继承人期待,一个孩子刚刚降世,咒灵师便在婴儿背后镌刻图案,将缠绕家族的噩运霉灵封入幼小躯壳,十三岁前不可令之暴怒,更不可令之流血,一旦年满十三,就悄悄送走,令一无所知之人伤害他,恶灵便随之转移。 震惊,伤心,深入骨髓的痛苦,然后变成燃烧的火焰,他血流满面地趴在地上对他们恶毒诅咒,在晕眩中为他们惊慌失措的面孔感到快乐,直到白船的人再次把他带走。 他什么时候会回去呢? 他什么时候能回去呢? 赫曼也在想这个问题。他躺在床上,看着白色的天花板,路灯的微光映得室内朦朦胧胧,舍友的鼾声在回荡,但他不是因为这个睡不着。 冬季过去一半,他已经适应新生活,从开始的极度抗拒到如今的习以为常,他正在成熟,不仅仅是精神,他还长高了一些,手臂和大腿因为良好的饮食和锻炼变得强壮有力,虽然镜子里的他看起来还有些瘦,那是他的身体还在继续生长。他剪短了头发,学会了用钢笔写字,每天写工作笔记,和他用母语写成的日记本一起放在枕头下,从来没有其他人动过它们。 他的外表还看得出来过去的样子,内里却已今非昔比。本来他对成为农民的安排极度抗拒,如果能够选择,赫曼恐怕更愿意当一个力工,在他为了登上白船而学习的种种低等人技艺中,农艺是最简单也离他们的目标最远的,他不能容忍自己变成一个农奴,哪怕他们立即就让他成为那一队人的头领——他们先是干了三天活,第一天平整土地,第二天挖掘沟渠,第三天种树,三天后,赫曼所在的那支队伍被召集起来,管理他们的人要求他们选出自己的两名队长,那些监工指出了几个人选,命他们背对众人,然后其他人将坚果投入他们身后的大碗。赫曼既意外又不意外地成为副队长,与另一人共同管理麾下共三十二人。投票结束后,他们得到了一块牌子和一份文书,牌子上用本地人的文字写着“第十生产区第八生产队”,每个人将自己的身份铜牌作为印章在文书上记印,接着队长抓阄抓到一块土地,监工把这支队伍带过去,告诉他们那块宽广平坦,已经冒出绒绒青尖的熟地从今开始就是他们的口粮地,不过从得到这块份地起,居住地就不再无偿供给他们食物。 他们仍然可以去食堂吃饭,也可以自行去仓库领取每日口粮,只是从今起都将变成欠债;他们平整土地,挖掘沟渠,种树和修路依然能够得到报酬,然而报酬不能抵消债务——粮食只用粮食偿还;除了债务,土地前三年的产出无须缴税,种子、青苗、肥料和农具都可以用他们工作所得购买;他们必须遵从居住地的法律,不得杀人,不得强暴,不得偷窃,每支生产队都必须完成分派下来的学习任务,每人每月至少要上十五天夜校…… 冬季在任何地方都是休养生息的季节,然而在这里,他们没有一日不是精疲力尽沉沉睡去。 秩序,服从,赫曼能够理解,但为何要向这些人——这些愚蠢,自私,谎话连篇的奴隶和贫民窟的渣滓传播知识?为何要费尽周折,设计那么多激励和鼓舞的手段,为何要关心他们的躯体和精神,为何与他们同吃同住,倾听他们的声音,为何要让他们相信自己是一个人,和他们这些居住地的统治者一样的人?即使在训练和说服的过程中有同样多的惩罚的手段,可是有几人能不为之触动? 包括他。 到上周前,他竟不知那名与他一同被选择的队长竟然同是来自“内地”,居住地所有的管理者和建设者都来自“内地”,他的队长几乎是以一人之力影响,统合了十数支生产队,使他们在短短半月的时间里完成了令人难以想象的巨大工程量,他的年龄只比赫曼大四岁。出身既是能力,正是这些来自“内地”的人在这偏远之地建起这个规模庞大的小镇——他们都不屑于用“城市”称呼它——建造了港口和让钢铁机车通行的四通八达的宽阔道路,在这片曾被兽人长久荒废的土地上,水渠如笔画将大地切割成棋盘,高大完善的众多建筑如棋子落地,众人行走其间,日出而作,日落而习,紧密合作,相处无间,仿佛人人都温和,理智,缜密,不带半点粗俗低劣,若非他们也会受伤流血,会怒骂沮丧,不同的人仍有不同的性格,简直就如理想国之人。 然而神明啊!他们是女人,兽人,是遗族,是仍留有烙印的奴隶!他们可以有一样或者两样可贵品质,却绝无——绝不应该成为管理者和组织者,比赫曼见过的最出众的人才也毫不逊色!没有一个人是天生的贵人,他们既无积淀又无天命,是谁从尘埃中分辨和提纯了他们的灵魂,又是谁赋予了他们才能和地位?在赫曼有限的学识中,历史从未有过,也不应有——怎么可能有这样的天赋者和统治者? 他不能细想这个问题。 白船——海航三号两天后将再度起航,队长问他:“要写信吗?” 赫曼的身份在许多人眼中早已不是秘密,虽然他并没有像其他间谍那样,向信任他和他信任的那些人坦白,从谅解中获得新生……居住地在这方面非常宽容。他可以买一张邮票寄一封信,船员在到达抚松港后会令人通知他的家人来领取,其中信件的内容想必会被不止一人浏览,但那并不是问题。 让他提笔却写不出一个字,并失眠至今的不是那些问题。 他该如何告诉在远方祖国等待的父辈们,绝无可能以他们的“正常手段”来垄断贸易,独占利润?王公贵族们想着如何阻碍异乡人继续东行接触其他海滨国家,派出不知多少像他一样的间谍刺探异乡人的出发地,并期望能借此获得他们独有造船技艺的一鳞半爪,他们的远见与迅速行动的魄力曾令赫曼向往,却不知世界正在改变。有几人能够想到,在彼方此岸,在这个被人视为野兽之国的荒蛮之地已经翻天覆地?任何一个人只要来这里看一眼就会知道,这绝非简单的政权更迭,异乡人正在扩张,而他们所做的又绝不只是扩张。他们仿佛风暴洪流,将所有卷入其中的人都变得面目全非。 360.宝宝不开心 mfbl.info新笔趣阁 www.mfbl.info,最快更新随身带着淘宝去异界最新章节! 范天澜走在路上。 冰雪未消, 冷冽之中, 浮动着春的暗香。 他怀抱花束,碧叶莹润, 花苞如珠攒集,半收半展的花瓣鲜妍吐露,路上不断有人和他笑着打招呼, 没有人问他带着花去哪里。 他在路上大步前行, 一直走到一座白色大楼前,他向上走去,警卫员向他致礼,从门前让开一步, 他打开门,带一身冷香走进去。 云深走出卧室, 首先看到的就是窗边的青年。厚重的窗帘已经挽起, 午后天光映照着花束和他专注的侧脸, 云深在沙发上支着头看了一会,用仍带着初醒困倦的声音叫了他一声。 “天澜。” 范天澜顿了顿, 转头看过来。 他走了过来。 云深抬起头看他, 他低下头,黑发垂到云深膝上,云深说:“还是不高兴吗?” 范天澜没有回答。 云深轻轻笑了起来,“因为我批评你, 还不止一次?” 他垂下眼睫。 “那么——”云深抬起手, 沿着他的黑发向上伸, “要亲吗?” 范天澜一手撑在沙发背上,俯身下去。 唇齿相接,甜美如梦。 “我还是有点困,陪我睡会?”云深问。 他这次还是没有得到回应,因为他询问的那个人已经沉沉睡去。云深靠在压实的棉花背枕上,一手拿着工作手册,一手轻抚怀中人的脊背,他仰头看着天花板,眼中没有丝毫睡意。 房间很安静,静得仿佛能听到雪化的声音,没有人来打扰,这段时间不会有任何人来打扰。 良久之后,云深叹息了一声。 一切顺利。 就纸面报告来看,大多数工作都算得上顺利,海港方向的成果算得上亮眼,最近一个月的出货量更是达到新高。然后在新一轮航程中,海航船遭遇了海盗。 不是一艘,也不能说是一群,准确地说,差不多在人的肉眼视野内,大大小小的海盗船遍布海面。无论对召集者还是参与者来说,能引起这样一场大战都堪称荣耀,白船自天际行来,巨大,雍容,它应该已经发现了这些向她冲去的鬣狗群,但她步伐依旧,一往无前。 无数的眼睛饥渴注视,无数的钩锁蠢蠢欲动,法术蓄势的微光闪烁,风帆鼓舞,船头破浪前行,如离弦之箭,箭簇所指的巨兽脊背上,绳结解开,厚重油布掀落,露出底下的精铁黑钢,长长的炮口缓缓升起 ,笔直迎向带来呼喊狂叫的海风。这将是西大陆有史以来最宏大的一次海战,也将是最血腥,最绝望的一次海战。 死亡的啸叫划破天空,一声,又一声,接连不断。 随即雷霆火焰降下。 奥比斯王庭的议政大厅内,国王和公爵看着信盒中树立如林的符片连续不断破碎,两人不由自主同时站起,围在桌边的大臣和贵族们亦是哗然,唯有王国法师等人一言不发,他们发白的脸色已经说明了一切。 “神明啊……” “神明啊!” 八名正式法师,六十九名法师学徒,二百海卫,以及数以千计的,几乎所有西海域稍有名气的海盗,不论事后报酬,仅仅事前定金就以十万计,所有投入只为试探白船及其背后天赋者的底限,以对他们有所遏制。他们从下定决心到真正施行只用了一个半月,而白船毁灭这一切不过片刻——计算时间,双方最多是刚刚遭遇。 当白船再度驾临抚松港,依旧洁白,依旧卓然,依旧令人望而生畏——比过去的任何时间都令人望而生畏。黑烟和红旗再度飘扬抚松港上空,当它下锚时,港湾几乎都为它清空,数量不多的船只都挤在岬角一侧,码头上连耗子都绝迹了,商人,掮客,力夫和黑帮们退到第一道城墙下,他们在街道的阴影里露出一只或者两只眼睛,小心翼翼地窥视。王庭的动作如此之大,他们这些港口的寄生者多少都知道些什么,白船的安然到达让一件事显而易见:异乡人胜利了。 这个结果会给他们带来什么? 四排披甲执矛的卫士分列码头两侧,帽盔结着红穗,神情掩于面甲后,身着绣金长袍的礼官带着礼侍战战兢兢地簇拥着一位贵族迎向舷桥,一行白衣人从白船的甲板上走了下来。阴沉天色下,他们白得得简直像在发光,除了深蓝镶边和金色徽章,这身两段式剪裁的制服上没有其他装饰,没有刺绣,没有丝带,没有飘逸的袍角,浆挺的衣料紧贴身形,勾勒出其下强健躯体,制式短剑悬在紧束的宽大皮带两侧,当他们的黑色皮靴从梯板落到清水冲洗过的石头路面,码头深处的暗影里激起一片声息。 不仅是为白船的人首次更换服侍,更是为其中的陌生身影。 礼官和伯爵目瞪口呆地看着船长身侧的一男一女,极艰难才说出两句话:“来自异乡的客人们,欢迎回到抚松港……国王口传旨意,令我来接引诸位到宫内,公爵已在等候。” 船长微微点头,并不多问,“带我们去见他。” 他身后的那个人发出一声短笑,伯爵只看他一眼就迅速移开目光,他惊疑不定的视线更多落在另一个人身上,却因为另一种理由同样不敢多看。 伯爵和礼官登上了马车,白船的人没有与他们同乘,他们招来了自己的马。这些高脚马养在他们自己的草场上,白船的虚影刚现于天际,马夫就把它们从马厩牵了出来,白船的人一踩马镫,翻身跨上马背,动作展现出令人心惊的娴熟和统一,马蹄轻敲街道,车轮辚辚而过,通往山巅宫殿的白银大道上不见行人,连店铺都半掩门扉,唯有无数目光凝聚于此。 此事极难善了,看白船的人今日装束便可知晓。但是—— 被着灰色短毛的立耳随心而动,高壮得尤为突出,极近似人,却任何人都能认出绝非人类——那些是狼人!相形之下身形纤细许多的,是头发短得简直大逆不道的女人!而在那同样刺痛眼睛的几个女人之中,有一人尤为光彩夺目,她身量高挑,柔顺的金发编成辫子盘绕于肩,薄薄的尖耳仿若水晶装饰,令那份轻灵与沉静共存的美貌更为突出——那不是凡人应有的美。 一个陌生的词语在某些人口中传递,然而这可能吗? 精灵在西方大陆,并与兽人同行? 奥比斯的特纳斯公爵在露台上眺望远方,从无边无际的海洋看到停泊港口的白色巨船,在这个位置俯瞰,港区一览无余,码头仍在戒严,铠甲与长矛带来的静默向外渐次递减,无数蝼蚁仍在他们低矮的巢穴间奔波经营,风从海上吹来,抚过层层叠叠的屋顶,攀上山坡奏响林音,白贞松林摇曳起伏,泛着银光的针叶下人影幢幢,自宫前广场起,白银大道穿过三道松林带,如河流奔流而下直贯市区,在这条光辉大道上,往日喧嚣今日转静,人们不必严令便纷纷走避,独留逆流而上的一行身影。 特纳斯公爵在注视着他们,还有许多人和他一样,注视着马车蠢笨仪仗背后的雪白队列。 这些异乡人啊…… 这些富有,大方,彬彬有礼的异乡人!这些无知,好奇,神神秘秘的异乡人!这些令人想挖掘,想掠夺,忌惮又不得不依赖的异乡人! 白船是何人所造?他们从何而来,为何而来?时至今日仍未有答案,白船离港便逐迹而去的船只最多三日便会迷失海洋,无功而返,他们背后的天赋者更是神秘莫测,无迹可寻。异乡人来去无踪,他们关于自身的描述有些令人信服,有些又荒谬可怕,而无论信或不信,都毫不影响商人对他们的热情,异乡人就像一场从天而降的黄金雨,落进抚松港这个浅水池,带来阵阵波荡。异乡人其实不能点石成金,但他们带来的大量神奇的、精美的、罕见的,同时是十分廉价的商品,这些从未在其他地方出现过的东西带来的利益简直令人疯狂,这世上几人能拒绝金币的闪光呢? 所有人都喜欢钱币落进袋子的声音,然而有所得必有所出,高额利润带来的狂热随着白船通航变得越来越规律而有所冷却,许多人从令人迷醉的财富中抬头,才惊觉抚松港原本纷繁杂乱,多足鼎立的贸易局面已然改变,无数的行商来到王都,他们的目的只有两个,(极少数)将自己的商品卖出,(几乎所有的)向白船购入货物。行商们往往倾尽资财,以求满载而归,下一次再带着更多的金钱来到。行商有的从海路来,有的从陆上来,奥比斯国王和他的领主们通过如林的税卡攫取了甚于以往数十倍的收入,但这丝毫不能阻挡行商的蜂拥而入。 然而抚松港并未因此变得更繁荣,旅舍和酒馆之类的行当确实十分兴旺,但更多的,奥比斯王都引以为傲的传统店铺纷纷闭门,包括那些经营了数十年甚至可追溯至数代前的店面。他们不得不倒闭,异乡人不仅出售各种精制钢具,玻璃制品和其他手工艺品,还供应雪一样白的盐,石英般的糖,叠放在木箱里的成罐香料,甚至于他们还出售活的香料植物,那些历经漫长旅程依旧翠绿的调料种植在粗陶罐子里,摆在异乡人店铺外梯子般的木架上,向每一个经过的人散发着浓烈芳香。这些足以成为御供珍品的商品被极度大量地提供,连下等□□都能佩戴一两件色彩艳丽,光滑圆润的玻璃珠宝,平民的窗口也可大放光明,飘出不逊于贵人宴席的辛香时,那些最多只掌握几条一成不变渠道的坐商该如何满足贵族们更高的彰显身份的需求?白船几乎是唯一的选择,不过白船至少与三家大贵族建立了稳定的供应关系。 虽然在谋划对白船的袭击时他们也未有更多犹豫。 那些倒闭店铺的主人对白船更为痛恨,既痛恨异乡人对他们这些老实买卖人毫不留情的挤兑,又痛恨他们对交易对象毫不挑拣,哪怕是乞丐,只要他能拿出几个铜币,异乡人就会卖给他东西。他们几乎吸干了平民和贫民的余钱,又用那些金钱打通关节,收买领主,组织起规模庞大的商团,让那些本应安贫乐道的乌合之众将他们的名声沿着陆路和海路传播。在行商涌入王都的同时,王都居民也大量离开城市,毕竟除了那些好吃懒做,畏惧路途的人,谁能对倒卖这些商品至别地的利润不动心?何况为了能收取更多的税费,被贿赂的贵族们还加强了对道路的保护,商人结伴而行,合资雇更大更多的佣兵团,途径的领主也不敢轻易动用落地法,匪徒半路劫道人才两亡的传闻也越来越少。其实不愿奔波辛苦的人也不是没有其他选择,白船的人没有将他们交易所得的大量财富全部带走,他们用最高的价格买下了落脚地附近的所有商铺,然后以此为中心,不断购入附近土地,这些地块毗邻王都的贫民区,向东则是大片沼泽,异乡人不仅斥重资买下这些无用之地,还雇佣贫民为他们挖掏淤泥,清理水道。自异乡人开始他们那莫名的工程以来,如贵族所说,王都的空气都仿佛新鲜了许多,连治安都有所长进,因为异乡人雇佣了黑帮和佣兵来为他们清扫街道附近的小偷和为非作歹之徒。 虽说——一直都有传言,说这些异乡人以人肉为食粮驱动船只,不然何以解释这无桨也无帆的巨船能够奔驰海面?那些中伤之语不止说船中怪物吃人无数,还暗指异乡人对婴儿的嫩肉也有特殊的喜好,因为初来乍到时,他们几乎不吃任何抚松港的食物,连水也不喝,却对人口贩卖十分感兴趣。从初次到访至今,只要有人将无人收留的幼儿送到门前,他们就来者不拒,那些孩子会被他们暂留几日,如若有人以父母之命上门讨要,他们倒也可以亲自上门送还——这似乎是他们表现人性的一种方式,然而因为种种理由,敢借此讹诈他们的人几乎没有。 传闻喧嚣令人退避,异乡人却似乎无意澄清,而无论这些流言如何耸人听闻,只要异乡人没有当众食人,就有无数人趋之若鹜。王都粮价自白船来航的第二个月便开始上涨,此后日复一日水涨船高,在异乡人开始招募贫民时更是达到一个历史高点,王都的穷人不想被饿死,除了踏上行商之路便是将劳力卖给异乡人,只要他们服从命令,异乡人不在乎男女。大量的底层人口涌入异乡人的私有土地,更大量的土地被以各种合法手段侵吞,异乡人不在乎金钱。 异乡人带来了货物和金流,给奥比斯王国上供了大量收益,还直接和间接解决了部分令贵人们感到不快的问题,虽然他们几乎包揽抚松港所有的奴隶贸易,并意图追溯源头,把持人口进口渠道的行为令人疑虑,但总的来说,就现状而言,奥比斯王国实在不应与这样的贸易伙伴翻脸,何况双方建立交往至今不过一年。 不过一年,这些异乡人就令王国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危机。 危机来自外部,来自异乡人不容情的经济侵略,也来自五域十国的不满和压力,还有…… 公爵收回目光,转身回到室内,偌大的日光室满是人,贵族成群结队,法师挤挤挨挨,空气里满是术场的张力,越过众多人头,国王居于主座,他左边下手同高的椅子上坐着一个须发浓密的中年男人,他身着法袍,一手支在扶手椅上,眼睛紧紧盯着前方小桌上的水晶仪,国王的目光与他落在一处,神情焦躁不安。公爵进入小厅之前,他们是所有人的中心,公爵进来之后,国王抬头看向他。 “我亲爱的公爵,”国王说,“接下就交给你了。” “我会竭尽所能。”特纳斯说。 大法师一言不发,甚至没有多看他一眼,公爵在心里叹了口气,向国王施以一礼,然后离去,宫廷侍卫长跟随在他身后。他们沿着雕花的石梯一圈又一圈地向下走去,玻璃罩中的烛火照亮他们的身影,他们穿过走廊,短袍侍从躬身打开内廷的大门,公爵作出沉稳,一切尽在掌握中的模样,昂首挺胸走了进去。 然后酝酿的话语如冰消雪散,他看到了一个像梦一样美的人。 公爵静止了至少两次心跳的时间,然而失态的绝不仅他一个男人,周围传来不同的吸气声,片刻之后,公爵从恍惚中回神,迈入厅中,坐上高位,抚平衣摆,然后才说道:“我以为陛下只邀请了白船的众位,这位女士——她的姿仪令人过目难忘,我却似乎从未见过她,不知她的职位是……?” “她是我们的大副,公爵大人。”白船的船长说,“我在船上的时候,她主导许多工作,我不在船上的时候,她负责一切。因为生性低调,她并不常离岗位。” 荒谬的理由。公爵说:“我竟不知女性也能掌舵。” “各地风土人情不同,多谢您的美誉。”希雅柔声说。 她的音色和她本人一样美。公爵尽力不让自己一直盯着她看,“奥比斯从不让乘客之外的女性上船,这是对她们性命的不负责任。” “我信任我的大副,就像信任我自己。”船长说,“若非另有责任,她完全可以胜任我的职位,女性并非天生柔弱,阁下。” “因为她的种族吗?”公爵问。 随后他懊恼起这种失言,不过船长依旧平静,“不仅如此,虽然我们远离家园,确实需要更强的自保之力,这些力量我们不常向外展示,也许正是因此造成了某些误会。阁下,你们已经试探过一次我们的力量,所以这次是另一种试探,还是开战的预告?” 公爵闭上了嘴,他看着这名年轻得过分的船长——剃净鬓须的他看起来比公爵本人还小好几岁,片刻之后,他说:“收起你的无礼,异乡人。你所指何事?” “阁下,我所指的,是我们在这次航程中遭遇的意外袭击。”船长说,“我们的船只被数以千计的海盗围攻,击退他们之后,我们从海上捞起了一些还活着的人,他们全部指认是受奥比斯王国的雇佣行事。” “一派胡言!”公爵说,“海盗本就是毫无信义的亡命之徒,为苟活性命,他们借王国之名脱罪的事也不是没有发生过。” “原来如此。”船长说,“虽然他们同时提供了交易的信物——” “——恰好,”公爵打断了他,“王国宝库前段时间发生了窃案。” “请问,”船长彬彬有礼地问,“窃贼伏法了吗?” 公爵摇了摇头,“令人愤慨,他们已经潜逃出海,我们只抓住了与他们里应外合的内奸,准备即日就在广场上绞死,你们可以一睹他们的下场。” 船长点点头,“真是令人赞叹的迅速与果决。” “至于你们受到的袭击,我代表王国感到震惊,并未你们能够安然到港感到欢欣。海盗本是大海痼疾,王国最多只能维护一日水程内的船只安全,不过若是你们需要,我可以为你们颁发保护令,表明你们是奥比斯诚信的朋友。”公爵说,“或者,我们也可以派遣一些士兵为你们保驾护航。” “真是令人受宠若惊的重视。”船长说。 “接下来,”公爵说,“你们可知我为何召见你们?” 船长做了个手势,“请说。” 一股怒气从公爵心底升起,他盯着船长,连那名美丽的精灵大副都不能再影响他,“奥比斯都是一个开放的城市,抚松港欢迎所有寻找财富和机遇的人,我们为所有正当的生意人提供贸易的种种便利,五域十国中,再无一地比奥比斯王国更开明,也没有一个港口如抚松港这般繁荣。我们耗费无数心血,数代国王励精图治才营造出这番局面,所以,我们极难容忍,任何人因私利破坏这份基业——” 船长默然,其余船员神色各异,公爵伸手指前,冷声道:“异乡人,你们可知你们犯了罪?” “何罪?”希雅问。 “何罪?”公爵说,“操纵物价,垄断市场,哄抬粮食与土地价格,挤垮一个又一个的本地行业,致使无数人背井离乡,流离失所,以自由贸易之名,行侵略之实,历经警告却不知反省,如今更是与异类一同招摇过市,挑衅国教,你们以为这是何罪?” “这些罪名听来确实严重,简直百死莫赎。”希雅说,她轻抚发辫,指间夹起一片晶莹绿叶,“不过,阁下,若是我们拒不接受这些指控,这个自由的,开明的城市的统治者将如何惩罚我们?是驱逐出境,是扣押船与人,直到认罪,是聚众合围,决意歼敌,是暗中埋伏,潜藏杀手,或者说——以上皆有?” 公爵最后看了她一眼,然后深深吸气,猛然起身,一声大喝:“来人!刺客!” 361.恐怖一日 mfbl.info新笔趣阁 www.mfbl.info,最快更新随身带着淘宝去异界最新章节! 一张闪光的大网从天而降, 公爵推倒椅子向厅后退去, 侍卫从两边冲来挡在他身前,几个侍女惊叫外逃, 从铠甲与矛锋的间隙中,公爵窥见大网兜头罩下,而那名美丽女子已从椅上起身, 她手腕一振, 一柄弯刀利刃便无中生有,被她握住向上一挥而过,在那月光般的刀光中,指头粗的网索齐齐而断, 随后她一脚踏上椅面,纵身一跃, 轻盈如一片落叶, 一步就跳过了众人头顶。公爵不能自制地追随着她的身影, 她落到他们身后时,他也转头看去, 厅后门扉洞开, 大法师的身影在门后隐于昏暗,几只石像怪从门中扑出,几缕暗光倏忽而至,先于石像鬼直刺精灵颜面, 炸开一片针刺与毒雾。 他是不是连我也想杀死! 公爵脑中闪过这句话时, 护身符已经为他挡下攻击余波, 精灵已再度旋身跃起,流光环绕身侧,眨眼间她甩出刀锋,如银白雪线切过两头石像鬼脖颈,那粗陋头颅还未落地就炸开的红黑血雨中,不知何时双刀在手的精灵蹬过石像鬼肩颈,像一道光的旋风扑入门洞。更多的石像怪越过公爵等人继续前冲,白船众人早已散开,仿佛仓皇逃窜,他们奔向柱后墙边,地上碌碌滚过几个果实大小的黑球,下一刻,火光与雷鸣一同震爆炸裂! 气浪将血肉和家具掀到空中,公爵身不由己地翻滚着,在连片的惨叫声中天旋地转: ——发生了什么? 他重重撞到地上,护符闪烁几下,然后失去了意识。 幸或不幸,他不必经历接下来发生的一切。 爆炸震动了整个王宫,披甲卫士如受惊的蚁群,自林间与广场两侧奔忙而出,又一道闪光爆发,一时仿佛连大地都在震动,碎石飞溅,迷烟之中,所有人都看见了城堡上破开的大洞,如此力量面前铁甲似乎也单薄如纸,在他们的迟疑逡巡中,一些法师沿着外墙缓缓降落,手中法杖辉光熠熠,与此同时,码头上,街道中,所有临街房屋全部敞开大门,数不清的士兵从中蜂拥而出,第一和第二道城墙上冒出一排排的弓兵,他们张弓搭箭,箭矢如林抛射,铺天盖地落向碧波上的白色巨船。 白船的舷梯此时仍未收起,成群结队的士兵涌上码头,向它扑去。 这个时候,只有极少数的人能分出一点精神给大海,看一眼从迷雾中缓缓现身的两个纯白暗影。 虽然距离如此遥远而显得模糊,只要一眼,任何一个瞭望手都能确认,它们是港口巨船的孪生。 风声呼啸,成百上千的箭矢重击甲板及其上设施,骤雨般的击打中,玻璃的碎裂声清晰清脆,传得很远,船下梯上空无一人,船边只有弹射乱飞的箭支,在臂绑圆盾手持利刃冲锋的大批士兵面前,白船如同一头迟钝臃肿的巨兽,面对来自上下左右的奇袭作不出一点有用反应,船员俱都缩入甲板下的船舱之中,但一排来自岸边屋顶的攒射又后发先至,敲打在舷窗一线。虽然它们要么折断要么跳飞了,说明装在窗上的透明材料坚固得超出预计,但这似乎也说明里面的人无法对外面作出有效的攻击。也许有人发现了舷窗上下出现的小洞,以及从洞中伸出的黑色铁管,但冲得最迅猛的士兵距舷梯不过数步之遥,数以十计的鹰爪钩在人群头顶用力挥舞,高高飞起,漆黑钩爪扣住船边栏杆,绳索绷紧的同时,几双手先后抓住了舷梯那冰凉的扶手。 顺利,顺利得简直不可思议——邪神的刀镰却在这一刻扑面而至! 轰成一线的重击瞬息连爆,前排的士兵不过眨眼,就被打成连片血雾!肉眼捕捉不到的冲击撕裂躯壳就像撕裂薄纸,残肢骨块还在高抛,灼热血滴还在飞溅,士兵前奔的姿态还没有改变,没有一个人来得及去看舷窗洞□□发的火光,旋转的高热弹头就洞穿血肉,打断肢体,犁出道道血线,坚固的麻石地面如遇急雨,被打出一个个白色凹坑,石块崩裂的粉尘混着血腥,被死亡的热风裹挟着来回横扫,跳弹翻滚,只是呼吸间,宽阔的码头就清空大半! 血肉骨渣的雨点陆续落地,打在各种护甲上啪啪作响,不置信和直面绝死的恐惧混调成凝滞的胶体,被其包裹的后方士兵停下了进攻的脚步,他们僵立在地,神色惊骇欲绝,只有极少数求生欲极强的人颤抖转身,迈步逃逸,然而那来自噩夜深梦的令人窒息的轰鸣并未停息,可怖的死亡贴着他们的脚跟,在凄厉的、断续的惨叫中,交叉的火线将成片成片的人体如麦秆刈倒,切碎—— 敌人在哪里?是什么、是谁在屠杀?他们眼前正在发生的是什么、这会不会只是个噩梦? 屋顶上的弓箭兵在这幅场景前心神俱丧,勇气再也支持不住双腿,他们接二连三哀叫着从屋顶滚落。仿佛没有形体的敌人带来的极大恐怖在极短的时间内打垮了士兵的意志,只有寥寥数人从码头逃回路口,仍在街道上的完好士兵神情空白地看着这几个吓破胆的幸存者,看着他们身后的尸山血海,海风挟着硝烟血味吹来,而那沉重急促的死亡还在震撼空气与大地,他们不由自主脚步后移,人群如潮水退却,下一刻,本能的缓慢退缩急转直下,溃败像闪电一样蔓延,无论士兵、军官还是重甲兵,所有人齐齐转身,拼命向后逃。他们抛盔弃甲,丢掉武器和身上一切沉重的东西,狂乱地呼喊着逃亡,而在他们背后,石块和木料正被掀上半空。 十二挺重型机枪已经将码头上的所有活物收割殆尽,接下来,它们组成的火力网开始清理后方建筑,逃慢了一步的弓箭兵紧贴着能让他们感到一点安全的墙壁奔跑,然而这种距离下,哪怕是古老石墙面对大口径子弹也同样脆弱,倾泻的金属激流轰击墙体,在漫天如云烟尘中,一栋又一栋长屋轰隆垮塌,跑不及的人有些当即惨死,有些被废墟掩埋,逃过这一段的人无论背后如何天翻地覆都不回头,崩溃的军队几无秩序可言,拥挤道路上,人群互相踩踏的惨叫突破天际,理智与情感被恐惧挤压到极点这个时刻,一个问题在所有人脑中回荡: 神明啊! 他们究竟冒犯了什么? 建筑粉碎的烟尘在依托缓丘而建的大半个奥比斯王都都能看见,更何况那些令人心惊肉跳的连环巨响?码头附近的贫民纷纷逃回自己低矮的住所,除此之外他们无处可去,乞丐们紧紧蜷缩在阴沟底,紧捂双耳,埋头双膝,不敢看不敢听,甚至不敢去想。人的视野在平地受到种种阻碍,两道城墙上的卫队和弓箭队却是在最好的位置目睹了最坏的一切,也有人在这过程中疯狂向那恐怖的源头投掷长矛和箭支,然而这些经过术法加持的武器落到白船上,依旧毫无作用。恐慌的气氛在蔓延,火炽的毁灭还在前行,溃兵向着城门狂奔,那些胆怯的商人掮客也在向着内城奔逃,终于有军官反应过来,带着人手下去匆匆关闭城门,顺便逃走——这个时候,已经没有人再去注意遥远海面上静止的白色巨兽了。 而无论有无人注意,都不影响,更不能改变海航船的战略反应。 舰炮对准了海港。 标尺输入,射击诸元已定,海面风力小于五级,布拉兰将手放在发射器上,看了一眼前方。 “愿你们死得其所……”他低语。 炮口吐出了火舌,风声厉鸣中,一百五十毫米主炮的炮弹接连沿弧线弹道飞速前进。 抚松港上,第一、第二甚至第三道城墙背后,几乎一无所知的王都居民惊惶地走出屋外,不知所措地朝两个方向张望,山丘顶端的宫殿正在冒烟,码头那边传来难以想象的交战声响,即便是全面战争也不可能有这样令人战栗的声音——突然之间,那种重击心脏与灵魂的声音停止了。 在打出一片白地后,在某条看不见的界限上,徐徐推进的弹幕止于此处,白船身侧,射击孔中发红的枪管终于安静了下来,船舱内只有紧张的喘息和汗水的气息,连站在窗前的观察手脸上都流淌着汗珠。 一时间,似乎连远处的混乱声响都细微近无,在这喧闹的死寂中,一种声音由远及近,将人的心脏高高吊起。 人们不由自主地看向天空。 然后它——或者说它们落地的那一刻,无形重锤猛击大地,地动山摇中,无数人毫无准备地被跳动的地面掀翻,被气浪推倒,铺在屋顶上的片石扬沙般成群抛飞,更不必说那巨响——这震人心肺,让许多人瞬间昏迷,或者已经吐出来的巨响! 在这只有神明才能挥动的雷火之锤下,城墙破了。 像面对潮水的沙堡,或者马蹄下的蚁巢,或者星陨之下的凡世——第一第二城墙被接连击破,然后垮塌了。土石夹着人体滚滚而落,如同山崩,虽然所有修建好的防御工事都在等待着它的破坏者,但对已经习惯这些保护圈的人来说,任何破坏都是不应发生的灾难,何况是发生得这样突如其来,又这样可怖,如同天灾? 全城震动,然而那不露身形的进攻者仍未罢手,远方海面又传来炸响,片刻之后,第三道城墙同受重击!虽然那比第一和第二道城墙更高更厚的墙体勉强扛住了这一波攻击,但剩下的部分已是单薄零落,不给喘息之地的下一波攻击随即又至,将之化为齑粉——至此,三道城墙皆破。 凌空而视,这座以白色为主的海滨城市被打出了一道笔直的贯穿伤,海上舰炮炮口微抬,指向城市巅顶。 重炮摧毁王宫两侧高塔时,精灵一行也已突入日光室,短促又激烈的交战过后,白衣染血的精灵揪着国王的皱领,将他拖过一地尸体,来到露台,两人一起站在破损的栏杆前。风把火与血的味道,还有惨叫哀哭的声音带到他们面前,以海航船本身火力来说,参照过去记录的射击效果,舰炮的这几轮打击造成的伤亡不算很大,制式武器在码头和王宫的表现也只是有些超出预期,但这是另一地方的标准,不是这里,这个凭借财富与手腕承平数十年,对外来攻击的预估和准备还停留在两百年前的国家的——照两百年前的方式应对,已经表明奥比斯对自己制造出来的仇敌异乎寻常重视了。 纵然十分重视,倾力而为,结果却如此悲惨——这不是战斗,是一面倒的碾压。这一日的清晨初现时,无人能预见这居然是王国建立至今最大的灾难日,对生活在这座城市的人来说,这是亟待醒来的噩梦,若非早有预演,这幅场面对精灵来说亦如恶梦。肥壮的中年男人拼命挣扎,然而那纤细的手臂坚逾钢铁,精灵将他的头扳向前方。 “看!”她厉声道,“看看你的王都,看看你的国家!” 国王紧闭双目,涕泣横流,“你们!你们——你们这些恶魔!魔族!从地下上来的怪物!该死的异教徒!都是你们干的!都是你们干的!!” 精灵将他掼倒在地,国王撑起身体,颤抖着对外看了几眼,抽噎几声,然后变成嚎啕大哭。精灵转头朝内走去,还活着的人已经被赶到墙角,有人哀叫恳求,有人颤抖哭泣,有人默然无语,人人脸色惨白,六神无主,国王的哭声传进来,一些人不忍地转过脸去,更衬托那些拖动尸体的白衣人铁石心肠。门外走廊的零星枪声已经沉寂,被破坏一半的大门下,船长把一个人扶坐起来,掏出瓶子,给他灌了点东西。 公爵醒了过来,他咳嗽两声,扶着脑袋嘶嘶吸气,然后打开了眼睛。 ……发生了什——他看到了尸体,看到了如遇飓风的日光室,还看到了棱门外伏地哭嚎的国王,他想起了昏迷前的事,事已至此,他究竟昏迷多久,这期间发生过什么? “你们输了。”船长说。 “这里是王宫……”公爵嘶哑地说,“你们要如何离开?”。 “双塔已倒,所有看得见的法师都死了,还死了更多的其他人。”船长说,他看了一眼室外,“还有,三道城墙都破了。我们的人正在路上。” 公爵震惊地看着他,船长将他从地上搀起,公爵踉跄地,极力不去看墙边尸堆地向外走去,也不去看尸体旁的那个美丽身影,他被曾欲置之死地的敌人支撑着走出露台,在不久前同样的地方用同样的角度俯瞰,公爵看到了城墙上巨大的缺口,和缺口附近严重损坏的街道,他沿着白银大道一直看下去,看到向城内扩展了整整一圈的码头,一艘白船停泊港中,海港之外,还有两艘一模一样的。 三艘白船。 晕眩中,公爵想起谋划此事前他人的进言:“他们能运输如此之巨的物资,若是换成人呢?” 三艘巨轮组成了一个三角,角端直指中轴大道,与王宫遥遥相对。丘顶两肩,倾覆的高塔废墟如断齿骨缺般怵目,砂石碎块洒满宫前广场,尸体以各种姿态遍布其中,目之所及,只有长阶下的平台和松林中还有些在履行职责的活人,他们能做的也不过是作出一些无用的防备姿态,白船的船长和他无遮无掩地站在突出的露台上,这些人影徒劳地举起武器,然而这距离连法术的箭簇都飞不上来。 国王还在哭,公爵惶惑地站着茫然四顾,几乎不能接受脚下眼前就是现实,“发生了什么?”他低喃悲问,“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何会、怎会如此——” “这个问题你们应该问问自己。”船长说。 公爵霍然转头,整个人扑过去,他抓住了船长的衣襟,额角青筋跳动,神情悲恸,“你们,你们这些魔鬼——” 船长握住他的手腕,缓慢但有力地推开,“有因必有果,难道你们计划消灭我们的时候没有想过?还是你们只想了胜利的后果,没有想过失败?” 公爵后退一步,张口结舌:“我们——” 怎会有一场战争开始前不去想失败的后果?但若先想着失败,又如何能赢?尤其背后站着五域十国的法师联合,又有他国君主不计代价的支持的时候?公爵看着船长冷硬的面孔,又看向山下的灾难之景,半晌之后,他垮下肩膀,苦涩道:“无论如何,你们赢了——” 他看向并未因此表露喜色的船长。 “然后呢?”公爵嘶哑地问,“你们想要什么?想要这座城市,这个国家,还是——” “我们想要知道为什么。”船长说,“想要知道为何这种毫无意义的冲突会发生,你们的仇恨从何而来,除了你说过的那些理由,还有谁因为什么利益推动了这些袭击。” 公爵问:“只有这些?” “当然还有别的问题。”船长说,“关于那些问题,我们可以用别的方式解决。” 露台上的声音传入希雅耳中,精灵的耳力如同明镜,交谈声,呼吸声,脚步声,衣物摩擦,血液滴落地毯,泪水被擦去又涌出,各种各样的声音倒映成这间小厅的立体图画,她站在堆作一处的尸体前,看着它们凝固的种种死态,战斗的激昂感渐渐从四肢消退,她的心情也渐渐平复。同事们默契地给她留出空间,只有那些死里逃生的贵族在偷窥她,他们也许以为这个疑似精灵的女人是在忏悔,或者进行某种哀悼的仪式,因为她的表情流露出一种打动人心的哀伤。虽然在之前的战斗中,她果决、迅猛,力量与速度皆非人类,带来暴风般的死亡。 希雅确实伤感,但不是为了这些死人。她是女王麾下最好的战士之一,是岁月证明了她的能力,某些杀戮可能令她不适,却不会让她真的难过,只是今日之景,让她想起了曾经和术师的交谈。 “我的所作所为并不会带来和平。”只要不去凝视那双眼睛,仅仅坐在那儿就让人感到舒适的青年说,“在前期,斗争也许才是主旋律。” 她提出了疑问。 “一方面,很难避免经济和意识形态方面的争端,这种事关政权基础的矛盾如果不能用合适的手段缓解,上升到流血冲突也是一种自然的发展。只要走出去,贸易的过程由于明显的效率差距,无论我们的本意如何,都会造成事实上的经济侵略,对一般的国家和地区来说,即使见不到真实进入的军队,同样是很难忍受的。”术师说,“我们可以把货币留在当地,虽然除了土地和人口,他们很难拿得出其他等价物来和我们的商品交换,以完成货币的内部循环。同时我们也可以通过贿赂等手段来拉拢,或者购买爵位,或者挑选不如意的贵族培养成我们的代理人,或者因地制宜地尝试其他方式来减少统治阶层对我们的怀疑和抵抗……但矛盾的客观性在于,从它出现的那一刻起,就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大量带走货币会导致底层人民的生存状况迅速恶化,因为缺乏自制的统治阶层很少有其他稳定财源;留在当地能对这种状况进行一些调节,不过,这又会加速另一个过程——在本土商业失去竞争力,丧失抵抗力后,填补空缺的的我们会自然而然地扩张经营,组建更有效率的信息和运输网络。如果那是一个社会结构传统,交流方式比较单一的国家,那么,就相当于植入一套外部的循环系统,挤压或者替代原生的血液动脉,进一步隔绝不同阶层间的联系……” 术师微微转过脸来,倾听了她的话。 “世事确实难料,猜想只能十中一二,预演也很难概括人心百变,没有实践,任何设计都不过空想。”术师说,“所以决定事实走向的还有另一方面,也是影响未来走向最重要的一面——就是我们的目的。年轻人走出去,执行种种开拓任务时候,他们发挥能力,积极参与外部事务的动力,是出于好奇和冒险心态,还是想要彰显自己,从落差中寻找优越感,或者为了提升阅历,积攒资历,或者是——为了自己和他人的解放?” 他语调平静,“最后一种,如无意外,矛盾会以最激烈的方式发展。” 战争贯穿人类的历史,杀戮不会休止。 这一常态并不因目的的崇高与否和手段的激进与否改变。 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术师是特殊的,不仅在精灵见过的所有人中特殊,对世界本身而言同样特殊。 裂隙另一边的种族不知何时破界,他们来到之前,世界也许已经掀起一场风暴。 362.在那遥远的北方 mfbl.info新笔趣阁 www.mfbl.info,最快更新随身带着淘宝去异界最新章节! 春风吹过荒野, 毛茸茸的新绿钻了出来, 牧群游弋;春风吹过山丘,珍珠般的叶苞挂上了树梢, 流水淙淙;春风吹过城市,带来原野的清新气息,彻夜的血火骚乱渐渐平止, 轻柔的风将余烬残烟推出市区, 留下建筑漆黑的骨架和无人收殓的尸体。街上安静空旷,行人寥寥,街下河道水光凌凌,轻巧的小船如飘叶紧贴岸边, 束手缩头的船夫们畏惧地看着骑兵奔驰而过,远处有人群缓缓移动过来, 他们伸头张望两眼, 一看清那些贵人身上绑缚的绳索和押送的矛尖寒光, 这些灵活的船夫就迅速蹿上河沿,躲进街道门洞的影子下。 流言像流水一样在城中流动, 一日之前, 市民还在讨论下注哪一方,一日之后,他们就受到了极大惊吓,必须关上门窗才敢发表议论, 就好像今天他们才想到科尔森阁下不只是黑铁商会的会长, 同时还是日丹大公不可动摇的继承人。有了这种认知, 阁下之前对竞争对手的种种作为也就不叫做压迫,而应叫做忍让。 可这世上本无靠一方忍让得来的皆大欢喜,那些粮食商会、皮毛商会和酒水商会的大佬不仅挑错了对手还用错了手段,在过去的无数年里,他们将商法通则视为金科玉律,用“只要足够的金钱和人集合起来,所有的规则都可以修改”干掉了不知道多少痴心妄想的外乡人,岁月增长的除了智慧还有懈怠傲慢,他们恐怕难逃大难。 只有少数人在角落额手称庆,窃喜自己投机得当,热切地盼望着尘埃落定后的利益再分配。不过连他们都对事情为何变成如今模样感到难解——失意商人和失业的行业者嚷嚷着勤劳的本土居民已经被不择手段的外乡人逼迫得难有活路,但他们想做的不过是破坏那些叫做“机器”的玩意,或者再顺手劫掠一些财物补偿钱袋而已,有错不假,可是何至于如此屠戮?事发之夜,冲天的火烟照亮半座城市,临近的人想去救火,却被那些可怕的战斗声响吓得不敢出门,难以入眠的一夜刚刚过去,清晨的街上又传来绵延不绝的马蹄急奔,铠甲兵器撞击的声响在其中清晰可辨。 一些贵族和商人的邻居瑟瑟发抖地看着那些陌生骑兵砸开大门,一拥而入,无视家属的阻拦哭喊,将那些体面人一个个犯人样押出来,用低贱的麻绳捆得像根柱子。其间也有护卫忠心护主,却难敌对方人多势众,武器精良,更兼训练有素,天知道他们为何这般凶残!护卫和侍从被打倒在地,悲惨的体面人们被一路推搡驱赶,毫无尊严地□□经过差不多半个城市,才终于被塞进马车,向城外那座广阔的庄园驶去。 所有的留言都环绕着一个中心:神呐,要变天了! 城市之外,在那棋盘格般的阡陌背后,灰色堡垒坐落于茵茵绿野,裂隙时代后它便矗立在此,饱经风霜却历久弥新。在日丹大公隐退,由他的儿子代行职责的短短三年里,这座城堡发生了不少变化,最直观的便是城堡内外新增的大片建筑,近处是横平竖直的连片尖顶屋,虽然它们低矮呆板,却遍布人迹,一格地外有两群大得异乎寻常的工坊,那高挺如塔楼的烟囱日夜黑烟滚滚,正是许多人深恶痛绝,暗自诅咒的魔鬼之地。不,不是因为污染,这点儿煤烟可飘不到他们的头顶鼻尖,但从工坊产出,并流入市场的东西,可比割肉利刀,多少金子的鲜血因之流入黑铁商会的口袋!若非真的痛彻心扉,他们又怎会无可奈何、不得不彼此联合,希望能以行动稍稍遏制那些猖狂的外乡人?他们自称代君行事,却对本地依矩行事的本分同行十分凶狠恶毒,多少传统因他们败坏,又有多少人因为他们,日子从温饱有余变得饥寒交迫! 田间地头的农夫和修路工惊异地看着车队经过,那些毫不掩饰的打量目光令马车内的失败者更为羞怒,同时心生恐惧。他们正是因为谈判不成,才有情急之下捣毁机器,以及不慎打翻火油,以至工厂失火之事,也没死很多人,却引来了这样过激的报复——不仅这边的伙计和学徒死得更多,甚至他们有些并未直接参与事中,并且颇有地位的人也被如此耻辱地绑了过来—— 城堡武装唯大公及其继承人方能调动,科尔森阁下这两年弃商从武,正对某地用兵,除新年觐见这样的场合外极少露面,有人说他已性情大变,下令让骑士团动手的极有可能就是这位大人。他是什么时候回来的,他将如何处置他们?他不应该不会把他们都处死,那必将天下大乱,但更多的羞辱、更多的损失也几乎是必然的,那同样令人难以忍受…… 他们就这样猜测着,忐忑着,被送进城堡,关进黑牢。 他们强烈期盼与科尔森的会面。 虽然科尔森本人并不太想见到他们。 绵绵细雨如雾如纱,将城堡外墙染成更深重的黑灰色,花园草地变得湿漉漉的,雨水一点点擦去林木枝干上积累了一冬的粉尘,石板上的水洼倒映出巡逻卫队的身影,皮靴踩出水花,科尔森和几名近卫穿过斜道,登上石阶,进入城堡。水珠沿着铠甲的弧度滚滚而落,侍从上来协助科尔森将这身经过改良仍颇有分量的装备除下,一名近卫为他捧来毛巾,他一边擦着头发一边走进起居室,再经过半掩的大门进入卧室。 高窗下点亮了烛台,一位身着长裙的褐发女子左手执笔坐在桌前,另一个面目与她相似的男孩坐在一臂之遥的右侧,在他们面前的长桌上,一个看起来颇为复杂的装置摆在窗下,从它黄铜的喇叭里传出了虽然失真,却还算得上清晰的话语声。 两人都在侧耳倾听,科尔森的脚步让他们转过头来,男孩张嘴刚刚作出“父亲”的口型,收音机这时说道: “……接下来,是我们今天的数学作业,大家请听好:第一部分,计算题,请写出以下等式的得数——” 两人唰地转回头去,蘸水笔在成叠的纸张上飞快移动,再没有人顾得上他了。 科尔森孤零零地换好衣服,孤零零地自己吃了晚饭(什么?餐桌上还坐着至少二十个其他人?呵,没有家室或者被家室忽视的男人聚集得再多,再能嚷嚷也是孤独的),所幸他回去的时候,他的家人和朋友已经相聚起居室,他们的低声絮语如城堡外的沙沙雨点,在温暖的室内给人宁静的感受,对于科尔森的来到,他们表现出了比较热情的态度,毕竟作为领地如今的管理者,有许多事务必经他之手。 确定这次月考的范围和主要题目后,梅丽丝夫人和侍女带着草稿去抄写室了,唯一的儿童做完作业也该睡觉了,起居室里只剩下三个无趣的大男人。 “已经三天了,你打算把他们关到什么时候?”异瞳法师问道。 “何必替他们着急?酒越久越醇,价越吊越高。”科尔森说,“我为他们这点破事日夜奔波,至少要收点儿利息吧?” 法师摇了摇头,“城内已是人心惶惶,你又对那些说情的人不听不应。” 科尔森笑而不语,他看向在座的另一人,听对方开口道:“城内物价还算平稳,主粮在我们投入存粮后小涨二成,未发生哄抢事件;工厂不再接受新订单,所有本地订单及大部外地订单已交付,剩余部分最早六月提货,是卡拉斯人,最迟十月,来自北理湾;仓库抢救了三分之一的库存,已经择地存放;关于重建计划,初稿在这里,重建资金商会账目可以应对,工人招募不太顺利,主要原因在于石匠行会的不支持,这个问题,小组会议建议通过使用我们自己的建筑工来解决。” “既然他们不愿接受这份福利工作,那我们也只好自己消化了。”科尔森说,“感谢你和你的同是在这一系列事件中无可替代的作用,虽然已经问过两次,我还是忍不住想问第三次,你一定要回去?” “不管是第三次,还是第四、第五或者地十次,我的回答都是一样的。”坐在沙发上的遗族男人说。 科尔森叹息一声。 “虽然对这里的事业,我也不是没有留恋,但是近来我越来越感到自己的知识匮乏,还有许多困惑得不到解决,尤其在收听来自家园的消息的时候,我越发明显地感觉到和过去同伴的差距。对我来说,这是很难受的。”对方说,“何况如今工坊已经建成,运作也很平稳,能够培养出一批有能力的工人,我占的功劳不算多少,大部是因为你的支持和带领作用,在许多地方,反而是我应该感谢你。” “尤其是,”他看向科尔森,“那两名叛徒,你愿意交由我们处置。” “身为领主,我对这场□□负有主要责任,这不过是顺手而为的小事。”科尔森说,“我很为那两人的堕落感到惋惜,你的同事和他的学徒本该前途光明,却选择了我们的对立面,葬送了自己年轻的生命,虽然仅凭下毒一事他们就罪有应得。即使如此,不得不说,我也为在这三年里你们只被腐化了一个人感到吃惊,金钱和权势的力量似乎在你们身上不怎么起作用。” 对面的男人笑了一声,“那是因为您参照的对象不同,对我们这些被寄予期望的人来说,哪怕有一点堕落的念头都是可耻的,何况谋杀?”他敛容肃颜,低声说,“我甚至不知该如何向那位交代。” “‘他’非常宽容。”科尔森说,“也对你们的工作非常认可。” 遗族队长摇了摇头。 于是科尔森稍稍调转了话题的方向。 “工厂重建的工作离不开你,除此之外,我对城内的文官也不怎么信任了。”他说,“在许多事务上,我很难摆脱对你们依赖的惯性,我也知道不该强人所难,你大概什么时候出发?” “我会交接好手上的工作再走。”队长说,“实际上,我的接任者已经在路上了。” 科尔森挑起眉毛,片刻之后,他才说道:“这可真是个好消息——” 他停顿了一下。 “我曾经以为你们会全部撤走。” 队长问:“三年来,每一年术师都会派出队伍来把一半的人替换掉,您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科尔森笑了一下,他说:“虽然那两个人已经躺在坟墓里了,不过在他们还活着的时候,曾经想用一些所谓的秘密来保住自己的命。” 遗族队长点了点头,他看着科尔森,“如果可以,我希望您能告诉我,他们说了些什么。” 遗族队长离开后,异瞳法师对科尔森说:“有点意外。” “什么?”科尔森问。 “我以为,”异瞳法师说,“你会比较高兴让他们离开。” “亲爱的朋友,你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错觉?”科尔森问。 异瞳法师说:“这怎么能叫错觉?我们做过他们的囚犯,他们一路跟着我们过来,原本只是东看看西看看,然后当起了伙计和账房,然后又分出一部分人去建炉子。三年过去,他们变成了商会的骨干和工坊的实际所有人,黑铁商会被叫做外乡人的产业,农民、工人或者城里的市民可能当面认不出科尔森·莫拉耶夫·科京,也不知道他在干什么,却都知道‘麻烦事儿该找外乡人’。作为未来的大公,你真的无动于衷?” 363.小龙要出门啦 mfbl.info新笔趣阁 www.mfbl.info,最快更新随身带着淘宝去异界最新章节! 云深走进门里, 随手将外套挂上架子, 融融的春光中, 沙发上的墨拉维亚仿佛整个人都在发光, 这位亮闪闪的龙族用一种非常放松的姿态靠在扶手上, 手里的绘本翻到一半,见到云深, 他的第一句话是:“我听说你要把他流放到外地去。” 云深走向茶水室的脚步一顿, 回头看向他。 “这种说法的来源是?” 墨拉维亚支着脸看他,“没有来源呀。我只是知道去年你和那个孩子发生了一点不愉快, 现在他的工作已经快交接完了, 可我不知道他接下来要去哪儿。” 云深端了茶具出来,询问了对方之后才落座,“我是对他的发展有一点意向。” 他没有否认另一件事,“不愉快”发生了, 然而这在许多人, 而且包括当事人看来都几乎是不可能的。 “为什么?”墨拉维亚问, “难道你不喜欢他了?” “个人感情来说, 我仍然觉得他可爱得不得了,很难想象什么理由能让我不再喜欢他。”云深语气几乎算得上温柔,“目前如果说我们有什么矛盾, 大概就是作为少数能够勉强他的人,我希望他能够暂时离开我, 到新的环境中去吧。” 墨拉维亚说:“难怪他那么不高兴, 你说的话可太矛盾了。” 从生产线上下来不久的搪瓷茶缸水汽袅袅, 茶香在空气中弥漫,云深说:“我希望他成为我的继任者。” “所以你让他去开拓新的领域?”墨拉维亚说,“这很正常,难道他并不愿意?” 云深说:“是我在勉强他。” “那就是这个孩子太任性了。”墨拉维亚不太认同地说。 云深莫名笑了一下。 墨拉维亚对他发出一个问号。 在目前过得最任性的龙族面前,云深作为一个情商勉强够格的成年人,是不会当人面说什么“亲子间最像的果然都是毛病”的。“以他在多项重要工作表现出来的领导和统筹能力,在担当职能核心上,已经很少有人想要跟他竞争。”他说,“但出于个人的私欲,我对他有更多的期望。” “让你感到不足,那就是他做得不够好。”墨拉维亚说,“不过你说出于个人的私欲——这可是罕见、出人意料和不可思议啊。” 云深又笑了一下,“我只是个凡人。” “若是这世上凡人如你,那可就太可怕了。”墨拉维亚说,“那你对他的私欲是什么?” 云深斟酌了一下,慢慢地说:“我想要……哪怕我死后,他也能认可人类这个大群体。” 墨拉维亚沉默片刻。 “那可真是有点为难龙啊。”他说。 “我知道。”云深说。 “像你这样,既不信仰神明,又不相信灵魂存在的人,在你死后,还会有什么留下来呢?”墨拉维亚说,“纵然你创造的事业留存于世,人类还记得你的名字,但跟已经死去的你还有什么关联呢?对龙来说又还有什么意义呢?” 云深沉默地笑了一下。 墨拉维亚歪了歪头,“奇怪,你来到这个世界不过几年就有了如此成就,我还没见过人类世界能在这样短的时间内发生这样大的变化呢。而剩下那数十年,谁能知道你会达到何等高度,为什么你现在就在想死后的事?” “相对于龙,人的一生算得上短暂。”云深说。 “确实有些短,尤其对你来说,那我们不如期待裂隙重启。”墨拉维亚说,“这个世界没有,另一个世界必然有让你长生的办法。” “那么在另一边,有突破时空,将大量物质送往不同法则世界的方法吗?”云深问。 墨拉维亚卡住了,“呃。” 龙族如果能做到,又何必困在这个闭锁沙漏般的世界中? 虽然未经尝试,也不能说绝无可能打破施加在这个人类身上的强力祝福和严酷桎梏,仅凭直觉,黑龙就知道这绝非易事,但通过云深这个人类个体挑战完全陌生,并且更强大的生物制定的秩序,哪怕只是想想……都让龙有些激动啊。 所以为何这个人的躯壳如此脆弱,意志又如此顽固呢? “死亡是个体生命必然的结局,我也不抗拒通往结局的过程。”云深说,“只是那可能会让他感到孤独,所以我想让他到更广阔的世界中去,与他人同行。虽然我也知道,作为生理和生存方式与人类有巨大差异的物种,龙和人的感性也有极大的不同,更不必说产生命运的共鸣,但是,正如您此前所说,我还有时间,而在这既短暂又漫长的岁月中,事物确实有可能发生意想不到的变化。毕竟不管在我的世界还是在这个世界,人类这个族群表现出来的,不正是在不断的变化中寻求最有利于自身的发展吗?” 差点被说服的墨拉维亚机智地转了个方向:“但你还是没能够说服他。” “无论我怎么勉强他,他总是愿意向我妥协的。”云深颇为过分地说。 墨拉维亚说:“……不是因为你之前对他太过宠爱,才让他不能断奶的吗?” 云深微微一笑,“他已经是个大人了。” 不过是一条粘人的小龙。已经完全是条成熟大龙的墨拉维亚略带优越感地想,然后他又听到云深说:“此外,我想请您——” 墨拉维亚迅速接道:“劝说他是吗?” “不是。”云深柔和又坚决地说,“务必不要和他谈这件事,麻烦您。” 墨拉维亚很失望:“哦。” 这个时候云深又问,“您还有什么关于工作上的事情要谈吗?” 墨拉维亚想不出来,于是他就被很客气地请出去了。 抱着文书的秘书在门边看着他离开,来到桌前时,她小声说:“他可真好看啊。” 云深笑了一下,拿起笔来,“是啊,毕竟是父子。” 同样的春日暖阳下,另一个同样好看的当事人皱着眉,正在想他做错了什么。 宽阔如课堂的大办公室里,文件、仪器和各种样本在墙边架子上归置得极有规律美感,相比之下,主观区域外的隔断里,一个个工位就凌乱得很生气勃勃了。虽然那些生气来源的年轻人正在放假,球场笑闹的声音不断从窗外传进来,只是书架下的人对此充耳不闻,毫无兴趣。这样好天气的假期里范天澜仍然在岗,不是因为他加入什么活动都会让其他人感到压力很大,也不是因为他对工作有这样洋溢的热情,只是再怎么聪明、冷静和能干的人也会有想要静静的时候,相比去运动场吊打同事,在熟悉的工作环境里整理思绪对自己和大家似乎都要好一点。 在为新兴工业区工作的这三年里,他和云深渐渐有了分歧。 矛盾起源比其他人知道的都要早得多,认真说起来能够追溯到第一座河桥建设时期,但发展到连墨拉维亚那种游手好闲无所事事的龙都有所察觉的地步,毫无疑问错都在他。 云深对他说:“结果很重要,但过程也同样重要。不同的过程也能达到看起来一样的结果,但捷径往往是需要付出代价的。所以,天澜,我希望你能够慢一点,再慢一点……无论我们的时间是否充分,事物自有其本身的发展规律。” 范天澜说:“在这里,个体天赋就是自然发展的规律之一。” “那么,”云深轻声问,“你是什么时候发现自己能够控制这种天赋的?” “在看某一本书的时候。”他说。 《人工智能的未来》。 云深沉默了片刻。 “天澜,你问过他们的意见了吧?” “两次。”他说。 然后云深轻轻地,长长地叹了口气。 将一片荒野交给他的时候,云深对他说:“这份工作非常重要,也非常艰难。你们要从另一种空白重新开始,虽然也会准备尽可能多的支援,但完成这项事业真正的核心在于你们。无论十年,十五年还是更长时间,只要投入去做,这项工程完成的时候,我们得到的除了一个新的煤铁联合体,还有更珍贵的经验,这些经验能够帮我们真正建起只属于这个世界的梯队人才体系。” 三年过去,他正在交接工作的现在,第二工业城的整体规划已经完成,百分之八十的基础只能已经可以运作,各外遣队伍有些躁进的落地举措背后,是新工业区内运转的工厂持续产出的大量产品的压力。 他走的不仅仅是捷径。他几乎——差不多就是——毫无疑问地作弊了。 相比云深所做的,范天澜和他的工作队伍完成的工作更接近非现实的奇迹。要能够支持一个设计人口为百万级的城市,建设相应工业基地的工作不是普通人类充分发挥主观能动性就能够完成的,除了网文作者无视常识地开挂,就只有非人,而且是像无数个范天澜一样的非人通力合作,才能在这样薄弱的人口和教育基础上实现那些阶段目标。 天赋的意义在于使用。而且这种天赋对凡人来说何等有利! 只要他们说出一句“我同意”,就能在定点范围内被纳入磁化矩阵,在不同程度上得到两位最高智慧代表的意识拓扑,虽然他们仍然需要通过学习和实践来获取知识,但在接受“磁化”后,他们的效率同蒙昧时期的差距,就像用双脚走路和乘坐列车通往同一个目标那样巨大。并且这种增益不止作用于头脑,他们的肌肉记忆也得到了强化,很多技术工种因此得到了迅速的补充(不过云深的体力和体质没有变化)。在其他值得注意的方面,到目前为止,在定期观察报告的结论中,得到辅助的人仍然自觉性格、行为和情感没有受到影响,他们仍有明确的自我需求,工作,休息,学习,玩乐,恋爱和结婚,想要把孩子抱在怀中,指着城市对他们说:“看这个和那个,看这里和那里,还有这个车车,爸爸妈妈都有出力哦,这是我们的城市!” 云深尽力客观看待这个事实。以墨拉维亚为例,他的本体已经以一种经典力学无法描述的方式折叠了起来,呈现在外的人类形态据说战斗能力也相应弱化了,然而他那比甚低频雷达的生物感知仍能时时维持超过一百公里半径的监控精度,无论在哪个已知世界都是霸主级别的战略能力。而作为他的直系亲属,只能算破壳不久的范天澜既不能变成“尖牙利爪的冷血爬虫”(墨拉维亚辩解:我没有,而且我的血很热的,热得不得了的!我的原型大家也说很漂亮的!),有坚不可摧的坚固躯壳(墨拉维亚欣喜:所以说做龙有什么不好嘛),也不能喷火制冰,打雷放电,他不能不经过工具去改变哪怕一克真实物质。除了非常好的身体素质,他看起来和任何一个“弱小、无助又可怜”的普通人类没有什么不同。 但只要云深还活着,他和范天澜之间的生命联系存在,这种力量天赋的影响就存在,并且随着范天澜的成长而日渐强化。他现在能够控制的是意识矩阵的开关入口,虽然未可知将来他能否完全控制这种随着他的感知扩大而不断扩张的场域,或者不需要云深就能够自己施展,就现状而言,是几乎没有手段隔绝这种影响的。 云深让他离开却不是这些原因。 虽然云深确实顾虑在更长的时间跨度上,这种意识拓扑是否会让身处这个场域范围的人思维方式同质化,以及现在还未显现的其他不良影响,但暂时来说,他们正在面临,并且需要解决的问题还远远轮不到这个。 上周他们接到了从另一座港口城市玛希发回的报告,外遣队伍的负责人在报告中表示,他们的工作遇到了一些障碍,在处理过程中,不可避免地和城市统治者的矛盾进一步激化,不排除短时间内发生正面冲突的可能。从坎拉尔与阿兹城的两城之战,到北方日丹大公处传回的“捷讯”,这份报告用还不是很熟练的公文语言表达的,很大概率是一种雷同状况,下一份报告的内容也几乎能够预见了——冲突不可避免,战斗发生了,战斗结束了,我们需要下一步指示。 不到半年时间接连发生同类事例,除了云深,几乎没有人愿意为此反省。探讨背后规律的会议已经进行到第三场,除了增派人员和增加物资输送这种必然结论,其他可行的建设性建议同样几乎没有。大多数与会者认为,既然这样的发展过程在通商开始前就预见了,那完全可以让它自然而然地继续进行下去,不管对锻炼外派骨干,还是对支援当地受压迫的底层人民都是有利的。 反正那些挑起争端的、野蛮又腐朽的上层建筑已经不能构成威胁。 那一天,在暂时处理了曾经是撒谢尔奴隶的部分居民要求兑现分配土地的承诺的事务后,云深说:“如果我想让你……” 范天澜说:“我去。” “可是你并不想去。”云深说,“虽然你的感情是我个人得到的最多的认可,不过,天澜,你还是觉得其他人——其他人类不值得,是不是?” 他没有回答。 云深有些无奈,又非常温柔地注视着他,“所以我想要勉强你做一些既不喜欢,也不擅长的事。” 他问:“之前的安慰是为了今天预支的吗?” “当然不是。”云深用一种非常大人的语气说,“只是因为你可爱。” 范天澜感到了一种微妙的不快。 但他已经自认为是一个和幼稚没有任何关系的成年人,就不能把这种郁闷表现出来。 他一点也没有不高兴。 一点也没有。 没有。 也许是工作中积累的权威,也许(真正的可能是)同事们默认像范天澜这种外表的人的表情管理就应该是这样,对他最近越来越瘫的脸,最多是一些比较直率的人推断他可能和其他人一样,舍不得这片倾注了他们极大心血,甚至在工程宣布竣工,通过术师验收后都难以想象自己是如何做到的工业联合体,也对那些日夜相处,有很深默契的同事有所留恋,只不过他身上一直保持着军队式的刚强坚硬,轻易不会说出口罢了——虽然这种揣测和墨拉维亚说他要被流放的污蔑比起来程度是轻微一些,但也不过是轻微一些罢了。 范天澜没有留恋过。 只是他喜欢被云深肯定。 好吧,不只是喜欢,而是非常非常喜欢被夸奖。 他知道自己的新工作要面对的是什么,跟别人向他描述过的种种未来相比,云深想要对这个世界做的多得多,那是一条看不到终点的道路,在他的追随者如今视野所及,这条路将鲜血淋漓,回荡着被毁灭者的哀嚎。这样的前景并不可怕,反而令许多人满怀期待,在通商贸易进行了三年,政治课程勉强在通识教育阶段普及后,他们渴望着驾驶亲手铸造的历史战车,在前进的光明大道上将抵抗者碾得尸骨无存。 这种幼稚轻狂的野心被早有预见地约束着,每一支外派队伍出发前都要做心理调查,进行针对性的课程训练,轮换回来后还要上交工作日志,开恳谈会和总结会。不过,在制定这些举措后,云深说“免疫的作用开始可能有一点,但总体上还是他们自由发挥的时候多,这种自主的倾向是很难控制,而且也是会互相感染的”——然后那头魔狼说“这次你肯定又是对的”。 在云深指引的方向上,很多人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去为他实现任何愿望,这种殉道式的狂热同他们的理性并不相悖,也能同他们的自以为是和自作主张完美共存。 范天澜知道他们是怎么想的。 因为他也是这么想的。 364.搞事在即 mfbl.info新笔趣阁 www.mfbl.info,最快更新随身带着淘宝去异界最新章节! “下面, 请大家对玛希城的人事任命进行投票。” “投票结束。我们开始计票。” 范天澜说:“我接受任命。” 温软的春风吹过奔涌的浪流, 吹来远方森林清新的生命气息, 洁白的船只随波起伏, 鲜艳的旗帜在风中飘舞, 荡漾的绿波一波波轻拍着笔直岸线,人们聚集在码头上为即将远行的亲友送别, 不舍的低诉同对未来充满希望的欢笑交织在一起, 既低落又高昂的情绪如这暖阳,从人的皮肤透进心里。 在这样充满了亲密感情的氛围中, 有一个角落显得颇为格格不入。七八个小伙子, 五六个姑娘围着一个刚从船上被叫下来的人,沉默地你看我我看你,一种叫做“尴尬”的气氛在弥漫,固化, 下坠, 越来越令人站立难安, 在中间那个人说出“看完了吗”这句审判词之前, 救星突然来到了。 首先从年轻人中间冒出来的是一只手掌,它往左右摆了摆,把小伙子们军姿似的队列往两边推推, 然后塔克拉就大大方方从中间走了进来,看起来非常自然地将手肘架上范天澜的肩膀。 “既然都他没空来送送你, ”他很假地说, “那人家我来表示一点点兄弟情, 也一样对不对?” 范天澜看着他。 “其实呢,那个玛希城也不算太远。”塔克拉跟完全没感觉到气氛一样高高兴兴地说,“工作再麻烦,至少半年也能回来一次,开开会,做做报告,我们总不会忘了你的;要是你的成绩特别好,他也一定会高兴,希望你在当地巩固成果,扩大影响什么的,事业又进一步……怎么看都是前程远大啊。” “八十一分。”范天澜说。 塔克拉脸上还是笑嘻嘻。 “满分一百五十,你学了三年数学。”范天澜人身攻击。 塔克拉:“……” 范天澜又说:“立体几何今年必考,还有三个月,你让谁给你补课?维尔丝工作很重。” 塔克拉:“……” 范天澜说:“我要‘他’注意你的平时作业。” “……你可真是个大方人。”塔克拉说。 他把手放下去,翻了一个不怎么明显的白眼。范天澜和那些送行的实习生一一握手告别后,他把那些年轻人赶跑,拇指挂着裤兜说:“我知道你觉得自己了不起,别人也觉得了不起,但你可不是去做贸易的。你看别人做生意做成什么样,只带这些人,你确定?” “我觉得问题不大。”范天澜说,“不够再要。” 塔克拉弹了弹舌头。 “那你好好干吧。” “要教案笔记吗?”范天澜问他。 塔克拉这下是真的翻起了白眼,不过他说的却是:“当然要啊。别给我天书,不然你就是在报复。” 然后两个人同样握了握手,再轻轻对了对拳,各自告别。 塔克拉看着范天澜重新登上舷梯的背影,忽然意识到,自久远的过去相识以来,这次外派是这个比他年轻得多的对头第一次正式远行,即使他要去的是一个行船不过两日既到的地方,理论上也不会有大的危险,但要离开那个人,至少以三年为期,除非必要不能离岗,不跟小孩子离开父母一样吗?只不过他要上的学校再没有一个总是关爱他的老师,负责历练他的将是外面那个“真实世界”—— 比起很久很久以前,这家伙在那个真实世界当佣兵的时候,他现在肯定能折腾得多得多得多。 放他出门的后果那个人不可能不知道,那么,他想要的是什么样的结果呢? 笛声告别,船队离港,车厢里的云深若有所感地抬起头,看向窗外。 列车驶过田野,目之所及,新鲜的,饱满的,旺盛的春色铺天盖地。 春天是一个美的季节,也是一个生的季节。生命在田野,在荒野,在山岩的缝隙,在人类□□的足下,在每一个看见和看不见的角落苏醒,萌发,涌动。行走在这春的天地间,目之所及,翠色遍野,繁花星列,飞鸟起落,动物在林间追逐,重复一代又一代的生命轨迹。大地的岁月仿佛流水洋洋,日夜不息,一往无前。 岁月如这流水,流水又如这四季,永不枯竭的宽广河流承载着生命和财富的更迭,又时时彰显着自然伟力的残酷和威严,布伯河那从无止歇的浩荡流声在冬去春来时温柔低沉,如母亲的絮语,然而几场春雨过去,春汛不期而至,且比往年来得凶猛,于是温柔化为凶暴,絮语转成雷霆咆哮,浊流奔涛浩浩荡荡,沿河的土地已被淹没一半,码头通往内城的阶梯大多数沉入水下,若在卫墙上远眺对岸,见到的只有一道与浑浊河道难辨界限的暗影。 一个寒秋过去,一个荒冬过去,盼来的春季又是一样地无情! 冰凉的雨水从灰蒙蒙的天上落下,无休无止,无边无沿,城市的低洼地泡成了水塘,道路泥泞不堪,污水四处蔓延,深处能没过人的腰部,许多房屋在这场雨灾中倒塌了,而那些住所仍能勉强保持完好的居民又不得不忍受从石瓦间滴答的,墙缝中涌出的水滴水流。到处都是水、脚是湿的、手是冷的,又冷又重的衣服贴着后背前胸,连呼吸的每一次都是往肺里倒一口水! 没有骑士愿意在这样的季节里出战,虽然也许如城主的某个谋士所言,这该是一个天赐良机,因为那帮外邦人正忙于收买人心,大部人力物力皆投入他们假惺惺的赈救举动之中,只要挑选好时机,便能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又何必苦苦等候什么援军呢? 对于他的建议,城主不是不心动的,但在考虑过后,他还是仁慈地把他赶去了马厩,让他在湿草堆里反省自己的错误。 若能在这样的雨季抢下外邦人的香辛料仓库,得到的利益确实极大,大到没有人能够不动心,然而——然而因为这天杀的雨季,外邦人以分发药料和免费治疗的名义,已经将半数的城民吸引到了他们那个魔窟去!连城主石堡中的仆从都在偷偷喝红糖姜汤,没有人问他们是如何得到的。听闻在已被外邦人占据的西城区中还出现了教士的身影,教士若是为驱逐妖魔而去的,那下场必然毫不乐观,若是他们为了其他目的…… 城主又能怎么样呢? 他如何凭借这区区数十名骑士,以及他们那几百个愚蠢、懦弱、懒惰、毫无忠诚之心的仆从,去攻打一个在他鼻子底下建起来的坚固城寨呢?在已经非常清楚对方的能耐后? 每每想及此事,城主就忍不住掩面哀号,德西里家族传承到他这一代,居然要承受这样残酷的命运,是他没能抵挡恶魔的诱惑,引狼入室,眼睁睁看着马蜂在屋檐筑巢,才导致今日局面!可是追究起来,谁又在这场灾难中无辜呢?那些宣称决不能继续容忍外邦人的家族难道没有同外邦人交易,并通过转卖获得许多利益?他们的厨房难道没有一两罐外邦人贩来的香料,库房里没有几件外邦人带来的铠甲和兵器? 但也正是因为确实得益,他们才越来越难以忍受外邦人越来越明显的意图,这些不知道何种出身的族裔在借足了玛希城作为城市港口的便利后,不过购买了一些奴隶和农奴,就占地筑墙,像一个真正的家族那样经营了起来。倘若他们肯老老实实做生意,其他人也未必不能容忍他们侵占一些贱民聚居的土地,然而这些外邦人不过刚刚站稳脚跟,就插手起城市的事务来了——城中的酒馆大都倒闭了,愿意做生意的女人也越来越少,连又老又丑的都见不到几个了,而其中最先让人感受到外邦人野心的,是码头的搬运生意被他们一步步占据。 外邦人绝不肯承认他们动了不属于自己的馅饼,却又不知廉耻地承认,是他们教唆那些搬运工在腰上系红布条组成兄弟盟,轮班出工,不经中间人去与船主谈论报酬……自外邦人入城,他们的货物渐渐占到了玛希城日常流水的三分之一到二分之一更多,搬运的这份酬劳全被他们付给了“红腰带”,而那些自称兄弟盟的苦力在拿到铜币后也绝不会去其他地方花钱,他们只会去外邦人的酒馆喝酒吃东西,在他们建造的屋舍里睡觉,虽然开在贫民区,外邦人的旅馆又便宜又好可是这三年在玛希做过生意的人都知道的事哩——但钱币转过这么一圈,外邦人实际上没花一个子儿就让人给他们干了活,还把一百多号孔武有力的男人跟他们的名字绑在了一块,还有谁能比他们更会算计、而只要不是眼瞎了的人,谁又看不出他们的狼子野心? 谁也不肯承认,在外邦人占有的贸易份额越来越大,堆积的金钱多到令人蠢蠢欲动时,得知他们以一个完全不值得的价钱在西城区买下了一大块烂泥地,有多少人心里既庆幸又觉得他们简直是昏了头?直到那些外邦人大兴土木,短短时间就建起一座砖木结构的巨大旅舍,开始营业后还在不断扩建,直至占据了整条街道,旁观的人才真正意识到他们的力量和决心。在那条已经被宽阔的石板覆盖的街道上,旅舍是外邦人的,店铺是外邦人的,医馆是外邦人的,虽然他们允许肉铺和面包店之类的生意迁进去,但若不能接受外邦人的“合作”——照他们的规矩宰杀动物和处理肉类,在他们的磨坊加工粮食和使用他们出售的调料,没有一个生意人能在那条街道上生存下去。哪怕外邦人要求的租金堪称低廉,又确实提供了许多便利。 那个被憎恶它的人称为魔窟,而更友善的通用名叫做“新市场”的街区,只用了一年,就夺走了传统市场一半以上的交易量。 那些外邦人不仅提供低价(许多商人甚至本地人在那里订下了长期房间)、整洁(无限的清水和有限但免费的热水,房间几乎没有臭虫和鼠类)、舒适(都有向光的大窗户,床铺宽大稳固,有桌子、椅子和带锁的柜子)的住宿,还在一天的大部分时间里随时供应丰富而物美价廉的饮食,他们的大厅每隔一天就有一次同样是免费的表演,因为有两个戏团以此支付房费和伙食费……除了外邦人因为信仰问题,自己不肯、也绝不允许在旅馆工作和住宿的女人进行身体交易是个非常大的遗憾外,他们在其他方面几乎做到了尽善尽美。 而他们吸引商旅聚集的绝不只是服务,就在旅舍背后,是城主拒绝再向他们租让土地后,外邦人威逼利诱当地人出让房屋的使用权,将那些茅屋土舍通通推倒再建起来的专门仓库。 出让了土地的贫民一跃成为每月收租,衣食无忧的有闲人,引诱了更多的人向外邦人售卖自己的立足之地。而那些建立起来的仓库除了用于储藏外邦人那些多得不可思议的货物,也同样为那些同他们有交易的商人服务,一条专门开辟从库房直通码头,马拉的车轮日日从那些裹了铁皮的轨道上驶过,交易双方的财富也如夏日的水草一般日日增殖。 虽然外邦人主动为税务官设置了专门的办公场所,但他们真正恶毒并且致命的地方也不在这些地方,他们就把它们放在光天化日之下,展现在所有人面前——就是是那些沿街而开,统一招牌,统一柜台,甚至连价格都统一的店铺! 这些外邦人来到之前,没有人知道金钱居然有这样多的去处,它们不仅能用来购买鲜艳又柔软耐磨的布料,晶莹剔透的华丽食品,精美绝伦的瓷器餐具,气味扑鼻的香料,坚固锋利、闪闪发光的强力武器——还能够买到巨大的、一个成年男人踩到另一个男人的肩上也未必摸得到顶端的水车,同样只要有流水就能驱动的磨盘,大大小小的新式纺纱机和织布机,无论谁向他们购买,他们都保证学会为止……在就这些令人咋舌的商品旁边,外邦人又连一根针,一颗糖,一个拇指肚那么大的盐包都愿意同人交易,如果有穷苦人想向他们赊账,他们就会让人去背后的工地干上一天半天的活,同时不吝给予饮水和食物。这样一来,不仅城中的穷人,秋冬季节时,连近郊的农民都愿意缴纳高昂的入城费,只为去外邦人那儿找活路。 刚刚来到玛希城时,外邦人除了船和货物别无其他,三年还未满,他们已经拥有了半座城市。 即便玛希城正遭受雨灾,也不能阻止他们扩张的脚步。灾难甚至加快了他们的速度,因为面对如此天灾,城中的实权人物已自顾不暇,更何况再付出财力与人力去行善?外邦人正好借此机会收买人心,他们不仅腾出仓库,收容那些无处可去的可怜人,连旅馆房间连同食物的价格都一分不涨。而不敬地说,在这个季节,城主的城堡都未必有外邦人的旅馆那样舒适,因为他们不惜燃料,用冬日里震惊过城里人的手段把整座建筑弄得既暖和又干燥,他人苦于淫雨之时,新市场的人仍能每天穿着干燥的衣裳,外邦人甚至在他们的锅炉旁隔出了一个烘衣房,每日都有许多妇人和仆人在屋檐下排着长队,等待外邦人把干得透透的衣物鞋靴还到他们手上。 瞧这些外邦人的作为!就像一个正值青春的少女遭遇了一个富有、英俊、温柔体贴又十分慷慨的陌生男人,他既不在乎她的贫穷,也不介意她容貌平平,既然他给她的比她要付出的多得多,就算她不能成为他的妻子,只要他不要求她立誓永远只属于他,那她又何妨暂时依附于他?那些为一点蝇头小利就不顾体面的城市平民和那些见利忘义的农民是这样的打算,倘若将外邦人彻底赶出去,他们也便一哄而散了。 但将外邦人赶走——他们初来乍到时无人能想象今日之困境;他们刚刚站稳脚跟时,也无人舍得廉价商品带来的丰厚利润;待到他们占地为王,露出獠牙,城中的大人物才赫然惊觉,除非拿出极大的决心,否则与外邦人的争端绝难善了。除非出身高贵,或者天生品德高尚,否则人总是乐于享受权利而怯于承担责任的,外邦人将玛希城的正当行业挤压得难以喘息,情愿向穷鬼派洒金钱也不肯缴纳合理的赋税,若有哪个行业协会对其加以小小规劝和惩戒,外邦人非但不肯借机反省,还要反施报复,引得民怨载道。由于没有足够严厉的惩罚,他们的行径便日益张狂,乃至于当面顶撞贵族,哪怕面对城主的公正裁决,他们也敢不屑一顾,拂袖而去! 连主教那样的大善人都痛心疾首,激愤不已,断言他们是绝难教化之徒了。既然外邦人已经在玛希城激起众怒,是否意味着只要振臂一呼,那些饱受其害的中坚人物就会联合起来,群策群力,奋勇争先,一举拔除这株寄生在玛希城上的富贵毒花? 姑且不论外邦人遍布城中的眼线耳目(由此可知,人为了一点利益可以无耻下贱到何等地步!),大人物们也得首先议定成事之后他们应取得的补偿份额,才能决定该在这伟大的、拯救城市的高尚行动中投入多少金钱和人力,若非城主大发雷霆后说明厉害,他们还不肯向临近那些虎视眈眈的领主借兵呢。不过对于他们的求援,领主们也给予了非常积极的回复,虽然他们对外邦人的财富早有认识,提出的价码颇令人不快,但只要能将外邦人的猖狂遏制到此,在尘埃落定后再慢慢商议又有何不可呢? 除了城主显得有些过于忧心忡忡了,贵族和行业领袖们都在耐心等待,期望天晴一日的尽早到来,好让领主们的军队出发,对外邦人在雨季的种种奢靡浪费恨得发狂也极力忍耐(日日销银熔金,他们可知那些伪善之举浪费了多少属于他人的财富!)。只有当又一支外邦人的船队来到,他们才略略高兴起来,每当船队来到,外邦人的库房就会得到一次极大的充实,这一次可是足足三艘大船呢! 虽然大人物们也隐隐忧虑是否有别的东西随船而来,不过他们的眼线回报说所有的码头搬运工都去了,而除了各种装在箱子里的货物,没有什么看起来像士兵或者雇佣兵的人物,也没有马匹。虽然这次确实来了一些新的外邦人,但他们的人数不过三五十个,听闻至少三分之一还是年轻的女人。 哦,年轻女人!大人物们几乎要大笑起来,那些外邦人从来不知道什么才是正确的事,他们可知自己的每一次愚蠢作为都是在为自己的墓穴掘土?这个时候来到的年轻女人,难道会是他们迷途知返,意求和解的一种表示?毕竟因为外邦人的胡作非为,许多男人的日子都变得无聊了许多——这样大的玛希城,竟然找不出几个热情开朗,又价格合理的年轻女孩来! 但是回到情报本身,说老实话,被玛希城的大人物们信赖的间谍在刺探敌情这活儿上干得既不认真,也不诚实。要说城中跟外邦人关联最密切的群体,毫无疑问就是“红腰带”兄弟盟了,外邦人的财力不仅让他们能够干更少的活却得到更多的报酬,还支持了他们不断扩大自己的数量。虽然他们向外邦人摇尾乞怜的做法令人不齿,可也没有什么比加入他们更适合隐藏和偷窥的。然而作为一个新成立的团体,红腰带的内部远比看起来团结和亲密,他们很快就用下等人的智慧发现了那些混进去的杂质,并把他们绑起来交给了雇主。 外邦人没有处置这些间谍,但也没有放过他们,这些奸细仍然能够向他们的主人传递消息,只是消息大多经过了筛选和模糊的处置。在玛希城中,只有城主还算得上是了解他的对手,但就算是他,也不能知道这次随着远邦船只来到他的城市的,是些什么样的怪物。 灰色的雨还在下个不停,所有的货箱都从船上卸了下来,红腰带们得到所有工作都结束了的信号,疲累又欢喜地回去了,剩下那些随船而来,又与他们一同劳作的人则再度聚在了一起。片刻之后,这群人拾级而上,离开码头,穿过城区,一路向西。 密密的雨水敲打着浅浅的水洼,充满了波纹的水面模糊地倒着灰色的天空,街道人迹寥寥,在越来越低矮灰暗的屋舍间如山岳般耸起的,是一座极其巨大的红墙白窗建筑,这座旅舍哪怕隔着半座城都不能忽略其存在,更何况身处其间? 一双白得发亮的手推开了一扇窗,一张秀丽的面孔探出来,看向远处的街道,一行人正向此处而来。他们穿着一式的蓑衣,队列整齐,步伐也同样整齐,兜帽的阴影模糊了他们的面容,只能辨出其中几人身形特别高大。 似乎是感受到了那道自上而下的目光,其中一人抬起头来,视线的交集不过片刻,楼上的窥视者就受惊般缩回室内,并关上了窗。 365.“无情对无脑” mfbl.info新笔趣阁 www.mfbl.info,最快更新随身带着淘宝去异界最新章节! 阿托利亚受到了惊吓, 那一瞬间的对视产生的心悸前所未有, 甚至胜过直面猛兽, 身临刀锋, 而她对精神法术的训练又实在做得很不够。但在房间里坐了一会之后, 她又渐渐镇静了下来,紧握着母亲留下的护身符, 她默默念诵经文, 直到一阵轻柔的敲门声打断了她。 她站起来打开了门,一个算得上年轻的男人站在门口一步之遥的地上, 带着她熟悉的微笑, 问道:“现在有空吗,阿托利亚?” “我随时都有时间,老师。” 她的老师高兴地说:“今天随船来了一些非常重要的同伴,我希望你也去见见他们。你不是一直在期待这件事吗?” 阿托利亚立即想到了刚才那些人, 她有点儿勉强地笑了下, “这……这是否有点不太合适呢?我还在惶恐是否能真正成为您的学生呢, 您的同伴必定也是非常高贵的人物, 我这样身份尴尬的小丫头贸然出现,是不是不太庄重呢?” “高贵的从来都是品德而不是身份,你无须为此自卑, 阿托利亚。”老师说,“实际上, 这也没什么庄重不庄重的, 不只是你, 只要是在我们这儿上过课的,我们能够召集得来的人的都要见见他们的面呢,这也是仪式之一。” “那我应该换一换衣服……”阿托利亚小声说。 “唔,如果那是你的意愿的话。”老师说,“这次的来人中有一个非常特殊的人物呢,虽然同样是一种不太重要的形式,不过是他的话,”他对她笑了一下,“还是值得你们女孩儿特地换一身衣裳的。” 阿托利亚心不在焉地换了一套还算可以见客的裙子,又谨慎检查了一遍房中的箱锁,才踏出房门,跟随着老师穿过走廊,沿阶而下,一层大厅的嘈杂像往常一样在楼道间回荡,但当他们走到二楼转角处,那些吵闹嗡鸣渐渐低了下去,当几乎称得上静寂的一个片刻过去,响起了一阵低低的,此起彼伏的抽气和低声赞叹。 她有些惊疑地紧跟着老师的背影,几步跨下阶梯,老师轻轻地“啊”了一声,她也自然而然地越过他的肩膀向前望去,然后她的目光凝固了。 当她的目光落到一个人身上时,大厅辉煌的灯火失去了色彩,涌动的人头也变成了静止的暗淡壁画。即便她自认绝非普通女子,也在一时间遗忘了呼吸—— 世上竟有如此……如此……如此——难以用言语形容的,俊美……不,是美丽至此的生命! 当他从人后走向众人之前,将手放在胸前,依俗礼向众人致意时,如风吹过麦田,人们也不由自主地向他低下头颅。 虽然他只是简短介绍了自己的名字,随即便退到同伴身后的某个角落中,但人们的目光还是紧紧追逐着他,直到一个人跳上大厅中央的舞台。 “嘿!嘿!大家看这儿来!”他拍着手,把自己带雀斑的麦色脸蛋转向四周,“我知道这可是个难得的漂亮小伙,可我不能让你们一晚上都盯着他的脸蛋呀,来看看我这儿,瞧瞧你们的这个老熟人,我也不过比他差了那么点儿,瞧瞧我这张同样漂亮的小脸儿,难道你们就这样忽略了我的美貌了吗?唉~我就知道不管男人还是女人,你们总那么喜新厌旧,毕竟你们忍受了我至少三百天呢,整整十个月,啊,多么漫长的日子!” 人们转头朝他看去,发出善意的哄笑。 “当然当然,按照咱们的惯例,新来的兄弟都得来这台上露个脸,告诉咱们,他们是谁,会干什么,来这儿是为了什么。”舌头灵活的年轻人移动脚步,从舞台的这一边走到那一边,“今天当然也不会有例外,只是今天也实在有点儿不一般,第一,不能让你们只盯着那个谁的英俊面孔,却忘了他说过啥——我现在就得问问,我的兄弟姐妹们,你们告诉我,刚才那个小伙子的名字叫什么?” 人群发出一阵尴尬的笑声。但还在看着那个角落的人确实变少了。 范天澜看着舞台,静静听着。 “第二嘛,我们这些新伙伴的本事,我得说,可真是不一般,就像他们这次带来的,也是真不一般的大家伙——那些大家伙在我们这个小地方可放不下,它们的舞台可是在别地,就在外面的天地之间,所以,咱们又何妨稍等一等呢?我李瑟敢拿自己最要紧的地方向你们发誓,真正见到它们的那一天,你们肯定要哇哇大叫,觉得自己从没见过这样又大又好的好玩意——”李瑟眨了眨眼睛。 一些人“喔”了起来,阿托利亚的老师轻轻摇了摇头,过了一会,他身边的少女才反应过来李瑟刚才开了个什么玩笑。 她低低切了一声。 “第三呢,也没有要紧的事,我们都知道,只要我们再待会儿,吃饭的时间就到啦!我站在这儿,鼻子可比站在下面的人早闻到香味,摸着肚子,我要特别高兴地告诉你们一件事——”李瑟得意洋洋地摇晃着手指说,“一吃完饭,咱们的会长、队长和组长,都得去会议室开会,而我们这些剩下的人呢,宴会可以一直开到他们出来为止,厨房可是从早上就开始准备的——” 虽然毫不意外,因为这是新同伴来到必经的欢迎仪式之一,但大家还是给予了十分热情的回应。 “最后——最后的最后,在我们动人的、美味的、饱饱的晚饭前,多嘴多舌的李瑟得最后说几句。”李瑟说,“我知道,开怀大笑能让大家吃下更多的东西,我们有了新同伴,得到了新的援助,这都是让人高兴的事。在这些高兴的事之前,我们虽然也有自己的欢乐,也同样有我们深深的愁苦,这愁苦是来自这该死的老天爷——它已经下了要命的、整整一个月的雨啦!我们的房子都被雨水泡坏了,我们的脚也要被雨水泡烂了,什么出门的活都干不了了!唉,除了躲在屋檐下诅咒这没完没了的雨水,好像也没有更多的事好干了,多么悲惨的日子!可是——” 他在舞台中间停了下来,“我们是这天灾里最悲惨的人吗?” 人们的目光聚集在他身上。 “就算我们躲在屋檐下,就算我们站在自己的兄弟姐妹之间,难道我们就看不到,听不到,不知道在外面、在这座城中的其他地方、在这座城市之外发生的许许多多悲惨的事吗?” 李瑟坦然面对他们的目光,微微张开双手。 “我们的耳不聋,眼不瞎,我们不是那些老爷,不是那些体面人,我们不仅知道有许多人在寒冷、饥饿和疾病之中,我们也在极力帮助那些我们不认识的人,因为我们知道、因为我们曾经感受过一样的,甚至更深的冰寒、饥荒和病痛。”他仍是一样的声音,声音里的感情却深沉了起来,“今天能够来到这里的,不是我们的兄弟就是我们的姐妹,在过去的日子,在现在的日子,我们的兄弟彼此帮助,我们的姐妹互施援手,亲如一家地在艰难时日里相互支撑,不知度过了多少难关。就让我厚着脸皮说,我们现在的生活确实比过去好了一些,至少在这个雨季,我们能够住在我们亲手所建的、不漏水的屋檐下,不为每一天的食物发愁,还有这么一个可以相聚,可以学习的地方,虽然我们的头顶依旧乌云密布,可我们也能点亮我们的灯,让光明洒在自己的心上。但——” 他的声音传到大厅的每一处,清晰地压过了窗外的雨声,“我们得到这一切,并不容易。老天爷喜怒无常,是自然如此,有风就有雨,有日就有夜,都冬天就有春天,哪怕这个春天不好过。不管穷人富人,老天爷从不偏心。可在这世上,杂草,虫子,庄稼和牲畜,野树和野兽都能天生天养,照他们自己的法子活,为什么就只有我们这些人,我们这些穷人的日子,却要一日一日的地捱过?玛希城多么大的城市,可在我们像今天这样养活自己之前,我们的兄弟姐妹们,你们是怎么活的?男人要把自己当做牲畜,女人也要把自己当做牲畜,把自己交给别人奴役使用,像虫蚁一样奔忙,得到一点点钱币,不是要养活家里永远填不满的肚子,就是拿它们来换一时一夜的荒唐。然后,我们还要向那些不干活的人忏悔自己的罪孽,被体面人们嘲笑,说‘看哪,那些愚蠢的、不敬神的人哪!他们生来便是有罪的,因为他们的母亲出不起教士的洗礼钱,他们像老鼠一样生活,只顾今日不知明日,他们不积福报,不仅死后不得极乐,连他们的后代也要继续低贱下去’!可若是有人生来便是低贱,为何老爷们流出的血也是一样的颜色?” 底下的人们发出嗡嗡的声音。阿托利亚抿住了嘴,她的老师皱起了眉。 李瑟的声音仍在大厅里回响。 “我们愚蠢,可我们粗苯的手能拿起同样的笔,写下同样的文字;我们不积福报,可我们既不用他人的血肉取乐,也不以残酷的盘剥为荣!我们能够团结起来,有幸能用自己的双手挣得自己的生存,但我们不过是稍稍有了点人的样子,就有人说我们不该有这一切,只是因为我们过上了这样的日子,城里的老爷们就嚷嚷着就要活不下去了!可他们的活不下去,是不得不把刚出生的孩子溺死,是生了病,就要剥去全部衣服扔进布伯河,还是偷了一块面包,就要砍去手脚,还是因为——据说向外邦人泄露了所谓的祖传秘方,就要在绞架上吊死,尸体全城巡游?” 人们愤怒和悲伤的声音变大了。 “——他们不是还好好地住在石头的房子里,烤着炉火,喝着肉汤,想要如何驱赶、消灭我们吗?”李瑟身体前倾,目光紧紧盯着他的听众,手臂却指向窗外,指向东方,指向那山丘之顶的城堡,“他们对我们是如此憎恨,恨得想要用一百种残酷的办法杀死我们,或者把我们变作奴隶;他们是这样地贪婪,连心肝都是金钱的形状,没有一点地方留给良心;可他们又是这样地无能,一场雨灾就让他们像田鼠一样缩在洞中,不敢与我们争锋。不过,固然天灾能让他们老实一时,但只要等到天气一晴,毒蛇就要出动了!” 台下一阵愤怒和不屑的嚷嚷。 李瑟提高了声音,“我们当然不害怕他们,因为谁要再让我们回到过去的日子,我们就要和他拼命!我们想一想,在老爷们写信给那些领主的时候,在老爷们许诺只要能把我们杀死或者驱逐,他们就愿意付给领主多少金币,多少货物和多少奴隶的时候,他们可曾想过,我们这些人,这些他们眼中的敌人,也同样地怒火熊熊?就在这座城市里,有多少人在雨水中发抖,在饥饿中煎熬,盼不来一点神明的怜悯,在这座城外,在村庄里,在泥地旁,又有多少农民、佃户和农奴对着发芽的种子,对着死去的家畜和腐朽的农具,与家人一同等死?” 他高声质问:“受苦的人,老爷几时看在眼中?” “没有!”人们大声回应,“他们从来不看!” “绝望的人,他们几时有过怜悯?” “没有!”人们回答,“他们铁石心肠!” 阿托利亚张了张嘴,忍不住再去看她的老师,然后她看到了他眉间深深,深深的忧虑。 “我们的兄弟盟,我们的姐妹会,把那么多受苦的人集中在一起,靠我们自己的劳动,让我们能够得到食物、衣物和药物,让我们和我们的家人能够在灾难中生活下去,但我们的兄弟盟,我们的姐妹会,在这座城市的人中还不占多数;我们曾经受过苦,还在受一些苦,可我们有很大的希望,但那些没有加入我们,甚至不知道我们的人们呢?他们之中的大多数还在忍受我们过去忍受的痛苦,他们没有希望,也没有生存的依仗,我们组成兄弟盟和姐妹会本就是为了活下去,为了不受苦,难道我们要像老爷们那样,对他们受的苦不去看,不去听,也不去怜悯吗?” “不——” 李瑟高高扬起了拳头,用力挥舞着它。 “我们只有一个人,只有我们的小家庭的时候,我们如此弱小;但当我们团结在一起,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的时候,我们就强大了起来!”李瑟说,“我们有了自己的力量,难道同样要用这种力量来奴役他人吗?难道我们不应当去拯救弱小,反抗盘剥,解除奴役,与我们的敌人斗争,取得我们的胜利吗?难道我们不想变得更强大吗,直直到没有任何人再踩在我们头上,说,这是奴隶——” 一阵响亮的呼应猛然爆发,那声浪甚至波及东栋旅舍,让一些人忍耐不住从窗中探出头来张望。但大惊小怪的只是少数,真正的熟客对此并不过多关注,住在这里的商旅许多早已了解这处公馆,他们知道西栋都些什么——无非粗野的搬运工,碎嘴的洗衣女工,厨子和他们的帮佣,仓库,储藏室和许多的拥挤通铺,如此等等。一墙之隔却是两种生活,只有一些通道将两处联通起来,让住客得以既清净又便利,既安全又自在地渡过这段旅居生活。只是那些想法总是不同寻常的外邦人似乎觉得他们的雇工也应该得到一些享受,或者这只是他们又一种回收工钱的手段,总之就是他们也在那边安排了一个舞台,因此在偶尔的有些时候,人们会听到一些木讷愚蠢的下等人发出的属于他们自己的欢乐的声音。 这虽然不是不可以忍受、但完全是可以避免的,不过外邦人嘛,谁也不知道他们究竟在想什么,谁要是好心去对他们提点意见,说不准会发生什么倒霉的事——这种事情似乎从未发生过,也不能阻止人们有这样的念头。就像他们的货物当然是好的,甚至好得过了头,可他们的言行总有些稀奇古怪,不完全像生意人的模样,自然,每个城市,每个人种总有些不一样的地方,可就算是跟他们交易了两年,将这处旅舍当做玛希城落脚地的商人,也没能跟外邦人成为真正的朋友。甚至不是因为这些外邦人不开朗、不热情、不好客,但似乎“外邦人”这个身份,他们那特殊的语言和特殊的文字已经注定了某些事情。 谁会对不知来历、不明底细的人真正交心? 诚然,他们贩卖的那些名目繁多、规格划一、质量更是上等的货物从何而来,由谁制造,是非常值得探究的,他们用以运输的船只,也很难让人不去联想另一座港口遭遇过的惨剧,以及在那之后流传的似真似假的精灵航船,有许多人——不只是和他们交易过的许多人非常好奇,是什么样的天赋者在背后支持这些外邦人,让他们如此大胆又迅猛地、以非战争的手段入侵一座城市? 他们的动作是这样快得吓人,使用的手段又是如此……非同一般,以至于其他城市在与玛希城争夺货源之前就察觉了危险。玛希城的商会和贵族同“外邦人”对峙局面渐成的时候,别地的城市和领主也如同鬣犬在窥伺、在等待,并暗暗添薪加柴、煽风点火,期望一个最好的两败俱伤的结果—— 阿托利亚食不知味。 在她身边,她的老师也是心事重重。 一道汤汁先是浇到了她的,接着是老师的盘子里,阿托利亚抬起头,一个扎着头巾的厨娘看着他们,关切地问:“就吃了一半,你们是今天被风吹得头痛了吗?” 她连忙摇头,她的老师也缓缓摇头,他们的同桌人对厨娘笑道:“别管这两个娇滴滴的小姑娘,我会帮你把她们喂饱的。” 那个抱着汤锅的女人走向了下一张桌子,那位同桌人才转过脸来,“阿托利亚,你想不想要来点热糖水”他又看向她的老师,“你今晚看起来实在不太好,你在想什么?” 阿托利亚只是犹豫了一下,同桌的另一个人已经拿走了她的杯子,起身走向舞台下那排成一列的大锅子,不是因为她是女孩又颇有美貌,而是“外邦人”们对孩子都尤其地照顾,阿托利亚今年十三岁,在他们看来完全只是个孩子。 “我……”她的老师迟疑着,“我在想刚才的事。” 他停了下来,他对面的同伴也静静地等待着。 “……会不会有些过了头呢?”老师说,“我是指……这样,这样的仇恨。” “这种仇恨?”另一个同桌人疑问。 老师一手支着桌子,为难地看着盘中食物,“李瑟他这样地鼓舞他们的仇恨,是一点缓和的余地都不保留吗?难道双方必须这样地不死不休吗,在已经死去了不少人之后,继续推动人们更加地对立,难道不会让后果变得更加……更充满鲜血吗?” 其他人没有说话。 回来的人把杯子放到阿托利亚面前,她双手握着温暖的水杯,屏住了呼吸。老师抬头看向身边的人,下定决心一般地说:“必须消灭一方才能得到和平,难道我们的术师……当初也是这样地征服他的盟友吗?” 如果说方才的气氛只是有些凝滞,在这一句话落下后,这张桌子周围的空气就变得让人极其难以忍受了起来。 直到回到自己的房间,阿托利亚才放松身体,深深呼吸几次,她的心还在跳个不停,甚至忘了自己是怎么把剩下的食物吃完的。在那句话之后,桌子上的大人们就争吵了起来,让夹在其中的她像艘风浪中的小船,然后那个给她拿糖水的人带她去了别的桌子,而那场压抑又激烈的争论在引起更多的争议之前,被会议召集的铃声中止了。 阿托利亚又握着护身符祈祷了一会儿,才跪到地上,把贴在床板背后的一个两层牛皮的袋子拿了出来,她又检查了一遍门闩,才坐到桌前,从皮袋中取出她偷偷藏下的横纹纸,虽然这是外邦人的造物,但法师们早已验证过其上绝无可能附着法术,更何况这是外邦人发给孩子用的。她将纸张铺在桌面,拿起一支蘸水笔,用清水化淡墨色,等待了好一会,她才终于写下第一行字: “极其严重。他们同样想要动手。但仍未见到弓箭、长矛之类的武器。不见坐骑。他们极有信心。来了一个非常特殊的人物,据称,此人及其同伴带有巨大造物……” 在她绞尽脑汁传达信息时,在这栋建筑最下层的一个房间中,数十名男女坐在长凳上,抓着笔,按着本子,凝神倾听前方讲桌后那名黑发青年极其冷静,并算得上简短的发言: “……短期目标,是必须彻底夺取城市统治权。” 366|为了更大的利益 mfbl.info新笔趣阁 www.mfbl.info,最快更新随身带着淘宝去异界最新章节! “一些必然因素促使我们作出这个决定。”范天澜在会议上说, “商业贸易的格局,在先遣支队的同志努力下, 已经初步见到规模, 自去年十一月至今年二月末,四份月度总结报告, 第二先遣队在三次结尾中总结, 认为玛希城的贸易活动日益受到本地阶层的敌视及干扰。这些报告出自在座支队骨干之手, 出发前我们也参与了几次讨论会议, 我不再对其内容进行重复。 “通过历次报告内容, 以及自去年十月起, 连续发生于兽人帝国坎拉尔部落新城、奥比斯王国抚松港, 以及北方公国日丹城的暴力冲突, 我们经过这些实践,暂时得到一个结论:在开拓支队抵达,进行商业经营, 并尝试在当地法规范围内进行适度社会改造的城市及地区, 操作方式不同而结果相近,矛盾的根本原因,在于先遣队代表的工业基础与当地生产效率不可弥补的差距。 “效率的极大落差致使商品倾销, 冲击及至摧毁当地初始市场;单向贸易导致的金银外流及财政恶化, 只要贸易持续就不会中止;将财富以基础建设的形式回补当地,同样不可避免动摇当地统治者的统治基础;此外,生产力差距不仅表现于商品生产规模及成本。以本次水灾发生的事件举例:大规模降雨从三月二日开始;三月七日,母亲姐妹会发现第一例传染性伤寒;至三月十一日, 收容于玛希临时医院的伤寒患者存活一百三十七例,据不完全统计,至当日止,死亡病例七十七例;三月十七日,负责处理遗体的安息兄弟会报告,当日他们收殓的表现出传染病形状的遗体数量超过五十具,对比三月十六日的十七具上升明显。就在当日,玛希城城主下令关闭码头及城门,建立街垒,封锁部分城区。同在当日,新世界三号通过十七小时航行,将配方药送达。 “从三月十七日傍晚到三月十八日夜,支队队员带领兄弟盟及姐妹会总计一百七十人,与城防卫队,自组织武装及雇佣兵进行了激烈斗争。双方各自付出流血伤亡后,经由玛希城主调停,药物入城,并首先应用于临时医院;二十日,药物投入预封锁街区;二十五日推广至全城;自三月二十七日起,药物向经过登记的周边农民及外来商旅限量发放。到四月三日,即我们到达前一日,仍在临时医院中的发病者降至十八例,来自其余可控城区的数据,同样反映伤寒病例及死亡人数大幅降低。疫情得到明显控制。 “在本次疫情中,先遣队承担了相当程度的流言及实体攻击,并遭受一定损失,推广药物的过程同样遭遇了来自本地部分阶层的阻挠。除此之外,对我们下一步决定有重要影响的,是玛希城统治阶层在疫情爆发过程中的多次负面作为。”范天澜说,“综上所述,我们认为:玛希城本地的统治阶层不具备与开拓支队进行下一步合作的基础条件。” 同前面的理论过程相比,这个“不具基础条件”的总结显得几乎有些轻飘飘的,在短暂的提问间隙,有人表达了自己的疑惑: “结论的意思,是指玛希城的城主、贵族和他们的武装,还有城中的各种行业协会,都不能在我们夺取政权后继续生存下去吗?” 提问的是一名女性。 范天澜看向她,“矛盾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 “如果有人愿意为获得独占代理权向我们妥协呢?”又有人提问。 “先遣队贸易的目的是什么?”范天澜问。 “‘……不是为了利润,也不是为了占有土地,是为了在更大天地中有所作为,解放最多数的人’。”有人复述道。 “但——有所作为的办法只有一种吗?”又有人举手提问。 那是坐在第三排左侧的一个男人,他面孔瘦削,有一头卷发和一双下垂的灰绿色眼睛,他看着范天澜,问道:“我知道其他城市发生的事,但那些流血真的是必须发生的吗?要造福他人,为什么要首先伤害他们?我们不能用更合理的方法去达到我们的目的吗?我们能改变女人,能改变乞丐,能改造恶劣的自然条件,为什么不能用改造我们自己的手段,去改造同是人类的城市统治者?” 他的声音原本还带着些畏怯的颤抖,这种颤抖很快就消失了,他的话语渐渐变得流利,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他认真地向黑板前的青年说出自己的意见:“他们不仅有更好的学习基础,还有更完善的逻辑和更强的理性,只是贪婪蒙昧了他们的眼睛。并且他们有更丰富的管理城市的经验,玛希城仅城市人口就接近一万五千人,以我们玛希支队所有成员不过一百出头的人数,加上兄弟盟和姐妹会成员也不够五百人的基础,如何在维持正常贸易的同时对城市进行有效管理?” 范天澜平静地看着他,仿佛是受到他的目光鼓励,博拉维一鼓作气说了下去,“况且,我们的行为会极大地影响我们的贸易伙伴,如果让他们认为,我们的目的是用商业的方式侵略他们的国家和城市,我们接下来要怎么开辟新的交易点呢?” 一些人明显地皱起了眉,其他人不是看着他就是看着范天澜,在有人站起来反驳他之前,范天澜轻轻点了点头,说:“有所作为的方法确实不止一种。我也认为,可以尝试同本地上层结构进行一次正式的、坦诚的谈判。不过,这个议题本就在稍后的讨论内容中。” 他从桌上拿起一支粉笔,转过身体,“讨论这个议题之前,有一个更重要、更迫切的理由,要求我们尽快获得大量土地的控制权。” 粉笔笔端落在黑板上,“根据情报整理,本次水灾波及范围,除玛希城所属卡德兰伯爵所有领地外,还包括三个自由城市,至少五名采邑过千的贵族领,百分之八十及以上的封地,初步估算,直接受灾人口超过二十万。” 这段话的数据同样出自支队例行报告,但一经范天澜复述,包括第一排的支队长及书记在内,听到的大部分人都不由自主挺起了背。作为最早执行跨地区开拓任务的先遣队,相当一部分人是受过术师的直接指导的,在玛希城进行建设和贸易等活动的时候,借由书籍和无线电等工具,他们也能够保持一定的学习状态,这让他们有一种基本的素质理解这段铺垫所意味的,他们没有深入过的另一种开展。 “水灾不仅损毁道路及房屋,导致人畜伤亡,财产损失,对农业生产同样造成严重影响。以玛希城为原点,上下游五小时航程为直径,这片横跨三个王国的冲积平原上,依据过往调查,主要农作物是三种麦类谷物——夏麦,上年播种,次年六至七月收获,公顷产量平均八百到一千公斤;土麦,春季播种,七至八月收获,产量平均六百到九百公斤每公顷;马麦,春季播种,六至七月收获,产量平均三到四百公斤每公顷。夏麦种植面积约占可耕种土地面积三分之二,土麦其次,马麦占比不足六分之一。除马麦外,本年度夏麦及土麦产量预计锐减五成及以上。并且—— “五月后,布伯平原将进入干燥的夏季,高温缺水不仅对作物生长不利,依据搜集的过往农业记录,推测可能并发其他农业灾害。”范天澜在黑板前放下手,“不将后续次生灾害纳入考虑,玛希城上层建筑在此次疫情的表现,已有部分是受到目前粮食缺口影响。” 他转身面向会议室,在他身后占满了黑板的,是布伯平原的全幅地图。 “依据我们掌握的过往情况及现状分析,推断四个月后,至少十万人将陷入粮荒,八个月后,这个数字将増至三倍及以上。” 一片沉默。 玛希城总人口才一万四千多人,卡德兰伯爵的领地不大不小,算上玛希城也不足十万。而维持一座玛希城的稳定已经需要相当的努力,三十万……哪怕只有二十万人,不是那些故事传说里秋叶浮萍般虚浮的背景,这些人是活着的,是一个中小型王国几乎所有的统治人口,并分布在以十万计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在这个体量面前,在饥荒这个可怕的词语面前,玛希城正在发生的问题,甚至玛希城本身都显得何其微小! 沉重的气氛像洇湿的水痕一般蔓延。在收集和整理这些基础情况的时候,在例行报告和专项报告里写下那些数据的时候,这间会议室里没有人意识到,如果把它们联系起来,将勾勒出一个多么可怕的灾难图景吗? 至少有些人是能知道的。 但繁多琐碎的日常工作,同玛希城部分阶层的斗争已经占据了他们大部分的精力,他们也尽力做了一些工作,提高了一些开拓支队的声望,只是他们的思考方向始终是同他们最大的优势相连的——蒸汽动力船舶几乎畅行无阻,进退自如,也是借由布伯河这宽广的天然道路,四方行商闻风而来,他们才能铺开如今这般规模的贸易网络,在同玛希城商人及贵族的斗争中得到他们的公开支持。虽然这种支持是有限的,商人们已经在私下同他们暗示,他们在玛希城的作为已经让很多人感到害怕了,随着市场的逐渐胀满,如果他们这些外邦人再不谨言慎行,可能被河域两畔的领主及贵族联合抵制,甚至发生最坏的事情。 即使发生了最坏的情况,先遣队仍然可以继续向下游开拓,只是这不仅意味着他们过去三年的所有努力付诸流水,更多的人力物力消耗,更大的风险,更意味着极大的耻辱和失败,没有一个人能忍受将这份成绩送到术师面前。 若是真要到那一步,不如让阻碍我们的人通通去死——这是会议室里一部分年轻人没有说出口的真实想法。当范天澜这位新的领导者说要夺取玛希城时,他们勉强维持了表面的平静,内里却早已欢天喜地,要维持现状,就是要他们在武器和意识十分占优的情况下持续忍耐,但从他们立下誓言,离开术师庇护的那一日起,他们的字典里就去掉了“后退”这个词,他们的目标是前进、前进和继续前进—— “我们要控制这个结果。”范天澜说。 占领玛希城,是一个被期望的、并且不太难实现的结果,但占领只是一个开始。 依靠领主及其附属进行自救的可能极小;农民同农奴被控制在土地上,受到极大人身束缚;普遍性地缺乏生产工具;生产力水平低下;灾害的结果人力尚可影响,农业生产却必须遵从自然的客观规律;最后,要达到他们的目的,就必须在占有一定土地的基础上,彻底改变当地生产方式及社会结构—— 他们要做的,是要在取得玛希城后,以此为支点撬动周边地区,利用所有条件,与自然,与更多的人,在广阔的土地上进行一场事关数十万人命运的战斗。 在这样一幅图景面前,在这样一份责任面前,曾经为玛希城这个小目标欣喜过的年轻人们战栗了。 急促的呼吸在会议室内传递,有人提起了衣领轻轻扇着风,额头上渗出汗水。 刚才提出连续质问的博拉维也同样颤抖着,他紧握手心,忍耐着不去啃指甲——在他自以为能用其他方式缓解,或者消弭眼前争端的时候,台上的那个男人,那个术师最喜爱的学生,竟要掀起这样浩大的一场战争!与这样一场战争相比,他就如烈火将燃时,徒劳地想要往倾颓的茅屋草顶涂抹泥巴——这个男人知道这场战争意味着什么吗?知道他们将为此投入多少,知道这场烈火会将多少人卷入,并将他们自己置于何种境地吗? 如果术师知道这一切——他不可能不了解,但他仍然、甚至就是为了这样的目的,术师将他最出色的学生送了过来,那么——神哪!神哪! “那么,”支队长问,“我们的工作从什么时候,怎么开始?” 博拉维低下头,眼眶发热。 神哪,他自幼时就渴盼的,向之恳求的,无数次幻想过的神哪—— 浅薄的,狭隘的他一直祈祷的,不正是这样的神明吗? 这场会议进行了相当长的时间,直到夜校自习课时结束,夜宵的窗口时间也快过了,走廊里才终于出现了成群的人影,一见到他们,等候在长椅上的人们也精神了起来。排队领取汤面和烤饼之后,支队骨干们和自己负责的盟会头领坐在一起,低声向他们传达会议的部分内容和次日小组会议的安排,大厅一时充满了嗡嗡声。博拉维是最后出来的几个人之一,他匆匆几口把同伴帮他打来的汤面喝完,同他们说了一声就快步向楼上走去了。 余下几人看看他的背影,交换了一下眼神,把那份烤饼给他装了起来。 “他看起来可真是……挺高兴的。” “开会前他可是不高兴得很呢。” “为啥?”提问的是兄弟盟的首领之一,“开会前你们为哈吵起来?” “还不是那些信仰的破事。”一名支队队员说。 “他老觉得见血不是好事。”另一个人补充说。 另一名连须胡的兄弟盟首领用鼻子喷了一口气,“可是我们能不动手吗?别人用大棒打来的时候,我们还只能用脑袋去接着?” “不……”第一个说话的支队骨干说,“他是觉得,不要那么重,只要拆一拆房子,轻轻打破老爷们的螺壳,跟他们挥挥拳头,他们就知道害怕,然后就想要躲到我们的房子里来了——这样就没有人会说我们是魔鬼了。” “那些老爷和商人作恶起来才真像魔鬼呢,怎不见他们害怕过?”连须胡的首领骂道,“光是挥舞拳头就想让他们听话,那更是做梦!他们害过何止一条人命,难道还想他妈继续当老爷?” “所以他的想法有些问题,可能是他跟那些人呆得太久了,加上他以前就是个教徒,有些习惯一时是很难改掉的。”支队骨干说,“不过我们新来的这位头领绝非一般人物,他看起来有办法对付这些事。” “你们都说是有本事的人,那一定是非常地能干。”另一名首领说,“可我们还是第一次见到那个漂亮的小伙子,他一来就想干这样的大事,雨现在还没停呢,那些老爷和他们的骑士还在等,我们就准备好了吗?” “他是那一位最信任的人,也就是我们最该信任的人,何况他的功绩实在惊人。通过他,我们知道雨最多七日就会停。”支队骨干说,“而我们的活儿等不了那么久,三天,我们必须得到一个结果。” 一根筷子掉到桌上,首领们一齐看向说话的人。 “请你们务必做好准备。”支队骨干看着他们,“至于战争,那是我们的职责。” 博拉维走在楼梯上,在他快要到达想去的楼层时,一个守在拐角暗影处的影吓了他一跳,待他定睛一看,才松了口气。 “沃特兰,是你!” “是我,博拉维。”长着一张忧郁面孔的教士低声说,“我一直在等你,你们开会的时间是过去的两倍有多。” “我们在讨论一些非常重要的事。”博拉维走上去,和他并肩站在一起,“非常重要。” 教士吃惊地看着他,博拉维抓着他的胳膊,带着他一起向上走去。 “和你们新来的那些人有关?”教士问。 “当然。”博拉维说,“事情很快就要有变化了。” 沃特兰吃惊地看着他不同于平时,在走廊暗淡的光线中闪闪发亮的眼睛,一种不祥感从这位教士的背后爬起,“发生了什么事,我的朋友,你竟如此地高兴?” “我们得到了真正的指示,矛盾会平息的。”博拉维说,“明天,最迟后天,我们就要和城主进行谈判。” “那会带来好的结果吗?”沃特兰带着希望问。 博拉维停顿了一下。沃特兰屏住了呼吸。 “无论结果是什么,”博拉维说,“最终它对绝大多数人来说,都会是光明的。” 他们已经站在一扇门前,博拉维伸手敲响了它。片刻后,一张秀丽的少女面孔从门缝里露了出来,她有些吃惊,又有些迷惑地看着她的老师和熟悉的教士,作为成年男人,他们从来不在晚上打扰她。 “阿托利亚。”博拉维轻柔地对她说,“我有一件事要麻烦你。” “我很乐意在任何地方帮助您。”阿托利亚小声说。 博拉维咳嗽了一声,“那么,你先控制一下呼吸和心跳,听我说——这不是特别大不了的事,我知道——我一直知道,你一直在给你的父亲写信,阿托利亚。” 即使他已经作了铺垫,阿托利亚的嘴唇还是一下变得毫无血色,看起来像是马上要昏过去,“老师,我——我——” “别慌张,阿托利亚,这是被默许的!你还是个好孩子!”博拉维朝她作出安抚的手势,但他同时问道,“今晚或者明天,阿托利亚,你能联系你的信使吗?” 阿托利亚看起来仍然惊慌失措,“我、我——” “我们需要直接面见你的父亲,劳博德·纳·卡埃尔阁下,与他为玛希城的命运进行谈判。”博拉维严肃地说,“我们会向他发出正式的信函,但在那之前,我们也得让他知道,他所知的大多数,都是我们让他知道的。” 那个孩子慌乱了好一会才算平静下来,她答应了这个要求。她还能有其他选择吗? 离开之前,博拉维在门外握了握她冰凉的手指,期望能给这个可怜的孩子多一点面对现实的勇气,也希望她能够意识到这其实是种解脱,明明是成年人之间的斗争,却这样地利用一个孩子,多么可怜!作为她的老师,他也同样欺瞒了她,这总让他感到羞耻和愧疚,这段师生关系很快就会结束,不知道这个孩子还会不会相信,固然有所隐瞒,他们同她说过的一切仍然是真实的? 但新的工作很快就要开始,他们必须将重心放到其他地方—— 沃特兰把他一把推进了用水间。 “博拉维,告诉我!”他的远方表亲低声地,急急地问,“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做我们应该做的活。”博拉维说,“所以我们得尽快解决这些问题。” “——这是什么意思?”沃特兰问,“你们想做什么?你们想同他们和解,还是你们想要走,或者——你们想要占领这座城市……?是什么让你们作出了决定?你们决定了什么?你们想做什么?” “我们决定回到我们的正路上。”博拉维说。 沃特兰像是听到了不可思议的事情,“正路?” 博拉维对他笑了起来,“我很吃惊,表兄,我好像直到才头脑清醒,想起来最重要的那件事——我们并不是为了当灰脚行商才离开他的。” 沃特兰猛地抓住了他,“告诉我!你们究竟想做什么?!” “我们要彻底改变这片土地,将所有人从过去的秩序中解放出来,不论他们是苦力还是贵族。”博拉维看着他,他的目光清澈,语气也并不激昂,然而之前一直缠绕在他的言语和表情中的优柔寡断已经消失了,“首先,我们要得到玛希城。” 沃特兰松开了他,向后退了一步,又一步,看着他像在看一个怪物。 367|遇事不决刚一波 mfbl.info新笔趣阁 www.mfbl.info,最快更新随身带着淘宝去异界最新章节! 有人听到动静过来时, 博拉维正把沃特兰扶出用水间。 “他夜盲症又犯了。”这是博拉维的解释,“所以不小心撞到了墙上。” 值夜人同情地看着他们:“至少多喝点针叶茶吧, 如果实在是不能吃内脏的话。” “我会努力说服这些朋友的。”博拉维说。 值夜人回到自己的小单间去了, 沃特兰捂着被重击过的腹部,痛得说不出话来, 许久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你撒谎……” “是的, 但这是善意的谎言。”博拉维说。 沃特兰愤恨道:“你这个骗子——” “我欺骗了你什么呢?”博拉维问, “我告诉过你我重新学习了格斗术的, 你却不顾情谊来攻击我。” “你说过——不会把城市带到混乱和斗争中去, 你不会再让人只为一己私利, 将无辜之人拖入深渊, 你说过你将竭尽所能, 保护妇女、孩子和老人,你说过——”沃特兰靠在墙上,咬牙切齿, “你说过, 你重新找回了信仰!” “我没有说谎。”博拉维心平气和,“难道我不是一直在为挽救尽可能多的人而努力吗?” “你们已经打算侵略这座城市了,这就是你努力的结果?” 博拉维沉默了一会, 低声问, “如果将事情交给你们来做,你会给我一个什么样的结果呢,沃特兰?” “劳博德·卡埃尔需要你们!他不愿意自己的城市有太多的贵族,他想要真正拥有这座城市, 他会想和你们结盟的,你们完全可以给出满足他的条件,为什么如此急不可待?为何你们竟敢这样地大逆不道?”沃特兰说,“侵略一座自治城市,并且是唯一向你们完全敞开怀抱的,这是何等的贪婪,是多么地背信弃义!你们真的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如果之前你们还能说自己是无辜的商人,自今日起,你们就是披着羊皮的强盗!没有人愿意再同你们交易,其他城市的市民也会惧怕你们,排斥你们,领主更是会来围剿你们——你们得到了玛希城,换来的却是与世界为敌!” “满足他的条件,就像在瘟疫爆发时,将药物交给他来分配吗?”博拉维说。 “他才是这里合法的统治者!”沃特兰怒道,“他向国王纳税,拥有至少三位领主的特许证明,他还有市民的拥护!而你们是什么?你们是一群外邦人!不会有人比统治者更期望自己的城市繁荣安定,你们所谓不信任的那些理由,不过是窃取权力的借口!” “就算他有这样的用心,我也没有看到他有这样的能力。”博拉维说,“那么,对你们来说,他是一个合格的城主吗?” “他已经尽他所能!”沃特兰撑起身体反驳,“何况,若不是劳博德阁下,难道你们想要卡德兰伯爵来治理这座城市吗?他当然巴不得,可那才算是一头凶狠豺狼!自从得知外邦人的存在,玛希城缴纳的金币就不能再满足他的胃口了,他早已对外邦人的财富垂涎不已,若非劳博德城主为你们周旋抵挡,那个粗野贪婪的贵族早就直扑过来,将你们在玛希城的基业吞吃殆尽!而如今你们任意妄为,令劳博德不得不同时向几位领主求援,天灾带来的苦痛已经足够,而你们还要来增添人祸,事已至此——” “原来事已至此……”博拉维听得出神,他低声重复,仿佛有所动摇。 沃特兰稍缓过来,看他这般模样,又一丝微弱的希望之火升了起来,“事已至此,你们可愿醒悟?若你们诚心悔改,还有一线生机,你可记得我曾向你提过,一位红衣主教同样关注着玛希城,他同大教区的大主教关系极为密切,如果我们可以……” “事已至此——”博拉维轻轻点头,又重复了一遍,“原来是我们自己走上了绝路。” “但时犹未晚!”沃特兰热切地说,“在铸成大错之前,只要你们走上正确的道路——” “——明白宗教才是最后的庇护所,衷心奉上财富,归顺依附,协助你们的紫衣主教将此地变作虔信之城?”博拉维轻声道,“这样一来,不仅可将眼下争端都转移到上层,变为领主与教区的利益矛盾,也能让你我多年前断绝的兄弟情谊再度圆满。” 沃特兰的声音发自他的内心:“难道你不想见到这个结果吗?” 博拉维忽然笑了一声,说:“只要有足够醒目的功绩,一个低等教士也能冀望主教之位吧?只要我能促成这份和平,便能得到本地贵族与商会的支持,包括那些外来行商,人人都更愿意一个有根底的人成为外邦人的商业代理人……倘若再多一些运气,十年之内,你我不仅能重新恢复姓氏的荣光,甚至还能展望更伟大的成就——但一旦外邦人鲁莽动手,这一切都会化为泡影,对吗?” “原来你一切都明白,博拉维。”阴暗的光线中,沃特兰摸索着去抓他的手,“你还记得我们的家族当初是如何被毁灭的,对吗?你还记得我们流离时所受的屈辱,还记得我们复仇的誓言,还记得老师临终时的话语,对不对?” “我记得……是的,我都记得。”博拉维说,“我还记得那些血,记得父亲的头颅滚到我面前,还有我的母亲妹妹……”他的声音渐低,低得尾语仿佛融入黑夜。 沃特兰紧紧抓住了他,“身为人子,身为塔西拉家族的最后且是唯一的继承人,你十分明白自己的责任,对吧?” 博拉维任他抓着,“可是,我的表兄,”他说,“若是没有这些外邦人,你期盼的一切从何而来呢?” 沃特兰短暂地停顿了一下,“这些异教徒无非逐利而来,是这座城市给了他们机会——” “可你接受邀请,已经在此居留了五日,”博拉维低声问,“那么,我的表兄,你认为,他们追逐的是什么利益呢?” “无非金钱与土地,他们已经获得了足够的金钱,所以他们开始谋求领地了!”沃特兰短促有力地结论,“博拉维,你身处其中,难道不是比我更清楚?” “我不太清楚。”博拉维说。 沃特兰吃了一惊。 “我曾经以为我知道,直到我发现这只是错觉。”博拉维说,“因为我是个狭隘的人,我不能理解他的世界,所以,我总是以自己最痛恨,又最习惯的方式去解释他的一切作为——如你这般,表兄。” 沃特兰又惊又怒,如同被玩弄,“你竟仍是——” “放弃你的幻想吧,表兄,这是我的忠告。”夜灯在博拉维的脸上投出轮廓,他让教士的手离开了自己的领子,“无论我们如何作想,我没有见过一个人能抵抗他。现在的你还不能够明白,但很快,就如当初的我,事实胜过所有语言——” 新的一天又来到了,仍是阴暗低沉的清晨,慌张的信使踩着水花,匆匆离开西城的旅舍大道,直奔东城区,一列教士跟着他的脚步离开,同样向着东城,向着那座最为高大,耸立着醒目标志的建筑而去。 到了下午,传言的波纹扩散到了城市的所有角落,让玛希城居民忧虑许久的那个问题终于要有一个结果了:外邦人要同玛希城的城主及贵族谈判。此举将决定外邦人的去留和其他重要事务。 这很容易让人猜测,这一进展与那日穿越风雨而来的新外邦人有关,虽然外邦人在玛希城经营,更替人员是常有之事。过于频繁的成员变化是他们受攻击的因由之一,不过他们的解释也能说服很大一批人——这座城市实在缺乏能满足他们的能工巧匠,所以那些来自外邦人领地的泥瓦匠和木匠来来又去去。只是这次来人实在非同一般,他们又带来了什么还不可知,也不那么重要,重要的是,这群人中居然有个黑发黑眸,疑似遗族的男人。 并且那人不是奴隶,没有罪枷,他很可能是外邦人的首领之一。 闻知此事,此前一直安稳等待的曼斯主教紧急赶往山坡城堡,为了躲避疫病及其他安全考虑,城主和他的法师从冬季起就居住在那里。主教在城堡里和他们商谈至次日清晨,才在骑士们的护送下回到教堂。 在这段是时间,信使也将城主和贵族的回复带给了外邦人。信中写道,出于神的仁慈及城市本身的自由精神,他们允许外邦人提出留在玛希城的条件,谈判地点他们会在山丘城堡等待外邦人,在城堡外的土地上,将有至少二十名的贵族及商人代表到场,而照这个人数比例比例,作为另一方的外邦人最多只能到场五人,只有这样,他们才能勉强同意给予一次机会。 贵族们尽力用措辞维护自己的脸面。但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这几乎是目前他们能选择的最好的方式,只要双方都想要解决眼前的问题,他们就能够在一定范围,最重要的是,在足够长的时间内慢慢讨价还价。 令人不安的是,外邦人完全不讨价还价,他们不仅完全接受了这些要求,并且将这个消息更加迅速地传播了出去。 他们承诺会派出至少两位自己的首领,以及一位兄弟盟,一位姐妹会的重要人物。毫无疑问,那名传言中的黑发首领也在其中。 城堡那边已经找不到更多能说服自己反悔的理由了。 天可怜见,近日来,这令人发疯的阴雨总算有了停息的迹象,那厚重的天幕偶尔还会裂开一两道云隙,漏下让人期待的几丝天光,对几乎所有人来说,这都是意味着希望的好兆头。而约定之日更是前所未有的好天气,淅淅沥沥的雨水到清晨时几乎是完全停了,只有拂面的清风还带着丝丝凉意,人们终于能从自己阴湿的住所中暂时解脱出来,搬来石块填补淤泥深厚的街道,想方设法去寻找还没湿朽的材料以修葺摇摇欲坠的房屋。于是旅舍大街重新又变得热闹起来,而这也几乎是城市里唯一还能热闹的地方了。即将开始的谈判对外邦人要做的事似乎毫无影响,他们仍十分慷慨地以街道为基础,向市民们借出梯子和工具,还有树皮薄板等等优良用料,而除了材料,他们还每条街道都派去一名工匠,而市民们除了供应他们的食物,不需要付出其他报酬。 就像他们自己相信无论结果如何,他们仍然能在玛希城继续安稳地待下去那样。 排队等候时,几乎已经要习惯外邦人种种安排的市民和苦工们悄声议论此事,无论在外邦人跟贵族商会的矛盾中他们愿意站在哪一方,对所有长着耳朵和眼睛的人来说,毫无疑问,外邦人很早就开始代行城市统治者的许多职责了,甚至他们所做的还远远超出城市的主人应当做到的。如果没有外邦人,城市是否还能有这般的繁荣?没有外邦人,在还未过去的这场灾难中,玛希城又会如何? 贵族和商会真的会把外邦人赶走吗?而外邦人又真的会离开吗? 此事切关生存,所以,当一行看起来应该是去参加谈判的外邦人离开旅舍时,一些人情不自禁地注目着他们,一些沉默的人则跟在他们身后,然后更多的人注意到了他们,更多的人跟了上去。 出于种种顾虑,也是在似乎同样预兆了某种变化的外邦人的催促下,会面时刻定在上午。为了此次会面,城堡和教堂几乎是从下定文书起忙碌至今,得知外邦人如约来到山丘下,并真真切切只有五人时,在石墙后整装以待的众人才露出些微喜色。 不论外邦人在他们之中的声名如何,这些异类确实从未打破过他们的信用。 城主却依旧忧心忡忡,他双手交握,粗糙的圣石印在他的手心。主教在他身边摩挲着胸前的白色项链,低声祝祷:“天佑虔信,天荡邪灵,圣耀在我……” 城堡内外和卫墙前后的人注视着山坡小道的尽头,低语声传播:“来了。”“他们来了。”“他们真的来了。”“瞧——” 短暂的停顿。 “那是什么?” 居高临下,山丘俯瞰城区,如同石缝渗水,又如蚁群离巢,人群从街道,从小巷,从房屋的缝隙中走出来,他们缀在一行人身后,在铺着石板的主道上汇聚成缓慢的潮流。他们大多是安静的,有些是忐忑的,他们始终和那几个来谈判的外邦人隔着一段,但是,当这些人抬头望向坡顶时,惊诧的贵族和商人们纷纷冒出了鸡皮疙瘩,金属碰撞声自下而上在风中传递,守卫山下的骑士和护卫放低矛尖,摆出阵势,如临大敌。 外邦人转身对人群说了些什么,于是他们停了下来。 然后外邦人走上山道。 他们在关隘处暂停了一会。城防长仇恨地看着他们,冷冷地说:“你们来多了一个。” 阿托利亚小声说:“我是向导。” 城防长只用眼角看了一眼这个苍白的少女,继续盯着六人之中最为高大那一个,“解下斗篷,交出你们的武器,外邦人!” 没有人反对,也没有人指责他的无礼,外邦人将他们的斗篷抛到路边,展示一览无遗的装饰和空空的双手,才逐一走过两杆长矛架成的拱门,当最后一人完全显露他的发色和容貌时,从护卫到石墙圈,响起了一阵抽息和惊叫。 这样黑的,黑夜一般的长发!还有这样黑的,黑得如噩梦一般的眉眼! 可是他的俊美——那种毫无瑕疵、超出常理、简直非人的英俊同样地动摇人心,他拾阶而上,环视会场,目之所及,众人几乎是本能地后退,一为震惊,二为畏惧,直至他跨过某一界限,才有人用颤抖的嗓音大叫一声,将一样东西向他扔去,毫不意外地,对方几乎是漫不经心地接住了那件圣石饰品,又漫不经心地将之遗弃在地。 又是一阵哗然。那名因恐惧而冲动的辅理主教呆呆地看着地上毫无反应的饰物。 “日安,诸位。”他说,他开口时,有几人捂住了耳朵,他也不曾多看他们一眼。 “吾名亚尔斯兰·范,来自西部工业联盟,‘异域造物者’下第一弟子,三年以来,在玛希城经营之诸位所谓‘外邦人’,无不衷心追随其步伐。受命于这位阁下及工业联盟的意志,我等今日来此向玛希城的诸位统治者征询,是否有一种可能,令双方在一个共同的重大目标之下,彼此和平共存?” “我们从未听闻‘异域造物者’之名。”在“恶魔!”“魔族!”的嘈杂中,护卫的人墙背后,一名有勇气的贵族戒备地说。 “名号不过力量的装饰,或者入乡随俗的代称,于那位阁下无关紧要。”这名异域来客说,他的声调冷淡,“大灾在即,诸位是否已有思量?” “你是不是遗族?”又有人叫道。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范天澜问。 “滚!我们不与恶魔交易!” 近百人环伺之中,范天澜抬起眼睛,对方像被打了一鞭那样弹起,慌乱地将神圣标记拦在身前。 “如果,”范天澜缓缓地说,“这就是玛希城的统治者对我们的态度,那么——” “不!”众人簇拥中的城主忽然大叫出声,“等等!住手——” 也许早已被各种不可明示的消息折磨得心力交瘁的他的本意,确实是阻止将要发生的最坏情况,但在此之前,那些围绕在他身边,视玛希城为不可分离之利益的贵族、商人和佣兵头子们,已经在主教的牵合下统一了他们的目的——无论如何都不能令这些暗藏邪魔的外邦人如意,因此,本是尽力制造极大的人数差距,以形成人多势众局面的苛刻条件,十分顺理成章地转变成了一个围捕陷阱。城主没有能够阻止任何事情,相反,他的声音就像一个命令—— “圣耀在我,邪魔天诛!”一个苍老的声音大叫,“快!” 法师及其学徒开始念诵,数十名骑士及护卫也同时行动,铿锵声中,长枪如林向卫墙前那片狭窄的空地攒刺而去,遭此突变,与那名遗族邪魔同行的数人一脸震惊,阿托利亚瞪大的双眸倒映着锋尖寒光,惊叫还未挤出喉咙,双腿就不由自主屈服下去,然后才听到那个人的声音。 “蹲下。” 范天澜一步跨过同伴,靴底落地,爆响炸开,断尖飞起,数以十计的长枪眨眼间同起它们的持有者一同偏倒,向他背心扎去五六杆长枪离他尚有两步之遥,下一刻这个距离就消失了,手中失空的触觉刚传入城防长等人脑中,一股极大的力量就沿路回馈,重重击中胸口,他们连惨叫都发不出,数具穿着铠甲的人体飞到空中,直到此时此刻,人类的视觉能够捕捉到的第一个动作,是他收回手,一根细细的锁链打着旋从他的手腕落下。 然后,他走出第二步。 景象只是传到了眼中,其余人仍在下意识地行动,被击飞的骑士还在向山下坠落,缺了口的包围圈中,一张黑网从天而降,箭矢呼啸,大大小小的火球群聚而至,脚下土地化为泥沼,堪称精妙的法术配合来自日以继夜的针对训练,和袭击对象的十分配合,然而——同样不过刹那,流矢无踪,火球爆散,千万点四射的火星中,携带腐蚀之力的魔网卷成了一条粗糙的黑色绳索,那个黑发的恶魔手持黑绳,手腕只是轻轻一抖,再一次的音爆中,被缠绕于网中的箭支便全数崩裂! 惊呼只出口一半,一阵恐惧的寂静笼罩下来,人体的翻滚声还在坡上。 黑发青年走过泥沼,如同走过平地,魔网同样被他随手抛弃,仍然是一根看起来普普通通的链子在他手中。 他看向缓缓后退的众人。 368|我只想种田 mfbl.info新笔趣阁 www.mfbl.info,最快更新随身带着淘宝去异界最新章节! “……玛希城的上层阶级坚决不同意让渡手中所剩权力, 对我们描述的,布伯平原可能发生的饥荒前景, 他们一部分完全不信任我方数据分析, 一部分无动于衷,极度反感我们妨碍他们囤积粮食和清肃城市的行为, 一部分仍然将希望寄托于外援, 试图通过占有所谓‘外邦人’的技术和财富来应对后续危机, 最后一种态度在他们之中占主流地位。于是, 在此次以拖延时间为目的的谈判中, 他们的计划是, 在谈判破裂后, 通过人数优势及一些陷阱布置, 扣押我方谈判代表来获得下一步的主动权。应对这种局面,我们的初步计划是做出最大的诚意姿态,同时充分发挥我们的组织效率引导城市中下层民众, 关注谈判结果对他们根本利益可能造成的影响……” 在这个计划中, 比较符合期望的结果是玛希城的人民对他们的上层建筑感到失望,转而支持开拓支队对更高权力的要求,就算不能实现让他们主动打倒城市统治者的理想发展, 也要尽力争取城市居民最大的心理认同。 不过实际行动总有意外, 有时候越是谨慎,越是细致的计划越是如此,尤其当计划的目标人人心之时。空降的新负责人十分干脆地否定了这个计划,理由是后续发展容易流向更多的政治博弈, 不易引导至集中资源回复和发展生产这个目标方向,在商讨了几种行动方式后,某个十分年轻,资历又十分深厚的人说服了其他人,主动采取一种十分大胆而激进的方式,暂时解决了这个过渡问题。 云深接到报告的时候,玛希城的贵族跟行业合会代表,包括部分宗教人士已被软禁于市政厅,开拓支队安排了一个人负责同他们一对一商谈传统习俗的赎金问题。与此同时,支队开始对玛希城及其周边地区进行改造。 附件是一系列物资申请表格。 云深略略看过那叠厚厚的表单,拿起笔,逐一签字。 然后他又拿起那份综合报告,翻到责备新支负责人过于个人主义那一部分,定定看了一会,他无奈地笑了一下,叹息一声。 风行大地,阴云散去,晴阳当空,热光明照千里赤野。 蒸腾热浪中,时节仿佛一步跨入夏季,然而在历法上,春季此时尚且保留了一个尾巴。 对不能天生天养,又再难狩猎于原野的聚居人类来说,春天是一个既艰苦、又充满希望的季节,从播种希望到收获结果,这漫长过程中的忍耐煎熬便是生命的轮回,饥饿的冬季过去,青黄不接的春季即将过去,又有辛劳而不减饥饿的三季将要到来—— 天爷呀,让虫儿少吃些嫩芽吧,我愿日夜躬身对这泥土!天爷呀,让那雨水多些浇灌田地吧,我愿被茅顶漏下的雨水淋透!天爷呀,让那领主少收些租税吧,我只求性命不被一并拿走!天爷呀,让您的代行者多些仁慈吧,我已将脊背送到他脚下,您的眼睛何时才看到我们贴在地上的头颅? 日复一日,日复一日呀,我们不是这羔羊,我们是羔羊嘴下的青草,是它脚下的蝼蚁! 歌谣年复一年,在茅屋中,在田野上,在山林里传递,低沉又压抑,连歌唱的人都已完全忘记它真实的模样——“日复一日,日复一日呀,我们不是这羔羊,我们是羔羊嘴下的青草,是它脚下的蝼蚁!杀了一个,又吃了一个呀,死了我们的血亲骨肉,你们也要到地下去!”歌谣最初的传播者早在血与火中消失,他们所属的民族正在世界边缘挣扎着回到历史,相隔千万里的世界另一端,人们用不同的语言,又叹出了这样的歌。 重返人间的凶猛阳光带来的并不是希望,急剧攀升的温度在一些地区引起了新的疫情;洪水退去后的淤泥在原野各处沉积,短短时日就被晒成了龟裂的泥壳,只有生命力最强的杂草能从它们的缝隙中生长出来;有些地方的土地甚至析出了薄薄的白色盐霜,这样的农地即便休作,也难以恢复地力;许多领主同富有农民的大牲畜在这场长久的灾难中大量损失,用于复垦的农具同人力变得稀缺;夏粮难以播种,而在此时,历来以丰饶闻名的布帛平原,不同的地区都出现了粮食匮乏的状况…… 恐怕连最不关心人间的高塔修士都知道,又一场残酷灾难的阴影已经升起。 玛希城便在这片阴影中凸显了出来。 虽然这座城市早已因为外邦人的存在声名远播,但似乎直至今日,贸易者们才发现他们的不可替代——只有外邦人才有足够的并且对症的药物,也只有他们才会以一般领地负担得起的价格出售铁器。确实,这些异乡异客从未得到过武器的经营许可,可他们的出身之地显然拥有丰富的金属矿藏和极高的冶炼技艺,能够让他们以低廉价格出售相当数目的金属农具。至少在这个灾年之前,还有许多人认为这不过是外邦人绕过行业合会限制的一种方式,也乐于接受这种打开市场的手段——纵然由于炉温不足而难以对这些器具再加工,让一些不那么计较的使用者需要时间来习惯用之战斗,外邦人的铁器售价仍旧低于布伯平原的锻造成本,更不必说那千锤百炼的优良品质。 早有传言,水灾还未过去的时候,外邦人就有意修改他们的农具定价,不过玛希城的统治者一方面不愿意放开限制,害怕市场因此变得更加混乱——外邦人得利更多,传统贸易被挤压得更难以生存;一方面又不敢加税,怕进一步激化同外邦人的矛盾——在此之前,那份歧视性的税率便已高到了令人很难不垂涎的地步。双方都曾努力克制以避免冲突,但矛盾的本质从未改变,发作不过早晚。 即使垂涎和嫉妒着玛希城获得的种种好处,在外邦人展现出他们许多的非凡能力后,其余城市及领地也不得不顾虑引狼入室的后果。在这不到三年的短暂时间里,他们眼睁睁看着外邦人在布伯河的明珠港口生根发芽,从冬季至春季水灾发生的那些争端,不过是玛希城长久积累下来的怨憎爆发——发现自己渴望的富裕和强大都来自于躯体的寄生者,代价一旦付出就难以收回,一日比一日更深地察觉对方不紧不慢的侵蚀,谁不对此感到恐惧呢?虽然谁也不能说自己坐在玛希城的主人位置,就能抵抗外邦人那邪魔般的诱惑,只不过那些观望的领主及贵族们认为,假若易地而处,他们肯定不会像那位也曾有些声誉的城主那般昏庸,给外邦人那么多反抗乃至于反噬的借口。 毕竟若外邦人被赶走,对许多人来说都是痛苦的——谁能在用过外邦人制造的器具,品尝过他们的盐和糖,购买过他们的香料,使用过他们的布匹之后,还想回到过去艰苦的日子呢?可若是外邦人获得了胜利,那也是难以接受的,对大多数人来说,外邦人应当只是一些外来的贸易商,而不是以金钱开道的侵略者,一旦他们生出不应有之心,就会变成整个平原的敌人,尤其他们自始至终都表现得如此异端,如此格格不入—— 但在卡德兰伯爵率兵来援的消息面前,这些似乎都不重要了。 玛希城的劳博德城主令人敬重的一点,是他竟能将伦斯镇及其所有的良港从伯爵手中争取为自由城市,这番成就之难不亚于虎口夺食,虽然伯爵确实因为某些目的需要大量金钱,而他善于经营领地却不擅长商业,以至于一处良港荒废许久;虽然劳博德城主是伯爵的堂弟,并身家丰厚;虽然伦斯镇改为玛希,是伯爵一匹爱马的名字;虽然玛希城的贡赋是一般领地的三至五倍(这是玛希城最初接受外邦人的原因)……总而言之,一旦玛希城陷入危机,伯爵绝不会坐视不理。对这位只有三十五岁,年富力强,并战绩辉煌的伯爵来说,这世上最令他厌恶的就是盗窃他财富的蟊贼,第二等厌恶的是异端,第三等厌恶的是不虔诚,不本分,不知足,不勤劳的下等人—— 若非劳博德城主斡旋,外邦人三等占全。 若说外邦人同玛希城上层人士的矛盾是时积日累所致,过程仍有缓和之地,曾将林中偷猎的领民一家生制成肉条,并在宴会同客人分享的卡德兰伯爵一旦来到,局势便是如同水火,不死不休。 外邦人虽然时常做些极其费力而回报极小的事,但他们绝对算不上愚蠢,许多迹象也证明他们有自己可靠的消息来源,他们不可能不知关于伯爵的种种传闻,以及伯爵正挥军南下之事。但在他们以必定触怒于他的手段,如此迅速夺取了一座城市后,玛希城仍城门大开,旅舍大街仍生意如常,好像他们自始至终的目的只是做生意似的——外邦人还新开了一间店铺专门出售种粮,随着新船靠港,数不胜数的铁质农具堆积成山,但最让人震惊的是,在这个为彼独尊的市场上,他们的所谓调价,竟是将铁质农具在原价基础上再降一半!并且其余器具也有不等降价,只是不如农具这般吓人并十分应急而已。 讯息如闪电扩散,来自各地的领地管事同商人蜂拥而至。 在这个时节,在这样大的利益面前,人们有意无意忽略了发生在眼前的许多异象,大军正在迫近,他们唯有竭尽所能,倾尽资财,将身上每一样有价值的东西换成外邦人的商品,甚至比外邦人看起来更不希望伯爵军队的到来,因为那意味着今时今日都将变成令人叹惋的美好回忆。 比起这些心焦如火的商人们,外邦人仿佛不知恐惧为何物,他们依旧冷静,从容,按部就班地在玛希城内大兴土木,并有余裕询问他们的顾客是否需要运输上的帮助,只要付出一些微不足道的船资,并购买到一定的数目——几个行商联合起来凑够也行,外邦人便会用他们的船只将这些顾客同他们的货物一同送往下游任何港口。 他们提出这份服务建议的当日,有五艘巨船泊于城外港湾。令人目不暇接的物资同部分人员流水般注入玛希城,似乎说明了为何外邦人不害怕伯爵的大军——虽然在他人眼中,这点人数相比伯爵的职业军队不过杯水车薪,战斗力也极为存疑。 毕竟时至今日,外邦人都不曾显露过多少实际斗争的能力,那些逃出玛希城的低等贵族和市民一直在外控诉外邦人的无耻,说他们公然破坏公平正义的谈判,在事变当日以卑鄙手段突袭毫无防备的诸多与会者,将这些城市的灵魂人物像奴隶那样捆绑并囚禁起来之后,鼓动受他们蛊惑的下等人在城市各处作乱,以暴虐手段逼迫人们让出自由城市的主权……如此等等,十分耸人听闻。不过对一些理性的倾听者来说,“下等人作乱”固然让人忧心,可外邦人若非不能通过让利获得友谊和保护——在他们是如此富有的前提下,除了下等人他们又能联合谁呢? 通常来说,人数、训练、防御和补给基本上决定了战争的胜负,外邦人没有专门的战士(也听闻他们雇佣了个别黑发遗族),他们的故乡确实送来了许多援助,但增加的那点同伴加上原本固守此地的那些人数量也不足三百,至于城中那些被他们收买的苦力和下等人,哪怕女人都算进去,也不足两千,这些人在战场上能有多少用处呢? 外邦人中是没有力量天赋者的。 虽然外邦人身上有许多的神异之处,也许他们有什么未知手段能保全自己,甚至奇迹般地战胜他们的敌人,但至少现在没什么人敢赌、也不愿意想象外邦人获胜的可能,所以很快就有人购买了第一次乘船的资格,并再一次体验到外邦人在各种建造技艺上的极高超之处。 即使如今时机不对,不敢深究,大多同外邦人打过交道的人还是对他们的船只十分好奇的。在布伯平原,外邦人始终难以融入人群,即便经营许久,在他人眼中仍是异类的缘故之一,就是他们从不掩饰,甚至是光明正大地向世人展示自己的殊异——或者说非凡之处,好比他们的商品和建筑,也好比他们的船只。 想当初外邦人的船只现身河道时,引起了多么大的轰动啊,若非两只精灵为之护卫,他们绝不可能第一次就被一个正式港口接纳,随后入驻……虽说精灵在此之后踪迹全无,令越来越多的人相信当日不过是外邦人使用的一种幻术,但他们的船是真的,正如他们的商品也是真的。 仅仅是外观,外邦人的船舶就已经足够吓人。这些定期出现的船只大体上保持了同一般船只相似的、适应水流的外观,但光是不用风帆这点,在任何眼中都是不可思议的,船身的材质既非木亦非石,坚固非凡,并有喷吐着黑烟的,极大可能是金属所制的烟囱,也许就算是传说时代的人们都不曾见识过这般巨大的炼金造物。如果观察得足够仔细,还能够发现随着贸易兴盛,这些用于输送货物的船只也在发生细微的变化——或者是外邦人为自身所需改造了它们,或者……是外邦人一直在建造新船。 住在岸边的人们胆战心惊地注视那传闻中的白色巨兽破开水面,一日行尽千里,甲板上和舱室里的乘客也同样在为推动这造物的力量战栗,同时又惊叹于它的平稳及迅速。每当船只近港,岸上便一阵骚动,到真正需要靠港的水道时,这些大胆的领地管事同代理商人不得不先乘小船到岸上,完成如证实身份解释目的说服港口守卫等等的必要手续,几乎像外邦人刚刚来到布伯河平原那时一样,然后这些异类的船只仍不能接入码头,他们要搭起浮桥,将货物卸下小船,再送到岸上。 最初的几趟,他们花在岸上的时间比路上还要多,这还是外邦人早有准备,船上既有浮桥,又有非常轻的小叶舟,还有会誊写文书会记账的人随行——外邦人显然清楚他们在其他地区的口碑,只是这些对他们来说算不上大的阻碍,就算这些琐事耗费了他们如今非常宝贵的时间,外邦人也不见一点急躁。他们遭遇的戒备和障碍没有影响他们完成预定的航程,并且由于时间和空间都有富余,他们还友善地询问有没有人想要同他们一块返回玛希城。 难以置信,这个时候他们还想要扩展航道! 无论多么难以理解,没有其他选择——伯爵的铁蹄踏至前,传统的交通方式只能支持人们同玛希城极其有限的来往,更不必说同外邦人的船只比运量——在没有更好的选择,又有迫切需求的时候,顺应外邦人的好意又如何呢?凭借外邦人的过往信誉,这样做的风险很小,最大的风险也许是会招致伯爵的怒火——那位阁下一贯是很不乐意有人同他分享猎物的,大概在出发前,他已经将外邦人的所有财富视为囊中之物,不过他总不能把整个平原的领主都视作敌人吧?也许帮外邦人把家底掏得干净点儿,还能给他们分担一点伯爵的怨恨呢。 如果他们真有一点希望掏得干的话。 在河道下游不得不接受外邦人的船只巡航时,即将酝酿风暴的事件中心玛希城也在发生变化。 这种变化只要不是瞎,每一个来到玛希城的人都能察觉,他们能看到城外港口停泊的白色大船,也能看到旅舍大街外一日比一日稀疏开阔的街区同蚁群般忙碌的人群,外邦人有条不紊地在做他们想做的事。他们似乎是用高额报酬和繁忙劳作来稳定了一部分人心,而对那些因为战事将临而想逃跑的市民,外邦人也从不阻挠,只要同意在转让土地使用权的文书上签名,他们还会慷慨赠送一定数目的金钱,在正常年景,这足够一家人在城市生活三年有余。 很多人迫不及待地离开玛希城,也有许多人留了下来,受外邦人的待遇吸引,甚至远道而来的人在这个时候入城找活计,外邦人用他们自己的一套手段甄别后,也接纳了他们。 关于卡德兰伯爵军队的消息如报丧鸟般在平原传递。他们经过夏佐城;经过格列文镇;经过方奇河;他们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我发誓,要把那些异教徒赶回他们的老巢!我要解救深受其害的子民,夺回那些侵占的土地和财富,碾碎路上的一切障碍!我要用血洗净、用火烧净那些邪魔的污浊!圣光在心,我以神之名,任何抵抗者,任何包庇者都是我的敌人!” 伯伯爵迟迟不至,是因为他将原定三千人的援军增至了五千! 以对付一个公国的兵力对付一群外邦人,伯爵足够慎重,意志也比任何人想象的都要坚决。 再没有人想跟在伯爵背后捡拾残渣,伯爵什么都不会给他们剩下的。也没有人再对外邦人有什么期待(也许、可能、大概有什么人在什么时候有过那么一丁点儿)。 玛希城仍未关闭城门,白船仍在布伯河中平稳航行,外邦人仍未向平原上的任何人求援。 许多人引颈以待,等待血与火、死亡与新生,等待着记录、惊叹、遗憾、赞美同谄媚,同时收敛财富,谨言慎行,以熬过艰难年景。 又一个平凡的,炎热的清晨来临。 晨光照亮窗户时,阿托利亚睁开了眼睛。 他还可以再睡一会儿,但一个声音,或者说一些巨大的声音惊醒了他,轰鸣响彻城市,许多人在同一时刻被唤醒,他们跑到窗前,走出门口,向外,向上看去—— 369|温和,友善 mfbl.info新笔趣阁 www.mfbl.info,最快更新随身带着淘宝去异界最新章节! “那是……那些是什么?” 劳博德城主畏惧地问。 “也是炼金造物吧……?”阿托利亚迟疑着说。 既然外邦人有白船这样的水上利器, 陆上应当也有差不多的东西,这不出奇……不出奇才怪呢! 这对父子手扶窗框, 半个身体探出去, 伸着脖子去看那些隆隆驶过街道的造物,滚滚水烟飘散, 金属机构传动, 精铁制成的带壮足部碾过石板地面, 连旅舍的墙壁都为之颤抖。人们聚在街道两边, 惊骇地看着这些至少两三人高的钢铁怪物缓缓经过面前。 虽然一眼便能望见的, 坐在铁框中的操作者降低了一些恐怖, 带给凡人的敬畏也不会因此减少, 甚至可以说, 正因为外邦人能造出、能使用这样的造物,他们才尤其令人敬畏。外邦人是十分富有的,这一点人尽皆知, 外邦人是极其强大的, 但也许除了他们自己同最狂热的追随者——比如说那些早早投靠他们的下等人,没有几个平原人跟他们有同样的想法。外邦人若是真的强大,为何此前百般忍耐, 步步退让?制造器物的技巧只是技巧, 力量必须是通过制造痛苦来体现的,在这一点上外邦人显然做得十分不够(即使他们拿下了玛希城也不够),哪怕最讨厌他们的人都在享受他们带来的好处呢。 不过世上有一条更通用的道理,便是强者恒富。同他们是否愿意表现得甜蜜无害没有什么关系。 组织越大时越是如此。 一座又一座的钢铁怪物从旅舍后的仓库区驶出, 足可六马并行的平坦大道被其占据后显得十分狭窄,甚至有些塞不下这长长的队列了,较真算起来,它们只有眼前十二座,却有胜过千军万马的气势。大地的震颤从脚底传到人们的心尖,他们躲在墙后,挤在街边,目送这些似慢实快的怪兽缓缓前进,压过大道,一座又一座炼金造物驶出石板街道,压上了泥土混合碎石的路面。 人流跟上了它们的辙印,若非之前就拆掉了沿路不少茅屋,还未必有足够空余容纳这些怪物通行,不过看那粗壮的钢筋铁骨,感受一下那无物可挡的惊人气势,拆或不拆也许没有太大区别。 最后一批还留在玛希城的观察者震撼地目视这些怪物离去——他们留下是已经再三确认,无论何时城门都不会对他们关闭,难以用言语表述心中感想。外邦人将这份送给敌人的礼物藏得够深,若不是他们以冒死之心居留至今,未必能见到外邦人的秘密武器,毫无疑问,平凡的血肉之躯是无法抵抗这些钢铁巨兽的,甚至直视都需要极大勇气,虽然用一般眼光来看,它们行动远不如生物灵活迅疾,没有撞角尖刺之类的防护,一时也看不出来搭载杂兵的位置…… 但铁就是强,大就是好。 想象一下,推动城堡般巨大的船体逆流而上的力量,同样推动着房屋般巨大的钢铁甲胄在原野肆意驰骋时,在它对面的敌人是多么惊慌失措啊!只是也许对骑兵的作用没有那么大,力量天赋者也可能对付得了这种武器,毕竟若是它们没有更多致命的对敌手段,大体就只需要考虑如何迟滞,甚至破坏它们前进的能力…… 不过没过多久,略懂军事的观察者们的畅想又被惊诧取代。 卡德兰伯爵的军队今日便能走完最后一段路程,他们大抵会在五里外的村庄暂作修整,随时可能开战。对外邦人来说,无论是要展示这些武器的威力,还是现在就去布置战场,理应驱使这些炼金器具前进的方向都应当是城门那边才对,城门向东,他们确是径直向西,而且路上就有四座原地转向,转而行往城市中心,前方八座继续前行,而后隔着两条小巷,面朝石砌城墙停下。 上工的钟声还未敲响,好奇胜过畏惧后,人们便忍不住去追逐这些炼金造物,只是始终不敢太过接近。在这些钢铁巨像停下后,外邦人便用绳索拉成路障,将闲人赶出,人群被拦在巷外。若此时站在高处,可以看到城墙上下及街巷中杳无人迹,唯有三四个仅凭装束便能分辨出来的“新外邦人”从城墙下小跑离开,他们一路退入路障,抬起双手面向人群,一边大声喊叫,反复做了几次掩耳的动作。许多不明所以,但已经被外邦人驯服得乖顺的人们纷纷照做了。 远处的原野上,一面红色旗帜挥下。 不可见之处,火星迸发。 然后—— 地震了。 ——突如其来的地震! 在大地将人们掀起那个瞬间之前,雷与火先一步降临了,人类的脆弱五感只能看到最初白的黄的火光炸裂,听到神锤触及人间的第一击,知觉便被惊骇冲击成混沌,在这瞬间空白中,天罚之威横扫,烈风四散,临近街道中的凡人如麦草般成片被刈倒,翻滚成球,窗框猛拍到墙上,玻璃碎裂声四溅,许多人站立不稳,肝胆俱裂,抬起头来,映入眼帘的是黑的灰的烟云汹涌升腾,如膨胀的山岭,无数残石碎块从岭峰冲上天空,一个漫长的片刻后,土石的骤雨降到人间。 城市就像被端起来颠了一下,雷鸣剧震沿着空气和土地传播,布伯河微起波澜,树摇草偃,数里外都为之震撼。 当人们晕头涨脑地从地上爬起来,重新看向前方时,玛希城的城墙已经塌了。西侧城墙完全消失了,齿牙断缺处,蜿蜒的深刻裂痕触目惊心,几乎伸到东西两向城门边上,尘烟呛鼻,清晨的微风颤颤巍巍地推散了滚滚浓烟,在人们迷蒙的视线中,在倾斜歪扭的茅屋小巷后,那些一直在低咆的炼金巨兽抖下满身沙土,再次向前开动。 庞然大物毫无怜悯地压向废屋,在那些宽大的钢铁巨足下,泥土和茅草揉成的穴居一触即溃,火与烟之下,没有人能听到曾经的贫民小巷消失的□□,它们轻而易举被趟平了。前路再无阻碍,这些超时代产物沿着刚刚打开的出口,履带碾过满地碎砺,向原野宽广的天地行进。 城外一处土丘上,一名“外邦人”抓抓头发,几粒沙土掉了下来,他咳了一声,“……药量多装了点。” 他看了一眼身边的某个人,但那名黑发青年只是低头写笔记,从这个角度很难看到他写了什么,叫人有点胆战心惊的。虽然这个人记的应该不是小黑本,而且他们在外行动,只要不导致什么无可挽回的后果,许多时候可以自己决定做事分寸,不过爆破药量同任务清单略有差异这种事…… 范天澜合上了笔记本。 然后他转过头,叫出对方的名字,说:“我想请你回到城市,协助民政队说明情况,安抚居民情绪,直到事态稳定,能做吗?” “是!我能做到!”被点名反而安心下来的对方应了一声,同同伴们道别后,他转身跨上一旁的马匹,沿着田埂跑了回去。 剩下的几个人有一个抬头看了看淡蓝色的天空,说道:“我们至少要挖二十公里的引水渠呀。” “要犁田,要挖沟,要播苗,养殖畜牧也要做,这些都算是简单的事了……一样一样来吧。”另一个人说。 “走吧。”范天澜说。 他们离开了这里。 玛希城的公开间谍们心惊胆战,小心翼翼地离开了旅舍,他们不像那些被外邦人蛊惑的平民和贫民,不久前才被惊吓得连滚带爬,转眼就被食物和金钱吸引过去,如今大多玛希人都在上工钟的催促下去了干活的地方,观察许久的公开间谍们才在获得许可后前去观察现场——旅舍的管理人对他们说:“不必害怕,我们不会收回说过的话。除了一些危险的地方,你们可以在城市里自由行动,我们相信你们不会打扰我们的工作。” 石粉的味道还弥漫在风中,一些人在捡拾街面的碎石,避过扫帚的扬尘,阿托利亚搀着自己的父亲前行,城堡管家畏缩地陪伴在侧,在他们背后几步之外,才是那些同样住在旅舍的公开间谍们。这些身份有点特殊的观察者慢慢走过旅舍大街,来到几乎变成白地的城西。 他们脚下是再看不出一点原貌的城墙残骸,最多人头大小的灰白色碎石夹着黄的碎土,从他们眼前的废墟上一直铺到城外,在被暴力打开的视野中,原野的气息迎面而来,绿色交织着褐色的大地向他们张开臂膀,向左,向右,向前蔓延,几无尽头,在这片广袤中,非人造物那宽广足迹亦微小如梳印,烟雾随风消散,唯有隆隆震动与大河之声共鸣。 面对残酷自然时,人总是渺小的,但也总有一些人是不那么渺小的。 “可怕……”劳博德城主低声说。 “是太可怕了!”管家战栗地附和,“这些外邦人是什么魔鬼呀,他们怎么有这样的手段!” “早知他们的力量如此——”劳博德城主说了一半又停下,早知外邦人的力量如此,他们这些被蛊惑的凡人是否就能作出正确抉择,避免落入今日处境?——近百名贵族、教士、骑士和市民被关在市政厅中,正饱受煎熬,而他,一个失去所有爪牙,耳聋眼花的无能城主,看起来却荒谬地拥有宝贵的自由,只要他说一句话,外邦人便会返还他除了土地之外的财富和仆从,随时都能将他礼送出城,不管他是想去什么遥远的乡下养老还是去投奔哪个强大的领主,都可以。 劳博德本应远远避开这场战争,但他岂能甘心?他也许能去哪里的农庄养老,然而无论名誉、财富,包括玛希城本身,从此以后与他便无关联。何况他能找到的最强大的助力已经来到这片土地,并且一点没有轻视这些对手,投入了比他们期望的要多得多的力量进入战场。通过滞留城中的使者们得到这些消息,劳博德城主惊叹着,也害怕着伯爵展现出来的决心——他对消灭异端和掠夺异端的渴望竟如此强烈,又同时迷惑着外邦人的无知无畏——就凭他们这些人手,就凭他们这些奇技淫巧,又有外人虎视眈眈,有何底气直面大军铁蹄? 直至今日,外邦人终于向世人展示他的力量。 外邦人不惧与人为敌,是因为他们的力量不属人间…… 终于换回男装的阿托利亚抿着嘴,看了旁边一眼,不远处的间谍们也在交头接耳,他们的神情是畏怖、不置信,同难以理解。 外邦人本就令人难以理解。他们总是与常人格格不入,却又总是显出“我们已经尽力掩饰”的傲慢模样,这让许多人对他们毫无好感,只是利益实在诱人,让人们不由自主地对他们一再宽容,就像闻着诱饵踏入陷阱的猎物。在外邦人露出他们的獠牙前,没有人真正关心他们想要什么,毕竟至少从表面上,除了土地,外邦人几乎应有尽有。 除了土地。 一条多足虫在焦色的茅草间穿行,当它抬起上半身,将多绒的节肢探向漆黑的木梁时,一阵非自然的震动自下而上传递而来,像微风拂过它纤细的触肢,令它一个受惊后仰,挣扎片刻后,啪嗒一声落到粗糙的木头桌面,在一声厌恶的惊叫中,一只手将它扫落泥地,一只脚将它碾出浆汁。 酒杯放到桌面的声音,精美的瓷盘被推开。 “刚刚发生了什么?”有人问。 “是铁蹄在敲打大地,阁下。”有人回答,“我们的战士已经迫不及待。” 发问的人沉吟,他抬头看向农舍外,明亮的晨光越过山岭,照在一排新制的绞架上,没剥干净的树皮下仍是湿润的,差不多同样新鲜的尸体随着微风微微摆动。摸了摸早上理发师用外邦人的刀片为他修剪得整整齐齐的鬓须,伯爵站了起来。 “那便出发吧。” “杀死异端,撕碎所有外邦人!” 数以千计的人马如水奔流,离开狭小的暂驻点,将恐惧与啜泣留在身后,在逐渐炽热的阳光照耀下,以一往无前之势漫向东方。 在伯爵剑锋所指的方向,同样的阳光烘烤着土地,硝烟早已散去,震撼只留在人们心里,各种繁重的、忙碌的工作一如往日占满了居民的身心。那些被高昂报酬招募来的和还未逃走的人们像散开的蚁群,在城市各处清理废墟,拆解房屋,填埋洼地……在一些很早就完成整理的空地上,人们推着轮车走出了成几条曲折的长线,地面慢慢堆起了物料的小山,一群外邦人带着另一群人来到了这里,在地上画出了笔直而巨大的白框——这些混乱中显示着秩序的场面,没有一个看起来与战争有关,消失了四分之一的城墙上偶尔有碎石落下,在原野上看这里,也没有人看得出这是一座正准备迎接战争的城市。 但这座城市同样没有欢迎外人的表示。 那些骇人的钢铁怪物同样散落各处。一具在城市中央,用它坚不可摧的装甲横冲直闯,不断毁灭那些仅有的坚实的石头建筑,看得市政厅里的人质尖叫不停;一具前后加装了钢铁巨轮,在新铺了砂石的道路上隆隆来回,将满是泥尘的硌脚主道碾得平整坚实;最后两部分列道旁,行进得更为缓慢,在那巨大的轰鸣声中,泥石被轮齿勾起翻出,两条笔直坑道不断向前延伸;而那八具驶向田野的怪兽已经在广阔大地上依次展开,走在前头的两具张着它们骇人的巨大铁齿,一口一口将阻碍前路的土坎铲平;而跟随在后的四具以锁链般的金属刺轮等距相连,行经之处,泥壳破碎,泥虫田鼠四窜,草茎树根被连根绞起;还有两具在远处,用勾轮慢吞吞地修正和加深几条几乎看不出原貌的沟渠…… 在这些咆哮的机器背后,是一大群被震慑到失去言语的农民,他们戴着草帽,拿着工具,背着筐子,腰间挂着布袋,低头在粗翻过的土地上捡拾碎石和昆虫。而在渐渐被模糊边界的田野边,草草扎起的棚子下排满了水桶,有人守在桌边,等待农民用石头和虫子来兑换报酬。 从城内走到城外,又从城外走回城内的间谍们陷入了一种难以名状的惶恐。外邦人确实对外分辨过他们种种行为的必然和必要,宣扬他们能对抗即将发生的巨大灾难,可是有几人能把那些梦话当真?然而在见识了那场惊天动地的爆发,又见识了这些在人类手中驯服无比的金属怪物后,那些虚妄的、不自量力的言语,逐渐在他们眼前变成坚硬的现实。除了相信外邦人能拯救,并且相信自己会被拯救的那些人,没有人会对这种现实感到欢悦的。 勉强用过午餐后,大地的远方扬起了片片烟尘。 伯爵集千军之力,是气势汹汹、势在必得,他终于来到了。 外邦人此时却仍未征召人手,分发武器,他们仍然敞开城门,并彬彬有礼地询问使者们是要观战还是暂时出城? 劳博德城主说:“不,我要留在这里。” 其余人面面相觑。 在西斜的日头下,五千人的大军在平原上展开了不安的阵势。所有人都见到了那些原野上的炼金巨物,它们就在他们眼前以一种充满力量感的方式回身,行进,将那些令人胆战心惊的狰狞齿牙转向这支军队。 大地蒸腾的水汽让远处的景物变得虚浮,连接那些金属怪物的刺轮轮条闪着刺眼的光,热风将它们低沉的咆哮真实地送到每一个人耳边,那些异族的控制者高高坐在铁框中,无情的面孔不似人形。在这道钢铁阵线后粗糙的褐色土地上,稀稀落落,单薄得可怜的人类用一种不紧不慢的姿态,组成了唯一的一道后防。 两百余人,这就是异族抵抗五千人的全部阵容,这真是一个荒谬的数字,眼前也是一个荒谬的景象,伯爵的全力以赴就好像全副武装去捕猎一只丰美的猎物,近到眼前时却发现只是一只鼠类,然而令人畏惧的是,这只黄金鼠令人垂涎的皮毛长出了从未见过的剧毒尖刺。 随军法师没有在那些金属怪兽和人类中检测到任何他们熟悉的法术术式,也没有人见过任何与之相似的造物,没有人知道这些武器会被如何使用,产生何等威力。任何人都能从外表上看出来,它们非常,非常,非常地强。 所有人都在看着伯爵。近臣在看着他,骑士在坐骑上回头,仆兵拧着身体,在人群中寻找着他和他的旗帜,五千道迟疑困惑的、畏缩忧惧的、混杂着极少数跃跃欲试的目光向着“伯爵”这个权利的标志集中。只有微风的原野上,红白色的旗帜轻颤着拂过旗杆。 伯爵高高地坐在马上,一道道汗水沿着他的脊背淌下,他揭下面罩,看着一队人来到战场中间,然后被引到他面前。 “日安,阁下。久仰威名,请容我自我介绍。”一个肤色白皙、眼角下垂的外邦人站在伯爵面前,抬头对他说话。这是伯爵见到的第一个外邦人,虽然对方极力装模作样,模仿上等人的礼仪,但任何人都能看出来,从剪得极短的卷发,到毫无体面的服装,到无礼又虚伪的眼神,到此人行走的姿态,说话的口音,无一处不异端。他仅仅站在那儿就已经令人无比难受,而这名身份自述为教师的异端接下来的言辞,更是得意洋洋,大逆不道—— “直到此刻,我们仍然诚挚地期望寻找一种避免斗争的可能,兵戈相见是最后,也是最差的结果。我们保证了玛希城大多数体面人的安全,并在今日将他们带到了这里,还有尊敬的劳博德城主为我们说和。过去的争端并非我们的意愿,我们愿意奉还他们的财富,给予一定补偿,伯爵及诸位远道而来的辛劳,我们同样体谅……只要能够为了和平与未来坐下,我们将向在座诸位展示我们最大的诚意。” 伯爵想嘲讽,想冷笑,想大叫——你们这些邪魔若真有此意,那些钢铁怪物是什么? 他又看了一眼自己的堂兄弟,劳博德死死盯着他,眼中有一种疯狂的神采。 伯爵居高临下,从牙缝间挤出声音:“凭什么?” 外邦人作出踌躇的样子,然后他对伯爵说:“在这片战场上,只会有一个胜利者。” 而那不是伯爵。 长剑铿然出鞘,伯爵横眉怒目,扬起臂膀,狠狠向下斩去! 370|战斗结束 mfbl.info新笔趣阁 www.mfbl.info,最快更新随身带着淘宝去异界最新章节! 外邦人险之又险地退后一步, 极其幸运地避过了这凌厉一击,他再度抬头看向伯爵, 脸上惊怒交加, 旁边的侍从一拥而上将他按下,他闷声不语, 直到被麻绳捆住手脚拖起来, 他才说了一句话:“您会后悔的。” 几记耳光打掉了他的声音, 他扭头吐出一颗牙齿。伯爵冷笑了一声, “去死吧, 异端。” 他抬起手, 轻轻一扬下巴。 日头西坠的战场上, 这名脸颊青肿的外邦人被推到了阵前, 握刀的刽子手同另一名仆兵出大力压着他的肩膀,却始终未能让他的另一条腿跪下去,所以他们用锤子打碎了他的膝盖——用外邦人自己锻造的锤头。 这名俘虏惨叫着倒了下去, 又被抓着头发揪起来, 风将他的哀嚎送到了远方,但这名外邦人很快就咬住了舌头,汗水很快湿透了他的单衣, 即使痛得五官扭曲, 他也只是抽搐着□□,不肯作出更多悲惨的样子。若是在平时,这份骨气应当得到一些赞赏,但在这里他得不到多少敬意, 其他人真正期望见到的,是这个外邦人痛哭流涕,乞怜求饶,为了活下去作出许多下贱举动——这样才能减少一些对面的金属怪物给人心带来的恐怖。 仆兵拽着绳索拉直这个异教徒的半身,他挣扎着自己抬起头,刽子手于是松开了他的头发,举刀作出试斩的动作。数十步外的军阵中,如林□□背后,伯爵端坐于骏马上,全身披甲令他看起来雄姿英发,犹如战神,他手持长剑,指向对面,法术加持下声如洪钟,喝道:“这就是我们的敌人,是侵略人间的恶魔!哪怕拼上最后一条人命,我们也要将它们从我们的土地上赶出去!让我们看看,这些怪物的鲜血是什么颜色——” 夕阳照亮刀尖和成片模糊的面孔,在大地上拖出影子的森林,伯爵以藐视的姿态目视前方,预备欣赏一道干净利落的刀光,等待一道喷涌的灼热血泉,明亮夕照映着他的瞳孔,印入他眼帘的画面,是—— 是刽子手的头颅突然炸开,像一个被打碎的水罐。 清脆的炸响在风中传开,片刻的静止后,只剩下巴连着脖子的尸体颓然倒下。 惊骇的呼声如浪涌起,袭击来得毫无征兆又如此凶残,即便许多人都听到了那道仿刺栗在火中爆开的异响,也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那凄惨的尸身才落地,外邦人身侧的仆兵张嘴瞪眼,转身逃离的脚步刚刚迈开,鬼魅般的攻击竟又不分先后来到,瞬间同样残暴地打碎了他们的脑袋;在军阵前列,目睹了脑花飞溅的士兵全都不由自主地向后退却,督战骑士马鞭握在手中,慌乱地四处张望,法师和他们的学徒震惊地吵嚷起来,端坐于马背的伯爵怒吼:“怎么回事?!是谁?!是谁!!” 坐骑的蹄子不安地敲打地面,伯爵猛然转头,瞳孔缩小——在又一波的惊呼中,阵前一名督战骑士突然后仰,有什么东西从正面击中了那张茫然的面孔,但那鼻骨间钻出的、甚至不如小指大的一个小洞,竟让他的后半个脑袋完全飞了出去,碎骨,浆液和鲜血飞溅四射,骤雨一般敲在木盾,铠甲和人的脸上身上,又引起一片骚动。 有一滴飞得极远的浑浊液体甚至落到了伯爵的手背,还来不及为那微凉的触感恶心,警钟已经敲在耳畔,此时的随军法师才刚刚展开他们的侦查法术,宛如废物,伯爵双目圆瞪,吼叫着“卫兵!卫兵!!”一扯缰绳,座下神骏抬首扬蹄,嘶叫着半立而起—— 迎面一阵微风吹来,一股力道轻轻推了他们一把。 在远方,在对面的阵地上,绑着长辫的青年肩膀抵着枪托,黑眸铁一样冷。 “不——!!!” 击穿颅面骨的金属翻滚着将一切柔软组织搅成了浆糊,伯爵和他的爱马一同倒了下去。 护身法术闪着微光包住了伯爵,他重重摔在地上,沉重如铁的马身压住了他的一条腿,近卫如梦初醒地扑过来,七手八脚将他从死马身下拖出来,伯爵诅咒着,痛骂着,挣扎着抬头,各种各样的声音塞满他的耳朵,他惊恐的眼睛越过那些晃动的面孔,倒映着天空,和晴空下不知何时被拦腰打断,仅余木皮,正在折倒的旗杆。 “伯爵!” “阁下!” “伯爵被击中了!!” 纷乱的呼喊掩盖了枪声,在仿佛被人遗忘的地方,外邦人俘虏扭动着拱起身体,勉力用肩膀抵着土地回头,几具碎颅尸躺在他身边,鲜血湿润了草根,染红了他的半张脸,他大口喘息,拼命眨着眼睛,仰面看着那杆旗帜一头栽下,然后,他哈、哈、哈地吐声,发出嘶哑的嘲讽。 随着旗帜的倒下,无数惊叫裹结成团,恐慌借着声音火一般蔓延,鲜血和死亡带来的惊骇还未过去,主帅的受袭进一步刺激了浮动的人心,那原本勉勉强强能算是平直的军阵起了波浪,有了齿缺,变得疏密不均,有人畏缩成团,有人转身想逃,有人原地不知所措,只有少数忠诚的军官用挥舞武器和皮鞭拼命维持秩序,很快短了一截的旗杆被重新立起,扩音术将怒吼传至全军。 “伯爵安然无恙!” “卑劣的偷袭!” 惶惑的人心并未被完全安抚,但中军的反应足够快,至少没有人真正逃离阵营,新的坐骑被牵过来,卫兵们把伯爵重新扶上去,随军法师紧密围绕在他身旁,一层层地给他套上护壁,近卫组成的人墙外,督战骑士胆战心惊地重整队伍,提防着那邪异的法术袭击。 狙击没有继续。他们在做这一切的时候,对面的敌人几乎算是沉默的。直到有人终于想起某个该死未死的外邦人,他躺在那几具凄惨的尸体中,还在喘气,并且对犹犹豫豫来拖他的人咧开嘴,露出了他染血的牙齿。 受命而来的人脚步迟疑了。 他们没有迟疑太久,因为战场的另一侧,外邦人的怪兽终于开始动了。 大地在它们的步伐下震颤,来自地狱的咆哮高涨,金属刺轮一路拖碾,碎土扬尘,金色的烟尘翻涌蒸腾,如滚滚烈焰裹住了那些前冲的狰狞躯壳,宛如魔神—— 这些究竟是什么怪物! 迎面而来的非人恐怖冲击着本就动摇的军阵,抽气声此起彼伏,士兵们颤抖着缓缓后退,伯爵的手在发抖,面甲下的面容抽搐,他瞪着那些宛如噩梦的怪物,摸了两次才摸到剑柄,“结阵!结阵!起盾!!”他转头大叫,竭嘶底里下着命令,在伯爵的怒吼中,军阵再起波澜。这支闻名诸侯的凶军确实不同于一般的乌合之众,连番打击后竟仍能重整秩序,纷杂脚步声中,一层厚重的镶铁木盾竖在阵前,又一层厚盾被流汗的双手架在上面;在瑟瑟发抖的盾兵背后,枪兵压低了身体;手握长锄的步兵身体前倾,双目圆睁看着前方紧绷等待;弓箭手们屈膝半跪,搭箭在手;马匹嘶鸣中,全副武装的骑兵从阵旁鱼贯而出,分作两道水流绕过正面战场,迎着怒吼而来的怪物向后包抄——只有稀稀拉拉的一两百人守卫在怪兽背后,他们彼此间站得很开,看起来轻易就能冲成散沙。 仆兵架着外邦人的肩膀,将他拖着退向后方的时候经过了伯爵的护卫圈,两人又一次对上了视线,伯爵的面孔掩盖在盔甲下,外邦人微微仰起脸去看他,眼睛亮得惊人,他的脸上仍有痛苦的痕迹,但那苦楚中似乎又掺进了幸灾乐祸的纹理,伯爵迅速转过头去。他没有下第二个格杀的命令。 一身血与土的外邦人被扔在了那些玛希城曾经的贵人之间,他废了一条腿,被绑得像条虫子,正是报复的好时机,然而没有人动他,他们用憎恨的眼神看他,却又像瘟疫一样避开他。 外邦人躺在地上,向离他最近的人说:“还好您没把阿托利亚带来。” 劳博德城主用无神的眼睛看他,脊背弯着,仿佛只是片刻前的这位城主从眼神和动作透出的狂热竟已退却。 “这不是孩子应该看到的战争……”外邦人低声说,不管有没有人听见。 奔腾的蹄声对抗着机械的轰鸣,足足五百人的骑兵如狂风冲过战场外缘,外邦人不应是瞎子,但他们的炼金怪物既没有改变方向,也没有改变速度,他们不成样的步兵小跑着跟随在后,微躬着腰,武器高抵着肩,斜指向地,并且跑得越来越散。贵族的大军静默如礁,探出盾阵的□□枪尖缓缓下压,预备迎接这一轮从未有过的冲击。当距离接近到双方能看清盾牌上的徽记,和金属怪物中人类的发色时,数以百计的长箭从贵族后军处腾空而起,又是一轮,又是一轮,前后衔接,密密麻麻向着那些怪物抛去。 恐惧和烟尘让攻击出现了一些失误,第一轮的箭支半数全扎到了地上,紧随而至的第二轮肉眼可见地被那些炼金怪物坚固异常的躯壳弹飞了,最后一轮箭支一部分落在了怪物和它们的跟随者中间,它们看起来似乎产生了一点作用,那些外邦人的战士停下脚步,举起了他们的武器。 金属怪物仍在前进。战场两侧的骑兵远远地越过它们,绕向它们的后方。 距离越近,越觉恐怖,那来自地底的轰鸣震人欲呕,控制不住颤抖,他们不知自己为何要来到这片战场,面对如此异形之物与未知之力,他们拼命向神明祈祷,用指甲在盾牌上,武器上和身上一遍遍刻画驱魔的符咒,只求那泡沫般单薄的一点点心安。伯爵直着脊背在马上,胸膛比之前更挺,展现出稳如山岳的高贵气度,旗帜在他的头顶飘荡,没有人能看见他面罩下焦虑的皱纹——那名异端的眼神令他心神不宁,明明他的军队维持了秩序,他的命令无人质疑,所有战术都得到了正确的遵循;面对如此困局,他的布置是是最稳妥的,若是没有那些钢铁怪物,数量差距如此之大的战斗胜负是注定的;就算有这些钢铁怪物,在这样开阔的战场上,在这样干燥的晴朗天气下,双方正面相接,他的谋略也应当是完全正确的。 那些邪魔的异教徒依仗的究竟是什么,才令他们如此张狂? 即便伯爵极力表现出镇静和稳定,焦虑仍如凝滞的热气笼罩众人头顶,无声的焦灼中,骑士紧握武器,法师掐着法诀,他们汗水蒸腾,双唇紧闭,连一个高声贬低敌人的奉承者都没有。伯爵的眼珠转动,手心汗水津津,天哪……天哪!这些可是他最可靠的战士和臣子!在过去从未有一个敌人能将他们逼迫至此,哪怕大腿中箭,哪怕被削掉耳朵,他们都能将之作为功勋向伯爵讨要奖赏! 伯爵张嘴想说一些鼓舞士气的话语,出口的却是要法师再一次检查他们的防护法术,他最强的法师对他安抚道:“阁下,不必忧虑……”此话刚刚落地,一片光幕从他们头顶降下,法术被激发了。 伯爵闪电转头,和他的法师一同看向前方,外邦人的攻击,终于开始了—— 那是什么样的进攻啊! 只是一瞬间,他们就倒下了成片的士兵,像恶魔挥拳暴打恐惧的脑弦,连成一片的轰隆震爆中,他们猝不及防地有声而无形的敌人击中,坚实的盾牌没有给这些凄惨的士兵任何拥有的保护,尖锐的攻击轻而易举穿透了铁皮和木头,突破皮革和藤甲,像扎透一张树叶一样撕裂人的躯壳,抛飞肢体,血□□天飞舞,无数生命之花熄灭。过度的惊骇冻结了人的语言和本能,炽热的死亡狂风般袭来,无孔不入,地面被打出一个个凹坑,泥尘四射中,护卫中军的严密防线被敲出一个又一个、一片又一片的缺口,直至绝望垮塌,仅余一个颤巍巍的光茧在这场收割下苟延残喘—— 他们的敌人仍在前进。用黑色甲片掩盖面孔的外邦人仍高高坐在他们的钢铁框架中,身体随着金属怪兽的隆隆步伐摇晃,越来越近。 看不见;挡不住;无法理解;到处是鲜血,随时是死亡,充满战场的是绝望的祈祷和竭嘶底里的诅咒。前线的士兵一步一步往后退,直到他们颤抖的双手再也拿不住盾牌和□□,直到第一个人扭头转身,拔足狂奔,然后是数十的、上百的、成百上千的溃逃。没有人能抵抗这种恐惧,他们完全崩溃了。 护壁中的近百号人绝望地看着这片逆流。目之所及,所有人都在逃,士兵将他们的后背让给敌人,踩着死去的和或者的同伴躯体四散狂奔,残暴酷厉的督战骑士也在逃,他们用长刀砍倒,用马蹄踹翻那些慌不择路的逃兵,为自己争取更多的生机,然而那些同样追逐着逃兵的无形之矢对他们一视同仁,一些人身上爆开血花无声跌落,一些人被人体马尸绊倒,一些人被既恐惧又愤怒的士兵从背后击中,从马上拉下,发出短促的尖叫,随即就被吞没。 战场上的人们在惨叫,那些绝望的呐喊和恶魔的重鼓隔着法术屏障,远得像一个噩梦,却让人清醒地闻到了死亡的呼吸,细微的金属碰撞声在传递,伯爵在马背上绷得像座雕像,却有更多的人抖如风中之烛,法术光幕仍时时泛动波纹,说明攻击无休无止,汗湿重衣的法师每一刻都在消耗法力,没有一个亡命之徒还有勇气离开这安全之地去力挽狂澜。他们龟缩在这方寸之地,用奉献全部身心的虔诚向神明祈祷,寄望于那五百骑兵——在这片遍布血与土,残酷至极的战场上,他们是唯一的、最后的、毫发无损的己方力量,并且已毫无阻碍地绕到了外邦人身后,将他们逼迫得转过身去,与他们正面相对。 彼方正在发生的,一面倒的屠杀没有绊住骑士的马蹄,法术壁障中的人们屏住呼吸,伸长脖子,热切的目光越过遍地残肢鲜血,凝聚在骑士们高高举起的□□上,近了,近了,就快要—— 十数名骑士毫无征兆地一头栽倒,像折倒的麦草,然后又是一批,然后又一批,又一批…… 铠甲包裹的肉躯并不比无助的士兵受更多的庇护。法术障壁后的众人怔怔地看着远方那此方镜像一般的场面。 完了。 他们完了。 曾经的城墙边缘,死水般的寂静包裹着凝视战场的众人。受命于不同主人的公开间谍们已经找不到语言和理智。 伯爵败了。这是彻底的,没有任何挽回余地的,非人力所能扭转的惨败。 一百五十人对阵五千人是这样的结果。在今日之前,谁能相信?谁敢相信? 但他们又怎能不信? 残阳挂在天边,成百上千的玛希城居民在外邦人的引导下进入战场,沉默地收殓遍布各处的尸体。一些人由于剧烈的呕吐和其他的失态行为退出队伍,得到外邦人首肯的他们如蒙大赦,飞一般地奔向向他们敞开环抱的城市,但也有少数人在边缘的地方缓下脚步,再度回头看向那片血腥之地。 坐骑的尸体被放在一边,死去的人被抬到空地上,一具一具地整齐排列起来,穿着白衣的外邦人跪在地上为他们整理遗容。天空闪烁着繁星,星光同余晖在这片安静的战场上汇聚,钢铁怪物的咆哮已经止息,这些巨大森冷的人造物在大地上围成了一个半圆,圆中是一个水泡般的法阵,和躲在法阵后瑟瑟发抖的残兵败勇。一百五十名外邦人站在法阵前,他们有男有女,穿着同样的服装,举着同样的武器,用同样冷漠的目光注视着最后的负隅顽抗者。 一个高大的男人从他们之中走了出来,他来到法阵前,看着障壁后那个被围在众人之间,发须凌乱,眼神绝望又疯狂的老人。 这个俊美到非真实的男人举起手来,屈指在障壁上不紧不慢地敲了三下。 法阵挣扎着发出最后的光芒,然后熄灭了,几名法师吐着血委顿下去。穿过原野的风无阻无碍地吹过来,外邦人们一拥而上。 抵抗微乎其微,就像火堆的余烬。 371|疯狂的外邦人 mfbl.info新笔趣阁 www.mfbl.info,最快更新随身带着淘宝去异界最新章节! 这场战争是准备得如此之久, 场面又是如此之大,从开始到结束却快得毫无真实感, 许多人在次日醒来仍觉身在梦中, 然而当他们放眼望去,外邦人已经将那些屠杀了千百人的钢铁怪物重新投入田间, 像驱使牛马一样驱使它们劳作。 唯有那片浸润鲜血的土地上飘荡的燃烧尸体的黑烟, 和玛希城某处俘虏们连绵的痛楚呻吟, 这些景象和声音提醒着人们事实已经发生, 结果就在眼前。 这近于完美的胜利确实值得庆祝, 但那些兄弟盟和姐妹会成员之外的居民感受却有些复杂。诚实地, 他们也不希望一个残酷贪婪的贵族成为他们的主人, 但外邦人手段是如此狂暴, 获胜是如此轻易,对待战争的态度又是如此平淡……总而言之,经此一役, 外邦人完全确立了他们作为城市新统治者的地位, 很快就有一些人携家带口,带着外邦人还给他们的财富,像逃离地狱一样逃出大敞的城门。 像巨石入水激起的波浪, 这场战争的过程及结局将迅速传开, 传闻的翅膀将越过荒芜的田野,干裂的道路,在无数人心中引起震荡的回响。 作为在这场战争中差不多是唯一的,至少比某个扭到脚的小伙子严重的多的伤员, 博拉维得到了不错的治疗,虽然医护人员并不能给他明确的保证。以他所作所为要冒的风险来说,他既没有被伯爵当面弄死,机枪屠杀中他躺在法师撑起的龟壳背后,没有被四处乱飞的流弹打死,也没有被狂奔的溃兵踩死,一群快要吓疯的前玛希城上层人物紧紧把他裹在中间,战后像献宝一样把他还给了他的同伴……勉勉强强也算得上运气不错了。 他自告奋勇去同伯爵面对面,最后寻求一点以缓和的方式来替代战争的可能,这种勇敢行为从动机来说颇为感人,就结果来说也颇为感人。朋友和同事流水般来到病房,在护理人员“你们是来探望的还是来看笑话的?”的叹息中,给他带来各样的慰问品和新鲜事和各种花式的嘲笑。得益于这种体贴的热闹,博拉维为才不至于过度沉溺于羞耻感和悔恨。 他在同劳博德城主面谈后提出了这个想法,当时已经被警告过可能面临的危险,他也确实有付出性命的准备。只是当丧命的危机和躯壳的痛苦一起压过来时,他还是感到了恐惧和愤怒,并回忆起了那些压在心底的仇恨。这些激烈的情绪来自人性难以克服的弱点,使得他在一个时刻内完全忘记了自己的职责,真心实意地去诅咒那些愚昧残暴的敌人,为他们即将遭遇的灾难幸灾乐祸,这有负他从术师那得到的教导,所以他感到羞耻。而这样严重的伤势,又将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让他无法全心工作,至于有可能残疾…… 来病房的新开拓支队负责人低着头,一根手指戳了戳他的膝盖,说:“能走,能跑。别干重活,可能阴天腿疼。” 然后恐惧就消失了。 阿托利亚是在第三天的早上来的,他看起来仍然不太适应现在的男孩身份,毕竟他曾经是一个被计划送给某个大人物的礼物,对他私生子的身份来说,不算很坏的前途,只是命运有时像迷雾中的交叉小路,玛希城剧变后,这个私生子一下子变成了那位父亲的精神支柱。因为外邦人不在乎他是一个细作,他的老师——就是博拉维——仍然认可他是他的学生,以他们教导这些孩子的付出来说,外邦人应当不会因为他们不得已犯的错而随便舍弃自己的传承者,而作为学生所属的家族及其家人,也应当能够得到一些性命和尊严上的宽容…… 阿托利亚没有说他来时被寄予了什么样的期望,他对博拉维的关心也是真诚的,得知他不久后就能再站起来,这个单薄的少年终于露出了一个没有阴霾的笑容。 博拉维摸了摸他的头。 被激起的父爱让他觉得自己的选择似乎还是有意义的,但在面对另一个人时,这种心情迅速变质成了一种难以言述。 “你的选择才是对的。”他的表兄沃特兰握着他的手,用发自肺腑的喜悦对他说,“原来他们竟果真如此强大——你选择了一个多么好的东家啊!” 他看着博拉维的伤腿,那眼神甜蜜喜悦,好像看到的是一段金光闪闪的战功,连博拉维对自我的辛辣评判在他看来也不过谦逊之词。忍耐一段时间后,博拉维不得不把这位头脑发昏的亲戚请出去。 偏见往往不是因为对事物的了解不足,而是人总会本能地从自身利益出发,希望万事万物都能纳入自己熟悉的那套秩序。所以那些始终不肯正眼去看“外邦人”也并未因为这场战争改变偏见,只是这种偏见长出了一层恐怖的尖刺,扎得许多人难受起来。 他们听到消息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站起来大叫“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但没过多久,那些出于本能的不置信在一波又一波逃离玛希城的亲历者冲击下,越来越摇摇欲坠。散播恐惧的人有逃出生天的败军,也有曾经体面的有产者,还有饱受压迫的虔诚修士,他们回忆起怪物般的外邦人和外邦人的怪物时,那种神情和语气绝无可能作假,他们叙述的内容虽然在语言上略有不同,描述的事实却基本一致,何况那些在玛希城待得更久的公开间谍们很快就送来了更详尽、更可怕的消息。 他们甚至送回来两个小指头大小的金属圆壳,那些去收尸的玛希城居民在战场上捡到它们之后并未全部上交,间谍们得以斥资买下这份战争的证物。虽然天赋者们依旧未能在上面检测到多少有用的东西,只有一些最表面的结论——成批制造它们需要的技艺无法想象之类,但已经足够说明一些让人不想面对的事实。 是什么样的力量推动这样小而轻的金属,在百步之外撕碎人的肢体? 外邦人为什么能让数以百计的人拥有这样的力量? 如果这些有名有姓的人愿意反省,还有一个很早就该提出的问题:富有总是依附着强大生存的,那么如此富裕、和善、慷慨(得活像冤大头)的外邦人,他们的力量是不是也同他们的财富相称?——所以,又是什么原因导致在此之前,几乎没有人去想这个问题?难道还要归咎于是外邦人不肯向所有人展示他们的实力? 反正伯爵不是因为轻敌失败的。 接受这场战争的结果后,被震慑的不仅仅是对玛希城的外邦人不怀好意过的领主和城市,还有那些始终对外邦人抱有疑虑的平民们。微妙的是,在各种吓人的传说中,一些河港悄悄地向白船让出了非常宽敞的泊位,乘客的数量也从寥寥无几迅速恢复从前,并有稳定增长,来自不同地域的行商们悄声谈论着关于战争的种种话题,其中他们最为关心,也最最要紧的是,在获得这样重大的胜利后,外邦人还会不会继续坚持他们的价格和商业道德? 由于战争的迅速结束,玛希城的贸易市场也很快恢复如常,实际上,即便是战事当日,外邦人也没有关闭他们的店铺,他们对自己的胜利是如此坚信,而他们的力量也足以支撑这种自信,所以并不意外但又确实不在一些人意料之内的,外邦人在获胜后仍旧维持了他们低廉的物价。无论在传闻中他们是什么样的恶魔,贸易商对利润始终是诚实的,通行河道的白船上,乘客越来越多,何况在这个时期去同外邦人交易,还有一个充满吸引力的理由,那就是能够在玛希城外的田野上见到那传说中的战争怪物。 虽然在战斗结束的次日,它们又从凶残的战争怪物变回了驯服的金属驭兽,毫无怨言地为人类耕作土地,但正因为在两种身份间的自如转换,令无知的人们对它们有了更多灵性的想象。以至于在一日的劳作开始前,有许多人会特地来到停放炼金造物的空地前,在外邦人看守者的同意后,用手摸一摸那贴着泥壳绞着草茎的钢牙铁齿,完成了这个仪式才赶去自己所属的工地。而那些被分配到田间工作的农民和市民更是毫不掩饰对它们的恐惧和崇拜,城墙被外邦人摧毁后,战争的过程便无遮无掩地展示在所有人面前,被吓破了胆,这是有的,但是那种无法理喻的、凶残暴虐的纯粹强大,完全从心灵上征服了另一群人。 客观来说,这很有利于驱使他们更加卖力地劳作,不过“外邦人”们并不满足于此。 博拉维艰难地争取到了一个新岗位,可以坐着轮椅上班,还有一个助手——他的表兄跟随。后者用自己的方式理解了他急切的心情,在沃特尔看来,在每个人都有无数的活要干的时候,哪怕他是个伤员,也不能让自己看起来太悠闲。 在新工作开始前,这位表兄还有一番感叹,“所以我绝不能跟着主教离开,否则我一定会死。”他对博拉维说,“他们非常非常地需要一个打开外邦人秘密的入口,再次也可以让我胡说几句话,把失败的罪过算到哪个倒霉蛋头上,最次最次,他们还需要一个替罪羊,用我们的性命安抚他们无能的怒火。” “您的决定真是太明智了,那些逃走的傻瓜真是毫无远见。”博拉维没有一点真心地吹捧他,然后问,“你觉得这活你能干得来吗?” “我不认为这会有多难。”沃特兰说,“虽然我讨厌那些外来户。” 博拉维看了他一眼。 “除了你们这些外邦人。”沃特兰说。 玛希城的城墙在一段段地消失,剩下一扇约等于无的城门,用它敞开的姿态表达外邦人对迁居者的态度。很多在战前逃亡的人想回来,如今大约没有几个领主敢说他们比外邦人更能庇护自己的子民了,何况离开玛希城的生存是如此艰难:很多城镇和村庄拒绝拒绝接受新的人口,一旦得知他们来自玛希城,食物和饮水的价格至少要涨三倍——不是因为对外邦人的痛恨,实际上,他们中的许多人对那些“异端的外邦人”是算得上感谢的,可是你们这些逃走的人跟外邦人已经不是一伙的,又肯定很有钱,为什么不能对我们这些穷苦人大方一点呢? 甚至这些临近地区的人们比逃亡者还要早一步得到胜利的消息,在逃亡者还在忧虑领主们是否会联合起来消灭异端,为伯爵取回公道的时候,村庄里的年轻人已经悄悄打好了包裹,约定了暗号,在某个不为领主的耳目所知的时刻离开他们生长的地方,三五成群,像涓滴细流,同那些从更远处来,被饥饿,瘟疫和严苛的盘剥逼迫得背井离乡的人们汇聚成川,一同充满希望地奔向那座正在光明中升起的城市。 虽然传闻中,那些不知来自何方的异端做了许多亵渎之事(虽然具体是什么也不太清楚),虽然据说外邦人只讲利益,不讲一点传统规矩,还听说他们外表丑陋,内心没有一点美德,这些不归顺的异端如此邪恶,说不定还在暗地里偷里吃小孩的肉……等等等等。所以那些高贵的大人物们从来只使用外邦人生产的商品,却从不接纳、认可,给予他们任何一个人亲吻自己鞋子的机会——但,呸! 如果没有外邦人,那老爷们说的永远是对的,但外邦人来了。不仅来了,他们还要留下来,建设自己的城市,所以外邦人需要人。在这片被炎热和干旱鞭笞的土地上,只有外邦人的城市不拒绝任何人,无论他们来自何方,曾经是谁。由于前一任城主已经病倒,所以书记官和所有的体面人都跑了,外邦人却仍不满足,还驱逐了一位可敬的主教和他无辜的教士们,教堂变成了空壳……总而言之,在这座已经堕落的城市里,由于外邦人种种不可理喻的“自绝于文明世界”的行为,他们是没有“令人安心的”人身契约——所谓卖身契的。当然,他们有很多被蛊惑着向异教徒出卖了灵魂的严厉监工。 可要是没有这种东西,那才真的让人不安呢。 而对“外邦人”们来说,在城市建设工程正式展开的时候,这些流入人口是不能立刻分配工作的,隔离期结束前需要有人引导他们适应新的生活习惯,教导一些基础的劳作技能,这不是一个轻松的岗位。 沃特兰抱着一摞纸册,看着远处那群与乞丐无异的外来户,和直面这些脏兮兮、乱蓬蓬、臭烘烘的工作组中一个纤细的背影,作为一个男孩子,阿托利亚夹在这样一个几乎全是女性的小组中真是一点都不奇怪。 “他赎罪的心可真坚决。”沃特兰赞赏道,“虽然现在是个娘娘腔,就凭这份决心,他以后也肯定会长成一个男子汉。” 博拉维张了张嘴,然后决定还是闭上。 沃特兰收回视线,低头看向自己的表弟,“话又说回来,我觉得你们简直是在发疯……为什么要对这些一无所有的人如此用心?很多教士手中未必有一本书,你们却要把这些——”他托了托怀里的文本,“像什么随随便便的玩意一样送到他们手中,只为他们尽快学会你们的规矩。如果你们对待别人也是这样的真诚,他们又怎么会这样地憎恨你们?难道因为他们不像这些无处可去的下等人,肯听从你们的驱使劳作?” “如果你说的‘他们’是那些逃跑的‘体面人’,我们已经足够真诚……”博拉维停顿一下,然后叹了口气,“算了。你以后会明白的,至少我希望你能明白。” 他用手转动轮椅,“至于现在,我希望能先把活干好。” 那些远道而来的外来户们几乎只有一个期盼,就是在这里生存下去,所以他们对这座城市的新统治者是信赖和敬畏的,这种信赖和敬畏在见到那些面容严肃的引领者时被进一步加深,虽然那些人多是女性,手中也没有拿着鞭子,但统一颜色、统一制式的服装本身就意味着强力的秩序,而秩序是由财力和武力保证的。当饥渴交加的外来者们艰难跋涉,终于抵达他们的目的地,见到这样一群面容严肃的引领者时,本能就会让他们作出顺服的样子。 首先,他们会得到一大杯加盐的清水,饮下这杯水就表示他们愿意成为城市的居民,为建设和保护这座城市奉献自己的力量。然后那个盛水的美丽杯子就属于他们了,杯身上不褪色的黑色花纹对应着他们在这座城市的身份,在此之后,除了他们自己带来的,他们使用的绝大多数东西上都会有这样的花样。接着这群战战兢兢捧着杯子的人将被带去修剪须发,男女老幼都剃成光头,头发扔进火堆,这一部分工作会比较艰难;然后他们的指甲也要被人抓着修剪到最短,用一种带着香味的坚硬油脂在流动的清水下把手洗出原本的肤色,再然后用这双干净的手接过外邦人的面包拼命吞咽;当最后一个人吃完他的食物,他们又会被带走,分成男女两个部分,带着那块抓不牢的油脂进入一条湿漉漉的小巷,脱掉所有的衣服放入墙洞,在惊叫中接受在来自屋顶水池的雨幕洗礼;他们要清洁自己的身体直到所有油脂都用完,才能被允许离开这个澡堂,而墙洞里的衣服早已被拿走,外邦人会给每个光溜溜走出去的人发一套柔软的新衣,至于那些被摆到地上的旧衣,如果没有什么需要留下的东西,火堆也是它们的归宿。 通过这样一套强制、仔细到了骨子里的仪式,外来者同他们的过去作了最彻底的告别。 接下来才是博拉维他们的工作。 相较之下,他们可以不用面对爬着虱子的头发,塞满黑泥的指甲和熏人欲呕的体味,人口市场的老伙计再挑剔,也要说这群牲口已经被打理得足够体面了,在把他们赶进棚户小屋前,博拉维他们应该拿出来的是烙铁和刺鞭,给这群被伺候得已经有些飘飘然的“新来的”紧一紧皮。没有什么能比痛苦能更快地教人听懂命令,而且照过往经验,适当的虐待能更好地培养奴隶的忠诚。 博拉维们既无必要让这些自愿的奴隶在木墩上坐下,也无必要将印着彩画的小册子放到每一个人膝上,并在随后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这群来自不同地方,说着不同方言的男人女人,老人孩子,农民、奴隶和逃亡者,他们应当如何在这座城市生活,更无必要、完全是毫无必要地对这群愚昧的投奔者说: “一群聪明的、有力的、非凡的建设者在令这片土地重生,你们将、也必将成为这样的建设者。” “外邦人疯了。” 一名贵族说,他他站在明亮的玻璃窗前,像在咀嚼每一个字一样地说,“更疯狂的是,他们看起来能够做到。” 他的同伴来到他身旁,同他一起看向窗外的城市,或者曾经被称为城市的地方。他们不止一次来过这个城市,在同一个房间眺望过一样的景象,那些时候从这扇窗看到的玛希城普普通通,和别的城市并无太大不同,外邦人做了那样多的事,也不过是改变了一条街道,虽然这条街道假以时日经营,也许有可能变成这座城市的另一个中心,但那会是一个相对漫长的过程。 那个时候没有人想过外邦人的野心会有多大,而他们践行自己的目的时,又是多么地迅速和坚决。 消灭了伯爵的大军后,玛希城也被外邦人完全地、彻底消灭了,如今在它的尸体上,一个无与伦比的怪物正在孕育。 372|命运之子 mfbl.info新笔趣阁 www.mfbl.info,最快更新随身带着淘宝去异界最新章节! 向左边看, 砖窑的烟囱冒出滚滚浓烟,草盖下的泥砖简直一望无边;向右边看, 钢铁的怪物蠕行大道, 以非人之力行种种人事;向前看,在这座唯一被保留的旅馆对面, 旧有的店铺门面消失无踪, 在新的地基上, 砖石垒造的建筑框架已见雏形, 在充足的物料供应下, 也许只要一个月就会有一排新建筑拔地而起, 同与这座旅馆比肩;越过棋盘格一样的地块看向远方, 那些像野草一样迅速生长起来的茅棚是给那些本地居民和外来户临时的居处, 外邦人向那些献上容身之所的市民承诺,夏季结束前每个人都能搬进新的坚固住所;背后的港口又传来了响亮的长笛,那是又一艘或者又一批新的白船来港, 日复一日, 这些来自外邦人巢穴的无穷物资像洪水一样倾泻到这座城市,稍稍想象一下它们代表的财富就令人窒息,那些拼命争取交易额度的商人带来的流水与之相比, 不过九牛一毛…… 而他们对人口的贪婪亦是毫无节制, 借由当初那场瘟疫及这场战争建立的名声,外邦人至少吸收了三分之一玛希城居民之多的外来人口。显而易见地,这对他们来说还远远不够,他们甚至要求贸易者传播招纳人口的消息, 除了为此出让利益,他们还承诺会增加新的航班,在那些比较友好的港口接应那些可能的移民。从外邦人的一贯行事来看,这份其实没有人要求过的承诺很快就会变成现实。 至于这么做可能招致的不满和抗议,那位负责所有交易事务的前任外邦人首领耐心地说:“没关系,我们会一个地方一个地方地慢慢谈,我们相信,时间也会为我们证明,这种做法对大多数人都是很好的。” 这些话在血的教训之前,是引人发笑的痴心妄想,在那场一日之间就令一个诸侯实质消亡的战事之后,就变成了令人发毛的笑里藏刀——大河上下,没有哪个单独的领主有足够的财力与人力再凑出一支几千人的军队,外邦人面对伯爵的精兵强将都能以百当千,何况他们那还有点自知之明的乌合之众?一艘白船最少能装下三百人,当外邦人去“请求”他们开放港口时,有几个人能说出那个“不”呢? 至于外邦人的胃口如此之大,他们是不是真能吞得下,看看现在的玛希城,似乎是一个不需要外人操心的问题。外邦人不是在重建一座城市,他们几乎、简直、完全就是在打造一个帝国。至于那些摆在表面上的借口,说他们为了挽救一场深重灾难之类的,如今谁会相信?谁敢相信? 即使所有人都不相信,如今谁又能阻止他们? 贵族低声问:“伯爵如今在哪儿?” “在我们脚下,一个小房间。”他的同伴说。 贵族喃喃:“他果然在这儿。” 玛希城被拆得十分彻底,监牢据说现在被改成了积粪池,他们这些以交易为由入住的人虽然也能走动,但如今的城市已经变成了一个巨大工地,做什么都一览无遗,倘若他们形迹可疑,不仅兄弟盟姐妹会那些外邦人的忠实耳目,那些为一句允诺就向外邦人奉献一切的城市居民也会注意到他们。此外,以常理来说,外邦人不太可能将这位身份高贵的俘虏囚禁在贫民的混居地,那么剩下的选择就不多了。 贵族的同伴,那个只有穿着体面的土匪头子说:“不论那位大人如今心情的话,住在那样一个光线明亮,床铺整洁,还有定时三餐的地方,倒也算得上舒适。只是连那些没能用死亡尽忠的受伤士兵都被治好了,然后放走了,外邦人却还不来同他谈判,商议一下赎金的问题,伯爵大人显然是相当地困惑和愤怒哪。” “外邦人习惯用伪善的行为来邀买人心,自然不敢大开杀戒,他们人手有限,爪牙又未必忠诚,也控制不了那么多的俘虏。当初获胜的时候,他们不是也没有去追杀那些溃败的军队吗。”贵族说,“他们可能是还没有想好价格,所以不知如何对待他。” “依您所言,外邦人好像一个手握宝器的新手骑士,就算打败了他的对手,也还是个初出茅庐的傻瓜。” 贵族哼了一声,低声说:“神明暂时被蒙蔽了眼睛,竟让这些怪物得到了力量。” 土匪头子勾了勾嘴角。 “如果他们开价,谁来付?”他问。 “伯爵的积淀十分丰厚。”贵族说。 “如果外邦人是以自己财富为标准来提出赎金……” “他们没这么愚蠢。”贵族打断他。 “……那可就没几个人付得起了。”土匪头子慢吞吞地说完了他想说的话,“至于愚蠢,外邦人确实没干过啥聪明事,可他们就是这样不聪明地得到了一座城市,然后人们投奔这里像鹿寻找水源。我还听说伯爵为了这场战争掏尽老底,指望从外邦人的尸体上榨出丰厚油水?可惜他看中的肥羊牙尖嘴又利,比铁还要硬,比刀还要利……” “闭嘴。”贵族冷冷地说,“这不是你该关心的事。” 土匪头子哦了一声,阴阳怪气地说:“是,大人。” 贵族又看了他一眼,用下巴指向不远处的桌子,土匪头子走过去,拿起那个皮袋,拉开绳子往里面看了一眼,然后又是一眼。 “哇哦。”这位臭名昭著的土匪紧紧系上袋口,一边往怀里塞一边说,“金拉永远都是这么美丽,我愿意为她付出一切包括我的生命。另外,您果真是一位慷慨的雇主,我可以原谅您的不识时务了。” “这只是定金。”贵族并不生气,“把伯爵送到河边之后,你们就能拿到所有剩下的钱。” 土匪首领回头看向他,“所以,困难的只是我们怎么把伯爵从旅馆带出去是吗?” 贵族说:“你们干这个难道不是行家吗?用你们自己的脑子,别只想坐享其成。如果你们干得漂亮,事成之后,我可以考虑为你们请求一张赦免令。”威逼利诱之后,他紧紧盯着对面眼神粗野的男人,“记住,伯爵非常,非常地重要,他是唯一一个同外邦人正面战斗过,了解他们的武器和力量的人,我们需要他。不要相信外邦人的迷魂计,他们营造出来的繁荣都是假象,放任他们继续扩张才是不可想象的灾难,我们需要一切力量来对付他们,包括你这样的人,你明白吗?” 土匪头子定定看了他一会,然后笑了起来。 “那是当然,大人。”他说 一天后,一位客人结算了房费,他的商队带着货物离开了玛希城。一位行商在城里闲逛了两天,然后对交易部门负责人说:“我要见你们的新头领。” 那个中年男人在桌子后抬头看他,“哦?您有什么话需要我代传吗?” 那位铜色皮肤的行商笑着说:“有人想要在旅馆内纵火。” “为了那位伯爵,是吗?”负责人问。 行商眨了眨眼睛,“看来这已经不是新鲜消息了,但我还知道一点别的。” “其实……这个消息对我们来说还算新鲜。”负责人说。 行商高兴地笑了起来,“那可真是太好了。那么,这些我冒着生命危险得到的消息,能不能换来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回报呢?” 负责人沉吟片刻,“既然如此……” 然后安萨路走在了路上。 初升的太阳火辣辣地烤着他的后背,汗水沿着他的脊柱往下淌,碾得像石头一样硬的砂土大道和满是干白泥土的视野让人产生了一种错觉,他仿佛又回到了旱季的荒原,只是与那个死寂的世界不同,这片荒凉的区域到处是人力改造后的新鲜痕迹。当安萨路看向四周,在道边一面又一面的黑漆木牌背后,除了砖石木料堆积成山,还有许许多多的人趁着早上的日头还能忍受时在拼命干活。这些工人穿的细麻服装虽然又新又结实,看起来还是灰扑扑的,头上的草帽又显得有些太鲜亮了,活像一群群聚集在食物边上的石蚁。不断有马牵牛拉的运料车从这位即将出卖雇主的大盗身边经过,每个人似乎都只关心自己的活儿,他们会看安萨路几眼,但不会问他是谁,在这儿干什么。偶尔能在路上看见新鲜的牲畜粪便,但很快就会被人铲进灰车里。 作为在黑暗世界也算有点名声的人,安萨路不敢吹嘘自己是多么地见多识广,但毫无疑问,外邦人在哪儿都是令人瞩目的奇葩。就好比他现在见到的,他们连建设城市的方式都十分地……非同一般。 那些以相等距离插在路边的木牌上的文字,既不是宣扬异端信仰的颂文,也不是控制人心的咒语,外邦人用两种语言,标注那些用笔直沟壑割开的地块的次序,它们将被建作何种用途,由哪只工匠队伍负责,队伍的领头人是谁谁,这支队伍里有多少人手,他们的名字又是什么……那些用石笔写了今日工序的牌子上挂着一个箱子般的皮袋,里面装着每个在外邦人治下的人都必须领取的纸册,纸册的前一半是印刷的识字画,后一半几乎都是空白的表格,工匠领队每天都要在这些表格用特制的笔画下标记,作为他的队伍成员完成了工作的记录,然后这些纸册上记录的、被称为“工分”的数字,会在两天天或者几天内被领队兑现成票据,工人和他们的家属可以拿着这些色彩斑斓的纸票去食堂,去布店,去杂货铺子,去外邦人的任何一家店铺兑换他们需要的东西。 想当初为了合情合法地把外邦人干掉,可是有人非常细致地为他们规划了许多有说服力的罪名,比如私自铸币这样富于技巧和周转余地的,不过更多的人觉得并无必要,“异端”一字已经足以解释任何事情。虽然外邦人并不在乎他们的理由。在战争以一种不在预期内的方式结束后,让人有些意外的是,明明手中掌握的财富已多如泥沙,作为胜利者的外邦人却要用这种看起来有些麻烦的办法替换正常的货币。 他们其实不禁止一般的钱币流通,也有专门的场所给人进行纸票和金属货币的单向兑换,但那个小小的兑换柜台只短暂地兴旺了两天就被人们冷落了,因为人们发现同样的钱币和纸票,后者能换到的物品比前者要多得多。纵然有商人诱惑过一些人用纸票弄来商品倒卖,然而在外邦人明显经过精心计算的交换比例下,这种做法对商人们有好处,对付出纸票的人来说却得不偿失,就算确实有一些仍惦记着自己的家园,谨慎地对想要积蓄一点家财傍身的人,对近乎一无所有来到这座城市他们来说,那些盐、糖、火石、布匹、农具……都比单纯的金钱有价值。 所有的忠诚都建立在利益之上。安萨路从未见过,也从未想过竟有这样的统治者,他们竟能这样快,而且这样彻底地控制自己的臣民,并且某种意义来说,他们几乎是一文不花,就让人不能脱离他们生存。虽然外邦人做得还不够彻底,当年他们还看上去很无害地经营旅馆时就有许多人提出过要求,他们也完全有能力在这里弄出几个销金窟来回收他们的投入,那样可以连那点替代货币的物资都不必付出,但外邦人好像是什么特别禁欲的教派的修行者,严守某种无名律条,始终不越雷池一步。 但外邦人并非没有欲望。实际上,他们的欲望大得能吓死人,任何人只要看一眼这座城市就能知道。 安萨路不是径直从旅馆走来,他离开旅馆后是先绕到东方,从碎石瓦砾的边缘重新进入城市,沿着被修整过的道路穿过城区,他一路看过来。在他的这双利眼中,城东的移民区是一锅还未烧开的混汤,外来户、本地人、外邦人互相间杂,就像不同颜色的豆子,界限既混乱又清晰;在城中的生活区,外来户跟随本地人,本地人服从外邦人,外邦人管理和教育所有人,这些人一同吃饭,工作,生活,层次分明,行动有序,如果不论他们言行粗鲁,许多人每日钻营为的不过是用体力换取食物和享受,看起来几乎都有些学院的样子了;再然后,生活的景象渐渐被单调、规律、繁重的劳动取代了。 安萨路走了这么远的路,竟没见过几个闲人,数以千计的工匠同苦力散布在广阔的工地上,看起来竟不比布施粥里的麦粒更稠密,人人各司其职,围绕着各种巨大的机械造物忙忙碌碌,即使有几个在别人干活的时候在一旁休息的人,从体貌来看既不是外邦人,从臂膀上的色章看也不是领头人或者熟练工匠,他们应当只是发了暑热或者受了些轻伤的普通人。安萨路没有找到传说中那些凶神恶煞的监工。 工程的进度很快。越是向西,越是能感觉到外邦人规划的宏伟,在足以让五辆马车并行驰骋的主道两侧,宽广的地基打得又深又稳,能把一个人站着埋下去,匠人正在搅拌砂浆,刀砍斧劈一样方正的砖块在旁边堆积如山,一些地基上已经筑起了半人高的矮墙,墙壁越来越高,砖柱也从无到有,如林矗立,他行走其间,如同走过一片神殿,只是这里既无象征,又无装饰的纹样,只有一组又一组忙忙碌碌的工匠。看他们纯熟干练的模样,只是匆匆走过的话,已经很难分出他们是外邦人、本地人还是外来户了,虽然本地人和外来户在这个区域里的数量仍然稀少少。毕竟外邦人放开手脚,照自己的心意来改造这片土地的时间也不过这么点。 然后安萨路终于走出了城市。 越过已经消失的城墙界限,辽阔的大地在他眼前展开,令人自觉个体的渺小。他见到的不是原野,原野不能给他这样的感性,他看到的是一片田野。在过去,这里也是一片田野,差别在于它曾经就像儿童不得法勾画的沙盘,是愚昧的人类竭尽所能向自然争取的有限生机,如今一双巨手抹平了过去挣扎的痕迹,在这片尽头已经远得模糊的田野上,所有地形的起伏都消失了,杂草,灌木和树木也消失了,人力配合着钢铁巨兽在这幅巨大画卷上反复梳理,铁犁头将地下的褐色泥土翻出地面,石头被撬起,刨出,筛走,干硬的泥块被打得粉碎,土地仿佛变成了一大块疏松的点心,一道道笔直的田垄是它细腻的纹理,而那些深深、深深的沟渠,正在静静等待着填入清凉的蜜浆。 人力之伟竟能至此! 安萨路原地驻足片刻,又回头看看自己刚刚走过的地方,才继续向前走。在最近的一个大草棚下,他向守候在那的外邦人出示了交易负责人的手书,然后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消息,喝下几大杯淡盐水,又灌满水袋后,他依照指引向布伯河的方向去。 丰盈的情绪在他的血管中鼓荡,他的期待如这阳光一样热烈。在某个年纪之后,安萨路已经很久不曾有过这样积极的情感了。 玛希城剧变是在某个人来到之后开始的。至少在那个交易负责人还代表着“外邦人”这个名字的时候,无一人能预见今日的翻天覆地,虽然外邦人总有出人意表之举,但那大多是技艺及其行事方式给人带来的惊奇,事物的发展大抵仍是人们能够理解的,然后一夜之间野马脱缰,一切都失去了控制。如今的“外邦人”不仅换掉了壳子,也换掉了灵魂,向世人展露出他们和善外表下的狰狞本质。让人不敢置信,一个疑似遗族的男人竟是外邦人的首领,他来之前籍籍无名,他来之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践踏法律,无视公理”,“丧心病狂”把玛希城的统治者和管理者像家畜一样塞进牢房(这些体面人可是把市政厅弄得一塌糊涂);之后更是指挥不到二百人将一支也曾有赫赫威名的军队打得完全崩溃,法术和战术在他面前没有起一点作用,一个黄昏就杀死超过一千人,宛如暴君;而如今,他将曾有良好风貌的城市夷为平地,然后在它的废墟上“劳民伤财”,大兴土木—— 他倘若不是一个非人意志伸出来的独裁之手,就是一位命运之子。 安萨路沿着笔直的水渠前进。田野空旷的景象是单调的,因为外邦人整理出了这样多的土地,却还没有在上面种植任何东西,任谁都知道,这个时节播种已经太迟了。外邦人却有条不紊,他们也确实不必太着急,在他们那些轰隆作响的钢铁怪物,以及吓死人的财富面前,至少干旱这个对农事来说最要命的问题是能够应付的。他步下岸边阶梯,走在沟底,脚下地面平坦坚硬,不见一条接缝,他向左向右,再向上看,身处其中,才更能感受外邦人不声不响完成的,是一个什么样的工程。被两岸斜坡切出来的这条渠道宽阔得足以容纳马车驰骋,简直算得上人造的河流了,当然它还不算很长,可是想想外邦人完成它的时间,而与此同时,背后城市的建设正一日千里—— 外邦人以这般方式展现出来的力量,比任何禁咒都令人战栗,然而玛希城外的世界仍在自己的短视及偏见中挣扎,不知何时才能正视这些异端的侵略者……安萨路一边愉悦地思考,一边继续向前,直到他看到水渠尽头挤挤攘攘的人群。 有人也看到了他。那些人把安萨路叫上去,询问他的身份及来意,安萨路一边回答一边转动视线,毫不费力地,他几乎是立即找到了他想见的。 首先,那个人个头很高,其次,那头醒目的黑发,再次,安萨路既没见过,也没想过人类居然能长成这个模样。以男人的眼光来看,对方的身板不算特别厚实,面容又过于年轻俊美,缺乏岁月的威严,但在出于某种心态的吹毛求疵后,安萨路的生死直觉同他轻声细语:此人危险。 极度危险。 那名外邦人的新领袖正在同人交谈,安萨路的注视落到他侧脸的时候,对方恍若未觉,连眼睫都不曾颤动,但在这样炎热的天气里,安萨路脖子后面的汗毛无声竖了起来。 他发现我了。 那些贵族说,如果我能把这家伙干掉,就给我一个爵位。 安萨路带着笑容挤过人群,那位新领袖偏头看了他一眼,结束了对话,安萨路来到他的面前。 “日安,阁下。”安萨路说,他抬起手来,袖口露出一截银光,“初次见面,我来这里,有一事要向您说明——” 他一抖手腕,手指弹动间,匕首、刀片、吹箭、毒针、迷石粉噼里啪啦落了一地,在旁人的惊疑声中,年轻的新领袖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地面。 “——有人重金悬赏您的性命。”安萨路说。 他期待着对方的回应,他看到对面年轻的命运之子抬起一只手,往下压了压,转过头去。 一阵欢呼在前方爆发,连安萨路也不由自主地分心过去,他看到人们拥在渠边,层层叠叠地扒着壁墙引颈张望,听到哗啦啦的水声由远及近,白色水浪翻涌,奔腾而至,呼啸而过,清凉水汽扑面而来,青绿的水线贴着渠岸一点点升起,他看了这幅景象一会儿,然后他听到对面的人问: “然后呢?” 373|种地日常 mfbl.info新笔趣阁 www.mfbl.info,最快更新随身带着淘宝去异界最新章节! “我想加入你们。” 他对那位年轻的领袖说。 然后对方点了点头, “好的。” 于是接下来…… 又是一个清晨来到。 安萨路睁着眼睛,定定看着还泛着青绿的棚顶, 直到起床的钟声传入棚中, 他才懒洋洋地和棚子里的其他人一块爬起来。他们打着呵欠,挠着肚皮, 抓着耳朵, 一个个走到屋外, 对着檐下的一个木桶拉开裤绳, 在淅淅沥沥的放水声中, 安萨路想着今天的早餐。 天气还是很热, 多人混居的草屋也远远不如旅舍的房间舒适, 但也不算难以忍耐, 就安萨路睡过的地方来说,这些草棚既通风,又没啥虫子, 同住人大抵身体健康, 每天洗澡换衣,连外面的尿桶都要日日倾倒洗刷,比起山洞、草窝、牲口棚、露天原野和树杈子之类, 岂止是不差, 在个人的一些琐事上,甚至能比肩老爷们的一些享受了。虽然洗澡不是所有人都喜欢,但水很清凉,又有专人来清洗和修补衣裳, 回到草棚,打开水罐,就能见到清澈无比的净水——外邦人不仅去掉了水中的泥沙和微虫,还坚持将水煮沸之后才给人饮用,虽然总有人觉得外邦人什么事儿都麻烦,但干这些费力活的人既能拿到报酬,喝水的人又只劳拿起杯子伸出手,最重要的是,腹痛确实少了。 腹痛少了,人就能吃得更多。哎,说起外邦人有什么能让人死心塌地的地方,首先的、毫无疑问、无人能比的,就是他们的食物。 第一,他们慷慨,十分地慷慨。吃饱这种在其他地方已成奢望的事,在外邦人这儿简直天经地义,只要你干活,并且能接受外邦人对食物的做法——第二,若非自己便是受益者,任谁知道外邦人如何处理食物,都是要大叫败家子的;藜麦一定要去壳,磨得细细的,揉成面饼后还要放到它们自己胀起来,然后放进铁的炉子里烤得松松的,透透的,烤到离着八百步远都能闻到那股教人抓心挠肝的香味儿;蔬菜只要嫩尖儿,老根和黄叶都扔掉,连菜干都是煮得软绵绵,嚼不出渣滓的;汤里一定要放肉,一些时候是银鱼干和去骨的鱼块,一些时候是新鲜的、剁得细细、同样不带骨头的净肉;家禽家畜剔出的骨架用来煮汤,煮到汤水从无色变为淡白,就捞出来放进烤炉里用余烬烘干,然后倒进筐子捧出来给人磨牙吸髓。第三,外邦人的食物能治病。 许多人都声称是自己因为这些丰富又精细的食物病痛全消,耳聪目明,外邦人也不如何以此表功,只说许多病痛都是因为人吃得不够,吃得不好,但不论过去还是如今,便是人都明白这些道理,又有什么用呢?既不是每个村庄都有磨坊,村头的烤炉一个月能开两次便是老爷的恩典,吃肉在丰年都得看运气,当下灾荒时节,谁舍得吃这样细净的白面?哪怕是在本地人的世代忆里,也只有外邦人能把粮食从老爷们的地窖里挖出来,并且把它们毫不吝惜地喂进每个人嘴里。 自然也会有人忧心忡忡,依外邦人的大手大脚,这些存粮未必能支撑多久——何况人还在源源不断地朝这座城市来呢。但已经很有一些人因为这些恩典而认为外邦人无所不有,无所不能,那么粮食自然也不成问题,而这种念头不得不说是很有根据的,毕竟外邦人连建筑所需的材料都舍得用船运来,谁知道他们的仓库里如今放了多少东西? 安萨路同其他人一起来到农地食堂。同城市内的工地食堂差不多,这儿的食堂也是砖石柱子撑起来的一个大棚子,平整的泥地上摆着成片的长桌长椅,穿着罩衣,布巾盖住半张脸的厨子和厨娘站在一排巨大的带盖木桶后面,手里握着勺子,拿着夹子,不声不响把食物均匀地分到每一个人的碗里。他们来得不早不晚,饭桶前已经排了一些人,安萨路抓了一副餐具站到一个队伍的尾巴上,目光落到别人的盘子里。 哇哦,又是新东西。 在饮食这件小事上,要说作为旅客和苦工两种身份感受到的最大区别,安萨路认为是食物的品种不同。虽说旅舍提供的食物在水路上颇有声名,不过那是外邦人舍得耗费食材,除了油脂丰厚,糖和盐特别纯净,以及烹调手段十分精细外,材料并无特殊之处,外邦人又允许外来的厨师去观看他们那个巨大的厨房,连菜谱都肯公开分享,所以人们自然而然地以为这便是他们的饮食习惯了,很少有人会想他们连食物都是异端。安萨路用自己的舌头分辨,自他成为一个农垦工的七日以来,至少五种食物他闻所未闻,至于那些调料、香料和酱料里又有多少古怪东西,那简直天知道。 倒不是安萨路认为这有害,毕竟他也是靠生吃蛆虫熬过一段岁月的,只是若说这是因为外邦人总同他们的苦工一处用餐,所以对食物也不另作区分,这岂能只用暴殄天物形容——这些愚昧粗俗的下等人知道什么是香料吗?他们的鼻子能分辨食物的风味吗?他们疏松的牙齿能用研磨来鉴赏肉质吗?他们被青盐渍透的舌头,能尝出晶糖同蜂蜜的不同,对他们不应有而享有的一切,又说得出一句恰如其分的赞美吗? 落座的安萨路抓着松软芬芳的面包咬下一口,又舀起一勺绵软浓稠的杂粥,眯起眼睛,在清甜中感受那些金珠般的饱满颗粒在齿间绽裂的口感。温柔的清风从田野吹来,穿堂而过带走暑热,近百人聚集在这里,却没有多少说话的声音,几乎所有人都吃得十分珍惜。也许在外人看来,这些叛逃的农夫根本没有吃饱的资格,但连牲畜都晓得草料的好坏,老爷们再愤愤不平,外邦人也不听他们的呀。 所以,安萨路想,那些比贵族修剪胡子还要精细地耕作过的田地里,外邦人究竟要种什么东西? 吃完早饭之后的餐具也不必自己收拾,食堂的巡视人不止管排队、打架、浪费食物和打破碗盘,餐具也是由他们一并收放到箩筐,等待别人送去洗刷。这些心满意足的农夫只需挺着肚子站起来,鱼贯离开食堂,走进晨日,去下一个地方。 集合点的草棚下,农垦队的队组长们和工具一同等待着。上工的钟声响起前,每个人都记了本册,拿到了自己的工具,然后踩着钟声前往今日的份地。 仍是这般空阔的景色,只是走在路上的安萨路已经是另一种身份,他扛着农具走在人群中,耳朵听着别人的低声闲谈,眼睛随意浏览,开阔的路面是泥土夯实,再铺一层取自城墙的碎石,由钢铁怪兽推碾到结为一体,就算闭着眼走也不会绊倒,路脊隆起,路肩微低,路基下便是清波荡漾的水渠,探头看去,甚至能看见一些游动的鱼影。只是田野空空荡荡,满目发白的土坎土块,若是遍布郁葱,眼前定然是一幅赏心悦目的美景。不过在此之前,安萨路很少,或者说几乎没见过这样纯粹的土地,不管农民还是贵族的田地,野草总是拔不完的,就算畜力充足,他们也耕不了这么深,至于翻沟起垄之类的细作,即便是队里年纪最大的农夫,也没听说过这世上还有谁这样折腾土地的,现在还什么都没种下呢。只是外邦人的异端之举也不止这一样两样,农夫们也只是私下嘀咕,不会有人指手画脚,一些人更是认为外邦人的一切举动都大有深意——看看他们干过的和正在干的事情吧。 安萨路并不迷信外邦人,但他也很难不这么想。 出了一点汗后,他们来到了地块上,管理田区的队长扎下了彩旗,道路上也驶来了马车的长列。马尾后的拖板上,一个又一个的滕筐摞得整整齐齐,将这些筐子卸下后,发现里面全是巴掌大,圆饼一样的黑色玩意。农垦队的成员把它们拿在手上,闻一闻,看一看,跟土坷垃较了这么久的劲,他们总算看到了点新东西,有人还偷偷用舌头舔了舔,然后队长告诉他们,今天要做的事就是把这些肥饼埋进地里。 “肥饼?什么是肥饼?” “就像人要吃喝那样,这是种给粮食吃的东西。”队长说。 还没完全明白这是什么东西,农夫们便为话里的另一个意思兴奋起来:“什么?要种粮食了?” “我们要种什么?” “种子在哪儿?” 农夫们七嘴八舌地问,队长大声回答:“种什么很快就知道,明天就会送到!” 然后他们便都安下心来,自觉站成排看队长和组长是怎么干活的。队长和组长干完了,又对他们再三重复干活的两个技巧,一直到点名的所有人都点了头,才让他们两两结对,挎上筐子,拿起工具,走下田沟,沿着土垄一段一段挖出浅坑,埋下肥饼。 安萨路不曾当过农民,但外邦人差不多是把所有人都当做傻瓜来指导,教导的方法又大多闻所未闻,他学得很快,手脚又麻利,虽然他半路入伙,还是个不爱说话的大块头,也很快就被这支队伍里的其他人接受了。他们对他没有什么戒心,会在他身边谈论任何话题,即使那是因为外邦人对此没有任何禁制,安萨路还是会感到不可思议——因为他们竟敢将自己当做这些土地的主人之一。 这些农民是联合起来向外邦人交出了他们的土地,然后得到今日的身份,一支三到五十人的队伍中,大多数人出自同一个村子或农庄,像这样的队伍在整个农垦大队中有好几支。外邦人在拿走所有老爷的公地后,又要求近郊和远郊的农民同样让出他们的份地,这一蛮横的要求因为交易条件极其优厚,实际并未遭遇多少抵抗。毕竟春季水灾后,大多数田地已经指望不上收成,外邦人既声明只是租借这些土地,保证成熟季节至少分给他们一般年份的完全收成,又提出雇佣他们来种植这些土地,不仅付给报酬,还供应住所和饮食,连他们的家人也一并接入城中,那么大概只有决心去死的人才能拒绝得了,在那样一场胜利后,没什么人会想要同外邦人作对。 虽然外邦人也有一些为难的要求,例如他们的契约不接受单个的人或者单个家庭,最少要三个家庭共用一个名义,并且每一个人都得在一式四份的契书上按下指纹。收起契书后,外邦人便依契约上的名字来分配成员,父母和子女,兄弟和姐妹,亲属邻里大多能在同一支队伍中,这大大减轻了他们最初的不安,至少在见到那些钢铁怪物后,瑟瑟发抖地跟家人抱在一块总比不认识的人强得多。不过见到外邦人毫无区别地推平所有田界后,他们又有点觉得自己受了欺骗。 他们如何再找回他们的土地? 于是外邦人让他们抓阄,抓到哪一份,那块田地在契约上就“属于”他们了,由他们耕种,耕作的收获也照契约之数交由他们分配,当然,如果有人实在不能接受,外邦人也可以给他和他按过手印的那份契书上的全部人分一笔钱,很大一笔钱,然后客客气气地把他们打发出城去——似乎并没有这样大胆的傻瓜出现。 其实除了那份还留在契书上的收获,这些农人没有得到更多的东西,他们和那些被编入队伍的“外人”吃一样的东西,穿一样的鞋子,使一样的农具,干一样的活,却并没有什么不满。没有外邦人,他们中的一些人已经在春季死去了,便是不交出土地,他们也不敢说自己便能整家熬过饥荒,哪怕契约是骗人的,但一日三餐不是骗人的,新衣裳,新鞋子,新帽子,新农具,新房子,这些也是真真切切的,再说起奴役,他们在过去不一样要给老爷们干活吗?何况给外邦人干活也算不上多么辛苦。他们没有被当做牛马来使唤,最要出力的活儿是他们的钢铁怪物去干的,除了捡拾石块,抛撒粉末之类的手活,不管清理杂草杂树还是挖田沟,还是如今的种肥饼,都有便利的铁农具帮忙。 活儿干起来轻巧,渴了淡盐水管够,午饭不仅送到地头,吃完了还能在草棚宽大的檐影下小睡一会,直到被叫起来上课;下午的活儿干完了,又能去农地食堂好好吃喝,真是做梦都想不到种地竟然能这么舒服。没有鞭子和辱骂责打,那些管教他们的队长和组长也是要干活的,甚至绝不比他们干得少。这样的日子谁还要怨恨,那他定然是个坏了心肝的人,因为若是谁不想干好事,其他人都要受到连累。他们这些老实的农民还没出过事,但已经听说城里有人又懒又馋还欺负别人,被外邦人收回本册赶出去了。 真是活该。 这种时候不要外邦人的庇护,真不知道他们怎么活下去呢。那些人一定是被魔鬼迷了心窍,不然,哪怕只为了食物也该舍不得走呀。 斜阳西照,下工的钟声传遍城内城外,田地里的农人直起发酸的腰骨走上田埂,短暂的集合后,依旧是手握旗帜的队长在前,提着扛着农具的农民跟随在后,一群群一队队,从大地的各个方向向主道汇聚。外邦人像棋盘一样雕刻大地,这些自觉或不自觉展现出秩序的农夫农妇看起来也好似活的棋子。在安萨路这样纯粹的外人眼中,甚至从他们身上看出了一点军队的影子。 服从命令,彼此配合,进退有序,再看看他们手中的铁器,一把把都是分量沉实,当当作响的好货,并因为频繁使用而边锋雪亮,再加上良好的伙食,让他们的体质在短短一个月中有了明显的改善,如今要说他们只是普通农人已经有些勉强了。安萨路不确定那位年轻领袖让他必须首先来这里的用意是否为了让他看到这些,但外邦人的手段越是了解,便越令人感到可怕。 可怕不仅在于他们繁多的花样和不计代价的投入——只是食物便能在别地收买多少东西!更在于外邦人毫不掩饰、毫不留情的对一切“传统”“习俗”“规矩”,对几乎所有世俗常理的颠覆和抛弃。这种叛逆体现在他们的言语,行动,饮食与秩序,体现在旧城市的毁灭,新城市的孕育,在日日添加的一砖一瓦,在仍在延伸的平坦田野,以及那些无孔不入的文字与数字,以及面向所有人的,强迫性的学习中。 吃完晚餐洗了澡,天色还未完全暗下,还有余力的人大多不会去睡觉,日间的劳作除非受伤或是病了,不然是不能不去的,大家拿到的报酬也几乎没有区别,但在夜班上课前,少年人可以去指定的场所和同龄人玩耍,外邦人教了他们不少游戏的方式,男人们可以去兄弟盟学木工和泥瓦工,女人们则是去姐妹会,那儿也有人教她们女人的事情——虽然安萨路听说实际上两边给他们准备的东西是差不多的,在他们适应那些工具后,有些小活发下来,完成了就能有额外的收入。 再然后,夜班的铃音就会响起。 安萨路浮光掠影地观察这座城市时,认为自己看到的已经足够多,直到真正进入他们的生活,他才惊觉自己的浅薄——外邦人竟能做到这地步!当薄帘放下,魔力的灯光堂皇点亮,他同其他人一起坐在长椅上,掏出自己的本册放到桌面,看一名外邦人走上讲台,对这些农夫农妇说:“大家晚上好,我是今天的老师。在开始学习之前,大家回答我一个问题:我们学习,是为了什么?” “为了我们变好,为了大家变好!”人们这么回答道。 安萨路感到了真正的吃惊。 这显然是一句被灌输的口号,但人们已经回应得习以为常,并且认为至少有一半是对的,因为外邦人已经做到了这一半。许多人失去家园来到这里,过上了比灾荒之前还要舒适的生活,几乎没有人想要失去这一切,所以外邦人要他们服从,他们便服从,但除此之外他们不会改变自己。外邦人显然不想见到这一点。只要人不改变,一座城市毁灭,重建起来的仍是相似的东西,外邦人无论多么特殊,他们总是少的,他们想要建立和维持的秩序终会在人性不变的自私怠惰之中迅速腐朽,然而一旦——只要他们对平民进行广泛的、持续的教育,事情便会有大有改变。 所以,一切金钱与物资的倾注都不如外邦人在教育上的付出更令人震撼。 而他们的讲课又颇有讲究,一小半时间他们是在宣扬功绩,不是直接自我吹嘘,而是首先表扬来到夜班的人们完成了多少的工作,然后说今天又有多少人来到这座城市,又出窑了多少石砖,又挖好了多长的沟渠,又铺好了多长的道路,哪里的工地活儿干得又快又好,又是谁在这些成果中因为做得好而受到奖励,而这些人又是什么出身,曾经受过什么样的痛苦,这些痛苦是谁造成的,他们得到奖励之后的期望又是什么,如此种种。有时候也会说谁犯下了不可原谅的罪过,要受到什么惩罚。外邦人叙述这些也不用鼓动的语气,但人们自然会去倾听自己关心的事,而这些言语也不仅仅是要告诉他们城市发生的事情,后半段要学习的生字同计算的题目同样来自这些讲述。 安萨路有一点点的基础,其他艰难学习的人对他表示羡慕,他自己却没有什么骄傲。外邦人的目标是一年内一千个通用词,一千五百个外邦文字,能够流利读出所有本册上的课文,能够自己写出一篇三百字以上的作文,能做一百以内的加减乘除……并且白天的活儿不会停。 天哪!你们在做梦吗? 今夜一样当堂完成了作业的安萨路看着寥寥几个被留课的倒霉鬼,有些不太确定这些宏伟目标是不是真的不能实现了。 随着下课的摇铃响起,这充实得令人疲惫的一日终于要结束了,安萨路拖着步子走出课堂,和其他人一同走在夜晚的路上。软风拂面,星光明亮,风灯在高杆上轻轻摇晃,不夜盲的人们在谈笑,在抱怨同展望,安萨路抻了抻腰,感觉到身后有人。 他放下手,脚步略略停顿。 “要动手了。”那个人低声说,同他擦身而过。 374|主动树敌 mfbl.info新笔趣阁 www.mfbl.info,最快更新随身带着淘宝去异界最新章节! 他们有周密的计划。 第二, 不能立即动手。 外邦人一战成名,在他们展现的力量中, 最令人忌惮的便是那些神秘武器, 没有人知道它们能有多强大。 第三,要隐藏身份。 玛希城已成孤城。人口流入这座城市后, 几乎没有再离开的, 行商们大多从水上来, 从水上走, 同投奔者的来路不相交, 所以不可在城外徘徊;附近的山丘低矮, 林木稀疏, 并且没有水源, 同样不利于潜伏。 最后,要做一个连环套。 安萨路是放在最表面的那一道。他还年轻,性格桀骜, 名气不小, 外邦人既然来者不拒,只要他表现出一些诚意,他们应当也会允许他加入, 但一定不会信任他。安萨路也确实没能进入核心地带, 甚至被远逐城外去做一个农夫,置身忠诚于外邦人的本地人之中。但这并不要紧。 在安萨路出卖他的贵族雇主的时候,其他人已经作为流民,悄悄渗入了这座城市。在安萨路毫无异样地劳作, 吃饭,上课,睡觉的时候,他们已经借送水,运土和晒草等等杂活摸清了外邦人的布置,并通过暗语约定了动手的方式及路径。 这是前所未有,可能也是绝无仅有的一次合作,但在莫大的利益面前,一切都是有可能的。 强盗们没有同外邦人直接打过交道。不过同外邦人的贸易兴起之后,不止行脚商人,绿林好汉们也间接得了他们不少恩惠。年头从来没有好的时候,这些不法之徒原本也是勉强度日,多亏了从天而降的外邦人,劫掠得到的金钱还是其次,那些奇奇怪怪的商品不仅让他们的绿林生涯变得好过了一些,转手倒卖所得更是养肥壮大了他们的队伍。 但是,为什么外邦人不能老老实实做大家都喜欢的义人,而非要同全世界作对呢? 为什么要有白船呢? 乘船既快又安全,还能带很多货物,商人宁愿给码头所在的城镇缴多三倍的税,也不肯像过去一样经过大路了。如今走在道上的多是荒民和玛希城的投奔者,相比倒卖外邦人的商品,奴隶贸易既麻烦又利润微薄,实在让人提不起劲。何况水灾已经让他们死了一些人,随后而来的高热干旱又令山林遍地瘴疠,莫名的瘟疫横行,从外邦人那儿得到的药物早就用完了,山里已经住不下去了。 当然,他们还有一些钱和武器,但钱和武器既不是粮食,又不是赦免证,在外邦人闹事后,许多城市同领主便十分提防外人,尤其是成团伙的外人——好像这世上还有第二伙外邦人似的。强盗们过了几天艰难日子,然后外邦人同那位伯爵的战争开始了。 不好说他们更希望哪一边获胜,但战争的结局竟然如此也着实令人震惊。由于伯爵的惨败,那些旁观了这场闪电战的领主简直吓坏了,他们非常地需要安全的保证,然而在外邦人展现出来的力量面前,平原上没有什么人物敢说能制约那些猖狂的异端,领主们虽然迅速缔结了守望相助的盟约,可这份盟约能有多坚固颇令人怀疑,他们必须要努力寻找别的依仗。 事到如今,许多人都知道,外邦人在玛希城的头领很有可能是一个遗族人,遗族是没有天赋力量的。外邦人的许多技艺神乎其技,仿佛来自非人之力,但孩子都能去使用那些技艺制造出来的东西,那么,很有可能他们使用的武器也是这样的。非凡来自于武器本身,而非它的使用者。 战争之后,那些武器是否仍在城中?显而易见。外邦人倒行逆施,已成人类公敌,他们必然保留这样的力量,所以—— 只要一把,哪怕只能偷出一把外邦人的神器,至少领主们能对他们的敌人有一些真正的了解,而不是在茫然的恐惧中惶惶度日。那些废物似的探子是做不到的,他们几乎被那些异端完全征服了,明知外邦人对所有人的威胁,却仍然规劝自己的主人不要同他们作对,纵然他们不曾真的背叛,也已经不再可靠了。 于是,领主们看向荒芜道路上流浪的匪徒们。 伯爵的生死无所谓,甚至为了达到目的弄死他也可以,谁能拿到外邦人的武器,谁就能得到金钱和权力,领主们不止给出的赏金高得吓人,还承诺给他们所有人高尚的市民身份,以及成事之后,出力最多的头领还能在五座城市中任意挑选职位,同老爷们平起平坐—— 诱惑如此巨大,强盗们没有去问领主如何面对日后外邦人的报复,便聚集到了一起,然后派出他们之中最聪明,最狡猾,最灵活的人,分批进入玛希城。 无论以何种名义,进入这座城市是非常容易的。但扮作荒民便会失去武器,外邦人的入城仪式几乎不给他们一点隐藏起来的机会;入城后的走动处处受限,不同时期来到玛希城的人被分到不同的住地,每块住地都至少有十二个女人在打理,这些女人十分警觉,十分多事,并且权力极大;外邦人的分工十分明确,谁在什么时候,该在什么地方干什么清清楚楚,干活也要时时同众人一起,活儿同样一段段分得清清楚楚,少了任何一个人立马就被察觉;所有劳作的铁器都被严格看管着,那些队长和组长一日数次清点和记录这些工具,每把工具上都刻着对应的数字,是谁损坏了、弄丢了、隐藏起来了,他们轻而易举就能找到这些工具的使用者;在这样的管制下,人们吃饭、洗澡、上课都是成群结队,只有傍晚的休息时分他们能碰一碰头;入夜便会有外邦人的队伍巡逻。 粉碎的城墙没有让这座城市变作打开大门的寡妇,只要你做足准备走近它,就能看到一个手握十八般武器、慈眉善目的铁塔巨人。 已经有人靠撒泼耍赖成功获得外邦人的厌弃,一溜烟逃走了,剩下的都是神志不清的亡命之徒。 “不管外邦人要怎么对付伯爵,他们对他的守卫一定是最多的,只要我们往旅舍扔些火把,他们就会认为我们还是想把他救出去。”最神志不清,已经自居为众人之首的那名强盗说,“那些外来户、本地人和外邦人都住在草屋子里,已经被这鬼老天晒得干干的,一把火就能点着。” 他看向安萨路。 “这是火石,你去点火。” 安萨路扬起了眉毛。“我?” “我们在东边动手,你在最西边,能把他们都引过去。”那个混蛋说,“一点着你就跑,城墙已经没了,只要你跳进水里,谁能在这样没有月光的夜里找到你?” “你们呢?”安萨路问,“你们怎么逃?” “只要有火。”对方这么回答。 火是几乎所有城市的弱点。外邦人给投奔他们的人发了杯子,布巾,衣服和许多零零碎碎便于生活的小玩意,包括一把手指长的锋利小刀,唯独没有火石;他们只在食堂供应食物,不让人们单独开伙,谁一定要自己做点食物,又不肯交给食堂处置,那就只能自己去水边的土灶台烧火;每一块居住地都有水渠经过。进入城市的时候,强盗们藏不住武器,藏一两块火石却不是很大的问题。 安萨路看着这个家伙,知道他已经铁了心。他又看向其他人,一些人避开了他的视线。 在对面逼迫的视线中,他低头沉思了片刻,然后咬着牙说:“好。” “亲爱的拉托尔,我就知道你是一条好汉!” 于是这帮潜伏者各自散去,下手的时间定在三日后的深夜。 安萨路若无其事地回到农垦队的伙伴中,同他们一起去准备即将播下的种子,这个活儿让他暂时地忘记了自己身上的小小烦恼,一看到那些在一排排的筐子里堆垒的圆润果实,安萨路知道这就是那些不知名的食物之一。屋子里的队长说,他们要把这些果实切成两半,然后在切口上涂抹草木灰。 安萨路摩挲着它们薄薄的表皮,烧黑的刀刃轻而易举楔进去,干净地将之一分为二,露出细腻的浅黄果肉,切面一根断丝都没有,即使用了草灰包裹,也让人担心这些娇嫩种子在地里受虫子的戕害。这是一种好食物,这是任谁都能看得出来的,而到了晚上,在那明光照亮的夜班教室中,通过外邦人教师展示的巨大纸书,这些好奇的农妇农妇知晓了这种名为“土豆”的作物是如何播种,生长和成熟的,虽然他们现在只零零碎碎认了几个字,却完全理解,并对这种作物如此之短的生长期和如此之多的收获表达了极大的震惊。 竟然长得比马麦还快!哪怕是这种作物同本地的地力不合,结实只有图上的一半不到,可一块土地能播下的种子成千上万,外邦人准备的种子也是成千上万,那收获将是多少个千万? 一两株土豆就能够敷衍一家人一天的肚子,外邦人如今拥有多少土地?况且他们的钢铁神兽仍在不知疲倦地啃食生地,将它们化作良田,又有四通八达的水渠灌溉—— 外邦人的确能够完成他们的承诺! 农垦队的成员们肉眼可见地兴奋起来了,下了课也在议论纷纷,虽然种子还没下地,他们就已开始期待三个月后的成果,同时又有些后悔之前的农事课听得不够认真。外邦人种地的花样可太多了,简直不像在种地,而是在大地上绣花,可是对这样丰产的作物,不正应该像宝贝一样小心对待吗? 在这样的欢欣熙攘中,没什么人去注意一个大个子外来户从道路的边缘隐进了黑暗。 安萨路大步走过工地,天上有明星闪烁,远远的路灯微光投出大地凹凸的暗影,他敏捷地避开了所有障碍,很快接近另一条道路,泰然自若地混进了下课的人群中。他悄无声息地来到一个正同他人争论的人背后,手臂重重压上他的肩膀。 “嗨,伙计。”安萨路说,“不就是三个月吗?” 那个人转过头来,震惊地看着他。 安萨路咧开嘴,对他做出一个笑容。 农垦队的成员多看了他们两眼,尤其安萨路的体格上多停了一会,哼了一声,“外来户。”扭头走了。 “他可真讨厌,对吗,兄弟?” “你来找我干什么?”被他牢牢制住的人慌乱地低声说,“不是说三天后才……” 安萨路笑道:“那咱们就死定了。死得透透的。” 他们哥俩好地走在人流中,安萨路说:“我们当中出了奸细。” 那人身体一震,“什么?!” 寥寥数语,留下似真似假、似是而非的诸多猜疑后,安萨路重新潜入黑暗。 次日他找到了另一个人。 第三日的清晨,上工前他同队长说了一些话,中午的时候他坐在凉棚下,对面前的人说:“对一座伟大的城市纵火,谁会去做这样疯狂的事呢?” “我们不过想生存下去而已。” 财富和地位固然很好,但代价若是成为外邦人的死敌,朝不保夕的人又能享受到什么呢?放火毫无疑问会完全激怒外邦人,虽然连玛希城曾经的统治者和伯爵都不曾令他们恼火过,可外邦人已经在这座城市倾注了这样多,并已经获得了这样的成果,不会有人能对损失它们无动于衷的。那在这些亡命之徒铤而走险之后,领主们敢像承诺的那样包庇他们吗?至少安萨路同他背后的人们完全不相信。 外邦人对灾难的预言已经随着逃亡者传播各地,所有人都知道这绝非危言耸听。他们这些无家可归的人即便能在天灾,在外邦人同领主们对峙的夹缝中存活,日子也不会比现在更好过。没有几个人喜欢像野兽一样的“自由”的,既然他们已经需要寻找一个依靠,一个暂且的或者长久的主人,相较要缴纳投名状的领主们,为何不选择向几乎所有贫苦人打开大门的外邦人呢?他们足够富有,强大,信誉可靠,并且人数有限,虽然安萨路如今知道了外邦人仅凭这点数目就能够做出多少令人吃惊的事,但只要他们没有显露出不能负担的迹象,那么“流浪子爵”同他的追随者们就有机会。 他们的目的一开始就是加入外邦人。 那为何他们仍然要参与强盗联盟,以密谋者的身份来到玛希城,而不是直接投奔过来呢? 跟那些无耻又疯狂的匪徒不同,“流浪子爵”虽已落草多年,仍保有自己的尊严,也有岁月磨砺出来的许多谨慎思量,他既想要观察外邦人的新首领,他的手下们也不乐意以荒民的身份随意被外邦人安排,所以他们假意进入那个必然破裂的强盗联盟,让安萨路·洛·拉特维斯,这个“流浪子爵”属意的下任首领成为他们的伙伴,实际上,如安萨路一开始坦白的那样,他不会选择必然失败的道路。 所以背叛这些同伙也理所当然。之前他扮作知名大盗,同其他强盗骗取那些为仍将希望寄托于伯爵的贵族的信任,转手就将他们卖给外邦人,然后进入城市,丈量外邦人的能耐,外邦人越强大,他们愿意付出的忠诚就越多,于是安萨路同样地出卖他们,主动做了内奸,他一边以谎言摇动那些不安稳的同伙,不让他们真的成事,一边将他们因此暴露的暗桩告知外邦人…… 这般曲折用心,是向外邦人展示他们的能力同诚意,只要条件合适,不仅城内这些暴徒,城外那些已经被聚集在一起的强盗队伍,也能作为一份礼物送给如今最强大的城市统治者。 目前来说,他干得不算好,但也不算很坏,毕竟他选择的身份不适合做太多事。如果可能,安萨路更希望直接同那位黑发的年轻首领表达他们的态度,可惜这位阁下十分忙碌,来到这里的只有三名年轻的陌生外邦人。他们一字排开坐在他对面,一边倾听,一边在纸上沙沙记录,安萨路还算诚实地回答了他们所有的问题,然后这些外邦人便走了。 “感谢你的告发,我们会处置这些事情。” 时间到了夜晚,安萨路如愿听到了他们被捕获的消息。他们将被公开审判。 同伯爵一起。 “什么?!”安萨路差点跳起来,在人们的惊呼之中,他的这点吃惊只能算微不足道了。 外邦人说,审判日在下一个三天后。 当人有所期盼的时候,时间总是过得极慢又极快。对此不可思议的议论还在纷纷扰扰,仿佛只是一夜过去,一睁眼就到了预定的日子。 这是一个应景的阴天,灰白的云团铺满天空,炽热的朝阳隐在云后,几乎没有风,但天气还算凉爽。今天上午没有任何工作,匆匆吃完早饭的人们从各个聚居区走出来,他们成群结队地,成百上千地汇入道路,聚向城市的中心,在食堂和临时教室围起来的大片空地中,一座木台已经建了起来,穿着短上衣和长裤的外邦人在台下用白灰画了一个框,来得早的人不由自主地站在了灰线外。 像在堤坝前波荡的水流,人越来越多。他们引颈张望,低声谈论,声音在泥土广场上空盘旋成了一个巨大蜂群,沿着蒸腾的情绪飞舞。 三天,已经足够人们确信外邦人要将伯爵送上审判台。作为胜利者,外邦人自然有权处置他们的俘虏,虽然这位俘虏是这样地出身高贵,地位尊崇,按常理、按习俗、按世间的种种自然之理来说,他们应当对他以礼相待,等候国王公使屈尊下驾,然后双方讨价还价,争取到一个双方都能接受的赎金价格后,再恭送出城……不过若外邦人真是这样守礼的规矩人,就不会有今天的玛希城了。 在此之前,他们对这位伯爵还算是客气的,他们让他有一座单独的,舒适的牢房,饮食上也不曾有过苛待,在许多人认为“一切如常”的时候,外邦人却要将他送上审判台。那么,他们要如何审判这位带来了战争的贵族呢?在他们获得了这样重大的,辉煌的胜利之后,他们还要如何裁决这位失意者,他们难道真的会杀了他吗? 无数的眼睛注视着这座简陋的,崭新的木台。 人声如潮,紊乱的气流传递着声音和气味的波纹,在人的意识港湾中投下摇动的现实倒影。范天澜早已习惯,嘈杂的环境对他敏锐的五官并无多大影响,他合上笔记本,盖上笔帽,从桌前站起,将笔收入胸前口袋,伸手按上桌面的播放器,他暂停了一下。 耳塞里那个人温柔的声音还在继续,即使略有失真,只是听着这个声音,他就能回忆起那个人的一切,看到他坐在明亮的窗下,身体前倾,握着他的手,看着他问道:“天澜,你认为人心是什么?” 木台上空无一人,台下一侧,一支押着犯人的队伍分开了人流。 与此同时,远方原野上,一队华丽的车马缓缓向城市驶来。 375|不同的参照系 mfbl.info新笔趣阁 www.mfbl.info,最快更新随身带着淘宝去异界最新章节! 干旱遍布大地。 雨灾过去已两月有余, 老天爷仿佛要把错误的雨水连本带利收回,猛烈干旱袭击了整个王国, 在这个本应万物生长的季节, 田野大片袒露着干白的泥土,麦苗被晒成了沙沙作响的干草, 一碾就化为齑粉, 许多小的溪涧已经断流了, 枯黄的植物上积着浮土, 山间满是落叶, 国王的公使沿着大道一路行来, 所见所闻如非人间, 诸城诸地无不赤地绵延, 人丁寥落,以丰饶闻名的布伯河平原呈现出一幅让人哀叹的凋敝景象。 虽然法师和预言师已经用他们的天赋信誉保证半月之内必有大雨,天空也时而可见重云的暗影, 但它们总是慢来速去, 在人们焦急的渴盼中漏下几滴甘霖,往往连地皮都未沾湿便已蒸腾,唯余凉风吹拂旷野。只有王城附近和一些富有的领地能保有一些水浇地, 境况要好一些, 但过去的那场雨灾不只是耽误了农时,那些被雨水长久浸泡,然后又被烈日炙烤的低洼地里,土壤像发霉一般蒙上了一层白衣, 孱弱的麦苗在遍地野草中挣扎,没有人还能期待它们的收成。 不断有人死去,诸侯间的矛盾愈发尖锐,人们一边在干旱和饥饿中生死煎熬,一边诅咒在竟然这样的时节提高收税的领主和教会,一边诅咒令领主如此疯狂的外邦人,许多农民弃地出逃,无数家庭在灾难中支离破碎。只有一部分领主在努力控制局面,然而成效甚微;一些领主闭守宫城,对领民不闻不问;而另一些领主甚至主动驱逐那些动摇的农民——为了领地的安稳,也为了得到更多的土地。 即便在王国大道上,国王公使的队伍也时常能遇到互相扶持的流浪者,他们皮枯骨瘦,衣衫褴褛,只带着很少一点食物或者没有食物,脚底走得开裂,却仍执著地向一个方向前进。 有一些人会倒在路上,但希望仍不熄灭。在他们燃烧的眼睛中,道路的尽头有一座城市,那里既无干渴,又无饥寒,一切痛苦到了那里都将被救赎,那是一处流着黄金同蜜糖的福地——哪怕它是由一群外邦邪魔建立起来的,他们仍愿为了一时幻梦前赴后继。 王公送别使者时长叹:“外邦人哪,外邦人!” 伯爵用尽全力去对付这些入侵者却落得惨败,消息震动王国的同时,利欲熏心的商人又将外邦人对人口的渴求传播四方,更令人难堪又无可奈何的是,即便已经知晓那些异端的邪恶与贪婪,王国仍迟迟不能决定是否展开一场战争。伯爵的出征并没有得到所有人的支持,在此之前,因为雨灾导致的交通不便,贵族们连夜宴都逊色许多,厨子们好像离了外邦人的盐和糖就不会做菜一样,至于其他,一把可开合的雨伞能在王都卖出五十倍以上的高价,却仍供不应求,妇女们的抱怨则更多,最困难的时候,有些稍微穷困一点儿的高贵女性甚至要穿着缝补过的袜子,因为外邦人的廉价长袜完全断货了……就连法师,也是青睐他们那些人造水晶的。 哪怕是退一千步,人们愿意回到过去朴素的生活中去,在重病的国王被医生用外邦人的药物救回并康复后,那些珍惜自己性命的人也开始掂量失去这个贸易伙伴的代价。 何况如今正是旱季!遍地焦土中仍有一些领主的庄园在满目枯败中生机勃勃,这不是什么神迹,也不是因为他们豢养的天赋者多么不吝惜法力,不过是这些庄园都有临水之利,然后外邦人的水车便派上了用场。精铁农具低廉的价格也让领主们舍得将之租借给农民,获得一些微薄收益弥补挖掘沟渠的不得已支出,虽然偶尔也会发生农具被偷和农奴潜逃之类的耻事,但迅速建立起来的水网确保了庄院最基本的收获。眼见水车日夜轮转不休,将河水从河道提上田埂注入新开的水渠,汩汩润泽田地,一些比较大的村庄和城镇便渴望起那些能同外邦人交易的商人,尤其是一些在伯爵出征后仍同外邦人勾连,因而获得了某种许可的,他们甚至能代表外邦人允诺水车和农具的赊欠,而代价不过一纸契约。 此前弗洛奇地区的教会以背教失义的名义将这样的一名商人送上了法庭,然而审判还未开始,暴怒的农民就成群结队冲进城镇,将他从监牢中解救出来。如此大胆的犯上逆乱不仅震惊了整个河谷,教堂也在混乱中受到了一定损失,随后,主教连同修道院院长要求领主禁止领地内所有关于外邦人的贸易,那位孱弱的贵族进退两难,不得不将此事呈到大病初愈的国王面前。 面对这样一副局面,赎回伯爵的议程终于不能再拖延下去了。 在伯爵家族苦苦哀求,国王数次大发雷霆后,大臣们终于推举出了一位信仰坚定的持重之辈,出行之前,这位子爵承诺自己决不受异端迷惑,定会完成使命,将伯爵从这帮野蛮人的手中解救出来。国王十分赞赏他的这份决心,为了确保他伯爵的安全,以及其他更多不好宣之于口的目的,与之同行的法师同骑士无一不是负有尊号的有数强者。 包围在这样一群强有力的同伴当中,虽然个中也有些子爵本人才懂得的难言体会,不过这一路旅途也确实因此十分顺畅,窥伺这支华丽车马的盗匪一旦看清他们的阵容便会知趣避让,只是他们沿路硬的的补给往往很不充足,毕竟此次灾情如此深重,领主们倒是还能维持一些体面,村镇之类就很难拿得出什么像样的招待了,何况还有外邦人在雪上加霜——譬如他们不久前经过的村庄竟已十室五空,连农事官都跑得无影无踪,使得不沾俗务的法师都多有嗟叹。 他们就这样一路走一路看,伴随着越来越多的流民,他们进入了被外邦人侵占的领地。 首先看到的,是那个血色的道标。 比血更炽热的红色旗帜高高立在在荒野中,指引着人朝它汇聚,笔直的旗杆下是木梁支撑起来的简陋草棚,衣衫褴褛的流民像蚂蚁奔向蜜水一般在那些棚子下聚集,越过幢幢的人影,可以看见一些臂膀系着红色布条的人守着不熄灭的锅灶,将木碗盛着的麦粥递给那些疲累不堪,拼着最后一口气来到这里的逃亡者们。使者的队伍看到了草棚背后高高的草料堆,和盖着盖子的水井,他们还看到那些狼吞虎咽的饥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回复生机,仿佛他们喝下的是生命之水——因为那些熬得快化了的粥糊里放满了盐和糖,在这般年月,这便是生命之水。 而这样的滋养是不需要任何代价的,不论流民还是旅人,只要他们来到这里,甚至不需要言语,在棚下忙碌的红巾人对所有来到这里的人一视同仁,他们将那些脚步蹒跚的人搀到阴凉的草棚下,大碗递到他们手边,不仅满得几乎溢出来,还可以喝完还可以再续,直到他们把空虚的肚腹用水粥填满。当这些受宠若惊的逃亡者心满意足地在长凳上休憩时,一抬头就能看见木架支柱上挂满的草鞋和皮革的水袋。 无论他们是马上出发还是要休息到第二天早上,他们都能取下这些礼物,穿着新的鞋子,灌满他们的水袋,拿一根柴草堆里抽来的手杖,幸福地开始他们的下一段旅程。因为这样给他们补助的地点不止这一个——在此之后,使者的队伍遇到了第二个,第三个,更多的给养点。 在荒芜的大地上,这些人造的绿洲指引人们应向何处去。 使者队伍行经第二处给养地时,有勇敢的下级骑士下马品尝了那些食水,经过一夜的验证,这些食物似乎并没有添加什么迷惑心智的药物,至于其中添加的糖盐,其品质纯净一如外邦人一贯对外售卖的。几乎所有人都对外邦人的奢侈感到震惊。尽管在此之外,目之所及,农舍倾颓,农地荒废,甚至比别地看起来更颓落,不过一贯以来,外邦人更专注于经营城市,连招募流民也是以重建玛希之名将他们圈进城中,但眼见他们的势力已经通过这些给养点延伸到如此之远,却又将如此之多的土地弃置,队伍之中便有人忍不住痛骂起他们的贪婪张狂——如此豪富,他们若肯稍稍低头,王国也未必不肯租借他们一个沿岸城市,然而自踏上王国的土地至今,这些入室的窃贼竟从未尝试过去觐见这个国家理所当然的主人,宽厚的王公们只以为是这些异端自觉粗陋,不敢觍颜冒犯,谁料到他们是内藏祸心,以顺服无能的表象掩饰侵略暴行!而眼见外邦人以无耻手段收买人心,附近的领主却不敢对此施以惩戒,连盗匪都不来执行正义——用了这么多的调料和食水,粮食说不定还是从老爷们的地窖里挖出来的呢! 胆怯、无能!真是世风日下,天道不彰! 这位贵族义愤填膺得合情合理,但队伍之中的其他人温和地赞同之余,又委婉地截断了接下去的话题。 侵略是人神共愤、不可容忍的,对国王利益及尊严的极大损害,然而王国此时处于艰难境地,轻言战端十分不智——外邦人实在是挑选了一个恰当的时机发难。 若说这场旱灾是外邦人带来的也未尝不可,然而煽动困苦的人民主动去驱逐这个“罪魁祸首”的最好时机已经错过了,教会虽然主动承诺会尽最大努力去鼓动人们同异端作战,但这场信仰之战同样需要时间的酝酿,与此同时,若非有强力手段,否则外邦人那些污浊的思想仍会伴随着他们的商品传播四方。倘若当时玛希城的前城主有先见之明,也许能在水灾时有所作为,然而他已经无耻堕落,沦为外邦人的傀儡,在他当初有意无意的纵容下,借助挽救过许多生命的伤寒药物及输送各地的廉价商品,外邦人同那些目光短浅的平民的关系,也许比一般的领主更密切。虽然这一事实十分令人难堪,以至于无人承认,但一路见闻已经证实,外邦人的贸易触须已经在不知不觉间伸入王国的血脉,给虚弱的王国输入毒药一样的给养。 在展示他们毁灭性的武器之前,外邦人已经用他们的财富侵袭了这个国家。 这是一群什么样的恶魔啊! 使者队伍的每一个人都深感责任重大,使命艰巨,面对如此威胁,伯爵本人的命运已然和王国联系在了一起,因而他们决定不再迟疑,在逃荒者令人烦闷的对外邦人的赞颂声中,队伍加快了他们行进的速度。外邦人似乎是对己身武力十分自信,除了那些血旗下的补给点,车队入境以来竟不曾遇见过一道哨卡,一路通行无阻,然后,他们就看到了他们想看到的东西—— 清晨微光中,在起伏的大地背后,在尘霭深处,盘旋着一片比阴云更深的暗影。 犹如巨兽盘踞河畔,黑色怪物环卫其周,蠕蠕而行。 玛希城,被外邦人窃取的城市,被外邦人毁灭,又被外邦人重建的城市! 车队停在山坡上,子爵走下马车,连矜持的法师都搀着弟子的手来到他们身边,众人一同瞭望彼方,用自己的双眼见证这个怪物。 耳闻终不及眼见,传闻总是有许多夸大以及扭曲,但今日身处此地,他们才发现真实的景象竟比传闻更惊悚。在远望术的辅助下,没有城墙遮掩,众人一眼便能望见那成群的,即将完成的厚重建筑,视线沿着那些棋盘格一般的宽阔道路延伸,无数相似的坚实骨架林立,行驶路上的车马犹如蝼蚁……这座建设中的城市之宏伟足称震撼人心,尤其这里的所有人知道玛希城才陷落了多久,然而看看这座城市,看看城外那大片的平整土地,同那些纵横交错的沟渠—— 何等令人战栗! 众人在坡上站立良久,才默默无言地上马登车。 压抑的车队继续前进,在他们背后,又一批逃荒者爬上了山坡,不须法术,他们一样看到了远方那座模糊的巨大城市,喜悦的欢叫响彻了天空。 道路的状况渐渐变好了,坐骑的蹄声变得规律,装了弹簧的马车也越来越平稳,但不久之后,这种平稳和规律就被扰乱了,地面传来不自然的震动,迎面而来的风裹挟着硫烟的气味,还有那个声音,那个比野兽咆哮更低沉,还要非理性,就如同来自地底的轰隆震颤—— 使者的车队终于绕过了丘陵,钢铁巨兽迎面而来! 即便有前探骑士早早报知众人,这一刻仍有许多人叫出了声音,受惊的坐骑扬蹄嘶鸣,队伍的阵型顿时凌乱起来,随行的剑仆一边慌乱地安抚这些并非不曾见过血火的神骏,一边畏缩地用眼角偷瞄前方不远的庞然大物,鞍上的骑士紧紧握着自己的武器,和马车中探出头,露出脸的大人们一同沉默地看着那头怪物——作战所向披靡,翻地力大无穷,日夜不休,喷火吐烟,却在外邦人手中顺服如羊——所有人都被务求验证的东西,如今就在他们前方。 眺望外邦人的城市时,他们已经通过空中的凸镜见过它们的影像,但这仍不能减少真正直面时的窒息。这具造物并未生着利刺与尖齿,也没有长出可憎的触肢,它的具足是平坦的,行动很缓慢,但依旧令人恐惧,首先是恐惧它的力量——这样一个怪物本身看起来已经极其沉重,但比它更沉重是,是被这怪物厚重的金属臂膀环拥住的巨大轮碾,那有许多规则突起的表面生出了泥水侵蚀的锈迹,当它停留时,就像巨岩生在地上,当这具钢铁怪物平稳地推动这也许只有神话生物才能举起的金属雕塑前进时,连大地都要为之屈服——而这样的造物竟又真真切切是人造的,这才是最大的恐怖。 哪怕不去追寻这些怪物的力量核心来自何方,不去思索造出这样一个怪物需要何等的神乎其技,仅仅只看组成了它骨骼与血肉的钢铁,王国需要多少座铁矿,多么长的时间来提炼? 直到路旁走出人来,引导被迫后撤的车队绕过这个路段,使者们才回过神来。这是他们第一次直接同外邦人的人接触,对方自称是筑路人,正在建设一条从城市通往他方的道路,这是一个艰苦而低贱的职业,然而他们又竟敢要求他们拿出证明身份的信物——这些人看起来完全不像什么苦力,苦力是完全不可能穿着皮鞋,更不必说那样质地细腻的织物的,何况他们行止有序,肢体强健,脸色红润,与他们一路见到的愁苦贫民天差地远,当车队辚辚驶过时,他们拄着手中的精铁工具,目光肆无忌惮地打量马上的骑士和垂着幕帘的饰金车马,在他们身后,炼金巨兽隆隆前进。 这是一个下马威。 这令人生出一种被低视的恼怒,却又有一种不可言说的心安。他们已经进入外邦人的地盘这般深,这些异端倘若一直毫无反应,那就要人不得不疑心起他们在酝酿什么阴谋来,相较之下,这般低劣手段并不足以动摇公使们的意志。实际上,比起他们的财富及技艺,外邦人在传闻中并未展现出多少智计过人之处,虽然贵族和教士口口声声他们蓄谋已久,步步为营以阴毒手段窃取城市,但他们也说这些异端愚蠢蛮横,自寻死路——在伯爵撞得头破血流之前。 当你的力量足够强时,进攻未必需要考虑谋略,然而一旦你需要停下来,就如一块安放的石砖,仍然足够坚硬,但水一定能够渗进去……只要你仍然是人。 哪怕外邦人是异端,他们也还是人。 公使们悄悄地,自然而然地转变了他们先严斥、而后威吓、最后才提出条件的计划,转而谋划用一些柔和一些的方式去达到他们的目的。虽然公使之间的关系并不太亲密,但面对如此强敌,他们大多已有作出一定牺牲的自觉,哪怕他们即将面对的外邦人首领可能确实是一名异端中的异端、一个遗族,他们也愿意暂时地为了王国与国王而忍耐—— 倘若没有这样高贵的精神,他们这些贵族又何必如此艰难跋涉,来到这样一块险地? 于是公使的车队稳重地,优雅地在平整坚固的碎石路面缓行,经过荒林,经过被炼金巨兽开拓的原野,经过刀割尺划般规整的大片土地和渠网,来到这座完全崭新的玛希城前,所有因一路奇异见闻而起的情绪掩盖在得体的贵族礼仪之下,递交文书的骑士微抬下巴,等待那应当是城卫头领的接待者的回复时,对方笑了一下。 “欢迎你们来到玛希城,这是一座非常友好的城市。你们来得刚好……也不太好。”这名有一双粗糙的手的外邦人砰地在文书上盖了一个红章,然后双手将之交还给骑士长,“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日子,在今天,我们要初次地,但是极其正式地审判一些有罪之人。” 这个布衣的男人看向对面全副武装的骑士,“包括发动了战争,并制造了屠杀的贵族。” 不定的风吹过街道与工地,吹过浪潮般的人群,将他们的怒吼传递到城市的每一个角落。 “杀了他!” “杀了他!” “杀了他!” 枪声停息,垂下的枪口硝烟散去,黑衣的殓尸人从刑场边缘走到中心,用黑布盖住那些面目全非的头脸,接着开始搬运尸体,就像搬运一些麻袋。尤有余温的血液从裹尸袋中滴出来,在地上留下雨水般的深色印记,地气蒸腾,这些血滴很快便会干涸,而后尘归尘,土归土。 生命大多殊途同归,无论他们疾病或者健康,丑陋或者美丽,一无所有或者权势煊赫。 终点是一样的,过程却大有不同。 范天澜收起手中的纸卷,转头对面色惨白的伯爵说:“我们确实可以给你一些优待。” 他问:“你想怎么死?” 当公使们仪态尽失地狂奔来到刑场,意图冲破紧密的人群进入刑场时,几排子弹打在他们面前,几乎与此同时,猛烈的欢呼如火山爆发—— “他死了!” 人们大叫,欢笑,他们握着拳,跺着脚,许多人一边笑,一边痛哭出声,他们重复诉说着贵族的罪有应得和对外邦人的感激,几乎无人注意那些突然来到的达官贵人。两名骑士倒在了地上,法师举着法杖的手微微颤抖,在步步围拢而来的外邦人面前,剩余的骑士组成了徒劳的防线,将他们已六神无主的公使围在中间。 376|血色新约 mfbl.info新笔趣阁 www.mfbl.info,最快更新随身带着淘宝去异界最新章节! 战斗的结束当然不等于战争的结束。 从“传统”和造成的实际后果来说, 对伯爵这样的统治者公开审判并且处刑似乎并无特别必要,对方的所有目的都没有达到, 意志也在关押过程中受到极大的消磨, 而作为本地统治者的代表,他一旦人头落地, 开拓支队同本地统治阶级的矛盾就几无调和余地。 但范天澜不需要这种余地。 开始布伯平原的工作前, 云深已经通过联合会议授予他非常高的自主决策权, 只为了稳定一个域外市场是不需要这么大权力的。自去年以来, 多个开拓方向不约而同遭遇的争端通过各种形式在联盟内部传播, 引起了很大的反响, 在有关部门的引导下, 人们很不熟练地, 但又兴致勃勃地运用他们刚学到的政经常识去分析这些问题,情绪多于理性的探讨在田间、在工厂、在学校和家庭中发生,虽然有许多人认为既然外部世界的人如此不识好歹, 那我们也没有必要一定要把他们带到更好的生活中去。但更多的人不认为开拓支队是受到了挫折:丰富的物质生活, 接连的胜利,以及持续深入的教育,在这数年间培养出了一批有极大自信的年轻人, 他们不仅坚信联盟走在唯一的正确道路上, 同时对效仿术师改造世界有相当的热情。 在第一支开拓队伍出发,第一份开拓报告登出之前,火种就已经存在了。即使因为相对薄弱的知识积累和不充分的实践,让他们这种热情更近似个人崇拜, 不过目前来说,这并不是工作的阻碍,何况他们的能力不足是相对于目前支撑着工业基础的那批骨干而言——在依旧维持历史惯性的外部世界,这些能够熟练地运用两种语言和文字,掌握平均初二水平的知识基础,有一定的建设经验,习惯分工合作,有严格训练出来的纪律性的年轻人,单论个体素质已经有相当的优势,而作为紧密的团体协作时,他们能够发挥更大的力量。 依照过往数据和一些经验模式构建起来的模型,他们可以用较少的人实现对大量人群的有效管理,更何况作为这批年轻人的领导者,范天澜有极强的计划控制能力。在完成煤铁联合体的一期工程后,他带领这些人要迎接的新任务并不仅仅是扶危救困或者开拓一个中继市场,他们建设的目的,是以玛希城为基点,在本地区进行自主的社会管理实践。 在现有的几个开拓方向中,布伯平原有比较良好的运输条件和农业生产条件,人口密度较高,而正在发生的自然灾害在客观上则加速了他们的改造进程。 从某些方面来说,拥有授权的范天澜可以无所顾忌,为所欲为,来自工业城的物资又给了他进一步的支持。物资不必受地域限制,管理不依赖旧有秩序,本地传统的生产模式同社会结构都将被新的生产关系取代,那么本地的统治阶级也必然会失去他们的存在基础。哪怕对方主动来达成暂时的媾和,玛希城的建设既不会停止也不会减缓,一个准现代规划的城市的成长,对一个统治效率低下的王国无异于无底漩涡。 被逼迫到绝境之前,贵族会为了生存联合起来。这是不可避免,也正是范天澜想要看到的。 不过,对伯爵的审判并不是一个简单为了催化矛盾而举行的仪式。 不将地区视为人和土地的简单集合,而视为一个整体的社会看待,改造城市和开展生产活动确实能产生极大的影响,不过物质世界的改变是肉眼可见的,人的精神世界却像水下的礁石,本地人是本地人,“外邦人”是“外邦人”,这种身份带来的隔阂没有特殊因素促进,将长期存在着。在财富和武力的加持下,人们能够接受开拓支队从贸易者到统治者的转变,他们在种种因素下服从开拓支队的安排,然而在扫盲工作进展到一定阶段前,强烈的语言、文化和价值观差异,会使支队的工作长期停留在技术层面。 生活在玛希城的人们是愿意接受外邦人的统治的,因为羊群是需要牧羊人的。 毕竟比较起来,外邦人确实比贵族老爷们强得多得多,只是这般基于生存和安全需求得到满足而产生的“驯服”,对于范天澜带领的开拓支队来说,远远不够。年轻人总是比较缺乏耐心的,何况他们的时间确实有些紧迫,他们需要同这座城市的“本地人”、“外来户”和所有在观念上仍将他们等同于“老爷”的人订立新的契约,需要在征服和奴役、宗教和封建的旧有关系上,建立全新的价值认同。 他们要选择一个标志事件,能让大多数人参与,能让大多数人共鸣,能够从根本上表明新旧统治者的区别,真正动摇复辟基础——成为共同建设者是一种形式,成为“共犯”也是一种形式。 来到布伯平原后,着手建设的范天澜在玛希城周围安排的哨位不多,但一些技术手段的支持加上个体的非人能力,使得他能够以不大的投入掌控一个宽广半径内的大多数突发状况,同远东君主驾临,龙族再现,或者裂隙突然打开、魔族投放大军这样不可控的危机相比,河谷平原上发生的城邦战争没有什么特别困难的地方。 他派出了两支骑兵小队,分作两路沿着溃兵逃亡的行迹,一直追踪到伯爵曾下榻过的村庄,然后他们又追击了一段,做了一些事,然后带回来一些人,经过一段时间,这些人大多留了下来,少部分回到村庄,带回来更多的人。在开拓支队将补给点设置到有效控制区的边缘地带后,骑枪队每两日完成一次巡逻,保证了附近地区的大体安全,有关事件的调查也这个时期完成了。 伯爵没有能在玛希城做任何事,但他在别的地方做了。三个村庄,七十八人惨死,不包括“略施惩戒”后伤重不治者。罪名是同异端交好,收容不洁之物,使用黑法术以及下毒。 用比较通俗的语言解释,就是他们从旧玛希城领取了外邦人的药物,使用了外邦人销售的农具,家中有来自外邦的器物,奉给贵人及士兵的食物不敢用外邦的盐和糖,而是使用了过去贮藏的青盐,导致食物难以下口。 那些被迫目睹了行刑队种种血腥手段的人告诉骑枪队,除此之外,他们的村庄还背上了沉重的债务,这些活下来的农民不仅要用钱财及收获偿还,在尊贵的伯爵夺回玛希城后,他们还要将那些已经被糟蹋过一遍的女儿和妻子送到城外的军营和苦力营去,直到国王下令赦免他们的罪行。伯爵毫不讳言,即使他们的罪行确实没有判决的那么深重,为了让无知之人不再受外邦人蛊惑,他们受一些教训仍然是“必须的及必要的”。 即使外邦人战胜了伯爵,这些村民也并不能从痛苦和恐惧中解脱,所以当能够选择时,许多人选择了迁居到新玛希城去,至少外邦人的信誉能够保证他们还在的时候是安全的。许多村民努力在新玛希城开始新生活,并对自己得到的一些补偿表示满意,在审判开始之前,几乎没有人认为伯爵会受到任何实质的惩罚——卡德兰伯爵是一位名副其实的大贵族,历史久远,领地广阔,家族繁盛,失败并被异端俘虏对他已经是最大的羞辱,除非他的心灵已经痛苦到愿意自尽,否则任何人都应当给一位大贵族最基本的体面。即使关押伯爵的房子里有不少陶瓷,还有坚韧的床单及房梁,不过骄傲的伯爵是绝不会在手刃仇敌前向命运低头的…… 然而他被送上了断头台。 一场极具羞辱和煽动性的审判后,外邦人在一群贱民面前斩首了他。虽然这种死亡的方式确实是伯爵自己选择的,断头台虽然是旧的,但刀磨得很锋利,他的脑袋掉得干净利落,想必痛楚比他处决过的绝大多数人都要短。加上外邦人没有将遗体丢给那些被仇恨和欢喜烧得全身发抖的村民践踏,他们甚至把他的尸体重新拼了起来,用石灰腌在棺材里以便公使团日后带走。 如此体贴实在令人感动,以至公使们内心如火烧,也敢怒不敢言。 两位被击中的骑士侥幸未死,外邦人已经将他们送去医治,不知他们能否归来,或者回来的还是不是当初的那两人。剩余的人按职位分在不同的草屋中居住,身上所穿的华服及法袍被以消毒之名全部取走,理由是他们可能在路上经过了疫区。于是尊贵的公使大人只能穿着单薄的麻衣,住在简陋的茅屋,被一群肮脏的、愚昧的、粗鲁的、吵吵嚷嚷的流民包围,吃着不精心的饭菜,发出不出声的诅咒。 足足过了七日,被牢头、管教人、监视者或者一言以概之的看守带着参与了一些活动后,这支使者团才得以重新聚首。 在这座宽阔却简单的会场中,重新换上了正装,坐在排桌旁的老爷们大多精神萎靡,虽然外邦人给了他们充足的食物和清洁的水,居所简陋却很少蚊虫,夜晚也很安静,然而只要想到外邦人是在犯了何等不可恕的罪行后将他们囚禁在如此低贱之地,愤怒就烧得他们日夜难眠。倒是那些坐在长凳上的下等仆人没心没肺,不仅个个面色红润,还有人学会了一两句外邦人的语言,即使那个机灵鬼说是外邦人逼迫所致,指天发誓他绝无可能归附异端,他的主人也已经完全不再信任他,并暗地里决定离开玛希城就杀了他。 受伤的骑士也被搀扶来到了这里,从外表看来,受了那样可怕的贯穿伤之后,他们这样恢复得是实在不错,同队长寥寥数语之后,他们小心翼翼地坐到了长桌的边缘。 每个人面前都被倒了一杯清水,桌边还有一半的位置是空置的。 然后那一行人便走入了会场。 黑发,黑眸,任何人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他。许多初次目睹遗族存在的人忍不住惊叫出声,然后夹在这一行人中的法师举起了法杖,喧哗便被他的警告压低了下去,而当那个男人抬起眼睛,用那双无底深渊般的黑眸看向他们时,几乎所有人都听到了本能疯狂的尖叫,会场霎时静寂如坟。哪怕曾与之有过短暂照面的正使本人,都不能自制地那双眼睛的俯视下战栗起来。 这个怪物……是人类吗? “日安,诸位来自马赫卡国王的使者,欢迎来到新玛希城。”一个外邦人说,他是那日在城外的接待者,也是使者团此前参加的诸多活动的带领者,“请谅解这数日的怠慢,由于特殊时期,很遗憾我们不能给各位特别的优待。但在解决任何实际问题上,我们都会付出如建设城市一般的努力及诚意。” 他侧过身,让出位置。 那个男人走上前来。 他的声音和他的外表一样冷酷,他说:“我来自远东工业联盟,作为第二开拓支队队长,经过玛希城三分之二居民举行的联合会议,在新玛希城建设时期,我就是临时政府的最高代表。你们可以称呼我为亚尔斯兰。” 子爵以惊人的毅力及勇气向前走了一步,他努力挺直脊背,微微颤抖地伸出手,完成了这个外邦人的见面礼仪。 没有人问临时政府是什么。在这煎熬的七日里,他们已经经历了足够多的见所未见和闻所未闻,在这两日半强制的参观中,几乎所有陌生的词语都同眼前的现实联系了起来,他们看到了这座城市的骨架和她正在生长的血肉,已经知道这是一头多么无与伦比的怪兽。 于是一个比他们能够想象的都要可怕的事实摆在使者团面前。 “时间宝贵,接下来的谈判,我们将坦诚以待。”范天澜说。 众人肃容端坐,双方的书记官已各就各位。 子爵深深吸了一口气,有些艰难地说:“国王要求……国王要求非法占领了王国土地的‘外邦人’:释放所有俘虏;归还玛希城;赔偿丰勋家族的战争损失;‘外邦人’的首领要押解……至少三名发动战争的罪人前往王都,自赎其罪,签下永世不易之约。” 说完之后,他汗湿重衣。 沉默笼罩了会场。 范天澜从文件上抬起眼睛。 “这就是所有条件?” “……所有条件。” “那么,”范天澜说,“我们从第一条开始。” 迎着清晨的微风,安萨路牵着马匹走上大路,回身看向那座如梦似幻的城市,他神情有些恍惚。 外邦人真的杀了伯爵。 是在众目睽睽之下,经过一场严厉的,毫无转圜余地的审判,将他犯下的残酷罪行公诸于世后,以下等人的正义为名杀了他。 他们明知国王的使者正在赶来的道路上,伯爵的性命是谈判的重要筹码,他们仍然从容不迫地、毫无顾忌地杀了他。他们获得的收益不过是一些依附者的感激与忠诚,付出的代价不仅仅是同附近领主的完全对立,安萨路确信,这么干了以后,整个王国都会变成外邦人的敌人。再来一次战争的结果也不过如此。 外邦人当然不会愚蠢到不知如此无法无天的后果,他们就是明知如此仍然这么做了,甚至不介意顺手干掉国王的公使。虽然那些人最终保全了性命,但公使和他的随邑先是被软禁了七天,然后勉强获得一点可堪被称为使者的待遇不过五天,就丧魂落魄地滚了回去。没几个人知道他们来时是多么华丽高傲的模样,但安萨路已经和其他人见到了他们灰溜溜的背影,那是华服金饰都无法掩盖的惊慌颓丧。 听说使者队伍中的法师在同外邦人谈判时,公开宣称从今往后绝不参与外邦人同王国间的斗争。这可是将天赋者之外的所有凡人都当做臭虫一般的法师啊,他在面对外邦人,尤其是那位黑发黑眸的遗族首领时究竟遭遇了多么可怕的事情? 事已至此,在已经见识了这样多之后,他还需要去确认什么呢?安萨路终于放弃所有幻想,他决定用最快的速度去寻找自己的伙伴。 在他疾驰的身影背后,又一艘白船顺流而下。 同此前的物资船略有不同的是,这艘船运载的主要对象有一半是人。 虽然船舱严格来说并不特别狭窄,有一定的通风设施,航程也不算太长,但拿着行李再一次脚踏实地时,相当一部分乘客还是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神情。他们站在码头上左右张望,有些好奇地打量着这个河港城市,这座城市的居民也同样新奇地打量着他们,尤其是那些大个子,竖耳朵,长着光亮毛发的……狼人。 倘若已经离去的国王公使见到这些异类,恐怕饱受煎熬的心灵又要多加一重重担,不过在码头这样的重要设施干活的早已全是被外邦人“污染到灵魂最深处的下等人”,他们早已知道“术师”的福泽不分年龄、性别和身份,越是困苦的人那位大人越是倾力救助,那么连兽人都被感化又有什么奇怪的呢?更何况从工业联盟来到这里的人没有一个老爷,全是能干的建设者,看看他们已经把玛希城变作了什么模样! 进行了友好的接洽后,这一批九十名,分作三支工作组的派遣成员进入了城市,他们的宿舍已经准备好,短暂的休息后,这些人员很快就会开始他们的工作。这次来到新玛希城的狼人有二十五人,他们中的一部分人要承担起民兵队伍的组织和训练,另一部分则加入不同的建设部门,面对完全崭新的生活和工作环境,这些撒谢尔狼人表示很有干劲。 虽然比遗族为代表的山居人迟了一步,不过相比其他兽人部族,撒谢尔人仍是能以术师直系眷属的身份自豪的,并且他们比大多数人更渴望证实自己的能力。比较之下,另外二十五人就显得有些信心不足了。他们是很晚才受到教导的一批人,结束常识课程至今不过半年,平均小学四五年级学力,只有一些基础的农业和工厂实践经验,这是因为他们的出身——这批最大三十五岁,最小十二岁的实习生,全都来自海滨地区。因而他们的实习期也不会很长,预计农场第一次收获结束,他们就会返回工业城继续学习。 返航的白船上有一批新的乘客,这批十五位出自旧玛希城,经过各种衡量选送到工业城去学习的新生性别年龄不等,视个人意愿,将在工业城进行半年到两年不等的学习,然后他们之中的大多数人要回到玛希城,成为促进地区进一步发展的重要力量。 阿托利亚和博拉维的表兄不在这十人中。前教士·现扫盲助教·关系户·沃特兰先生对此不太高兴,他倒不是没有自知之明,但——“嘿,我表弟可是残废了啊!难道他们连一个名额都不愿补偿给自己的伙伴吗?”,博拉维不理会他,他知道这位表兄只敢在他面前嚷嚷,自“外邦人”在审判大会上公开杀死十三个人之后,沃特兰在工作时就特别地谦虚谨慎了。有些奇妙的是,他虽然在私下指责开拓支队的统治过于冷酷残暴,但同时他又十分向往他们出身的“人间天堂”工业城,并且梦想能一睹传说的“术师”的面容。 “……”博拉维欲言又止。 “你想说什么,博拉维?难道你认为我是痴心妄想吗?”沃特兰问。 “不,当然不。”博拉维又一次诚恳地说,“亲爱的表兄,梦想就是用来实现的。” 阿托利亚也有一个到工业城去的梦想,不过对既要工作又要学习,并且两者内容一日日增多的他来说,一切按部就班即可,只是劳博德这位前城主对这个儿子没有被选择感到了不安。作为一个丧失意气的老年人,他和管家目前既无身份,又无收益,虽说不忧饥寒——新玛希城里是没有饥饿的,而且那些异端已经承诺不会再追究他的过往,看他们正在干的诸多惊人之事,显然也没空理会他这个丧家之犬,但伯爵之死仍然给他造成了极大惊吓,并让他再度忧虑起这座城市的未来。 “以鲜血和狂热维持的统治如何能够长久呢?”他抓着阿托利亚问,“他们究竟要做到什么地步才会收手?他们要让国王退让到什么地步才能满意?” 377|开辟新阵地 mfbl.info新笔趣阁 www.mfbl.info,最快更新随身带着淘宝去异界最新章节! 阿托利亚看着木床上这位布衣的老人, 困惑地问:“很残酷吗?” “他们杀了这么多人!” “有谁不该死吗?” 老人慢慢松开了儿子的手,不可思议地瞪着他。 阿托利亚一如往常地开始他每天的工作, 不受一点影响。 战争残酷吗?当然的, 如果失败的是玛希城。 审判残忍吗?也是当然的。毕竟那么多的村民审判后被吊死,烧死, 被腰斩, 被挖心剖腹而死, 被马蹄践踏, 在砾石上拖死, 在他们的亲人和孩子面前被杀死……伯爵大人在赐予别人死亡恩典时真是大方又讲究。 他是一个贵族, 更是一个屠夫。他可以让别人去死, 那为什么别人不能杀了他呢? 劳博德说他正在变得像外邦人, 这对阿托利亚来说已经不能算指责,他确实在努力让自己像一个外邦人。比起更关心他能够占据什么位置,同什么人接触的父亲相比, 他更喜欢接纳他, 宽恕他,教导他并且赋予他责任的外邦人,他喜欢自己的师长和同伴, 同时也喜欢自己的工作。 他在拯救人。他从工作中确实地感受到这一点。 每天都有那么多的灾民来到新玛希城, 男人,女人,孩子和老人,每一天的灾民都比昨天的更虚弱, 更困苦,可想而知如今城外的灾情已经发展到了何等地步。他的工作组组长工作起来既严肃又充满同情,在她的带领下,阿托利亚的心肠也没有在繁琐的工作中变得坚硬,工业城输送的援助是这样稳定可靠,盲目信赖的他也完全没有粮食不足的忧虑,接待的灾民越多,他和其他人就越怜悯人们的苦难——如果没有“外邦人”,玛希城也未必能比他们好运,洪水、疫病、干旱和人祸,即便他们背靠布伯河,又能得到多少次命运的豁免? 他们是幸运的,而这份幸运并非来自旧玛希城人的虔诚和努力——也许那些归入新组织的兄弟盟和姐妹会成员有资格这么说,但其他人不过是随风飘萍。战争带来的惊恐和惶惑过去后,玛希城的旧居民发现他们比过去的任何时候都要更依赖“外邦人”了,他们没有直接面对过伯爵的残酷暴虐,却能够体会到一些那些迁居来此的村民的感情:伯爵是为杀人而来的。他要杀死外邦人,将他们彻底驱逐出去,还要将依附外邦人,为他们干过活的人都变作奴隶,而且是最下等的,连“人”都不算的——“我允诺给他们每人发一个奴隶。不需要用任何食物喂养,这些是可以吃的牲畜。” 而且他不是做不到——如果外邦人不是这般不讲道理的强大。 在过去,乡间的教士教导人们对神虔诚,对领主忠诚,奉捐和纳税都是他们生而为人应尽的义务;只要他们尽到足够的义务,领主自然就会庇护他们不受盗匪和邪魔侵犯;倘若能表达出足够的虔诚,教会也会帮助一位勤劳诚实的农民升入天国。在城市里他们干的事也差不多。 人的身份天生注定,一切秩序早已分明。世界就是这样运转的。 然而外邦人破坏了这种秩序和这种运转。他们并没有创造出一个新的神明去取代什么,他们只是给人们一个其他的选择,让在他们寒冷的时候,疾病的时候,饥饿和干渴的时候,除了死亡还有别的选择。 虽然人们并不是主动去选择了外邦人,但这其实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们被选中了。 不过如果站在另一种立场上看,与其说他们是被选择了,不如说他们是被卷入了——当那个穿越空间和时间而来的灵魂决定实现他的意志时,或者说自他踏上这个星球的土地开始,风暴便已开始酝酿,并且如今仍在酝酿之中,它还在匀速地积累量变的能量,远未达到设计者期望的基础条件。只是将观察的尺度从广泛的人类社会缩小到具体的群体和个人时,身处其中的人由于精神的很大一部分要用于应对正在急剧变化的环境,很多人将那些“基础条件”当做了领导者以自身为标准设立的“理想目标”,可望但必须通过长久奋斗去触及,在他们仍保留着传统印记的思维中,工业联盟今日的力量已经足够强大,将来它会更为强大,这种强大必将自行成长为圆满,既不需要再开拓也不需要再延伸,它会给予身处其中的人们永久的幸福,成为历史的最终形态。 “走到更广大的人群中去”是出于道德的动机而不是规律的必然,不是一种事物发展不可避免、不可或缺的过程。 在比较长的一段时间里,这种认知上的局限不会成为发展的阻碍,工业联盟会用它内在的发展需求改变人们思考的方式,同时要伴随大胆的尝试和正确的引导,所以云深问范天澜“人心是什么”。作为被他寄予了深切期待的“人”,范天澜要给他一个正式的回答。 这份答卷不是写在纸上的,它不会是一些单纯的生产数据,在玛希城,在布伯平原,在这片土地上的每一个人,在“外邦人”带着使命而来,并开始践行之后,发生在这里所有生存和死亡,发展和败落都将是这份答卷的答案。 在这个过程中,大多数人对他们正在参与的事业不会有明确的自觉,这是一种正常的情况,但正常并非合理——正常是规律发展到不同阶段时出现的状况,合理是人们想要将发展导向自己想要的结果,所以在公审大会结束的第十日,第十三批支建人员到达的第三日,《学习报》正式在新玛希城发行。 初步发行三千份,内容落后工业城一至二期,发行对象是面向所有人。 奥比斯的贵族之子,赫曼·福格斯将是新玛希城实习记者之一。 由于时隔久远,大家可能已经忘了这个过场人物,所以下面对他的情况有一些赘述—— 《学习报》是这个世界上的第一份报纸,“记者”也是第一个出现在这世上的职业。作为一个奥比斯人,赫曼·福格斯成为记者有一些偶然,又有一些命运的必然。 新玛希城的建设如火如荼的时候,工业城的各项事务也在循序渐进,作为春季班的学生之一,刚刚结束考试的赫曼在外遣名录上找到了自己的名字,那个时候他是有点意外的。申请书确实是他自己填写的,不过在心里他不认为自己能这么快来到新玛希城,就算他对工业城的了解还很粗浅,也知道能被挑中的必然是出色人物,好用□□速控制玛希城,就算对实习生的要求不那么高,他的身份也比他人多了一层阻碍:在工业城,他的贵族出身毫无意义,只是随船来得较早,比其他同样通过开拓支队来到联盟的奥比斯人多了一点时间,实质接受的仍是一样的教育,在冬季学期开始前,他的国家因为耻辱的战败不得不同工业联盟签订暂时的和平契约,他那还未真正起过作用就已被挑明的潜伏使命就更为尴尬了。 就算之前几个月他在生产队伍里的表现还过得去,离着称为“自己人”还差着不知道几千万里呢,何况他还没有对联盟表现过任何形式的忠诚。虽然有一部分原因是联盟不考验人们的忠诚,联盟人自己似乎也不太在乎赫曼这些奥比斯人的忠诚,这让他们一开始有些战战兢兢,不过总的来说,他们在联盟内的生活并不算痛苦。被要求学习新的语言和文字,然后使用这两种工具学习更多复杂知识的痛苦不是真的痛苦。有很多人学得很艰难,因为来到联盟之前他们没有一点识字的基础,脑袋空如枯井,对世界的认识仅限于自己生存的小小环境,就算丢给他们一把磨快的镰刀,他们也不知道正确的使用方法。赫曼也曾被割伤过小腿,却不妨碍他对这些人感到优越,他在语言和数学上是学得很快的,只有文字很难把握,可他既年轻又有求知的精神,总能够克服这些障碍,其他人可比他难多了。 只是这种小小的优越时常被联盟人耐心细致的扫盲工作压制。联盟有许多聪明又能干的人,赫曼时常服气他们的头脑和手脚,但他们没有一点骄傲,不仅乐意同人分享他们的学识和经验,对那些愚笨的人也从不轻易放弃,就像赫曼待过的生产队伍的那位队长,他也是田间扫盲班的老师,总是一遍又一遍地教那些奴隶从学会写自己的名字开始z,到能够计算出自己应得的酬劳。虽然他们也不是全然的和善,他们对那些贪懒又顽固的人也很有一套折腾的手段,赫曼倒是从来不觉得那些手段有什么残酷的,他只是感到困惑。 这样地去帮助他人,他们能得到什么额外的报酬吗?诚然这会让他们上头的人对他们多一些赞扬,但如此费心费力,能让他们多一些富贵和权力吗? 他的队长像看小孩子一样看着他,“如果非得那么说的话……你可以认为是的,我们能。” 赫曼狐疑地接受了他的说法,因为在他的观察中,他们的态度同常人为了利益的奋斗有相当的不同,他们那种帮助他人的热忱几乎是宗教式的,包括他们的言语也是。赫曼听那些老师和生产队伍的老手说,若不是术师将他智慧的光芒带到人间,他们也不过是这样蒙昧的人罢了,因此看见这些来到联盟的新人就像看见当初的自己——赫曼禁止自己去思考这种信仰,转而更加努力,很快就通过考试获得了进入工业城的资格。 虽然只是冬季的短学期,对他仍然是重要一步。然后他再接再厉,顺利升入下一学期,在春季期开始前,他们找到了他,温和地问他:“你还在给家里写信吗?” 赫曼口干舌燥,心跳如擂鼓。 所幸他们没有让他惊慌得太久,“你可以继续写下去,这不要紧。不过……” 他们说他既然已经有了在联盟生活的基础,可以把信写得更长一点。并且除了写信,他还可以选择另一种方式,让他的家族乃至奥比斯的整个统治阶层更多地了解联盟。 “把你的见闻和感受写成文字,我们会把它印在报纸上。他们都会看到的。” 那一天的谈话回来后,一整个晚上,赫曼握笔的手都在发抖。 报纸……他当然知道报纸是什么!它在工业城随处可见! 常见,然而绝非平凡。对赫曼来说,他所了解的报纸不仅仅是一份集合了文字和图画的出版物,一个“信息的载体”,它更是工业联盟这个异形文明伸进人们思想的触须,将人们的灵魂照它需要的样子重新塑造,即使它的大多数内容看起来是相当无害的。 在离开奥比斯之前,赫曼接受了王国最聪明的人的教导,他们灌输给他洞查人心的智慧,使他能够看破虚妄,无论目睹什么样的光怪陆离都坚守本心,不受异端邪说侵袭。所以,即使赫曼把做间谍的事业干得相当失败,他的意志依旧顽强,不像那些愚痴之人,蒙受一点恩惠就盲目崇拜,将过去的一切都抛弃。虽然从生产队来到工业城后,他也曾为这座城市震撼,既为这座城市本身的宏伟梦幻,也为秩序井然地生活在此地的诸色人等——他从未见过这样多的种族能在一个地方平等共处,并齐心协力去完成一项事业。这座威严又美丽的城市向他呈现了许多在奥比斯难以想象的气象,但她诸多的不可思议中,最令他动摇,又最令他困扰的,还是联盟的学校。 “知识是高贵者的花园”,总是被身份和财富的高墙环绕,在生产队时,赫曼还能安慰自己扫盲教育最终不过是为了更多地获取奴隶的产出,但当他直面那座从稚子到老妪都平等授予知识的庞大建筑时,他灵魂深处的顽固壁垒动摇了。 任何创建了这座学校的人都是伟大的。承认那位术师大人及其追随者的强大非常容易,但是要赫曼承认那些侵略了自己国家的人拥有比他们更高的道德,对他来说不啻于对国家和家族的背叛,这是他绝不退让的底限,他可以不惜性命去守护。但不知联盟人是否有窥视人心的异能,赫曼这份誓血的决心同样没有一点表现的机会,他们要赫曼为报纸写作,却并不是要他用文字表示对他们的臣服。 他们既不要他的忏悔,也不要他的歌颂,他们只要他的“真实”。 他在这里看到了什么,经历了什么,有什么感受?他在这里生活了好多个月,觉得什么是好的,什么是坏的?他在劳动和学习中见到了这么多联盟改造人和自然的工作,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他又为什么认为这是对的,那是错的?他什么都可以写,像写日记那样写,像写信那样写,也可以像写书那样写,他还可以像代表他的国家那样写。 赫曼几乎窒息—— ——天啦!代表他的国家! 他只是一个小小的,小小的,奥比斯某个不十分紧要家族的平凡次子而已啊!联盟人登陆奥比斯之前,他人生最高远的理想,也不过是用一生去完成一本见闻录,能够在家族传承两百年,有几百人读过,在他活着的时候或者死后,某些法师或者学者撰写著作时会引用他的一两条记述而已,他怎么敢望妄想这个孱弱无知的自己能代表国王和所有的贵族去评述联盟人呢?赫曼羞怯了,退缩了。 但是他没有拒绝。 他不承认自己受联盟影响,不知不觉有了转变,可是——可是,如果放下那点精心维护的仇恨去想一想,哪怕只作为赫曼这样一个单纯的个人的身份,能让自己的文字没有阻碍地出现在这世界的第一份印刷刊物上,而这份刊物每一期至少要制作一万份,被数量比这至少多两倍的人反复阅读,这难道不是另一种留名历史的方式吗?在和平的契约签订后,《学习报》已经进入了奥比斯,他可能不再是一个家族里的异类,他的言语和思想能够进入数以万计的头脑,并在那些被联盟人控制的领域投下自己的影子。一想到这一点,赫曼的内心就被激昂奋进的情绪充斥,但谨慎犹疑的本能又在拉扯着他的手脚,终于在得知联盟人也向其他奥比斯的新移民约稿时,他放下了最后的矜持。 赫曼光荣地成为了一名《学习报》的特约作者。 他一共在五期报纸上发表了五篇文章,每一次的写作都十分艰辛——大量地阅读(联盟人几乎完全复制了奥比斯的国家图书馆),惶恐地选题,辛勤地写作,忍着羞耻心讨教,一次又一次修改,连吃饭都心不在焉,夜夜辗转反侧,最终忐忑不安地捧出成品。他努力让自己显得像一个有学识的人,既是有品格的贵族,又是有理性的信徒,想让联盟人看到奥比斯人既不愚昧,也不狭隘,他们有自己的对世界的认识,他们生活在对他们来说最稳定的秩序之中。 他的这些奋斗也确实是有成效的,作为《学习报》第一个非联盟立场的作者,赫曼那些为奥比斯辩护,评议开拓支队的文章确实在城市中引起了一些波澜,每当他在路上听到有人在谈论他的文章时,脚步总是如逃亡般带着他离去,只有拉长的耳朵努力留在原地。即使在发表之前他已经得到了一些很宝贵的认可,对发表之后的质疑也做过反复的准备,但当非议和质疑纷至沓来时,他仍不止一次地懊悔自己的轻佻狂妄招来了这样多的烦恼,这个年轻人一生从未承受过这样大的压力,当他面对堆满桌面的来自他方的信件,其中不知道有多少驳斥和挑剔时,心情之紧张远远超过当初他从伯爵手中接受那份使命。 不过他每次懊悔都不会太久,因为他实在没有那么多的时间,首先他还得学习,一些实践他可以不必参与,日常学业却不能打一点折扣;其次,他得回信。不必全部回复,但哪怕只去反驳三四人的观点,也足够占据赫曼的大部分空闲了,何况那些被他反驳的人还会继续写信来同他辩论,有些信件第二天就能送到他的面前,毕竟工业城的交通很便捷,有些因为寄信人身处别的正在建设的城市,来得慢很多,但语气更严肃,内容更有条理,并伴有许多充满说服力的实例;其次,《学习报》三日一期,最少三期日程内他要交出下一篇文章。在提笔前,赫曼觉得心中有无数话语要像泉水一样喷涌,在落纸后,他又总是感到穷人搜刮锅底一样的窘迫,最初那些豪迈的理想得不到足够的信心滋养,越来越萎缩,已经在精神的角落奄奄一息,而每当赫曼脑力贫瘠,那些信件,那些同样刊载在报纸上的“异端邪说”就会对他的心灵趁虚而入。 他想要固守的那些观念在宗教和王权共同统治的旧世界里是能够自圆其说的,但在术师为人们打开的这个新世界里,几乎没有一条能让人心悦诚服地接受。在精神上,这里的人们既不承认自己生负罪孽,否认有一个全然超脱的全能存在(“术师说他认为没有,那就是没有”),也不接受任何的血脉学说,他们嘲讽国王最重要的器官不是大脑而是“那根能立起来就行的玩意儿”;在物质上,在工业城和工业联盟这样动力澎湃的庞然大物面前,所有“不合常理”“不是正途”“不可长久”的论述都是虚弱的自我欺瞒。因为他写作的需要,联盟人给赫曼提供了一些书本和课堂上没有的数据,并允许他亲身去验证某些资料的真实。赫曼可以不相信联盟人的话语,却不能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许多事物常因未知而可怕,工业联盟却让人越了解越觉得可怕。 这样多的粮食,和这样多的钢铁……哪一个普通人站在那群山般的仓库前不会颤抖呢?倘若不是理智仍存,赫曼简直要质问那带他来到这里的联盟人,他们如果不是想征服世界,为何要积累这样丧心病狂的力量?并且这力量还在无止境地增长! 因而他的文章越写越畏怯,越写越艰难。无论落在纸上的统治模型如何完美,思想只有通过物质的杠杆才能撬动世界,哪怕赫曼还能够反击联盟人明明是用“术师”取代了正信,却认为人的灵魂不需要非凡力量的支撑是自欺欺人,但他也不能够再说服自己,相信一个用“正确”方式治理的国家在任何一个地方能胜过如今的工业联盟。这种矛盾越来越多地体现在他的文字中,他的笔友感觉到了,更热情地在信中劝他放下成见,拥抱真理;奥比斯那些支持他的贵族也同样感觉到了,他们对他的不堪造就十分恼火,甚至派人去开拓支队的营地,通过无线电通讯将赫曼传过去无情斥责了一顿。再然后,他们告诉赫曼不必再写了,要他将“正信人”这个名字交给奥比斯真正有智慧的人,由他们来同联盟人战斗。 赫曼羞愧不已,但千斤重担被人接过,他又觉得轻松。然后他看着“真正的奥比斯人”一边抵抗工业联盟的经济和领土侵略,一边对抗他们的思想腐蚀,就像看着手握□□的骑士对抗钢铁机械。 ……如果我能去新玛希城,也许能得到一些问题的解答,和暂时的解脱。 赫曼想。 然后联盟人又问他:“你觉得做一个记录者如何?” 378|从鲸吞到蚕食 mfbl.info新笔趣阁 www.mfbl.info,最快更新随身带着淘宝去异界最新章节! 赫曼说:“好。” 他知道他们别有用心, 但他不会有其他选择,他不能在田间或者在车间找到他想要的答案。即使学院的老师在课堂上热情地说技术改变未来, 可是赫曼知道, 如果他真的接受了联盟人的道路,甘心从头开始学习他们的知识和技术, 哪怕联盟人高尚到愿意向他开放最高深的技艺, 也不可能真正将他的国家从统治的危机中挽救出来, 反而是他有可能慢慢变作一根钉子, 一个齿轮, 一块工业联盟所需的材料, 慢慢融入这个结构复杂的巨大集体中去, 从身到心转变成一个真正的联盟人。 他相信自己对奥比斯的感情, 却更相信联盟人改变世界的力量。因为倘若不去思考那些令人痛苦的事,成为一个联盟人是多么地幸福! 竟有这样一个地方,人能没有任何负担地获取任何知识, 和无数将这些知识转为具体现实的方法, 对宇宙未知的探索同对世界的改造能够如此紧密地联系起来,构造出一个令人颤抖的新世界,而在这崭新的秩序王国中, 又有那么多诚挚可靠的伙伴齐心向共同的目标前进。他们在做的事不仅他们自己认为是正确的, 那些受益的旁人也认为他们是对的,因为他们言行合一,使得那句“工作是为了给最多的人生存的幸福”有强烈的说服人的力量。即使赫曼认为自己的国家被侵略了,也不能否认联盟人在奥比斯的作为客观上已经拯救了许多人, 而那些人是在此之前他不曾正视过的。 而赋予了联盟人这种才能和道德的“术师”,他没有一座庙宇,也没有任何一个人拥有他的偶像,因为他严厉地禁止人们将他神化,他总是以一个知性的青年的面目出现,在平常的场合同常人一起做确实的工作。这种自我降格的做法只是略微减少了他的神秘,却丝毫没有减少人们的爱戴,在人们眼中,他的没有神性便是最大的神性,那发自心底的感情同传道者用天国和地狱的意象打造的精神牢笼有天壤之别。赫曼越是想顽强地坚持某些东西,就越需要去了解这位黑发的异端神明,但了解得越多,他就越感挫败,也越发动摇。 他不能再这样继续下去,工业联盟是术师的神域,完美又强大,而他离开自己的家园又已经很久,虽然他还不能现在回去,但一个正在被术师最宠爱的弟子改造的地区,他可以去。 不久之后,赫曼和无数的印刷资料一起上了船,将工业城和故国都留在身后。 对于他的选择,赫曼背后的奥比斯贵族几乎没有反应,首先,他们没有任何能力去影响“异乡人”的决定,其次——无论赫曼的家族对他投入了多少(实际上也没有多少),间谍身份败露那一刻起他就失去了价值。收到赫曼的第一封信时,他们就十分吃惊异乡人竟然没有杀了这些他们派去潜伏者,反而在一段时间后允许他们进入自己的腹地学习,这种做法不是愚蠢就是有极大的自信,已经有无数事实证明异乡人绝不愚蠢,那么他们在敌人的领域内被异化就是必然之事,即使赫曼坚持的时间要比他人长一些,还努力有所作为,但这虚弱的抗争对奥比斯面临的困境并无多少助益。 因为异乡人打击敌人的手段是这样的坚决和残酷,不仅打击□□,连意志都要彻底征服,赫曼不过是他们入侵精神世界的一块踏板。但无论赫曼是早或迟领悟到自己被利用了,对他和他身后的奥比斯统治者来说,现实也不会有多少改变。异乡人在奥比斯发展的每一日都在告诉所有人,一纸契约不可能掩盖两种文明的根本冲突,奥比斯的贵族和领主不能接受异乡人在王都所做的和所宣扬的一切,然而他们的不接受是无力的。为了获得喘息之机,他们不得不向异乡人让出抚松港和三分之一个王都,海上还泊着异端的白色堡垒,没有人怀疑他们还能不能发动第二次毁灭性的攻击。 反抗的念头从未消失,反抗的作为却等不到时机。 赫曼是年轻人,对未来始终是有希望的,但他在联盟人的领地,无论多么关心自己的家园,仅凭包括报纸在内少数渠道得到的消息,他对奥比斯现状的感受都远不如正在经历的人深刻。他知道联盟人在奥比斯的建设稳步进行中,却不知贵族们的统治根基正在经受怎样的风雨飘摇,和平的契约签订不到一年,任何一个外国的君主见到奥比斯如今的惨状都该胆寒——世上竟有这般可怕的敌人,恐怕裂隙之战的魔族比之都有所不及!倘若这异乡人是光明正大地剥削和奴役,奥比斯人还能够团结起来坚决地抵抗,然而他们的手段却是像一个年轻的继母那般阴毒,戴着一副美丽和善的面具,张开一张水晶的网,将一个正常的国家腐蚀至千疮百孔,步步拖入深渊。 此事说来真是血泪斑斑!在那场耻辱而惨烈的败战后,这些异端一边强迫奥比斯贵族延长土地的租期,一边宣布暂停“必要之外”的商品销售,大批招募苦力进入他们圈出的下城区,集中力量改造黑水沼泽。一开始贵族们还为此感到高兴,他们正想要摆脱对异乡人的商业依赖,把市场从他们手中重新夺回来,此举正中下怀。难道他们以为没了那些奇技淫巧造出来的东西,抚松港这个积淀深厚的市场就会枯竭吗?在港口之战前,哪个家族不囤积了大量的异乡人商品!他们又重新捡起了对这些北方蛮族的轻蔑,以为异乡人只是取得了战斗的胜利,却失去了在抚松港存在的根基,没有奥比斯贵族的优容,他们在这片国土寸步难行,只能通过占有土地来谋求长远。他们仍有长久的斗争的时间。 ——然而事实截然相反。 只是因为那场不愉快的会谈,他们从发出通牒到到关门落锁,时间不到三天! 当一支支商队自内陆满载而归,无论有整队车马的商行还是约伴而行的散贩,每个平安归来的人钱包都饱满得像成熟的果实,财富的注入为战争阴影下的王都人带来了短暂的欢欣,然后这欢欣迅速变作惊恐:高墙似乎一夜就树立起来,所有异乡人的商铺都封上了大门,除了几个下城区的代理点仍在销售食盐,异乡人不再对外售卖任何商品。 人们都措手不及。在此之前,哪怕发生了码头战争,异乡人也还在死板地按过去的价格和方式向市场提供商品,这种做法给了王都的贵族和居民一种事情仍可挽回的错觉,纵然死了一些人,国王的尊严受到了极大的冒犯,但城市并未伤筋动骨,在大量外来商品的充实下,物价很快就变得平稳,码头也迅速恢复了它的功能,并因一些陈旧建筑的消失而显得更为宽敞,苦力忙忙碌碌,商船来来往往,街道依旧繁荣,旅馆夜夜灯火通明,酒馆人声喧哗,若是不看修复中的内城城墙和王宫旁断骨般的法师塔,仿佛一切都不曾发生过。 异乡人实在太过恶毒,人们也实在太过习惯他们造就的虚假兴盛,流动的市场断了水源,真实的砾石就迅速露出河床。从他们关店的第二日起,物价就开始以一种令人胆战心惊的速度上涨,王都的居民目瞪口呆地看着粮食、糖、铁和火炭的价格一日一变,很快就加码到了连贵族都难以承担的地步。当初他们指责异乡人操控物价的时候比起如今,简直像一个笑话——一枚金币都买不到一天的口粮! 没有铁具,没有瓷器,没有香料,没有纸张和颜料,也没有水晶器皿和玻璃珠宝,空荡荡的商船堆积在港口,曾经熙熙攘攘的牧市依旧满栏牲畜,却再也不见慷慨的主顾,主妇和厨娘们挎着篮子出门,却往往只能带回一些干焉的蔬菜——毫无怜悯的异乡人连他们的屠宰场都关掉了。一些人似乎这时候才想起来,在这些“肮脏的异乡人”统一购买,统一出售之前,新鲜的肉和蔬菜从来不是会理所当然出现在锅子里的东西。 比冬夜更深的寒冷笼罩着整个王都,阴惨天空下,无情的风吹过人迹稀疏的街道,旅馆主人缩着脖子守在门口,酒馆不到天黑就打烊,连丰满的女招待脸上都失去了笑容,她们的目光越来越频繁地投向城市的另一边,看向高墙背后,那片已经被异乡人占领的土地。由于王都的地势,有心人轻易就能看到那道长长木墙背后正在发生的景象——那是同墙外相反的热火朝天。每一日的每一日,异乡人上工的路口总是人头攒动,队列一直排到街道的末端。 王都的物价哪怕已经彻底疯狂,活不下去的人却不多。只有最虔诚的人,或者仇恨最深的人才会宁愿冻饿至死也不去异乡人干活,而其他人只要愿意出卖劳力,异乡人就能保证他们衣食无忧,因为异乡人只是不“对外”出售商品而已——他们用实物支付报酬。 这种做法对抚松港市场的打击是灾难性的。 异乡人筑起的不是墙,而是拦水的堤坝。在此之前,贵族对异乡人始终有一种侥幸和轻视的心理,这侥幸也并非无来由,人一切行为的动机都是出于自身利益,异乡人打击抚松港,不正是为了维护他们在奥比斯的收益吗?他们以暂停贸易来威胁,不过是为了获得更大的市场和更多的权力。虽然这种威胁听起来吓人,但就算他们暂停了贸易,在这些异端吸干了市场,又进攻了王宫后,这种扰乱秩序的行为只会进一步坐实侵略之名,让人们看清他们丑恶的面貌,知晓什么对他们来说才是正确的和可靠的。 人们本该自给自足,安贫乐道,却被他们用魔鬼的手段扭曲了生活,如今正应回归正途。何况,异乡人凭什么说给就给,说收回就收回? 并且白船仍在定期向港口倾泻货物,这是事情仍能回到过去的最有力证明。在贸易重启之前,异乡人惩罚的姿态摆得越长久,对奥比斯的贵族就越有利。通过某些方式确认了那些异端的决心后,贵族们欢喜地打开了自己的库房,适当地放出一些囤积的商品到市场上,许多倒闭的店铺换了主人重新开张,教会也在行动,受人尊敬的主教带着教士站在下城区的肮脏街道上,一边布施一边大声宣扬异端的不可救赎,连国王都振奋起精神和王后去参与一些公众活动,让人们重新感受王室的慈爱与威严。异乡人建起了高墙,将自己同王都的人民隔绝开来,现在正是机会,让一切都回到应有的位置上去。 但这是一个异乡人的陷阱。贵族的所有努力都成效甚微。他们声称已经“夺回”了市场,却不能让它重新兴旺起来,商人揣着钱袋在街上徘徊,却不肯在传统的店铺里多花一个子儿,即使里面八成以上还是来自异乡人的商品。那些吝啬的商人声称这些货物的价格太高,运到外地不仅没有利润,还要倒贴人马开支,反正冬季也不适宜远行贸易,不如暂且休息,实际他们奸滑的目光一直在望向港口的白船,热切地期盼某日它再度敞开怀抱。而在那头战争巨兽的俯视下,下城区的布道也艰难无比,无论那些虔诚的修者如何大声疾呼,也没有多少人肯停下来聆听教化,他们步履匆匆,因为异乡人每日清晨开工,他们生怕自己赶不上工时,拿不到足额的报酬。倒是有些女人对传道者很和善,也很愿意听他们说话,但哪怕屈尊将就到了这种地步,主教不会,教典也绝不允许教徒与低贱之人沾染关系,即使向她们传播了福音,这些泥土般的生命又能改变什么呢?至于国王,他在城市中心获得了热烈的拥护,但他启程归宫时,街道上的人每次都是那么多,当他撩起帘子从车窗看出去,见到的面孔已经越来越熟悉。 公开的市场越来越萧条,地下黑市却悄然兴起,那些攥着钱币不愿花出去的商人和居民每日早晚成群地到下城区去,从放工回家的苦力手中换取食物和其他商品。除了实物,异乡人其实也可以付给同等钱币的报酬,但那是暂停贸易之前的物价,这点金钱如今在墙外能买到的东西少之又少,而换作实物的话,一名苦力一天的劳作就能换来五口之家一日所需的食物,由于他们的三餐由异乡人包办,所以这些食物是纯粹的结余,又加上异乡人竟然招募女人干活,并且给她们的酬劳和男人竟然也是一样的!这些人都很有意愿用食物换取金钱,并且因为某个异乡人从不明言的规矩,他们交换的价格不算很高。 大量的粮食和一部分的商品就这样半公开地滋润着干涸的市场。无论人们觉得异乡人的做法是否合理,能否接受(“不能接受”的人其实也没有那么多),事实就是异乡人表面停止了公开贸易,却通过这成百上千的劳工,用另一种方式影响了王都居民的基本生活。埋怨的声音低下去了,仇恨的根基本就薄弱,某些商人和贵族刻意的引导未见效,反而有越来越多的人走进墙里,接受一份异乡人安排的工作。并且由于异乡人对人力的极度贪婪,连在街角偷听教诲的女人也被他们引诱了过去,街道越发空寂,心烦意乱的主教早已回到教堂,在修行室日日冥思,冀望上天启示胜利的曙光,而剩下那些需要证明自己虔诚的教士只有怀着殉道般的悲壮在寒风中苦熬。也许是肚皮的叫声太响,冬季里还发生了年轻教士脱掉法衣,混入人群去给异乡人打短工的不堪之事,即使处罚了几名为争得一个名额闹起来的当事教士,许多状况仍在不可避免地恶化。 人们为自己辩解,用手脚劳作是天经地义之事,他们没有帮异乡人制造一件用于进攻奥比斯的东西,只是去修整一处沼泽而已,没有异乡人,那不过是一片无人靠近的险恶之地,这有什么道德上的问题呢? 于是在这样的天经地义下,在王都人民的齐心协力下,异乡人在属于奥比斯的的土地上深深地打下了他们的印记。冬去春来,任何人都能看到沼泽发生的变化,异乡人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决去更改自然的面貌:荒草枯木掘伐一空;沟渠联通成网,淤积不知道多少个世代的污水被引向大海;车载斗量的草木灰拌着药粉撒在沼洼的黑色底泥上,然后又拌上一层他处运来的褐色表土;那些旧的水道也被翻整,然后铺上一层厚厚的地底红土,只有最顽强的杂草才能在上面生长,异乡人在这里深深地打下桩基,架上横板,做成曲折的栈道;这些栈道将搭石子一样飞速建造的联排木屋联系起来,作为苦力的临时居所。 虽然是临时的居所,这些高大敞亮的木屋却比下城区的任何一处房子都像正经住处:跳起来都摸不到的横梁,木头的双层床铺竟然还有梯子,床上铺着厚实干爽的草编垫子,有桌子、椅子和高大的柜子,有阁楼,有很大的窗户,窗棂上嵌着透明的玻璃,木墙内外都糊着搅进草筋的灰白泥土,风吹不进来,雨也打不进来,第一批被分配进去的苦力受宠若惊,那那几日走路脚都是漂浮的——下城区的居民可从来没住过这样的好地方!这样的优待既是异乡人对他们勤恳忠诚的奖赏,又是对其他在观望的人的召唤,因为只有同异乡人签下长契的人才能获得这样的待遇,而且异乡人挑选住户的道理又很能说得过去——既不要求信教改宗,又不要人发誓赌咒,只要他们能照异乡人的指引劳作,同自己的伙伴一起完成每日份额,越聪明勤奋的队伍越能得到奖赏。 异乡人记录每一日里每一支队伍完成的工作,用不同的奖励引导人们互相竞争,然后在月末让人们自己投选出最有资格的队伍和个人,这样得到的结果很少有人不服气的。在这样的激励下,住进了宜居木屋的人越多,同异乡人签订劳务长约的人也越多,新城区的雏形开始在这片沼泽之上出现。这些临时的居所形成了新的街道,这些街道上有食堂,有粮铺和商铺,有公共厕所,有防火屋,每日水车来往送水入户,在这里生活的人不用去想明天的食物在哪里,也不用害怕海风和冬雨,而在饱暖之外,一些特别卖力或者特别大胆的人已经能完全占有一个独立的住处,并将自己的家人也安置进来了。于是异乡人又让人在替他们干活时照看幼儿,并教导那些还不够资格出卖劳力的孩子学习语言、数学和其他技艺。 这些孩子在屋子里学习,去工地学习,用双手拿着工具在农田里学习,他们一天天地发生着变化,那些在泥水中奋力的劳力也一天天地看着他们变化,看这些瘦弱无知的孩子变得身体健壮,眼神清明,像小草一样节节拔高,看他们唱着字母和算术的歌谣打扫街道,更换水罐,为食堂和工地运送各种东西。每天他们的亲人准备上工,他们也一起换上衣服,装好课本,背上背包,高高兴兴地出门——这是多么让人欣慰的景象啊。 虽然时不时也会传来一些女工工地的消息扰动人心,人们仍不太明白为何异乡人对她们的关注和投入那么多,甚至可能比他们这些渴望交付忠诚的人更多,那位美丽的女精灵甚至就和她的伙伴住在那些地方。想到进来教会努力宣扬种种典义,人们只能认为异乡人的宗教也许就是要这样不择人群地感召,并且对象越是堕落低下,他们越能得到神的恩典……可是为何异乡人不主动宣扬他们那位既强大又宽容的神呢?他们连国王都踩在了地上,还会害怕本地的教会吗? 异乡人说:“我们不害怕。只是还不需要。” 随着天气的逐渐转暖,异乡人仍未开放交易,许多家庭的存粮却要耗尽,于是以内城墙为界限,越来越多的王都居民走进异乡人筑起的墙后。那里早已不是令人避之不及的瘴疠之地,笼罩水面的灰色雾气早已被清爽的微风吹散,一些土地被筑高,成排的房屋取代了野草灌木,宽阔的道路在黑泥中伸展,一些土地被挖低,规整的池塘水面如镜,偶尔水鸟的蹼脚带起波纹,在那些平坦田埂围成的大块湿地里,他们抛播的幼苗已经生长起来了,那充满生机的绿色给异乡人的依附者带来了希望,却刺痛了贵族们的心。 这些作物再过几个月就会成熟,无论联盟人在这里收获的是什么果实,只要它们结成的样子不是特别邪恶,那些愚昧的民众就定会进一步拥戴异乡人。他们真是没有一点廉耻!国王的家族守卫了这座城市多少年,他们又因这庇护享有了多少年的和平富足,却丝毫不知感恩,被异乡认用蝇头小利收买!贵族在自己的宅邸里痛骂,在国王的会议上痛骂,他们义愤填膺,同仇敌忾,情绪激动时甚至失声痛哭,哭泣之后就是寥落,并且一日比一日更寥落。 然而异乡人似乎认为他们仍痛苦得不够。将人们引诱入墙中只是一个开始,让他们立下最少三个月的契约也只是一个开始,在用实物替代钱币支付报酬后,他们又开始推行了一种新的结算方式。 379|台面上的一些小事 mfbl.info新笔趣阁 www.mfbl.info,最快更新随身带着淘宝去异界最新章节! 他们拿出契约, 让人们立誓不作奸犯科,然后在三种支付方式中选择:是钱币, 商品, 还是按月结算“工分”?钱币和实物商品每日给付,不限制他们在墙内或者墙外使用, 入住“宿舍”的机会也并无区别, 但倘若是按月结算报酬, 就能马上拥有现在的这个住所——不是出租, 也不是时限短暂的奖励, 只要他们还清“贷款”, 这就将是一份真正一真正属于他们的财产。在他们偿付“贷款”的期间, 异乡人同样保证他们在这里的所有权利。 异乡人同国王的契约约定的土地租期是五十年。一个身体健康的成年人只需平常劳作两至三年, 就能够清付一套房子的价值,并且基本生活不受影响。因为愿意接受工分制的劳力得到的报酬不仅更多,负责结算的异乡人还会在扣除每个月定额的贷款数目后, 将剩余酬劳会换作一种专门票证, 供他们在食堂和商铺等地任意消费。这些票证的价值同粮食绑定,无论商铺里的商品价格如何变化,这些无法伪造的纸票何时何地都能换足三个成年人的一月口粮。 现在也许只有金银能比异乡人的信用更坚硬了, 但匮乏的市场已经贬低了金银的价值, 何况对于多数人来说,他们追求金钱的目的不过是生存下去,虽然贵族和教会严厉斥责异乡人放高利贷的恶行——要人出卖劳力,还要人负债, 一个子儿都不花,就把人囚为奴隶!一旦签下这份债务的契约,人还有什么自由可言!可即使把话说得分明,不仅贵族和教会在说,异乡人也一再同他们申明这份合同的后果,依旧有许多人欢喜地奔向这个陷阱。因为自由和尊严是空的语言,饥饿和寒冷却是真真切切的感受,背上一份毫无感觉的债务,却能换来眼前和今后的舒适生活,这买卖有什么不划算的呢——他们本就近乎一无所有! 至少一半的人在约书上按下了手印,在这一半的人当中,又有三分之一多是女人。考虑到异乡人工地中女人的数量,这个比例就高得有点异乎寻常了,虽然住地是分开的,由于异乡人的安排,其他人多多少少都有共这些女工一块干活的时候,不怎么能睁着眼睛说她们干得如何差,毕竟很多竞赛的结果在那儿,可是——“女人怎么能自己住一个屋子!”异乡人又怎么能给女人自己按手印的权力!许多人因此吵嚷起来。 吵嚷的声音很大,但异乡人没有一点儿动摇。 于是有些人就想不仅仅是吵嚷了。在为异乡人工作的几个月里,码头之战带来的恐怖已经消却,“异乡人”本身的神秘也正在消却,这些教导人们如何劳动,并且自己也参与劳动的人同样会受伤,会疲倦,会吃喝拉撒,如他们自己所说是一个“普通的人”。他们没有拿着鞭子和木棒,是用“规矩”而不是暴力来惩治人,既不凶神恶煞也不喜怒无常,反倒通情达理,对弱者相当关照。但这种作为并没有得到一些人的感激。 谣言随风而起,并以一种异乎寻常的速度传到了墙外。 其实这些谣言对异乡人的伤害微乎其微,从踏上奥比斯的第一天起,有关于他们的荒唐传言就没有停止过,异乡人是在这样多的荒唐传言下作了这许多的事。码头之战让很多人闭上了他们的嘴,但随着异乡人集中力量建设新城区,一些人又蠢蠢欲动起来。何况贵族被异乡人逼迫到今日这般地步,也很需要一个途径发泄他们的屈辱。异乡人是不可能走上法庭去要求澄清谣言的,他们的编排也似乎确实产生了一些作用,下城区的居民闭目塞听,但上城区的居民对异乡人是十分仇视的,从“饿死也绝不乞怜”到“拿走异乡人的粮食就是对他们的进攻”,他们经受住了考验,用更灵活的方式来守卫心中的底限。 然而这一次异乡人没有继续无视下去。他们作出了反应。 数以百计的劳工被驱逐到墙外,除了一袋口粮和一些金钱,他们什么都没能带走。异乡人声称绝不接受吃饱了还要砸坏锅子的行为,不仅拒绝给这些屡教不改之人再次工作的机会,还要停止招收新的劳工一个月。 还有,从这个月起,他们开始对外出售经营权。 奥比斯的贵族破口大骂,拔长了脖子的商人则对此欢呼起来——他们的等待得到了回报,异乡人的宝库再度向他们打开,所有的商品都闪耀着金光,那么躲的有用的、新奇的、并且价格更低的商品展现在他们面前,他们正要饿鬼扑食一拥而上,异乡人开出了他们的价码。 这是异乡人第一次同商人们提出明确的要求。 首先,小的行商不能再直接同他们交易了,除非他们自行结成一个紧密的组织;一些财力尚可,有自己的护卫团队的商人可以得到优先的机会,不过要以现在这个价格拿到货物,他们还要接受以下诸多限制:接受异乡人以实物入股他们的商队,在商队中加入他们的监督人,监督他们在商品销售地的交易活动,确保一部分契约商品的落地价格不超过异乡人的建议价格,同时契约商品上将出现明显的异乡人标记等等……他们可以不接受这些条件,不过异乡人有非常具体的如何建设一个大商团的经验,他们能够手把手指导和用物资支援那些小行商成立这样的商团,如果王都的商人想联合起来拒绝异乡人的控制,他们还可以从墙内劳工中挑选出足够的人来组成这支新商队。毫无疑问,那些受过相当语言和数学训练的人对异乡人更忠诚,更能达到他们的目的。 商人们犹豫起来。他们只做了接受金钱和一些契约要求的准备,然而奥比斯贵族的鲁莽之举已经让他们失去了异乡人的信任,使他们不得不面对这样苛刻的条件,而一旦他们之中的任何人接受了这些锁链,就等于他们公开站到了异乡人这一边! 那么他们可以继续等待下去,直到异乡人重新开出合理的条件吗? 他们可以再看看港口,白船从秋季到春季都在定期向港口倾泻货物,粮食和菜肉只占了这些巨量商品的部分(天知道他们怎能生产出这么多东西!),余下部分在异乡人城墙般高耸的库房中堆积得快要溢出来了,然而他们是不太在乎这些商品能否卖出去的。墙内的新城区里有数以千计,加上儿童和老人说不定已经过万的人,他们每天的生产和生活都在消耗这些库存,虽然主体的劳力被驱使着进行沉重的劳动,但这些人的富有恐怕有一半的王都居民都比不上,异乡人让女人都能拥有自己的财产,这些人手上没有太多或者几乎没有金钱,但他们吃饱喝足后的用不完的力气,异乡人将他们的劳力变成了通用货币,让他们产生了足够强烈的消费的愿望和消费的能力。 异乡人宽容地给了这些商人半个月的时间考虑,同时,他们开始组建自己的商队。 他们做这件事没有什么困难,所有人都知道。 根据和平契约,异乡人持金牌能在奥比斯王国的任何一地合法通行,他们有足够多的坐骑,足够多的“自己人”,以及毋庸置疑的足够强大的力量。在过去的大半年里,他们改造的不止是一块荒野,建设起来的也不仅仅是一个新城区,他们同时用劳动改造着人们的精神。他们做得光明正大,并且承受者全部自愿。在异乡人驱逐扰乱秩序的人之前,无论墙外的人对那些“身体和灵魂一同出卖”的劳力如何嘴上非议,事实就是每天都有人去异乡人招募劳工的地方出售自己。这些成功卖出了自己的人进入墙内后,只要能够接受异乡人的指教,他们的日子就绝不是难熬的。因为异乡人不限制人们回到墙外生活,每月还有两日完全无事的假期,因此外面的人都知道异乡人干活是如何地有头脑:比如他们在栈道中央镶了光滑的轨道,金属轮子的凹槽嵌在轨道中,女人也能拉动满载的泥车;每一处需要大动土木的工地,都有无数高杆、吊车和轮索组成的天空之网,人们只需要扯动绳索,就能将湿重的泥土和大小的石块不费力地转移出去;至于异乡人如何在这样短暂的时间里造出这样多的房屋?代数和几何在这里发挥的作用如同梦幻,异乡人在他们的故乡早有经验,他们将一间真实的房子分割成许多部分,计量每一部分所用材料的数字,然后根据这些数字,精确地将木材和砖石加工成完全相同的样子,把它们依一个规定好的步骤次序搭建,用榫卯和水调的石胶,他们以施法般的速度建起了新城区。 这一切都明明白白地展示在所有人面前。异乡人毫不藏私,他们是愿意向其他人传授这些技艺的,虽然现在还没有人能学到这一步,但在为异乡人劳动的这几个月里,许多人主动或被动地摆脱了过去那种纯然的无知,对自己的生存有了新的认识。规律的生活、充足的食物和基础的医疗条件培养出来健康的体魄,使得他们能在繁重的劳动中和劳动后还有精力接受一半诱导一半强制的教育,只是学会一些最基本的运算和有限的文字,便令人们眼中的世界大有不同。 那些被驱逐的劳力同样受益于此。 在人们为了异乡人经营权的事议论不休时,这批人回到真正的下城区,自然而然地进入了惨淡的人力市场。凭借良好的体魄和得自异乡人的智慧,他们将许多雇工从他们勉强维生的职业中挤了出去,没有人对此感到高兴——谋划了谣言的人仍然不能混乱异乡人的新城区,还要被一些收买的棋子反过来要挟,令他们不得不动用一些不见光的手段来消除后患。不过即使能让一些人的嘴巴永远闭上,隐患是否消除仍是未知之事,因为异乡人似乎对许多事都不在乎,但当他们报复时,一切旧账都会被算清。而对那些被赶走的人来说,他们其实没想过异乡人的惩罚会如此严厉,固然许多人手中已经抓着过去想都不敢想的钱财,但他们没有土地,市场也早已不同过去,何况有了新城区生活的经历,他们要怎么回到过去那种烂泥般的日子去呢?争来的新工作也不能让他们安心,不仅报酬是如此低微,食物是如此难以下咽,还有他们的雇主,那些高高在上,用巴掌、拳头和鞭子教他们感恩的雇主! 反倒是那些被抢走了工作的雇工,有走投无路的人抱着孩子去同异乡人哭诉,不仅得到了自己和孩子的食物,还得到了一份金子般的承诺——一个月后重新招工时,异乡人会先在他们之中选择,只要能通过一些考验,他们的待遇和新城区里的人没有太大区别。 于是有被驱逐的人同样去恳求异乡人原谅,异乡人说他们的名字和行为都已记录在册,对他们的惩罚依轻重不等,但至少也要持续三个月。 这不算很短的一个时间,但也不至于令人绝望。异乡人作为教导者时有多温柔,作为惩戒者时就有多冷淡,懊悔的人只有回去忍耐着生活下去,期望三个月后能得到异乡人的原谅。一些人是真心地后悔了,一些人则因此产生了更深的憎恨,尤其在见到那些被异乡人留下的劳力时,任何欢欣的表情都被视为对他们的讽刺。他们用尽了力气去诅咒那些造成了今天的下贱雌畜,只恨她们很少、异乡人也轻易不让她们离开墙内。这些人虽然身份同贵族有云泥之别,在面对异乡人时却很有共同的语言,只是除了异乡人,没什么人会去低头倾听他们的话语。他们的憎恨非常顽强,欲求也很难被满足,以异乡人为对手,他们一生也许难有快活的时候,不过近期发生的一些风波倒是可能给他们些许慰藉。 王家学会和教会联合起来,强烈反对异乡人在奥比斯境内传播他们的异端学说。 异乡人之所以被称为异端而不是异教徒,是因为他们自出现起就不曾表现过任何明确的信仰,哪怕“无信”也是一种信仰,然而他们没有否定过任何一个教派。教会在下城区布道时,他们视而不见。和平契约那冗长的文书中也有限制异乡人传道的内容,虽然这些条款对异乡人有多少约束的力量实在是个疑问,但这一次就风波的源头来说,王家学会的愤怒与此无关,这个麻烦是异乡人自己造成的——人们要学习异乡人传播的技艺,就就不能不去学习他们的语言和文字,这算是应有之义,然而除此之外,人们还要接受他们的那一套异数理论,那就罪大恶极了。 最开始反应过来的是一直注视着异乡人的教会,被烧着最敏感的尾巴后,他们紧急召集人手连夜译制从墙内流出的《学习报》内容,拓印之后四处递送。所有住在王都的法师和学者都收到了这份控诉的信件,虽然异乡人是哽喉之刺已成共识,但读过信上的歪理邪说后,连一些有意远离纷争的学者都止不住雷霆震怒。 数学是唯一真实的语言,用这一套语言去解释天上的星日诸象,便得到了世界的真相。数学是没有负义的、对称的、独解的,正如灵性天赋,万物起始为一,是一切真实的基础,是世界运转的本源。 然而印刷在那薄薄纸张上的几个问题否定了这些真理。 探寻真理之峰的人每天都对世界有无数疑问,但唯有正确地提问才能得到攀登的路径。异乡人的头脑之聪慧毋庸置疑,他们也提出了“正确”的问题,并且既深刻又有深意,甚至有些题目本身就是一些问题的解答,然而异乡人制作这份印刷品的目的并不是邀请别的智慧之人来探究未解之谜的。这是一份面向他们低劣信徒的教材,在这份定期出版的新奇刊物上,异乡人平常地给出了这些问题,平常地用他们的数学工具进行了分析和运算,平常地得到了答案。 再说一遍,数学是真实的语言,异乡人的逻辑没有问题,工具没有问题,解答过程没有问题。 除了他们得到答案没有人能够接受。 相比法师和学者在真理领域受到的冒犯,奥比斯贵族那点屈辱简直微不足道,一切个人和家族都会在历史中湮灭,唯有智慧的光芒永远闪耀。倘若不是异乡人已经展示出压倒性的武力,又很早就收买了最有实力的佣兵团和刺客,新城区还有不止一名精灵坐镇,那些天赋法师和学者早已不惜动用一切力量去消灭这些异端了。诚然他们不会轻易因此力量失控,精神错乱,但假如不从异乡人手中夺回真理的释义,这些法师和学者面对的就不仅仅是眼前的头痛失眠、手脚麻痹、中风抽搐和吐血流泪了。 这些恶魔! 他们一边紧急联络已知的诸位智慧隐士,虽然教会已经在做这件事,但他们认为这不足以说明状况之严重,另一边,他们向异乡人发出最严厉的文书,要求同那块数学版面的专栏作者对质。这一次,无所不能的异乡人似乎终于失算了——他们对这些法师和学者的愤怒颇感意外。 面对这些怒火冲天的学问家,他们是这般回答的: “如果您询问的是这位亚尔斯兰先生,他已经在布伯平原的玛希城开始他的新工作了。如果诸位有这样的意愿,我们会尽快将讨论的信件传达到他手上。不过,倘若只是对这份报纸的内容有争议,我们这里也有一些人在数学上稍有基础,他们也许能给诸位一些有益的启发。” “或者诸位愿意派一些代表乘坐船只,随我们一同前往工业城一论高低?这座城市不仅是我们这些应用理论的来源之地,也是最大的实证之地。” 一些法师和学者犹疑了,另一些人恼怒道:“那便把你们的精灵叫出来吧!” 异乡人再次诧异:“这种小事,何必劳烦我们的伙伴?” 几番交涉后,双方终于认可了一个折中的方式,一部分法师和学者暂时在新城区暂时住下,异乡人保证他们的安全、自由、提出任何问题并得到回答的权利。法师和学者们对这份待遇并不太满意,但——时间不多。 时间真的不多。 他们决定留在这里的时候,精灵也来参加了那个简陋的晚宴,从言谈得知,至少有两名精灵是常驻于此。 确认了这首先要紧之事,接下来,法师和学者们终于能回到他们本真的目的,开始学术的战争了。 如果不论这一个和那一个不可说的问题,老实说,这些年轻法师和学者在这里过得不错,虽然他们只能带两三名学生兼仆人,但并没有感觉到多少不便。每天都有异乡人应约轮流来同他们阐述、谈论和翻译相关学术的问题,虽然每一个异乡人都是穿着和劳工一般的布衣来到,对于这些高贵客人的礼仪大多停留在口头,但他们口齿清晰,思维敏捷,理论扎实(即使是异端的理论),谈论起数学问题的角度新颖并易于理解,非常擅长引用论据进行不易辩驳的推理。 就算心中已将对方视为仇敌,这些法师和学者也不得不承认,异乡人的确是值得尊重的对手。哪怕有一半……一小半……一点点的本意不在这些学术问题上,在对异乡人的数论体系有了一个大体的了解后,法师和学者们就无法自制地沉迷了下去。 这是一个多么瑰丽的新世界啊! 随着讨论的范围越来越广,越来越深,区区两名异乡人的智力代表已经不够这些法师学者使用了,而异乡人又不太情愿再向他们提供更多的服务,不夸张地说,异乡人是在将(以奥比斯人来说)数十年的工程压制到到数年内完成,所以他们的人手总是很缺乏的。在他们出售特许经营权,组建新商队的时候,建设新城区的工作仍在持续,同时他们还要对剩下的男女劳力进行甄选和进一步的训练,几乎每一名异乡人身上都担负着多重职责,来同法师学者们对话对他们而言几乎等于休息。 发作未果后,法师和学者们不得不主动去搜寻自己想要的东西——用异乡人的文字和工具。异乡人一开始就向他们开放了最近的阅览室,在那栋明亮的屋子里,书架靠墙而立,整整齐齐排列着上百期的学习报,还有数量逾千的各色书籍,异乡人强大的生产能力同样体现在了这些文本上,这些印刷精美却装帧简朴的书籍不仅是可借阅,也是可出售的,价格之低廉更是难以想象——连一个普通劳力都用他们的日酬能购买收藏。这些文本记录着极为丰富的信息,传递给人的方式又通俗到了近于低幼的地步,一切的目的都是为了让尽可能多的愚昧凡人得到教导,得以凭此解决现实的具体问题。在数量上,不必说凡人,哪怕对这些法师学者来说,这里的报纸和书籍也已经超过了他们一生阅读过的数量,然而这不过是他们口中那座“工业城”官方图书馆的一个微小投影。 法师和学者们只要肯稍稍放下争斗之心,不再将全部心力都用于驳倒异乡人邪异的世界模型,稍稍将他们的目光移开,放到近在咫尺的残酷现实上去。 摒除偏见之后,他们能够看见,本质上,智慧不是凭空生出,知识的获得也不是毫无代价。 他们要何等盲目,才察觉不到在这间阅览室,在这些异乡人背后那个深海星渊般的意志? 张开闭塞的耳目,他们仿佛才第一次感受到“真实”。 380|讲道理的方法 mfbl.info新笔趣阁 www.mfbl.info,最快更新随身带着淘宝去异界最新章节! 这些因身份超脱世俗而骄傲的法师和学者也终于能理解, 奥比斯贵族的竭嘶底里并不只是因为软弱无能,诚然他们之中的大部分人愚蠢盲目, 连自己真正恐惧的事物都不能看清, 但作为统治奥比斯的阶级,他们仅凭本能就能察觉到致命危机。而时间并不在他们这一边。 即使异乡人说要他们提供另一个战斗的战场, 让他们在自己最有影响的刊物上传扬他们的思想, 并保证这个战场是公开与公平的, 现实也不会有任何改变。奥比斯的贵族不能在真实的战场上取得胜利, 他们也同样不可能在精神的战场上取得胜利, 他们要对抗的并不只是一些强大的武器, 蛊惑人心的商品, 异教徒和他们的异端信仰等等……这些表面的东西。 在奥比斯的统治阶级看来, 王国如今就像一棵生了寄生木的巨树,这无根之木越是蓬勃,国家越是衰弱, 所以他们悔不当初, 但事实可能同他们想象的有一些区别。异乡人并不向法师和学者们掩饰他们是如何将人们组织起来的,正如他们也不向那些被组织的人掩饰,他们提供交流服务的成员坦荡地将他们正在做的事作为理论的佐证, 亦如他们引导自己的队伍和学生, 他们确实是在想尽办法地让聚集来此的人不能离开他们而活,但他们的目的并不是要毁灭这个国家。 他们不是为了占领这个国家而来的。 这个结论比他们是还要令人战栗。 这些法师和学者的本意是来同异乡人进行真理的战斗,但他们至今没有能过取得一个有效的成果,异乡人每一次都以“对, 我们也赞同……不过,我们也要看到……”的话术来应对尖锐的问题,不断模糊和转变双方立场,直到对手惊觉自己竟在以异乡人的方式思考。如果大法师在场,也许还可以用消灭肉身的方式来消除异端的思想,然而这些志愿而来的法师和学者年岁大多不过四十,虽有强烈的求知之心,却没有磐石不移的坚定意志,在异乡人的环境里待得越久,他们的思维就越受侵蚀,逐渐陷入迷思。 越是迷惘,异乡人起源之地的诱惑就越强烈。 作为研究一系的天赋者,这些法师和学者一直有意摆脱人世的种种束缚,寻找力量和心灵的自由,但在亡灵法师研究出灵性不灭的神术之前,人终究还是不能挣脱自己的肉身,作为生存者在这片土地上的智者,他们也不可能像那些愚昧的凡人那样轻易抛弃自己的信仰,全身心投入异乡人的怀抱。 话虽如此,可那是来自异乡人智慧之都的邀约啊! 哪怕只是简短描述,都令人不由对之心生向往。无论多么异端的知识,它们能具现于人间,便自有其道理,并且这道理不同于力量天赋的不可预知,不可复刻,是能落实到完全的凡人手中的。异乡人是连技艺一并同他们的理论传播的,也许不是全部,可只要前往那异端之城,便一定能探查到他们真正的力量之源。谁能不动心呢? 但五域十国对奥比斯的援军正在路上,不日便将抵达。 他们这些法师和学者不过是迷惑对手计划的一部分,怀有那么一种不光明的心理,以论战为名,期望在战争之前尽可能准确地探查出异乡人的实力。在这一点上,他们做得实在不如何。一部分是自尊使然,异乡人确实入侵了奥比斯,但要说亡国在即,那是危言耸听,他们怎能为那些愚蠢的统治者屈尊这般低劣之事?若非来自法师联盟的压力……但异乡人是如此真诚友好地接待了他们这些带着敌意的客人,不论观点异同的话,就他们接触过的这些异乡人表现出来的智慧和品格,已远胜过大多数的人类,无怪精灵将之视为同伴;另一部分,则是异乡人在日常中完全从不主动谈论他们的武器和战斗,即使偶尔提及,描述也是模糊的,这是一种合理的戒备,正如异乡人称呼他们为“尊贵的客人”而不是“亲爱的朋友”。 白船游弋海上,王城中有数以百计的异乡人和他们十倍于此的追随者,面对汇聚精锐的五域十国联军,赢面在于谁手? 这些法师和学者不知道。 他们心中有一种隐约的感受,但没有人说出来。 他们是不希望预感成真的,他们也不认为这预感会成真,他们本能地拒绝那些会动摇他们信念基础的邪念。法师联盟主导,三位大法师领军,这是多么惊人的阵容!只有两国交战才会动用这样的武力了吧?异乡人如今在奥比斯的实力已经堪比一国了吗?就凭眼下这些人口?他们建设的新城区确实造成了对国王的威胁,但他们同时也身处奥比斯人的包围之中。国王和贵族的恐惧并不易被外人理解,但他们那“过度”的忧虑也得到了足够的回应。难道他们还有什么地方没有考虑到吗? 大法师出动的价格非常高昂,他们绝不会空手而归。异乡人只有区区两名精灵在此,其余人没有半点力量天赋,他们收买的佣兵更是见利忘义之徒,能够依靠的唯有那条白船了吧?但法师联盟已有应对之策,实际上,由于白船在码头之战时表现出来的强大力量,高阶法师们对之势在必得。 这些法师和学者有一百条理由说服自己,然而无论这些理由多么强力,他们耳畔总有一个低语缭绕: 是吗?法师联盟一定能赢吗? 这个声音同样在奥比斯贵族头上阴魂不散,不过他们将之归为惨痛教训带来的阴影,血的代价只有血才能偿清,他们忍耐得太过委屈,如今已迫不及待。异乡人在下城区的诸多作为对奥比斯贵族的打击是沉重的,谁能让那些贱民活下去,他们就是谁的狗,异乡人教会了他们这无情的事实,连家宅老仆都对他们囤积粮食的做法叹息,并偷偷将娇艳的女儿送去下城区时,贵族们已经知道没有人值得信任了。 异乡人必须被彻底消灭。 所以他们的颓废只有一半出自真心,半真半假最能欺骗人,否则这些古老家族的传承者怎会如此脆弱?只是在那屈辱的和平契约之后,再说动五域十国的盟友就需要付出更高的代价,因为奥比斯失败得太快太彻底,法师联盟也需要审慎评价异乡人真实的力量,若非这批进入异乡人内部的法师和学者传去的内容实在动摇人心,他们也许还要再评估个一两年——异乡人占领的荒野沼泽变化再大,相比奥比斯的领土也不过方寸之地,何况五域十国这样广大的地域呢?而且如今那些异乡人不是暂时稳定了下来吗?虽然精灵很宝贵,白船也是万金不换,但他们在北边同样有重要的事务,事关整个法师联盟,并已进行到了一个关键时期。 所幸的是异乡人野心勃勃,不但不见好就收,反而在抚松港立足生根,经营起一份好大家业。奥比斯的贵族已经决定不惜任何代价将他们驱逐出去,即使他们也对那片新城区垂涎无比——那可是足足三分之一个王都的新土地呀!有这样多排水良好的农田,这样通达的道路和这样完善的街区,异乡人对这片沼泽的改造是奥比斯的贵族一百年也做不到的,这不只是财富的问题。但不曾得到也无所谓失去,为了更崇高的目的,他们愿意将新城区拱手让出。 只望联军速战、大胜! 精灵,白船,还有三分之一的新王都。无论对谁来说,这个价码都足够有吸引力了,就算蔑视权势如法圣,也仍然是生活在人间的呀。经过商讨,法师联盟稍稍退让了一步,同北边暂时握手言和,好腾出人手来帮一下这个可怜的海滨国家。只是奥比斯的遭遇已传遍诸国,北边那些人自然也有所知晓,和谈之后,他们顺势提出了参与此事的要求。不过在公开的表态上,他们的目的倒不是在锅里加个勺子,而是对这不曾听说却搅动风雨的“异乡人”感到十分好奇,因而想要见识他们的能为。他们派出了一支中位法师领头的小队,不到十人的区区数量是不会对战局有什么重要影响的,何况他们一开始就表明自己会服从战事安排,绝不轻举妄动,联盟的法师们找不出太多拒绝的理由。既然法师们接纳了这支观察小队,国王和王公们自然也无异议,于是这支实际人数逾万,对外则宣称五万之众的联合大军出发了。 奥比斯的贵族们喜极而泣,国王的秘密命令如闪电传至各地,要求领主们全力配合联军入境,若是哪位领主有额外主张,那么,联军不仅可以使用“恰当的暴力”来打通关隘,还可以合法征收部分财产以充军需。于是在充分领会国王的意志后,领主们也对异乡人同仇敌忾起来,大军便一路通行无阻,如入无人之境。 与此同时,王都风平浪静。至少表面风平浪静。 贵族们前所未有地联合起来了,作为这个国家的统治阶层,他们团结的力量是惊人的,相关的消息被他们严密封锁起来,并且由于异乡人暂停对外贸易,只有粮食贸易依靠海运勉强维持,大量商人滞留抚松港,那些私人的信道也得到了控制。异乡人没有表现出一点得到预兆的模样。 他们的建设仍在依序进行,商队的组织有条不紊,劳工白天训练和干活,晚上上课,新城区入口仍是那几个看守人。法师和学者们听到一些人最近在谈如何将乱石坡上的一个小瀑布清理出来,好安装一个即将来到的新炼金造物。 但在城区外,已经有许多人像风雨前的飞虫一样感到了些许不安,他们在私底下小声提及贵族们异常的欢欣和一些城卫调动的情况,虽然除此之外他们也找不到更多的痕迹,因此一转头,他们又去谈论异乡人给劳工上课的那些事了——这次依旧对女人一视同仁。嗨呀,这可真是啧啧啧的事啊,当然,因为异乡人在女人们的事情上特别敏感,他们也不能非议得太厉害,毕竟时不时就有人拿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去同异乡人换一些不值一提的好处。虽然异乡人如今还惩戒不到他们这些“外面”的人,可是谁知道他们又有什么手段记下他们的罪状,以便在日后作弄他们呢? 看看那些被驱逐的人现在愁苦的样子,那个精灵娘们儿的心眼也太小了!——不知何时从何而起,外面的人已经笃定这些关于女人的纷争都是起于异乡人对那位精灵首领的献媚了。毕竟她是个女性的精灵,又是个嫉恶如仇的性子,最重要的是她是如此之美,再优秀的诗人都吟咏不出她一段发丝的风姿,再好的画师也描摹不出她生动神态的万分之一,面对这样一个绝色佳人(姑且不论她把一位公爵打得遁世去了),哪个正常的男人舍得违逆她的意志呢? 这种奇异的舆论折射出王都居民曲折的心路,但暂时来说,目前还没什么人在乎他们是怎么想的。 眼看连商人都浑然不觉地继续同异乡人进行艰辛的讨价还价,那些在新城区越住越难以心安的法师和学者有些忍耐不下去了。他们开始在讨论中不经意地提及他们所属的法师联盟,从它如何受远东君主的影响被号召建立,又如何迅猛发展到如今不可小觑,连诸国王公都对联盟成员奉为上宾、事事征询的地位,同异乡人这种紧密的组织不同,法师联盟平日是一个松散的结构,因为法师大多心高气傲,对同类也不假辞色,只有少数几件事能让他们团结起来——比如说很大、很大的威胁,或者很大、很大的利益,或者两者皆而有之。 异乡人点点头:“很合理。” 谈话的法师和学者们脸色奇异。 “我们也是联盟的人。”他们接着暗示。 异乡人又点点头:“我们知道。” 法师和学者们不得不进一步提示:“你们认为,什么样的威胁和利益才能让我们联合起来?” 异乡人哈哈笑了起来:“也许是裂隙重启,魔族再临?” 一阵沉默。 “这可真好笑啊。”一位法师不带感情地说。 一位学者问:“对你们来说,裂隙重启这样的大事才是值得重视的危难吗?” “不知道。”他们对面的那位异乡人说,“也许到了那一天我们才知道。现在,我们只能做眼前能做到的事。” “你们不认为你们做的一切都太顺利了吗?” “也许在别人看来是这样的,但对我们而言,绝非如此。”异乡人说,“我们非常清楚,我们所做的一切并非易事,它们看起来轻松,不过是因为有人——有许多人为我们承担了那些艰难的工作,即使如此,我们仍如履薄冰,不敢掉以轻心。” “……请恕我们愚钝,只感觉到你们事事在握,从容不迫。”唯一的一名女性学者说。 异乡人停顿一下,说:“所以,我们诚挚邀请诸位前往工业城一观。即使国家同国家,地区同地区,人群同人群之间,有这样多天然的和人为的隔阂,但对一些共同事物的追求仍然能使我们跨越诸多藩篱,产生灵魂上的共鸣。虽然发生了不在我们期望内的战争,我们也仍在期待能与站在对立面上的人坐下来友好交流,而非用力量和鲜血来要求他人认同自己的正确。我们是幸运的,没有等待太久就等到了诸位。” 法师和学者们对视。 “那么,你们可曾想过,倘若你们失败了,会发生什么事吗?” “人总有一死。”这位异乡人笑道,“当然,我们会竭力避免任何不必要的牺牲。” 法师和学者们再度沉默。 终于有一个人下定决心,开口道:“你我在根本观点上大相径庭,但我仍然承认你们生存在这世上是有意义的。你们可知道,此时的东方大道上,正有——” 他停了下来,脸色突变,抬手扼住喉咙,发出喘不上气的声音。其余人大惊失色,纷纷起身离座,“封言术!”他们叫道,并作出防卫的手势,“是大法师!”异乡人也从座位上跳了起来,但同他人相反,他们向那位在地上翻滚的法师扑了过去。 “快快快!” 他们从衣兜里掏出成堆的零碎玩意在地板上铺开,胡乱拣出几个正在发亮和轻微震动的,一个接一个往法师身上按去,一道炫目的光闪过,一个法术崩断的声音,差点被封言术勒死的法师大力咳嗽着,在两名异乡人的搀扶下撑起了身体。 他一手捂着脖子上的伤口,一边侧头用颤抖的手抓起了手边的几个小玩意,“这是什么……?”他艰难地问。 “您可以认为是法器。”异乡人咬开瓶子的木塞,将那些散发着花香的药粉倒在那道正在涌血的勒痕上,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止住了血,惊魂未定的其余人也脸色难看地结束了对自己身体的检查,俯身将地上的细小法器逐一捡了起来。 有一些法器在他们手上起了反应,依异乡人所言解封后,又有几个人发现并解除了身上的隐患,其余人暂时没有检出,但没有人认为他们就是安全的,因为那可能是因为有些暗杀术藏得更隐蔽,异乡人准备的这诸多法器也未能对应。此前一直平安无事,他们万万没想到,竟然在今日以这种方式得知这样一个残酷的事实—— 从踏进异乡人领地的那一刻起,他们就是可以随意抛弃的耳目。 在进入新城区之前,这些法师和学者全都接受过一些人物的接见和赠予,他们可以怀疑的对象远不止一个。 等待精灵赶来的时间里,愤怒和耻辱的火焰一直在煎熬这些法师和学者的心灵。心情激荡之下,他们想要在解除禁制后向异乡人吐露某些消息,虽然异乡人感谢并接受了这份友谊,却婉拒了他们的情报。事关阵营问题,他们请法师和学者务必慎重思考后再作决定。 法师和学者们被重新安顿下来。由于处置迅速,这个突发事件并未向外传播,即使在“异乡人”内部,知晓这次异变的人也不多。但总有人会想尽办法弄到他们想知道的,因为他们生来就是干这个的—— “干得好。”佣兵队长说。 “什么?”正在小声背诵条例的人抬起头来,“你刚才说了什么,卡尔?” “我说干得好。”佣兵队长说,“不管那x娘养的大法师还是你们这些可恨的小异乡人。” 他的异乡人朋友合上散发着油墨气味的工作手册,“因为你不喜欢那些法师和学者?” “那些眼高于顶的蠢货。”佣兵队长说,“只可惜没能让他们死掉几个。这次丢人现眼虽然能让他们老实下来,但你们干嘛不顺水推舟地把他们赶出去呢?” “当然是因为他们留下来更好。”他的朋友说,“他们不是我们的威胁,正在路上的那些才是。他们已经在这儿待了这么久,既说服不了我们,也不肯接受我们的说服,因为还有一个很大的难关在他们心中。那么,在我们证明某些道理的时候,还有谁比他们更适合作为见证人呢?” “所以他们是蠢货。其实,我是真挺喜欢你们的道理——”佣兵队长笑了起来,“不管是这边这个‘道理’,还是那边那个‘道理’。” 这个疤痕累累的男人看向脚下的操场,在这片许多体育器械环绕的宽阔空地上,已经排开了整整三行由三角架支撑的金属管子,粗壮的管口斜指天空,身着粗布服装,戴着袖章的“异乡人”将一个个木箱搬到这些“铁炮”旁。远方海上,白色巨兽吐着滚滚烟气,缓缓转动它庞大的身躯,长长的炮管抬起,再度指向陆地。 越过微风吹拂的海港,越过矗立丘顶的王宫,越过绿意盎然的田野和宽阔的王都大道,在那海风吹不到的地方,一名年轻的精灵坐在树梢上,他放下望远镜,对下方的同伴说:“好啦,再发一次坐标吧。” 波涛轻柔如摇篮,蓝色的海浪拍抚着白色的船身,布拉兰坐在舱室里,一封无线电文放在他手边。 “今天天气真不错。”他说。 他站起来,伸了个懒腰,然后吸了一口气。 “——开炮!” 因为海上白船的异动而慌乱出门的奥比斯贵族又一次听到了那个声音——那个撕裂空气,曾令他们魂飞魄散的声音,他们失去声音地看向那平静的海面,就像看见噩梦重现。但噩梦并未重演,雷神的重锤这一次没有落到他们头上,而是飞越了过去,投向大地深处。 沉重的炮弹在极短的时间里飞过了一段常人难以想象的距离,警报的尖啸响彻山谷,商议战事的法师和贵族军官刚刚跑出帐篷,来自海上的攻击就落到了他们头顶,防护法术激荡出道道波纹,不待这些心神剧震的人稍稍宽心,骇人打击接踵而至,法力补充的速度竟不赶不上消耗,几乎所有人都能听见那声水泡破裂的轻响。 护壁破灭了。 无数纸张纷扬飘落,如一场夏雪。 381|雨云之下 mfbl.info新笔趣阁 www.mfbl.info,最快更新随身带着淘宝去异界最新章节! 一名法师抬起手, 接住一片飘来的雪花。 “哇哦。”他身后的骑士赞叹着拔剑出鞘,在空中抖了几个剑花, 收剑时剑尖上已经挽起了一叠薄纸, 他看了看不用防护拿着纸张打量的法师,说, “有意思。” 中位法师佩皮斯抻平了这封异乡人寄来的信, 看着在看清纸上的内容前, 他首先注意到的是纸张的品质。很轻, 很薄, 手感柔韧, 目视能看到一些植物的纤维, 但摸起来仍然是平滑的, 同法师联盟展示给他们看的任何一种异人纸张都不同,不过同样体现了高超的造纸技术。 然后他看向内容。 骑士在轻声赞叹,法师将这张纸折起来收进怀里, 抬起头来环视山谷, 目之所及,到处一片乱糟糟——异乡人的攻击把这支毫无准备的大军打得措手不及,空气震荡着法术的余波和慌乱的叫喊, 有些人现在还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 连高阶法师都惊魂未定,普通士兵更是吓得像烧了巢的蜂群,跑得得满坑满谷都是,异乡人的攻击停止了快一刻钟, 被训斥了一顿的下层军官才终于赶过去,勉勉强强地把这些慌乱无措的牲口聚拢起来。 回到营地的士兵手里大多抓着从天上下来的纸,虽然他们几乎都不识字,理解不了上面哪怕一句话的意义。军官大吼大叫着让他们把这些“亵渎的玩意”交上去,士兵们磨磨蹭蹭地照办了,这些收集起来的异端文书很快就被付之一炬,但污染并未因此消除,因为异乡人抛撒下来的数量太多了,这片平坦的山谷里没有多少高大的林木,却有遍地的野草蓬蒿,目之所及,遍地星星点点,士兵们拿到的不过一小部分。 军官们不得不又重新驱遣这些蠢货去收捡,士兵们像一张粗疏的网缓慢地筛过山谷,一趟又一趟地将成打价格不菲的纸张投入熊熊火堆,直到夕阳西下。但这仍不能让那些大人满意。 “你们这些废物!看看这儿,看看那儿!到处都是,哪儿都有!你们这些瞎子,我合该把你们的眼珠子挖下来丢进火里!” 但士兵并没有因此更积极,反而大声抱怨肚子饿了没有力气,天也黑了,他们什么都看不见了——他们又不是一天能吃三顿的异乡人! 这些纷扰喧嚣让法师们烦不胜烦。异乡人的下马威已经令他们大失脸面——其实不只是失去脸面,只要想一想,如果异乡人投下来的不是这些轻飘的纸张而是别的——而他们连攻击的预兆都未能察觉!是他们的护壁保护了所有人,这些凡人不仅不知感激,竟还如此吵闹,明明只是一群拼凑起来的劫掠的助手——将几个不知廉耻之人的头颅挂起来之后,凡人们终于乖巧地闭上了嘴。 但法师们也不是什么残暴之人。小惩大诫后,一阵风吹过了山谷,草木摇曳间,那些印着蛊惑之言的漏网之鱼连碎叶草枝一起被超凡力量卷上天空,金色的火焰自下而上,在天地间烧出了一条璀璨的火龙。 在整齐的惊叹声中,黑灰随风洒落,来自各国的士兵一边猛打喷嚏,一边高声赞颂大法师的威能,联盟必将踏平异端云云。法师们终于能暂时排除干扰,继续思索那个艰难的问题: 如何战胜异乡人? 不必等待奥比斯王宫来报,法师们已经计算出了结果:攻击来自海上。这是一个非常、非常可怕的结果。 不是没人想过被异乡人得到联军动向会如何,但异乡人狙击的方式不在任何人的想象之中。毕竟这座不知名的山谷离抚松港的距离何止十格,早已超越常人目力能及,也同样超越了法师的施法距离——哪怕他是一位法圣。异乡人竟能跨越山川与河流投放这样可怕的力量,且只意在威慑,这意味着他们仍有余力。法师们不是很愿意去猜想这“余力”究竟是多少。 白船比他们最坏的预想还要强大,它改变了正常战争应有的形式,法师们的默认法则在这种怪物身上似乎完全不起作用。了解到这一点的五域十国军官有些退缩了,异乡人这种怪物竟能隔着山川打破三位大法师维持的护壁,哪怕随后落到他们头上的只是石头,也令人心生恐惧——前方的财富固然无比诱人,但敌人是这样强大,他们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才能取得胜利? 法师们蔑视这种恐惧。 异乡人的强大是器物的强大,他们本身没有任何非凡之力,不过凡人而已——这是他们自己一直承认,也是奥比斯人一再确认过的。他们没有力量天赋,那仅有的智慧也大多用于一些毫无意义的凡俗事务,虽然从蛛丝马迹中能察觉他们背后的某种意志,但在法师们看来,哪怕那个意志谋图的是奥比斯这个国家,也过于眼界狭隘,手段幼稚。 这世上只有力量才是真理。天赋者本质就与凡人有别,上天令他们如此非凡,他们的智慧和时间就应当用于追求更多、更强、更永恒的力量,而不是沉溺俗世凡欲,将宝贵力量投入到不知所谓的政治游戏中。比如竟将白船这种造物作运输之用,虽然不知异乡人的族群内部是什么样的分工层级,但这种做法毫无疑问、是对它的建造者的羞辱! 这样一座海上堡垒应当在需要它的人手中发挥更大的作用。 越是体会到白船的非凡之处,法师们就越是倾心,也越是痛心。他们比过去的任何一个时刻都渴望得到她、探索她、控制她。 但异乡人已经表明了他们的态度,他们是不会拱手让出任何东西的,白船现在还在他们手上,战争的风险比之前更高了,就算是大法师也无法直面白船的打击,他们不得不重新仔细谋划。这无疑将是一场硬仗,在死光这支军队的凡人之前,法师们是绝对不会退却的。 大军仍会继续前进,法师们的意志坚逾钢铁,并且有一百种方法确保这一点。但不必要的损失也应当避免,毕竟凡人不是傀儡,异乡人的恐吓在他们身上是有作用的,如若在路上遭遇伤亡,这群乌合之众说不定就要造反,法师们不想为此浪费力量,而且有一些手段是他们自己也不太想要用出来的。 只是,如何让异乡人保证,在他们的军队抵达乌洛斯山丘之前,他们不主动进攻呢? 这个时候,奥比斯王国的管理者应该表现出他们存在的价值。 法师联盟的指令飞入了乌洛斯丘顶的王宫,宫内灯火彻夜通明,天亮之后,一行信使苦着脸走出宫墙,沿着白银大道一路下行,踏进下城区,穿过曲折的小巷,期期艾艾地来到异乡人的岗哨前。拿出国王手谕后,他们获准进入新城区,带来一段时间后才离开。 离开时,他们的脚步是轻快的,神情也是欣喜的,但欣喜之中,又有一些迟疑的不安。 异乡人竟然答应了这无理要求。他们是疯了吗!还是有恃无恐? 可那是三位大法师啊……还有五万大军呢!他们要以一敌百吗?他们真的这么强大吗? 当然,异乡人也向国王提出了一些条件,让国王看得血气翻涌,但为了大局考虑,他不得不统统应下。只要联军胜利,今日的屈辱便是将来的荣耀,虽然也有人小声提出疑问:让法师联盟取代异乡人的位置,奥比斯就能回到过去吗?话音刚落,这个不识时务之人立即就受到了其余贵族的怒骂,若非憔悴的公爵力排众议将他赶出议事厅,这个愚蠢的家伙恐怕要被乱剑刺死—— 他竟敢说出实话! 在他们将异乡人的船长一行引入王宫陷阱,并发动码头袭击之前,异乡人的从容一如今日。他们又不是白长了一颗脑袋,怎会不知教训?异乡人不知何时已经知晓他们的谋划,却把他们瞒得好苦!没有什么早知今日了,他们已经被架到了火上,前路只剩一条,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法师联盟在五域十国迅猛发展至今,过程也不乏反对者,这些“野法师”大多之后再无声息,国王和王公们很快就领会到了法师团结起来的力量。联盟的法师是不太在乎人间权势的,但他们十分在乎有人欠账不还,对这些尊贵的法师而言,交易从他们点头的那一刻起就成立了,何况奥比斯的贵族们还有上次码头之战,上上次海上伏击的利息没有同他们结清呢。 虽然国王和贵族们已经下定万难的决心,胜利的前景似乎也不怎么光明。 他们已经没有退路了——即使是有的,也不是他们会去考虑的。 命运呀……命运! 倘若异乡人不曾来过…… 人类的悲喜并不互通,奥比斯的统治者沉溺在自身的苦痛中,已无暇顾及王都居民的慌乱。从白船上发出的连番巨响引起了去年那场可怕战斗的回忆,虽然异乡人攻击的落点不在王都之中,流言仍纷乱四起。在诸多困惑和惊慌的情绪中,一则法师联盟要来攻打异乡人的消息迅速传播,但开始时相信的人不多——法师联盟?这是不是有些荒谬了,他们竟然来进攻异乡人?国王和贵族们怎么能让这种事发生,让外人在自己的王都中交战?哪怕是退无数步地说,异乡人交给国王的赋税里也有法师们的收益啊,他们同异乡人有什么样的仇恨,竟这样突然地发动战争? 然而传播者不断在这条传言中加入许多让人信服的内容,使得这一可怕的说法以最快的速度蔓延全城,口口相传中,传言渐渐变形,发现他们被拖入了两股力量的斗争之中,并且法师联盟的大军即刻便到后,居民们终于恐慌了。一部分上城区居民用最快的速度收拾财产,举家逃往郊外,四方城门竟也大大敞开,任由他们驱车奔出——这一举动进一步证实了传闻的可信,于是更多的人开始逃离城市。 没有人阻挠他们,连一些小贵族都带着车队加入了出城的人潮,上城区正在变空。但更多的——“真正的”——贵族留了下来,他们的奴仆紧闭门庭,侍卫手持武器站在院中,和家族那些尊贵的成员一起,抬首张望着王宫的方向。虽然在这悲情的景象背后有多少人家的后门悄悄打开,多少衣着朴素又仪态不凡之人拿着行李坐上了马车不得而知。 除了这些“真正高贵”的贵族,还有一些居住第二道城墙中的忠诚臣民同样不为流言所动,他们不相信异乡人同国王的斗争会有这样不合常理的发展,这应当是异乡人的某种阴谋,这道谬闻这般有模有样,并能传播得如此迅速,正是为了呼应他们前一日进行的恐吓! 虽然认同他们的人不多,连街区教堂里的教士都跑了,他们也不改初衷,他们喝骂、唾弃那些在他们面前经过的王都居民,认为他们懦弱可耻,竟在此时转而投奔异乡人。倘若法师联盟的大人们来了,你们正该被他们非凡的力量一一杀死,然后切成碎片,烧成灰烬,投入海水,灵魂永世不得归乡! 人们携着细软和妻儿匆匆走过,无暇理会这些满腔仇恨的失意人,异乡人买下了所有旅店的房间,空出了他们控制内的所有房屋,但也说不好能安放下这么多人,谁都想要有个宽敞些的地方。只有一些半大的孩子觉得他们的声音刺耳,抓起路边的沙土在经过时朝他们扔去,于是这些曾经的小店主、二道贩子和帮派人物回到屋里,隔着门继续骂骂咧咧。 下城区渐渐住满了人,虽然在如此短暂的时间里,异乡人就准备好了这样一片安置区,井井有条地将前来请求庇护的王都居民逐一安排,让人很难不怀疑消息就是他们放出去的,但没有人认为这是他们道德上的瑕疵。会来到这里的人都相信战争不是异乡人发起的,那些逃离王都的人也大多不相信,码头之战后的奥比斯发生了这样多的变化,如果王都居民必须选择一个胜利者,他们不会选择法师联盟。 夜晚来临的时候,异乡人在各处街角架起了大锅,食物的香气渐渐飘散开去,避难的人们拿出了碗勺走出低矮的茅屋,在小巷中排起一段段队伍,异乡人的巡逻队提着灯火走过街道,一边维持秩序一边在四处挂起风灯。 这些灯会一直亮到天亮。 同样的灯火照耀着新城区,吃过晚饭又休息了一段时间的劳工们走出宿舍,前往夜校开始他们晚上的课业。虽然白天埋首于劳作,但昨天发生的事他们并非一无所知,同墙外的人们以为的不同,劳工们对这场即将开始的战争了解得可能比城市里的许多人更多,敌人是谁,来自何方,想要什么,在白船炮响之前,他们的各级队长已经将他们召集起来一一明说,这可真是惊着了一大群人,以至于昨天的活儿大多是挨着标线完成的。虽然队长们没有什么责备,但失去了勤工奖励的劳工还是感到恼火,既对奥比斯贵族和法师联盟恼火,又对自己恼火。 劳工成群地走过街道,墙外传来避难居民的喧哗,两边的人们讨论着同一件事情。 墙外的人们想知道这场战争什么时候会开始,什么时候会结束,异乡人能否让战场不越过上城区,能不能保住这片新城区;墙里的人们则想知道在战争之后,异乡人如何处置背弃了契约的国王和贵族们,对那些不请自来的法师能不能真的不客气,还有这次战争对他们和墙外居民的影响。 “异乡人”没有让上城区的居民进入墙里,让劳工们感觉到了被重视,一些在劳动中表现得好的人被选去管理避难区,又让他们感到有些骄傲——瞧你们还有没有掩鼻看人的样子!只是……他们也怕这些人知道了“异乡人”的好处,可能同他们来抢活干。 说出担忧的人得到了一些伙伴的赞同,也受到了一些嘲笑。 “你可想得真多!” “人家可瞧不上我们下等人,更不必说这又脏又累的活儿!” 赞同的人反击道:“那之前天天在门外等着交易的是什么人呢?在外面被挤走了生计的又是谁呢?” “他们又不是上等人!” “有家仆的都不是上等人,那城里也只有贵族才算得上上等人了!” 劳工们吵吵闹闹的,但争论得并不认真,这些都是战争结束才需要去想的事情,“异乡人”毫不慌张,那他们现在也不必害怕什么,一切都是有办法的,正如“异乡人”对他们言传身教的。 没有什么人问如果“异乡人”输掉了战争怎么办。 “他们不会输的。所有人都在小瞧他们,不知道他们真正的力量。”一个用断肘夹着课本的矮小男子说。 他的声音不大,几乎只有身边的人才能听清,他失去了一边手臂和右手的三根手指,是个残疾人,眼神却十分灵活,有四五个以他为中心形成了一个小团体,他们在神态上有种区别于其他劳工的地方,但不算特别格格不入。 “若是他们肯要,我倒是也想出一些余力。”这名曾经的盗贼呵呵笑了起来,“不过……” “可只有三位精灵,对法师联盟够吗?”他的同伴轻声问。 “精灵是三个还是三十个都一样,他们又不依仗他们。”曾经的盗贼,现在的实习教员说,“除了自己,他们什么都不依靠。” 他的同伴默默点了头,正如这一次法师联盟来袭之事,即使他们就身处“异乡人”之中,仍不知他们怎能在扛着锄头铲子干活的同时,毫无痕迹地获得这样多对手的确切消息,并为之作出万全的准备。这不是精灵领导了他们的斥候就能解释的事情,虽然“异乡人”身上难以理解之事也许有这片海洋那么多。 一个很年轻的佣兵成员问:“既然他们什么都不依靠,不缺少任何东西,不要女人也不要财宝,更不作威作福奴役人,那是什么让他们来到这么遥远的地方,做这样多没有好处的事情呢?这些联盟人是被什么术法操纵了灵魂吗?” 实习教员看了他一眼。 “蠢货!”他冷冷地说,“你以为团长为什么要花那么大的代价让你们到这里来?他也□□纵了灵魂吗?” 年轻的佣兵闭上嘴,低下头。有人偷偷地给了他一肘子,笑道:“说起我们的团长,他现在应该在哪儿?在墙里还是墙外?” 另一个人接他的话,理所当然地说:“当然是他的联盟人兄弟在哪儿,他就在哪儿。” 有人啧啧,“他们的交情真是涨得比潮水还快。” “他们可是从白船刚到抚松港就认识了。”曾经的盗贼说,他的语气神气起来了,“但要不是我,他们现在也不过是一块喝过酒、打过架的认识的人。团长的脾气实在算不上好,倒是那位联盟人不错,团长找朋友的眼光比他找女人强多了。” “可联盟人总是忙得很,又不爱找女人,团长八成很无聊。” “早就没有什么女人了,九成九都被联盟人收进女工营了,不去找这个朋友团长也很无聊。”另一个人说,“这个联盟人朋友能干的事可多得很,说不定能让团长上船呢?团长一直想去船上看看。” 其他人又啧啧赞叹了起来,“要是团长能上去,我们也想去瞧瞧那个叫做‘炮’的玩意呀……” “等战争过后应该可以吧?”那个年轻的佣兵忍不住说,“我们已经站在联盟人这一边了,也会帮他们同法师战斗的。” 其他人一齐看着他,再一齐摇摇头。 “你想得可真美,小子。” “联盟人用得上我们吗?” 灯下的年轻人抬起头,看向问出这个问题的佣兵团团长。 “当然用得上。”他回答。 382|通往必然王国之路 mfbl.info新笔趣阁 www.mfbl.info,最快更新随身带着淘宝去异界最新章节! “怎么用?”佣兵团长问。 “卡尔, ”他的朋友说,“这需要我们之间达成真正的伙伴关系。你没有问题, 你的伙伴们想好了吗?” 卡尔笑了起来, “我们本就是见利忘义之徒,只要报酬足够, 什么事我们都会干。如今还有谁能比你们给我们更多的好处?” “卡尔。”他的异乡人朋友严肃地看着他。 佣兵团长摊开双手,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扬, 只看这几天, 那当然是背叛你们的利益更大。”他讥讽地说, “即使我当初摘了几个脑袋来向你们表达诚意, 但若能从内部给你们一点好看, 比如放个火、投个毒、或者绑架一两个要紧人物,给你们添一些大大小小的麻烦,国王和那些贵族老爷也许就能赦免我那些小小罪过, 因为他们是如此渴望对你们的任何一点胜利。踩在异乡人的尸体上, 我的佣兵团能拿到一大笔钱,我说不准还能混个什么骑士身份——但我能活到今天,是因为我足够怕死。” 卡尔坐在长桌的一端看着这位朋友。 “如果我的佣兵团真的这么干了, 你们的道德不会让你们折磨我们, 一定会让我们死得很快,对不对?” 他的朋友笑了一下。 “虽然人难免一死,今朝有酒今朝醉……”卡尔也笑了起来,“但认识你们这些联盟人之后, 我发现让你们在这儿干下去,我能看到许多有趣的事发生,有些甚至是我不曾想象过,却极其期待它发生的。比如说,你们会干掉奥比斯的国王和贵族吗?” “国王和贵族现在是有必要存在的。”他的朋友平淡地说。 “但你们不需要。”卡尔说。 他的朋友不说话。 “扬,你们不仅仅自己不需要。”卡尔说,“你们要让别人也不需要。” 他支着下巴,看着这名异乡人。 “你们让男人自力更生,给女人保护,收容孩子、乞丐、老人和无家可归者;你们管理街道,建设城市,种植土地;你们治疗疾病,供应粮食,教化愚民。这些是统治者该干的事,也是只有统治者才能干的事。但是,你们这些目中无人的异乡人啊,既没有国王的命令,又没有贵族的授意,就这样越过他们干了他们该干的事,把他们宣扬的、做过的一切都对比成了一团……”他满是恶意地说,“哦,天哪,他们真是一群高贵的废物。” 他说,“连老鼠都想知道,你们想要什么时候改朝换代。” “我们没有这种打算。”扬说,“我们的工作计划还没有进行到这一步。” “只要国王和贵族不是无知无觉的尸体,他们就能看到、听到到权力的基础正在被你们挖空,他们岌岌可危的可不只是地位。”卡尔说,“你们计划用五年时间整顿抚松港码头,把新城区建设成一个叫做‘自由贸易区’的玩意儿,让这座城中之城变成新的贸易中心,光这一样已经没有一个野心家能比你们更胆大妄为了,然而在你们这儿,这不过是个开始。五年的一半还没到,你们已经让抚松港天翻地覆,接下来,你们不仅要让这个自由贸易区入住数以万计的新人口,还要产出养活这么多人的粮食,这些人会服从你们的管辖,说着你们的语言,学习你们的思想,使用你们的律法……这是国中之国。” 他从桌子上下来,慢慢走到异乡人朋友对面。 “没有一个统治者能对此容忍,无论你们缴纳多少赋税。”他展开双臂,撑在桌面,“何况众所周知,你们并不如何在乎金钱,那些叮当作响的贵重金属不过是你们生产原料的一部分,你们生产的商品才是你们真正的货币。所以哪怕将贸易所得全部上缴也动摇不了你们的基础,也不可能让国王和贵族满意,他们只要见到这个城中之国,就知道他们没有得到真正的财富,而对你们这些异乡人,无论他们如何索取,你们都不会让他们得到这种财富。而这些恐惧的人对你们索取得越多,仇视得越深,居住这国中的本地人就越同你们联系紧密。他们已经感受到国王和贵族的存在对他们并非必须,因为你们的存在,他们越来越像一群吸血蛀虫。何况你们正在其中挑选那些对你们最忠诚的,将你们的意志灌输到他们的头脑之中。哦,最重要的不能忘记,你们还有比法师联盟更强大的武装,没有什么外部力量能毁灭你们。” “人民需要被统治。他们想要被谁来保护他们的生命,让他们能安稳地活下去呢?”卡尔说,“你看,他们已经作出了回答。” 这个回答显露在新城区明亮的灯火中,也沉淀在一墙之隔的收容区,人们焦急的渴盼之中。 嗡嗡的细语从收容区的各个角落传进这处简陋的小屋,“卡尔。”他的朋友第三次叫了他的名字,“你是一个非常、非常聪明的人,能够看到事物之间的联系。既然如此,你认为我们会怎么做呢?” “我能够看到的不都是你们给我看的吗?你们只要达到自己的目的,既不在乎国王和贵族,更不在乎我们这样的下注者。”佣兵团长说,“不必屠杀灭绝的手段就将一个国家的骨血替换,信仰更改,我听说女工营里的女人已经想要抛弃自过去的名字,所以也许语言和姓氏也说不准……而你们完成这一切也许不用十年,这是何等的力量和意志!除非你们自己停下来,否则谁能阻止你们呢?你还要问我怎么看吗,扬?” 他的朋友低下头去,思考了一会儿。 “……老实说,最初的我们没有想过今天。”他说,“至少在最初踏上这片土地的时候,我还不知道我们一日日的工作能有结出这样的果实。” 佣兵团长慢慢直起身,用一种微妙的表情看着他。“你没想过——这句话简直是个谎言,你的意思难道是你们被隐瞒了吗?被蛊惑了吗?还是被什么邪恶之力操纵了?” “因为是朋友,所以眼下我可以容忍你的质疑,但我也只说一次,卡尔——不曾被欺瞒,也从未被蛊惑,我们知道我们在做什么,在我们决定我们的目的之前,‘他’已经告知我们几乎所有的后果。”扬说,“他也曾给我们其他选择,毕竟这里离我们的家园如此遥远,奥比斯人也不算友好,我们不是必须留下。” 卡尔语塞片刻,他当然知道那个“他”是谁,更知道“他”在异乡人心中的地位,“但你们留了下来。” “做事要有始有终,抚松港也确实是个深水良港。”扬说。 “难以想象……那些贵族竟能愚蠢到这般地步。”卡尔喃喃,“他们早该察觉你们的野心,却在不久之前仍以为你们图谋的只是财富。” “对于什么是财富,我们同他们的看法不太一样。”扬说,“以及,卡尔,你是否合他人一样觉得,我们总是想得长远,事事周到,从无遗漏,聪明得像一群怪物?” 佣兵团长眨了眨眼,“……你们看上去确实比大多数人聪明,但也不至于是怪物。” 只是他的团员偶尔会嘀咕,是不是这些异乡人多长了看不见的脑袋和手脚,不然他们如何做到这么多事? “然而在数年前,在‘那一位’来到我们身边之前,我们不是山间的部落野人,就是形同牲畜的奴隶。我们都是这样的人,这就是为何我们不能同老爷们在一个盘子里吃饭。”扬说,“他来到我们身边,拯救了我们,给予我们的不只是庇护,我们在抚松港做的,正是比照他为我们做过的,只是用心不及他的万一,更不必说我们这庸俗浅薄的智慧。” 扬放下了笔。 “我们看起来什么都能应付,首先是工业城在我们背后,那是我们所有财富与力量的来源。”他说,“其次,是我们对这个港口,这座城市,这个国家知道得也许比任何人都要多。卡尔,你看过那些阅览室,你可知道我们自达到奥比斯后,第一年写成的文书就足够装满一个房间?我们用双眼去看,用耳朵倾听,用双脚测量,当然——” 扬又笑了一下,“现在看来,这是我们别有用心,蓄谋已久,但若不时刻提防他人最大的恶意,今天的我们就不能坐在这里这样说话。这个世界充满了残酷的斗争和各种未知的危险,我们的远航既要克服自然的艰险,又要面对人心险恶,我们不得小心翼翼……” “你们小心翼翼在哪儿?”卡尔真诚地疑问。 是小心翼翼地轰击王宫,将国王同贵族变作惊弓之鸟,还是小心翼翼地将这抚松港变为囊中之物,架空王权,践踏贵族尊严,截夺他们的权柄,引来联军出征,然后继续小心翼翼地在那不可冒犯的法师联盟头上倾泻劝降书? “……总而言之,我们尽可能地用谨慎、仔细、疑神疑鬼的工作防范一切可能的危机。”扬坚持地说,“可以这么说,最开始的时候,我们所有工作的目的都是为了让所有人能够安全及顺利返航,这也是他对我们的期望。” 卡尔疑问:“既然奥比斯离你们的家园如此遥远,此地的居民也愚昧、贪婪和恶毒,为何你们一再前来?” 扬抬头看他。 “因为我们怀着勇气和信心远离家园,不应只是来做一个旅人。他已经给予了我们这样多,这样周全的保护,我们也应当给他带一些礼物。” 扬又停顿了一会。 他们给术师带了什么礼物呢? 他们带了不少东西,书籍,地图,种子,植物标本,水文记录……还有人。 术师抱起了那个孩子,他的黑眸注视着她,轻声说:“还这么小……” 这些远航的年轻人同情这个差点被当做食物的孩子吗?他们当然是同情的,所以他们带走她,还带走了其他一些人。 但仅仅是“怜悯”这种感情还不足以决定他们后来的作为。 第二次航行开始前,在例行会议外,术师另外和这些年轻人交谈了几次。 他们是有力量的,在这些年轻人远航归来,越加深刻地意识到工业城同其他国家和地区根本上的差距后,他们从另一个角度感受到了他们拥有的力量。他们有知识和武器,习惯并擅长合作,有默契的同伴,和足够多的物资,他们做到的可以比他们想象的更多,并且由于孤航在外,他们也不必事事传报工业城,就能够在内部会议通过后自主行事。这就意味着除非严加管束,划出不可逾越的原则底线,否则他们必然会主动或被动地作出一些“不可理喻”、“惊世骇俗”之事。 背后无忧的年轻人渴望挑战,渴望用自己的双手改变世界。 他们与当地传统力量的冲突不可避免,因为很难有人能拒绝“异乡人”带来的利益,也必然有人会因为异乡人损失自己的利益。这些矛盾并非不可调和,只要这些“异乡人”们肯换一种柔顺的姿态,像他们对待贫民一样慷慨地去向贵族和国王奉献,只要他们松一松手缝,让那些因他们受到损失的人获得十倍或百倍的回报,至少……他们不会像今天这般四面树敌。 但非常遗憾,从一开始就没有这种假如。 术师对这些年轻人说:“我们要走看起来更难的那条路。” 凡他所指之处,信徒皆愿赴汤蹈火。何况这条道路本就是他们期望的? “我们不太在乎敌意,那些敌人不能阻碍我们的前进。因为他们越是竭力维护他们的统治,他们的权力就失去得越多;他们对异乡人的仇恨越深,就越是将他们的人民推向外来者的怀抱;他们越是愚蠢、短视和焦躁,对我们就越有利,我们的工作就进行得越快——这是他们为自己选择的命运。”扬说,“我们不会改变方向。” 卡尔看着他,良久后,他说:“只要你们能做到说的一半,我和我的伙伴愿以性命投注。” 人心浮动的一夜过去,又一次天明到来。朝阳点亮了山丘,和风吹拂着绒绒绿草,精灵倚在山石上,一株灌木从石缝中探出,翠浓的圆叶像花环点缀他的长发,他鲜艳的绿眸注视着远方,轻声说: “来了。” 蠕动的大军沿着道路蜿蜒而来。 警告没有阻止法师的决心,相反地,异乡人的冒犯激起了他们极大的怒火。法师联盟自成立以来,就如这支军队一路行来,法杖指向,无人不颤抖心惊,不敢与之争锋,然而这些异乡人——这些不过在一个沿海的孱弱小国折腾了一些水花的外来者,竟敢将天赋者至高的尊严踩在脚下践踏!当日山谷之中,落到众位法师头顶的隆隆轰击就好比甩到脸上的响亮耳光,更不必说漫天劝降书展示出来的羞辱,及至他们通过奥比斯的无能国王向异乡人要求得到平等决斗的公义,这短短数日行程,他们竟也真没有一点埋伏和刺探—— 这是何等的傲慢! 法师联盟从未受过这样的轻视,他们不能不给这些狂妄自大的外来者一些惨痛的教训,不能让异乡人在五域十国的任何一地立足,这支联军也不能有一步后退,这些凡人的性命要被恰当地消耗殆尽,否则不利于法师联盟掩饰他们的失败——掩饰他们选择了错误的敌人,扭曲了诸多警兆,却仍心存侥幸,冀望对手是全无头脑的野蛮人,会双手向他们奉上胜利。 他们之中力量最卓著者凝视前方,仿佛看到比失败更可怕的东西潜伏在山丘后的港口。 但这三位法师是如此强大,身边的人也如救命之草一般笃信他们的强大,直到他们被迎入山丘上的王宫,他们仍紧闭嘴唇,没有人说出一个丧气的字眼。然后,在国王和众多贵族的簇拥下,他们居高临下,俯瞰那处被异乡人割据的城寨,和远方海上的白船。 “……” 他们先是惊诧,放出几个探查法术并接到回应后,三位大法师不断变化的神色最终归于阴沉。 哪怕联军来到近前,正在背后的丘陵坡下展开战阵,那些傲慢的异端也没有作出迎战的姿态。在远望术中,那片棋盘格似的城寨只有一层单薄低矮的木墙环绕,大道坚实,土地平整有序,作物茂盛昌荣,是一处经营得极好,却防备薄弱的庄园——独独不见人迹。四方哨塔上可见瞭望人两两相背,他们神情警醒,手中却无矛也无剑,一身布衣,连一件皮具也见不到,在这些哨兵脚下整齐优美的成排房屋间隙,偶尔可见零星人影闪过,但那笔挺脊背和有力脚步也不似逃亡。大法师无论如何潜心静气,都未能在其中感应到大批集结的人群,甚至也未能感应到大型法术引而不发时应有的那种张力。 城寨毗邻一片肮脏混乱的城区,相比异乡人领地那种诡异的空旷平静,这里简直算得上热闹非凡,人类混乱无序活动的痕迹倒映在法师的特殊知觉中,如同一片沸腾的岩浆,他们的数量难以计量,然而令人意外的是,这些也不是异乡人为战争准备的力量。这些不过是背叛国王,选择了外来异端的王都居民,大战在即,这些人不仅没有逃离城市,反而紧紧地依靠起异乡人来,他们携家带口,温顺地挤在那些低矮的茅屋中等待,仿佛真的相信那些外来者能给予他们庇护。 海面上,两艘白色巨兽静默如山。 无一处不是破绽,因而看起来处处都是陷阱。 比面对十万大军更糟糕。 相比被驱赶着前进的联合军队,异乡人以逸待劳,有足够的时间为战争准备,所以这里不可能是一座空城。哪怕只看着那片新城区,也没有人会认为异乡人对此地可有可无,没有人能在投入了如此多的人力物力后轻易舍弃自己的领地。 事到如今,所有人都知道异乡人不是能以常理度之的劲敌,他们的人数很少,没有力量天赋——至少不是人们通常认为的那种力量天赋,但他们是极其强大的,强大到他们面对数十上百倍的敌人时仍举重若轻。 法师们再度看向海上,白船的黑管向着港口和王宫,幽深洞口如同恶魔之喉。 在他们身后,战战兢兢的奥比斯贵族已经竭尽所能地回忆了所有关于异乡人的事,他们一遍遍地检讨自己过去的轻慢,翻检在异乡人那儿受过的屈辱,期望能从记忆中再榨出一星半点有利的情报,因为除了这种徒劳的努力,他们也不能再做别的事情。一名坐在角落阴影里的贵族抬起他憔悴的面庞,望向远方。 大局已定,一切听天由命。 日升又日落,时间的脚步不停息,又一轮火日照亮大海。在山丘下休息了整整一日的士兵终于有了一些战意,匆匆的早饭过后,他们再度结成了战阵,阵型之中,绞盘转动,筋腱长索吱吱作响,投石机的长臂缓缓压低,刨得光滑的木料上,蘸着法石粉末绘成的法阵纹理分明,一望就令人眩晕,在法力加持下,这些庞大的机械会将皮袋中的密闭陶罐抛越山丘,投向敌人那美丽而脆弱的城寨。 铁铠的军官带着一批士兵向山丘王宫行进。 三位大法师端坐王宫之中,注视着脚下即将沦为火海的战场。 在那些亟待发射的皮弹袋中,大部分陶罐装了火油,有一些则灌满了清水,水中浮沉着只能由法师来使用的浅黄固块,这种会在空气中自发燃烧并产生剧毒的物质本不该用于一国之都,但异乡人已经将逼迫得他们没有太多选择。 绿眸的年轻精灵坐在随风摇摆的树梢上,手中托着一枚晶莹剔透的沙漏,沙漏还有一段就要漏尽。 下一刻,他猛然抬头。 系索被利刃砍断,抛索在空中甩出爆响,随着风声呼啸,成群的滚圆陶罐高高越过山丘——这一波进攻的时间比约定的要早半个时刻!不过稍迟一瞬,港口方向也随之升起一阵凄厉的尖啸,如女妖之嚎将所有人的呼吸和心跳高高吊起,炸裂声中,一片阴云在空中张开,火光一闪而过,惊呼声响在城市各处,随后轰然巨响炸裂,晴空突降雷霆,随着令人烦闷欲吐的轰隆剧震,地动天摇—— 城市边缘的一条坑道中,女人们惊叫着缩进洞里,屈膝掩耳,却又忍不住探头向外张望,美丽的女性精灵守卫在外,蹙眉注视着前方的城市,耳尖轻颤,神情凛冽。风带来火焰和鲜血的味道,山坡上草叶纷飞,精灵身后土壁上,挂在木钉上的布包歪向一边,以铁夹固定的白色信纸露出一角,黑色的流畅字迹写道: “……术师是如此珍爱他的学生,为他们铺垫了这样一条平坦大道,年轻的远航者带着火种从温暖的知性沃土跨海而来,在这无趣的人间点燃了火焰,那火烧去了贫穷、饥饿和疾病,也烧去了许多人灵魂的枷锁,这火焰非世界之力不可熄灭,而他们要挑战的庞然大物已经衰老腐朽,它只感到一些微痛,仍慢吞吞地不以为意……” 383|一封精灵的来信 mfbl.info新笔趣阁 www.mfbl.info,最快更新随身带着淘宝去异界最新章节! “……亲爱的梅丽,也许这封信送到你手上的时候, 我在奥比斯的海风中遥望天际, 而你已经踏上新的旅途,但在我心中, 你我的距离反而变得更接近了。你看到了我曾参与的工作, 正在经历我见过的风景,我曾迫切想同你分享这一切,而你亦如我期望的被引诱来到这新的人间。我想知道你在这片土地的感受, 想知道这片土地上的人民是否能回应你的期待, 毕竟比起这样愚钝、易于随波逐流的我, 智慧的你一定能在这段旅途洞察到更多更深刻的东西……虽然我心中仍有忐忑, 即使由于‘术师’这位极为特殊的存在,大陆彼端的这座城市和城中居民有一种完全不同于他处的面貌,但热爱自然的你会如何看待‘术师’种种干涉世界既有秩序的作为呢? “术师降世之前,我族曾自我闭锁,我等与世隔绝时, 人类世代更替,但再度行走世间时,在我眼中, 他们的品性与秩序百年前同百年后毫无分别, 在我同术师那些有限的接触和交谈中, 术师亦坦然认同,从不避忌人性低劣之处,所以最初的我总是感到疑惑——既然世上的人性互通, 为何那些卑下的凡人能因他统御而完成种种奇迹,术师制定的许多违背人性的法律,为何从不削减他的权威分毫,反而能令他的追随者愈发团结,对他愈加崇敬? “面对挚友如你,我不能掩饰我的感情,不能否认我对术师有远超于其他人类的好感,我没有在我见过的任何一个智慧生命中见过同他相似的存在。我看见他,如同在荒漠中遇见清泉绿洲,即使我并不干渴。我很难用一种平视的目光去注视这个肉身的力量很不强大的人类。但我也曾走进人群之中,竭力倾听无上崇拜和竭诚追随之外的声音,许多人不仅视他为灵魂的灯塔,生命的庇护神,也从内心尊他为现世的光明君主,这三位一体的认知顺应了他们的某种期待,远比术师想要建立的新法则更易于令他们接受…… “……亲爱的梅丽,如你所见,我加入了他们向外扩张的序列,但促使我这样做的缘由不是我已经成为术师的信徒,实际上,我对他了解得越多,就越是明白他正在进行的是一项多么惊人的、伟大和梦幻的事业,我对他越是怀有敬意和善意,就越是忧虑,因为他的理想实非凡人能为。因缘际会之下,许多强大的人环绕在他身边,但术师一直避免依仗这些非凡的力量,他始终选择,并且只选择信任他庇护的那些普通人,将那些艰难和壮丽的工作交予他们执行。诚心而言,我从不轻视术师的追随者,这些人真诚地将我这个外来者接纳到他们的集体中,无论学习还是工作,无不对我倾囊相授,他们是优秀的、可靠的、令人愉快的朋友,表现出来的品德不逊于这世上的任何族群。只是我所忧虑来自未知的未来,因为……人心难测。 “较一般人类长久的生命令我们记录了许多教训,也使得我们面对许多事物时总带着悲剧的预感。人们在艰难困苦时表现出来的珍贵品质总在功成名就后变质,而人一旦失去了谦逊恭谨之心,傲慢就会使他们渐渐面目全非,我喜爱这三年里相处过的人类同伴,实在不愿想象终有一日我们也渐行渐远。但是,身为凡人却能使用这样的力量,创造出那样多的奇观,他们又有什么理由不为自己骄傲呢?教会以赦免状,贵族以天生血脉,天赋者以天赐之能在人间创造种种理由,解释为何一群人能凌驾于其他生命,将他人的性命和尊严践踏如尘,术师从彼方带来的知识如此特殊和超前,短短时日内就使人脱胎换骨,连我们森林一族都开始受他影响,初次尝试改变我们长久的平静生活……当术师的追随者俯视蒙昧众生时,他们如何克制自我,保持那份术师寄托在他们身上的初心? “术师以他深远的智慧、强烈的个人魅力和严格的训诫将追随者们约束在一条光明大道上,这条崎岖而宽广的道路指引的未来比人间教义虚构的天堂幻境都要美好,不同于那些以恐惧衬托的虚妄意象,这幅术师为人们勾勒的彼方图景真实得几乎触手可及——因为术师正是通过应用来自彼方的种种神器,带领人们跨越最初的困窘蒙昧,以令人惊叹的速度在西方大陆的土地刻下他的意志。梅丽,在你来到这片土地之前,我从未直接对你表达过对术师的尊崇,也不曾对你具体描述过他的道路,因为在任何一个不曾亲历的人看来,术师的存在本身就近于荒谬,更何况他的心之所向? “梅丽,聪明的你早已从过往信件中发觉了我内心动摇的蛛丝马迹,温和的你以不曾有过的坚决态度,找到,并否定了我躲藏在文字背后的隐晦迷思,我很高兴你仍是如此地了解我,虽然我拙劣的表达可能令你有些许误会——我再度远行,主动承担一份正义界线十分模糊的工作,并非为了证明术师选择的是一条真理之路。 “实际上,我非常强烈地希望通过他教导人们的方法论,以无可辨驳的事实证明他的理想永远不能达到。” 浅褐色长发的精灵坐在床上,又放下一页信纸。宽大的信封在窗下的小桌板上张着口,她捧在手中的信厚得简直像一本日记。 清澈的玻璃倒映着她秀美的面容,梅瑟达丝看向舷窗外。 水波碧绿,河畔一片夏日风光,晴天白云下,草木葳蕤,时而有鸟儿盘旋,但这并不是令人愉悦的清爽景色,飞鸟起落间,成片的星点鞘翅映着阳光升腾而起,即便宽广的河流和厚实的舱壁隔绝了风声,也仿佛能听到那一阵又一阵令人起栗的昆虫振翼。 灾难竟然已经蔓延至此地。 离玛希城还有一日路程,接下来的路途中,呈现在窗外的景象只会愈加严重。给予这片不幸的土地洪水和干旱连番打击后,无情的自然似乎认为这样的挞伐还不够,又在这诸多劫难上加笼一重饥饿的魔影。即便精灵对人间之事常常漠然,面对这样不知要夺走多少生命的严酷灾难,回忆长久生命中曾经的惨痛见闻,也很难不生出恻隐之心。梅瑟达丝的信仰有别于人类的教义,并不将诸般苦难的源头归咎于人心的虔诚不足,自然以其既定的法则运行于天地,山海皆可易,人类这样孱弱的族群在广大的时间尺度上同其他物种一般渺小,从来都不值得被额外针对。 只是将目光落回人类社会内部,在这样不可阻挡的灾劫中,术师及其追随者的出现,侵入和干涉其他地域的作为,别有另一种命运的意味。 人类既有的生存方式在自然之伟力下脆弱得像一座沙堡,人类之中最有力量的那些人,那些以天赋、血脉和财富自傲的人应对灾荒的手段同百年前几乎没有分别,甚至不肯在这种时刻暂停纷争,剩下那些蝼蚁般的孱弱人类只能煎熬地等待死亡,等待毁灭之后的重生。 工业城的人类却要尝试同灾难对抗。 梅瑟达丝低下头,继续阅读好友的长信。 “……虽然在工业城时我已经感受过这些同伴的能力,但抚松港的工作进行得如此顺利仍出人意料。奥比斯并不是一个虚弱的国家——至少以过去的眼光来看,但我们这些‘异乡人’动摇它的统治,并不比狂风动摇一棵树木更难,即使我们并不特地针对它。局势发展到这般不可挽回的地步,我们这些开拓者只占一半功劳,另一半是因为我们的朋友和对手每一次都作出了最顺应自身的选择。 “因此我在工作中对术师传授于我们的哲学有了更多、更深刻的理解。人不能违背自己本性,人类的生存需要食物、安全、财富和稳定的秩序,无论我们是精灵还是人类,我们都必须结成一种组织以自我保护,保证我们的族群能够生存和发展下去。森林里的生物有一条由摄食关系组成的命运链锁,在由智慧生命组成的社会里也有这样一种大约类同的关联,在同一族群内,松散低效的组织必然要被更紧密高效的组织压抑和淘汰,这种法则不以人的意志转移和改变,既无关历史和法统,也无关人的道德。所以兽人帝国的部落必然要被工业城湮灭,同样的在奥比斯,国王和贵族正在变成这个国家发展的阻碍,他们也会注定会因为异乡人而失去自身存在的根基。 “人类并非天生就需要被统治,而是需要彼此团结,互为扶持。既然术师说君权并非天授,旧有秩序是人类在有限生产力下妥协而成的相对优解,它既非唯一,也从不稳定。它是可以改变,可能被取代的。奥比斯的统治者们仅凭本能就感受到了统治的危机,极力挣扎逃避,然而术师的学生,我那些年轻而无畏的伙伴们,他们既不曾学过拖妥协的艺术,奥比斯的统治者们也从未表现得像优秀的统治者,一个值得尊敬的对手,最重要的,是术师,因为术师是如此珍爱他的学生们—— “……仍慢吞吞地不以为意,而这些性急的年轻人已经迫不及待在这个国家展开他们的蓝色图纸,复刻他们曾参与的建设。 “我不能断言他们事业的终点在何方,也不知晓他们是否会在这海滨之地扎根,或者在获得辉煌的成果之后就将之赠予真正的人民。但毫无疑问地,他们将会在这个国家,这片地域留下极其深刻的痕迹,并且正在改变这凝滞的历史。 “术师的学生们心甘情愿、兴致勃勃地做这一切,他们在工作的过程获得他们的回报,理想的狂热和理智的冷酷在他们的行动□□存,他们既纯粹得像传道者,又酷烈得像侵略者,奥比斯的统治阶层则视他们为恶毒的毁灭者……总而言之,以世间通行的道德标准,他们无论如何都不能算作正义的使者。而作为斗争之下最大的受益人,抚松港的平民们至今也仍不敢相信异乡人能完全代表自己的利益。越是重要的事务就越是需要正统的道义,就此而言,术师的学生们似乎正处于一种尴尬的地位,虽然我们刚刚获得一场决定性战役的胜利。 “我想术师对此早有预见,所以他从未给予他们他的名义。他的学生们是为了传道,为了拯救,为了改变,也是为了毁灭而来,但这并不是一场战争,至少不是通常意义上的那种战争。 “在这一次同法师联盟的战事前,术师的学生在奥比斯建设,同本地的统治者对抗,是为了维护他们在奥比斯的利益,在此之后,他们有了足够的条件,即将向奥比斯的人民要求正式的法统。虽然他们目前只能召开王都范围内的公民大会,成立临时的新区政权,但不需要太多时间,只要王都的重建工程完成,整个奥比斯都会将被他们纳入囊中。毕竟法师联盟已经败得彻底,那些领主的古旧堡垒又如何能炮火之下顽抗呢? “他们只是需要一点时间重整蒙受火难的王都,并在此期间完善和让人们熟悉新的统治秩序。这不是一个能一蹴而就的过程,但工业城同样会给他们最大的支持。相比面对法师联盟时的从容轻慢,他们对待此事时要慎重和严肃得多,我的工作比起战争前更为繁多,在接受新的工作任务时,我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工业城的对外部门不知何时已形成了一个专属于奥比斯的严谨和精锐的团队,他们来自各行各业,只要奥比斯的开拓者需要,他们就会行动起来,在极短的时间内通过电台为开拓者作出反应。 “显而易见,术师已经决定有始有终。” 梅瑟达丝放下这一页信笺,却没有接着读下去,而是重新拿起了之前看过的。 许久之后,她再度展开朋友的来信。 “……亲爱的梅丽,整理好心情,我终于能重新坐下,提笔继续这封混乱的长信。战事后的骚乱已经被完全平定了,王都的重建工作进行得非常顺利,战争没有耽误农时,来自工业城的农业机械同样在此地大放异彩。人们简直是如释重负地接受了新的统治者,也温顺地接纳了新的城市规划。工业城的开拓者们已经办起了他们的行政学校,收入了数以百计的学员,与此同时,一支人数不很多,但十分精干的军队在接受新的战争方式的训练。从我的窗外看去,一眼便可望见他们被汗水浸湿的背影,听见他们响亮的口号。这支三千多人的军队中甚至有两百个女人。在我的桌面上,一叠草纸记录着奥比斯各地领主的详细信息——仿佛一切都在平静的日常中激烈地变化。王都的今日也有我微不足道的一点功绩,然而作为参与者之一,即使我大部分时候都能够理解和认同开拓者们的决定,看到眼前诸般景象时,回望往日,我却不由自主地感到畏惧。若非亲身经历,我难以想象人竟能如此迅速,又如此彻底地吞并一个国家,而其中他们流的血又是如此之少。 “我总能恰当地完成我的工作,却始终不能解决内心的迷惘,但我不想向同身边的同伴倾诉这种烦恼,使自己成为他们的负担。一番思考之后,我去见了一个人。 “奥比斯的国王快死了。我们没有直接进攻王宫,法师联盟的大法师和绝大多数贵族都安然存活,国王是被他的心病击倒的,所有人都知道他的症结,所以他无药可医。王后和王子已经逃亡,谢利德公爵成为贵族们的新代理人。我见到这位良知尚存的贵族时候,他仍然十分憔悴,不过比整个王宫向我们投降时要好得多,他的眼中已不再有死志,虽然灵魂的阴霾浸透了他的生命,他仍然友好地接待了我。我问他:‘如果你是国王,是否奥比斯就能免于此难?’ “他露出受伤的神情,说:‘您真是一个残酷的人。’ “我向他表达了歉意,片刻之后,他说:‘不能。’他看着我,‘我有自知之明,倘若我的才能远胜如今,在王座之上,也许我们能输得稍稍体面一些,但结果同样不由我们决定。奥比斯面临的是从未有过,难以想象的敌人,他们是一群巨大的迷的集合,我们的失败并非我们不够努力。’ “‘但是他们从未刻意隐瞒过什么隐秘,他们从未主动挑衅,也曾一再警告过你们的敌意,倘若有和谈的机会……’ “‘所以我们受到了误导,就像一个残酷的游戏,我们以为牌桌是我们的,对手总有退出的一日。’他轻声对我说,‘我们这些贵族如同赌徒,总以为最后一把能赢。’ “‘不过大错已经铸成,无论作何假设,除了让人沉溺悔恨就没有更多的意义。’他说,‘美丽的精灵,我看得出来您正受到困扰,难道我这样的无能之人也能给您帮助吗?’ “‘请不要过于妄自菲薄,您的失败是非战之罪,命运的选择总是冷酷的。’我说,‘我来探望您,是因为我想借鉴另一种角度,我想知道您和贵族们对异乡人真正的看法。’ “‘阁下,我想我们表现出来的态度已经足够说明。’他说,‘我们曾经轻视他们,后来畏惧他们,如今认为一切都是错误的,我们活在噩梦的世界中。我们这些活下来的人需要很长的时间,才能恢复正常的理智正视这些外来者,我想这样是不能给您什么帮助的。但是,女士,您在他们之中,日夜相对,以您的聪慧,为何仍需要通过外人来审视您的同伴?’ “‘因为我害怕被他们同化。’我这样回答他。 “这名贵族不会知道我说出这一句话时需要的勇气,他只是感到了意外,然后露出理解及了然的神色,‘那确实非常可怕。’他说。 “然后我们避开这个话题,像一对刚刚开始熟悉的朋友一样交谈,我看到他的精神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好起来——那句话给他注入了显著的活力。在他的地位上,清醒无疑是痛苦的,我想他是在我这儿找到了某种共鸣,使得他能够在精神上得到休憩。对于谢利德公爵此人,相比那位已经彻底绝望的国王和那些仍不肯接受命运的贵族,在战争开始前,他就预见了注定的失败,不去徒劳地尝试对抗,而是尽力挽救这座城市和它的居民——是他传播消息,打开了城门。如果没有我们这些异乡人,他也许能说得上是一个合格的秩序维护者,然而同术师的追随者正在掀起的巨浪相比,他那些基于传统道德的微薄努力仿佛时代余烬的回温,他确实不可能改变这注定的结局。 “这个因为清醒而孤独的人向我敞开了心扉,同我诉说他精神上的困扰。这段被软禁的时日中,他其实仍在不由自主地复盘异乡人来到后的种种局面,在反省奥比斯贵族犯下的种种愚蠢过错时,有十分重要的一点他始终不能越过,也不能理解,那就是为何这些外来者要主动去拯救那些并未向他们呼喊的愚昧之人,始终无视贵族们的善意,执著于摧毁他们这样传承悠久的、富有、文明而高贵的阶层。他们同异乡人之间从无深仇大恨,为何他们非要如此不死不休? “他被拦阻在这一层迷雾前,真诚地想要得到答案,在我组织语言,向他坦白我在生活和工作获得的浅薄认知之前,我想起了一位名字叫扬的开拓者,他和一位佣兵团的团长结实而后成为朋友,他是这样描述他们之间关系的:‘仇恨,是我们友谊的坚固基础。’ “我无意窥视他人的心伤,但他们已经坦然面对自己的过去:扬亲眼目睹双亲的头颅被做成酒器,卡尔团长因家族败落被亲人卖入佣兵团,在他独立后接到的第一个委托,是为他临终的姐姐追回最后的嫖资……人类生存于世间,总有不同的苦痛,术师的学生自然也是如此,除了极少数人,他们往往因为过去低下的身份被剥夺过更多的东西。 “虽然因为术师的教导,他们并不自怨自艾,不以憎恨自我折磨。但已经发生的伤害不会消失,身体和心灵的疤痕时时提醒人们今日所有得来不易。术师也从未尝试过去抚平这些伤痕,他让人们用另一种方式去对待它们,他将人们的仇恨转移到痛苦的源头上去——在他已身体力行,证明了这世上确实可以存在这这样一种国度,不必人剥夺人,不必人践踏人,人们只是通过劳动就能够满足躯壳和精神的需求,并且更为充实之后,旧有秩序就被剥去了理所当然的外衣,露出腐朽丑恶的内里。并且由于它注定会,并正自主或不自主地阻碍人们摆脱它的桎梏追寻身体和心灵的解放,它也必然会成为术师及其追随者的敌人。 “对以工业城为代表的新秩序来说,这个敌人并非具体的某个贵族、法师或者教会,这些生而高贵者同心协力,构成了人类社会的上层建筑,他们认为他们占有了整个世界,同时自己成为这种统治秩序的傀儡,他们会会竭尽全力去消灭所有动摇这种秩序的异类,同时讶异‘异乡人’‘外邦人’为何同他们不死不休。消灭他们中的一个或者一些个体不过是了结了过去的罪恶,新的罪恶仍会持在同样的位置萌发。 “有一位哲人说,人们能够并且只能够以一种方式终结这种轮回。 “术师的学生面对的是这样的敌人,所以这就是为何能如此热情地、不求回报地投入他们的工作,正在被瓦解和侵蚀的奥比斯就是他们工作的成果,旧秩序的代言人不是已经被消灭,就是已无力阻止他们真正得到这个国家。而他们也从来不是一群孤独的战士,奥比斯的人民不敢相信一群外来者能为他们全心着想,因为异乡人的许多作为都在逼迫他们作出违心的抉择,但越是如此,奥比斯的人们就越是向往、越是渴望这些异乡人的力量,越是积极地去尝试加入新秩序。 “虽然他们的动机往往不纯,方式也时常出人意表,我们的工作并不总是顺利——建设总比破坏困难,破坏旧秩序只需要一场短促的战争,建设新秩序却需要长久的时间,和无数琐碎细致的工作,成果却难以立刻显现。不过些许挫折不会改变我们工作的方向,即使有一些或轻或重的干扰,我们仍然在稳定地一步步实现了我们的计划,并在某些地方得到了超出预计的回报,其中最令我动容,想要记录在纸上的,是一群我曾在名义上保护过的可怜女人…… “……补给船又到了港口,我想我不能再写下去了。亲爱的梅丽,也许你期待的并不是这样一封不知所云的信件,还厚得像一本书,我简直不能回头去看我写了多么令人羞耻的东西,虽然我曾尝试将这些混乱的思绪整理成章,但最终还是决定让你看到这份真实的笔记。回忆过去我同你的通信,我的改变连自己都感到吃惊——那时的我是多么傲慢啊。即使我曾被女王告诫,也曾自以为是地提醒自己要不带偏见地加入人类的生活,以谦逊的姿态接受另一个体系的知识,然而若非旧有的认知被层层打破,我一定认识不到那样的我何其虚伪,我所谓的谦虚不过是终于肯低头看一看地上的人群,然而当我仰望术师时,他的身影就在人群之中,并且始终在那儿。 “亲爱的梅丽,你是否能理解我的这种体会?” 船身随波轻荡,汽笛鸣响,褐发的精灵将叠得整整齐齐的信塞回信封,仔细地收入箱中,然后起身,提着行李箱走出舱门。 384|长得帅名声坏 mfbl.info新笔趣阁 www.mfbl.info,最快更新随身带着淘宝去异界最新章节! 嘈杂的声浪迎面而来,劲风吹过河岸, 空气燥热, 灰色的港口一片繁忙景象,一艘通航客船刚刚进入泊位, 来自不同地域的旅客成群地走下船梯, 一边打量、审视着不远处的巨大船只,风带来他们的低语,夹在货舱打开后汹涌而出的嘎嘎轰鸣中, 模糊不清: “这就是外邦人的货船?” “下来的是些什么人?” “他们又带来了什么东西?” 他们惊呼起来: “哦, 天哪, 天哪!那是——” “鸭子!” “这么多鸭子!” 再强劲的逆风也吹不散身后成千上万活禽堆积时产生的气味, 梅瑟达丝用棉纱蒙着脸,几乎窒息地站在人群之中,看着玛希城的接待人喜气洋洋地向他们走来。简单的交接后,梅瑟达丝和一些工业城的人离开了码头,还有一些人留了下来, 和搬运工们一同熟练地把鸭笼从货舱中搬下卸货区,一层层摞到正在等待的平板马车上,然后随着这支车流一起前往饲养场。 他们走出了货场, 穿越库区, 经过街道哨卡, 在消毒室内更换衣着,从一个和旅客不同的方向进入城市。入城禁制有些严格,原因倒不是玛希城正面临着多么强大的敌人, 多重灾劫让布伯平原上的所有领主都过得有些艰难,对玛希城最为敌视的王国又正为闹事的某个大教区焦头烂额,只能暂时将这座异端之城放置一边。 让玛希城严阵以待的,是各种随着大批逃荒者来到的流性疾病。 玛希城既然来者不拒,就不能不能对此有所应对,在工业城的强力援助下,通过几种常用抗生素的大规模应用,疫病中最常见的发烧和腹泻等表征大多数时候都得到了有效缓解,加上营养丰富的稳定伙食,相对清洁舒适的治疗环境,能够坚持到玛希城接受治疗的逃难者也多数比较年轻,多重因素综合下来,玛希城的防疫部上传至工业城的诊疗数据已经达到了方案制定时要求的效果。“外邦人”救治的真实人口倘若能被其他国家和地区得知,恐怕只有解释为神迹才能让人感到信服。但城市的卫生工作完全没有因此变得轻松,相关工作人员甚至没有多少时间来自己取得的成就骄傲,因为玛希城如今的记录人口已经超过十万,并且仍在持续增长。 十万,这是一个能够跟工业城直辖人口相比的数字,它的可怕之处不需要更多的语言解释。这十万人的人口组成中,外来者的数量已经远远超过玛希城原住民,男女比例高得吓人,城市的主要管理者“外邦人”在这人海中少得简直像几叶孤舟,稍有不慎便顷刻颠覆。 然而就梅瑟达丝一路所见,从占地广阔、秩序井然的硬质码头,到整洁高大、看守严密的库区,以及动作熟练、态度冷静的岗哨,再到如今走在城市主干道上,看到道旁不多的神色从容的行人,无不说明工业城开拓者对玛希城的控制之稳定及强力。 虽然梅瑟达丝来此之前就已经知道,玛希城实际上分为东西两城,她如今身处的西城集中了大多数开拓者的建设成果,只有不到三万人在此常住,同分作十个区域,安置了多数人口的东城定然有天壤之别。 沿着极为宽阔的笔直街道,她安静地和其他人一起向城市中心走去。她的同船伙伴和接待人边走边友好地交流着,精灵拉下了脸上的纱布,幅度不大地左右转头观察这座将旧玛希城彻底消灭的新城市。因为城市建设的需求,这里的开拓者大量使用畜力,所以风中总是带着一些不能消散的气味,但梅瑟达丝还不至于连这都不能忍受,她在森林时一直亲手照料自己的两匹爱马,在离开家园后为了避免偏见,也和同胞一起掩饰面容进入沿途的一些著名城市,感受不同地域的风土人情。 无论他们是用什么样的心情开始了旅程,这些短暂游历的结果几乎都是他们仓皇离开,震惊于竟有这么多的人类以这样难以描述的方式生活。 相比他们去过的那些人类城市,精灵们最终到达的工业城比他们在同族通讯中了解到的,也比旅行前想象过的,更比路途中期待过的要美好。那是一座虽然名字乏味至极,却美丽得简直有些尖锐的梦幻之城,有一种不同于精灵森林的理性和秩序之美,表里如一地强大,却又充满了宽容和友善,而且这种友善并非精灵独属。这座城市向所有种族敞开胸怀,对有志于学的人无论老幼皆倾囊相授,还为他们免去后顾之忧,所求回报却十分微薄。虽然工业城亦非纯然无瑕,但它存在于世就是奇迹。 作为术师最好的学生和工业城的缔造者之一,那位龙之子全权掌控的玛希城也带着工业城的浓厚印记,就比如这条主干道,和干道旁几乎完全统一的建筑形制:都是三到四层的长跨度楼房,白墙红瓦,除了大量使用玻璃外几乎没有装饰,连木质栏杆都横平竖直,虽然在精灵眼中几乎没有美感可言,但只要想一想这座城市是如何开始建设,又只建造了多长时间,眼前这幅过于规整单调的图景就开始压迫人的呼吸。 不过这里也不是一味的板正僵硬,精灵垂目看向路边,绿化带里生机勃勃,城市之外的漫天飞蝗正在吞噬万物,这里却如同被无形屏障笼罩,见不到多少令人厌恶的巨大虫子,不同种属的植物以一种整齐又杂乱的方式间隔生长,粗犷地开着花或结着果:藤蔓缠绕在支架上,宽大的叶片叶脉深刻,几乎形成一道绿墙;高大的植株垂下毛茸茸的花枝,亮黄的花朵下,淡绿的果实渐次膨胀;清秀如灌木的植物枝繁叶茂,挤挤挨挨,几乎看不见它们脚下的土地,表皮光滑的翠绿果实在绿叶的缝隙中闪耀着亮光;间或有成行的笔直苗草,叶片柔嫩宽大,叶柄碧绿或清白的大片低矮植株,精灵能分辨出许多种出现在餐桌上过的蔬菜,相比她在工业城见到的那种过于追求产量的种植方式,这些小菜圃随性得多,呈现出一种更令精灵愉悦的蓬勃美感。 路上时有或空置或满载的马车哒哒驶过,车夫控制着马匹不要过于接近路边,梅瑟达丝看到有背后缝着字的人提着篮子采摘蔬果,然后意识到他们正在前往食堂,客货船到达玛希城的时间是上午,算起来确实快要到午餐时间了。 他们没有马上去用餐,而是先去附近的宿舍安置了行李,然后结伴前往食堂。初来乍到这座城市,大家取餐用餐却自有一种自然而然的坦然,可能玛希城的食堂同工业城也是一样的相似,连窗户的朝向都差不多,差别的可能是菜色和口味,虽然玛希城的物资此时定然是紧张的,每个人的餐盘里仍有半只煮蛋。 食物没有多么美味,但也不会令人难以下咽,因为队伍里有一位精灵,他们这支新来的工作组受到食堂里其他人的一些关注,其他人调整了一下座次,为精灵挡去了一些视线,然后一边进餐一边谈论即将开始的工作。这些事情和精灵没有多少关系,她默默地旁听他们的交谈,不发表任何意见,没有人特意同她说话,但气氛并不尴尬。梅瑟达丝不讨厌这种和人相处的方式,甚至说得上喜欢,他们这样让她感到轻松自在。 美貌、寿命和力量,这些种族的天生禀赋在其他地方也许是光环,也许是灾难,无论如何,精灵总是不得不远离人群。然而在工业城,人们虽然也会对他们表达一些倾慕和赞叹,却不会产生狂热的情绪,精灵的来到没有在他们稳定的生活中激起什么波澜,精灵们被友好地接纳,然后平静地融入了工业城的新生活。他们在那座城市里过得仿佛是一些普通人,没有受到过什么骚扰,也没有多少时间去想为何他们不受骚扰,有许多的新知识需要他们学习,如果精灵接受工作的安排,那儿正有许多地方缺少人手,大家都不得不忙起来。 这其实并不难理解,自精灵女王同术师自建立起跨越空间的交流后,这两位一直关系良好,精灵一族早已不止一次向这片西方沃土派遣使者,工业城不说司空见惯,也已经在数年里适应了这些容貌出众的客人,何况要说美貌,也恐怕无人能同墨拉维亚这样的光辉生命相比,连这位龙主都在为术师服从工业城的规则,他们这些精灵也确实没有值得特殊的地方。 简单的午饭后,他们回到宿舍整理行李,通过短暂的休息舒缓旅途的疲累,然后起身前往玛希城的行政中心接受新工作的安排。这里的最高负责人可能会同他们见面,毕竟梅瑟达丝作为访问学者,在开始自己的活动之前,非常需要同他确认一下自己在这座城市能够拥得到的权限。 她见到了这位殿下。 白色的巨大房间,原木的书架,黑色的长桌,桌子背后的高大男人站起来,向她伸手:“欢迎来到玛希城,女士。” “……日安,殿下。”梅瑟达丝小声说。 希雅在信中说:“听闻你将前往玛希城,那是术师最宠爱的学生正在经营的领域,说来惭愧,我对这位龙之子并无太多了解,虽然我也曾同他有些接触,但只有写给你的信里,我才敢承认,这位过于年幼的龙族比龙主陛下更令我觉得非人……” 久闻不如一见,这位殿下确实令人印象深刻。 龙之子打开了她的介绍信,精灵并拢着双脚坐在椅子上,有种不由自主的虚弱感。这位殿下并未对她疾言厉色,梅瑟达丝却仍感到度日如年。 范天澜折起信纸,抬头看她,“明白了,我会为您安排。” 他的安排很快,精灵立即拿到了几块工作证,这些证明能帮助她在城市内的大多数区域自由行动,除了发电站和少数库房不能轻易接近,她可以接触,咨询,向玛希城的各级事务负责人预约对话,通讯处的资料室和城市的图书馆向她开放权限,在不影响正常工作的前提下,印刷车间和电台同样会向她提供便利。这些条件绝对优厚,梅瑟达丝没有任何意见。 直到走出临时政府的三层大楼,精灵才小小地,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忍不住用纱布擦拭了一下不存在的汗水。 她也曾在工业城面见龙主,那位外表像一个美丽青年的陛下表现得开朗随和,梅瑟达丝同样在他身边感到压力,毕竟任何人都能轻易感受到他非人类的本质,即使外表毫无破绽,龙主的力量也已深深收敛,人们仍然不会随意接近熔岩脉动的火山。而作为龙主唯一的孩子,这位殿下虽然因为过于年幼而没有苏醒种族天赋,也同样早早展现出非凡风采,比如那摄人心魄的威势,和那双倒映不出任何感情的双眸。 这样一种异类的生命……既是无情的龙之子,又是术师最宠爱的学生。几乎所有人都认为他会是术师的意志继承人。 玛希城就是证明。 梅瑟达丝看着脚下的道路,入神地沉思起来,直到身后传来他人的呼唤。 那些和她同船的支援人员已经去登记好自己的资料,接下来他们将分散开来,前往这座城市的各个角落投入新的工作。同这些体贴的伙伴告别后,梅瑟达丝继续在那位接待人的陪伴下前往通讯处,他们不需要走多远,精灵很快就看到了那几根高高的天线,通讯处听起来级别不太高,机构却占据了整整一栋大楼,只是没有临时政府所在的行政中心那么长的跨度,精灵站在楼下,看到几乎每一层的房门都是打开的,窗中透出人影幢幢。 很快就有人来迎接他们,精灵展示了自己的工作证和介绍信,随后就见到了通讯处的负责人,那是一个面容严肃的年轻男人,在最初的惊艳后,他以一种公事公办的温和态度询问她的意向,接着为她安排了一个临时的向导。 那是一个容貌秀气,很容易害羞的男孩子,叫做阿托利亚,玛希城的本地人,已经预备成为通讯处的正式职工。不知前城主之子的身份对他的前途会有什么影响,不过精灵清晰地感受到他对新玛希城的强烈归属感和自豪感。在这位少年的陪伴下,梅瑟达丝大致了解了这座统合了许多职能的大型建筑的基本结构,虽然名字叫做通讯处,实际上,这栋高度只有三层,却长度惊人,有五个会议室和近百个办公室的建筑可以认为是玛希城的信息中心,这个机构收集,汇总,分析,上传,承接,解析,下达,既负责统计,又分担教化,从日到夜都有许多人在这里忙碌,无数的纸张被来回搬运,油墨的气味弥散在每一处空气中,精灵尽量不妨碍他人地旁观不同部门的工作流程,有一些人注意到了她,但好奇得很有限。 工业城也有一个信息中心,一个由术师主导建设和运行,空气寒冷洁净的机密中枢,梅瑟达丝是写下了保密契约,通过术师手书才得以进入参观,相比那个让她惊骇得连语言都贫瘠了,意识到彼方之世同现世间深不可测鸿沟的地方,玛希城的通讯处看起来也颇为复杂精密,但机构运作依赖的人力终究有限,而且其中有许多从权之处,显露出城市急速扩张导致的难以避免的弊端。 即使如此,这样一个有许多地方可完善的分支机构,也已经超出了玛希城作为一个城市应得的。 奥比斯的王都就没有。 虽说奥比斯王都已经有了三座电台,镇守抚松港的护卫船本身也有成套的通讯设备,人员更为专业,足敷使用,而玛希城所在的布伯平原人口众多,割据势力交错,正在面对水旱蝗疫的持续考验,两地面临的治理境况有很大不同,但梅瑟达丝还是觉得……奥比斯只是“有始有终”,玛希城却可能是“获选之地”。 也不只是她这样觉得。当精灵安定下来,打算先从资料室开始对这座城市的了解时,一墙之隔的编辑室时常传来人们工作的声音,梅瑟达丝主动和被动地接受了一些信息,多少了解到这座城市相当一部分人的精神状态。 她回想起在工业城时,曾尖刻地向术师提问:“大人,是否只要我们能凭借暴力和财富收服多数人,这世道就能黑白逆转,比如说,将侵略之实更名为拯救之义,以新的冰冷铁索更替老旧木枷,却宣扬这是真正的解放?” 话说出口的那一刻,翘着腿坐在一旁的魔狼放下腿,转头朝她看过来,在那双金绿的兽瞳凌迫之下,梅瑟达丝如履死亡之渊,差点窒息。 术师朝魔狼轻轻摆手,“这是一个很好的疑问,女士,当然,如果您能够不那样称呼我会更好。”他看着她,轻声说道,“回到话题本身,我们不能逃避生存之外的复杂问题。比如说,倘若没有外来干涉,工业城领域外的世界运转的方式,已经是人们在有限条件下寻找到的合理优解,即使没有我们,人类社会也会以自己的方式继续前进,发展出不逊于彼方的璀璨文明。不过,在人的意志天生自由,自然物竞天择这两个前提下,我们这些干涉者也会有一些问题,例如现有秩序下,贵族、法师和教会,这三位一体的统治阶级,他们的法统从何而来?若是不受我们的打扰,他们又将如何持续人类的文明?” 术师说她博学多才,熟知森林一族为人类记录的长久历史,所以他问她,人类的第一个国王是如何出现的,最近的一个帝国又是如何消亡的?他平和地向她提问,并且不预设她的回答,他的态度是如此温柔,梅瑟达丝在他的等待中狼狈不堪,为此准备的话术全都派不上用场。这世上并不是所有的问题都有答案,也不是所有问题都应该得到回答的,如果精灵能回答术师的这些问题,她就不会来工业城。她也许能巧言相辩,但没有事实支撑的语言不过梦想呓语,尤其在术师面前—— 惭愧地回顾起来,她以这种挑衅的方式来博取术师的关注实属鬼迷心窍,原因也许是她太久没有出门,而旅途又实在太轻松愉快,让她莫名地想要主动创造一些特殊的回忆。不过她的尖锐也算发自真心:对比一路所见如死水微澜,几无变化的诸多国度,这里的一切都好得近于完美,完美简直像一个假象了。但若无远东君主宣告的那场未来之战,术师是否还会创造工业城这样一座以成为核心为目的的城市,并引导和支持他的追随者作为城市的肢体向外伸展? 工业城将所有生活其中的人都变成了它的一个零件,人们发自内心地信赖和敬爱着术师,从不质疑他的方向。是术师决定了这座城市和城市开拓者们的形态,虽然梅瑟达丝也忧心另一场裂隙之战的预兆,但在她的直觉中,术师似乎并不特别关心这件事。让这位眉眼深黑得几乎忧郁的男子决定将彼方世界的文明以这种方式传播的理由,也许从来与此无关。 也同玛希城的这位殿下无关……也许没有多大关系。 梅瑟达丝一边在资料室撰写论文,一边思索自己要以何种方式加入隔壁的编辑室,她要在玛希城住上一段时间,不能做一个只会闲逛的人,她又没有墨拉维亚殿下那样的美貌。不过对她来说走出去还是很难,在精灵出众的耳力中,离她最近那个工作组每日工作都以咒骂领主和国王开始,又以咒骂领主和国王结束,那种活力犹如火焰,虽然他们的感情并不难理解——玛希城每日都在接受新的投奔者,相比已经秩序稳定的生产区,疫病隔离区和新生五区的工作一直都是重中之重,每一批凄惨的逃难者都会带来一个鲜血淋漓的新故事,随着灾情的日益加重,领主们的作为也越来越残酷。 但无论玛希城接收了多少难民,也不会一个领主为此感激外邦人,由于王国至今仍组织不起一场战争来打断玛希城的扩张,他们不得不通过其他方式尽力给这些可恨的侵略者增加障碍。 ——他们倒是在这种地方表现出了优秀的才能。 针对外邦人的流言野火般在四方各地生出,而这些充满恶意的谣言直接导致的结果,是涌向玛希城的人口又迎来一波暴增,而在玛希城的人口超过八万人后,城市管理和建设的工作难度已经远远超过原先那批管理者能够承担的,征兆初显的五月时,工业城向这里派遣了一支规模很大的援助队伍,这一批人才的投入有效地帮助玛希城稳定了局面,混乱的苗头死于萌芽之后,如今眼见城外农田的收获在即,关于开拓者们的谣言又发生了变化。 这一次谣言的中心轮到了那位殿下。 这位少言寡语,手腕强硬的殿下从未掩饰过自己的外表,有关于他容貌的特殊之处,在他初来玛希城时便已向外流传,遗族这种身份确实又给玛希城加了一重十恶不赦之罪,但同等深重的罪名玛希城已经挂了一百条,可见的未来还会增加一百条,城内的异教侵略者对此不痛不痒,那些只为一口饱食就背弃主人的贱民也毫无信仰——为了活下去,他们根本不在乎向恶魔摇尾乞怜。 在这名遗族成为外邦人的新领袖后,那座背德之城以更为可怕的速度膨胀起来。王国的某些人天才地想出用大批难民挤垮玛希城的绝妙好计,并予以实施时,为了让更多的人前往那座城市,领主和教会甚至违心又费力地替这个怪物编排了新的身份,以至于如今玛希城的黑发城主究竟是一个遗族、是被诅咒的王子、是堕落骑士还是魔族遗孤,各种传说混淆不清,只有几点在传言中是共通的:他十分强大,极富才干,尤为年轻,而且……无比俊美。 俊美到了只要他看一眼,一个少女就会心甘情愿向他献上灵魂。 就因为听信了这些传言,一位有领地的寡妇竟然驾着马车,带着女儿和家族财富一同投奔玛希城,在这般奇事发生后,领主和教会似乎才发现他们究竟做了什么蠢事,不得不花更大的力气肃清谣言,但就像没有人能回捕一段风,也没有人能收回说过的话语,收效甚微之后,他们想:倘若这样充满魅力的敌人早已向什么丑恶之物献出了灵魂和躯体呢?是否就不会有那么多无知的女人迷恋一个虚妄的影像? 在某些情报中,那个男人似乎真的有一位老师…… 于是玛希城新统治者的力量有了来源之处——因为他是心甘情愿成为某个鸡皮鹤发,不知道活了多少年,身心都污糟透顶的术师的禁脔,才有如今的非凡地位,然而渎神之举天理难容,他的黑发黑眸就是他被神明厌弃的证明。 “………………” 梅瑟达丝听着隔壁编辑室的痛骂,捧着脑袋,想着她在工业城见到的那位沉静秀雅的大人。然后她站起来,推门直奔隔壁。 “谣言!污蔑!恶毒!下作至极!这些混蛋,他们的灵魂丢在地上,连狗都不吃!” 385|一些微小的工作 mfbl.info新笔趣阁 www.mfbl.info,最快更新随身带着淘宝去异界最新章节! 激愤的人们停了下来, 惊讶地看着她。 精灵站在原地,脸一点一点地红起来。 总而言之,虽然本意并非如此, 梅瑟达丝还是顺利地融入了她想要进入的集体。编辑室的年轻人都很热情, 这种热情大多是来自他们本身的善良品性,而不只是因为她是一个美貌的精灵,在她显现出自己在文字工作方面的能力后,连她的容貌都退居其次了。 精灵很快就适应了这种工作环境,熟悉了她工作的团队, 了解了他们工作的大致范围, 然后向组长提出想要参与日常外务,和其他人一起前往东城区。 这位很沉稳的中年女性没有马上答应,而是迟疑了片刻。除了印刷室之类的岗位,通讯处很少有人能一天到晚在室内工作, 资料室那些真实和详细的记录不是坐着就能够完成的,编辑室需要进行一定的文案工作,但有说服力的报告十分需要他们下沉到真实的生活群体之中。组长对梅瑟达丝的请求稍有迟疑的理由, 是这位精灵女士在工作中不自主表现出来的对于环境的一些癖好, 森林一族虽然身体强健, 但他们长久生活在比较清洁的地域中, 东城区的卫生管理无论放在这个世界的哪个角落都算得上是严格的, 但仍不能完全避免近距离接触的风险。 她询问了精灵的想法,梅瑟达丝的态度非常坚决,即使是出于好意, 她也不想自己被特殊对待,隔绝在这样重要的工作之外。于是组长很快就调整好了她的排班表。 看到新一周的排班前,精灵的新同事们似乎是默认了她的一些特殊之处的,不过新的安排也没有让他们多么惊讶。梅瑟达丝从后勤那儿领到了一打的纱布口罩,新的工作周开始后,她和其他人一起吃了早饭,开完短暂的工作会议,然后戴好工作牌,挂上挎包,走出通讯处,沿着大道经过临时政府,一步跨过封锁线,就这样进入了东城区。 封锁线是贴着临时政府这个城市真正的中心设置的,他们经过的路障形式大于实质,通过之后,东城区的主干道看起来和西城区也没有什么不同,道旁同样是笔直成排的白色长楼,绿化带也同样郁郁葱葱,有人在其中松土、施肥和捉虫,梅瑟达丝他们经过时,这些菜圃园丁抬头看向他们,大多笑着打了招呼。精灵这张新面孔让他们多看了几眼,不过那可能是因为她好看,每天在东西城来来往往的工作组那么多,这些刚刚获得身份的逃难者对他们的职务和长相其实大多辨认不清。 但这不影响彼此间表达友好。 东城区和西城区之间的区别在此时已经有所显现了,相比整洁得空旷的西城区,东城区人活动的迹象多得多:几乎所有建筑都已投入使用,大门全是敞开的,许多物资在这里集中和周转,街道上马车来来往往;也有许多手工生产在这里进行,穿着不同色服装的人们工蚁般忙碌;人们坐着劳作,站着交涉,在工场和仓库间穿行,向平板大车上搬运或者卸下麻袋,人声,机杼声,同大道上的马蹄声声,一起合奏出一个热闹的清晨。菜圃园丁挑着桶走过人行道,一些年老的人在慢慢扫地,空车等待装载时,车夫提着马后兜的粪袋走去垃圾点,掀开大木桶的盖子,抓着袋子底部向下倾倒。 梅瑟达丝为眼前的景象感到吃惊,纸面资料和现实生活竟然有这样的差别,让人难以想象其中七成以上的人最近两个月才加入城市,玛希城将他们从被救助者转化为劳动者的速度实在太快了。最先转变的当然一定是最温顺或者最聪明的那批人,不说玛希城如何培训他们的劳动技能,她看得出来这些新居民的技艺水平不太高,手工工场能够生产的也大多是一些麻绳、草席和皮凉鞋之类非常基础的产品,木材加工厂的规模倒是很大,不过新居民还未能承担主要工作,他们多数是做一些杂活,提供动力辅助,学习一些小料加工,或者进行一些比较简单的家具装配。 这样已经很好了,精灵感受到他们对现状的感激和满足,她不会担心玛希城是否会给新居民合理的待遇,但是担心玛希城究竟能提供多少这样的岗位给新居民——毕竟正在等待被安置的不是成百上千,而是至少七万人! 玛希城如果用这些人组织起一支一万人的队伍,哪怕他们只拿着木棒和石头,国王就要准备流亡邻国了。贵族和教会合谋制定的那个计策只是结果很不如意,设想其实非常合理,因为任何有一点统治经验的人都知道,任何政治实体对人口的容纳都有其上限,其中那些更有权力,也更有智慧的人则能够推断出来,一旦超过这个极限,这个实体的统治者要面对的就不是治理难度的问题,而是有极大可能发生的整体秩序的崩溃。新玛希城因为那些外邦人变得难以常理预测,所以他们就以成十上百倍的人口对其施加压力。 玛希城能够坚持下来是完全不可想象的。 然而这座城市确实坚持住了。淀粉加水搅拌煮沸,然后冷却切割成块,拌上糖汁或腌菜粒,再加上骨头汤炖煮的蔬菜,这样的一日两餐不仅敷衍了逃难者的肚子,也在某种程度上回应了这些被驱赶、被诱骗而来的人们的期待。离开家园之前,看不到尽头的苦难渐渐磨去了人们的恭顺之心,没有人真的相信贵族和教会的鬼话,外邦人如果真是天使带来了上天的恩赐,领主大人和教士老爷也一定会用那双能从石头攥出油来的大手紧紧抓住,怎么能让好处轻易落到他们的头上?何况外邦人的名声早就被坏得不能更坏,老爷曾口口声声诅咒那些邪魔歪道,如今却逼迫他们主动投奔,莫不是要拿他们的灵魂性命去做什么可怕的交易? 虔诚的信仰在这时反而成了恐惧之源,一些人越想越害怕,宁死也不肯离开自己的土地,于是他们立即如愿以偿地死去了,其他人没有这样的勇气,只能带上所有能带的家当,期望能够半路逃回村庄,或者多活两天,或者……新玛希城真的是一处能让所有人活下去的福地。 旅程艰辛自不必说,一些人倒在了路上,一些人不知所踪,一些孩子被他们的亲人抛弃,悲惨之事每日发生,同程之人难免有物伤其类的悲戚,但在人们的悲伤郁愤变成地下暗火之前,外邦人的道标在意想不到之时出现了。 这几个补给站已经远远超过了外邦人“应有”的领地范围,领主们对这些哨点的存在很恼火,不过在几次试探都遭遇挫折后,他们也只能忍耐下这些临时接应点的存在。迁徙的人们终于不用在大路上像牲畜一样被驱赶,他们疲惫的双脚终于能停下来休息,并且得到食物抚慰绝望的心灵,即使痛苦和愤怒的火焰没有被熄灭,但是大多数的人还是相信他们能够生存下去了。 死者得到了安葬,被抛弃的孩子找了回来,逃离者也无人追索,接应点的玛希人一开始只给迁徙者提供食水等帮助,不说多余的话,只有迁徙者抵达下一个补给点时,玛希人才会偶然地、低声地同某些人说一两句有关于玛希城的事。玛希人不向迁徙者吹嘘一句玛希城的富饶美丽,外邦人的慷慨慈悲,反而一路提醒他们互相扶持,只走大路,尽可能地休息和进食,到达城市后不要喧闹,不要过于同外邦人对抗,尊重所有出现在他们面前的女人,并且因为玛希城的外邦人厌恶领主和教会,并不想要他们塞过来的这么多人,所以外来者变成城市的居民需要通过许多考验,而迁徙者如果想获得食物和住所,唯有向外邦人出卖自己的劳力一途,很可能连孩子和老人都得去为他们干活……如此等等。 这些零言碎语非常自然地从一些人口中传到了所有迁徙者的耳中,并且出奇地没有受到多少歪曲。玛希人把他们的城市描绘成了一个规矩森严的异端之地,外邦人冷漠难以接近,管理城市让他们烦扰,不喜欢没有用处的人,总而言之,同老爷们天花乱坠的鼓动天差地别。但没有人认为自己受到了欺骗,人们早已习惯世道的冷酷,玛希人透露给他们的城市面貌充满了真实感,所以他们反而相信那座异端的城市确实是一处宜居之地了。 只要干活就能得到住所和食物,这些外邦人可以再讨厌他们一点! 在亲眼见到玛希城之前,甚至在入住新城区时,迁徙者都对此深信不疑。 就这样通过对言论的操控,玛希城的开拓者为自己降低了一些工作的难度。这种工作方式不太“正确”,但是有用,在不失去希望的前提下,迁徙者对城市的期待越低,对管理者的安排就越服从,因为不敢过于期待,于是玛希城的宏伟尤为震撼人心,有一席之地可栖身,每天都能见到新鲜食物的待遇也令他们受宠若惊,在半强迫迁徙者们结成组、队和小街区等团体后,一些隐藏在人群中的不怀好意者也很快被分辨出来,新社区的秩序进一步稳定下来。 与此同时,玛希城原定的生产和建设计划也没有停下,工业城的派遣支队带来了全方位的支持,人口暴增带来的巨大压力确实拖累了一些工作的速度,但也加快了一些重点工程的进度,比如说应对灾民至为重要的医院,只经过三个月的建设就投入了使用,就算完成的差不多只是外部设施,无论药物、器械还是医护人员都亟待填充,并且很难在短时间内得到补充完善,但这不会减轻它存在的意义。 这座综合性医院的成立进一步确定了玛希城的地位。 虽然它同时也加重了卫生部门的负担,医院应当发挥它的作用,哪怕只有基础的护理作用,然而在绝大多数逃难者的生平认知中,“医院”是一种很难想象的东西,他们完全将为他们体检,而后每日巡视街区的卫生员当做了正经的医者,并为此感到敬畏不已,那些白衣使者加重了他们对“外邦人”的崇拜,但将病人转移到医院仍然是一件有困难的事。 灾民可以接受卫生员把生病的人转移到其他生活区,因为他们已经通过各种方式理解了这片城区的结构,他们不能跟过去眼见,却能够想见病人是住在什么样的地方,受到怎样的照料,但医院是不一样的。就算他们在新城区抬头就能望见那片白色的高大建筑,他们也从来不会想要住到里面去。那雪白的墙壁,明亮的玻璃和巨大的存在感就像玛希城本身,将他们这些卑怯的生命同外邦人这样的群体区分开来。 梅瑟达丝抬头看向前方,清洁的线条切割了蓝色的天空,一大片纯白色的建筑横亘于前,它的规模确实是很不小,虽然形式简洁,足以装下整个通讯处的内部广场也种了不少植物,却似乎不能减少它在视觉上给人的凛冽之意,一般领主的城堡在它面前都要被对比得低微,更何况它生来就是生死轮回之地,精灵仰望着这座庞然大物,稍微能够理解人们对它的畏惧之情了。 已经启用的医院只在外部是看不出多少人的活动的,实际上这里已经收纳了数以百计的病人,也有许多生命在这儿逝去……然后尸体受到了统一流程的处理。 经过医院继续往前,他们就要进入灾民安置区了。所有人都拿出了口罩戴上。虽然严肃说起来,这种以多层棉纱制成,还要在消毒过后重复使用的口罩不完全适用于目前最主要的那种传染疾病,但在东城区,口罩同工作组的制式服装一样,成了一种能给人们很大心理安慰的仪式用品。 对精神施加影响有时候能产生同药物相近的效果。那么医院呢?精灵想,这处和学校一样,在玛希城总体规划中始终处于优先级的设施,它的外观如此地不亲和,也是那位殿下要构造的城市图腾的一部分吗? 他们又过了一重路障,那是一道密不透风的绿篱,在由宽大绿叶和鲜亮花朵组成的墙壁背后,截然不同的另一个世界出现在梅瑟达丝面前。 精灵眨着眼睛,只是一墙之隔,这儿连空气都不一样了,医院散发出来的带着凉意的石灰气味是寂静的,扑面而来的热风则是喧闹的,虽然这片城区其实并不吵闹,管理者让人们没有多少时间和理由吵闹。以数万计的人聚集在有限的土地上,连呼吸都能形成一处热岛,但在这个炎热的季节,梅瑟达丝同伙伴一同走入街区,却不觉得焦躁压抑,用动力煤油驱动的拖拉机以远胜人力的速度整理出大片土地,工业城的开拓者们有足够的余裕,以建设城市一样严谨的态度对待这片安置区,所以眼前的城区街道平直开阔,屋舍整整齐齐,道旁沟渠流水潺潺,甚至同样有丰茂的路边菜圃。 若非这些住所都只是低矮茅屋,在菜圃间扑虫的孩子衣衫褴褛,走在路上的成年人数量寥寥,大多身形消瘦,望向他们这些穿着工作服戴着口罩的人时神态拘谨,这里实在不太像一个临时的灾民聚居地。 他们走过街区小广场,广场中搭了一个临时的草棚,几个很大的木桶一字摆在桌前,有人守在称量器具后,看到工作组走过,也对他们点了点头,有孩子拿着装得半满的布袋跑过来,他就低下头接过,把那个脏兮兮的袋子放到天平上。即使隔着一段距离,精灵也能嗅到虫子汁液透过布袋散发强烈的气味,这些被拧掉了脑袋的虫子和那些被照料得不错的蔬菜一样,都会换成只给孩子能使用的货币,他们可以用来缴纳学费和在学校里加餐,虽然条件所限,他们一日只上半天课,但只有上过了学,他们和他们的父母才能获得进入“真正的玛希城”的许可。这给了他们很大的动力。 孩子们在努力捕捉能给自己带来收入的虫子,除了他们自己的一些小争端,这儿没有什么人会给他们伤害,何况广场上的收虫人也是他们的看护人,还学过一些处理伤情的小技巧。这些孩子的父母已经早起前往工地,因为住宿区严禁明火,所以孩子们只有先去学校,成年人也必须通过他们的工长才能领取早餐票,虽说外邦人的伙食不太顶饿,可这遭瘟的年月,除了玛希城还有哪儿能让人顿顿饱餐?他们有自己的土地,年景最好的时候都不敢想呢! 何况外邦人与其说是在榨取他们的劳力,不如说是宽容的师傅在教导弟子,经过了几个适应阶段才来到这片安置区的灾民大多曾是农民,粗粝的手掌只握过农具的木柄,使用得最多的工具是自己的身体,要他们跟着工长摆弄那些锤铲斧钎,刀剪针凿,那实在是为难他们石头般的脑袋了,时常有人不小心弄伤自己,但很少有人叫苦逃避,质疑这些学习的意义。 他们告诉自己的伙伴和孩子,人不能这样愚蠢。 搬移到这片区域的居民是在行为上差不多已经完全驯化的,他们都表示过成为玛希城的新居民的强烈希望,离他们成为真正的居民也只差一两个流程,虽然也定时有人去了解他们的需求,观察他们的精神状态,但安置区的工作重点已经不在他们身上了。 灾民工作真正的重点始终在容纳区和观察区,也是精灵和她的伙伴这一趟行程的终点。东城区一半以上的工作组都集中在那两三个区域,领主和教会针对外邦人的猛火战术已经快要燃尽他们的薪柴,每日新增灾民的数量明显地下降了,但容纳区和观察区的维持压力仍然很大,一个工作组对应一个街区,一个骨干成员要负责面向一百五十到两百名灾民,工作中还有一定的可能被传染病症,灾民将抗生素视为万灵之药,工作组不会有这种误会。不过跟实践中遇到的其他问题比起来,这点风险并不值得特别在意。 逃到玛希城的人们被自己的领主抛弃,失去了土地,艰辛跋涉到一个陌生的地方,精神上难免惶然,加上玛希城已经没有教堂和教士,他们也找不到一个熟悉的偶像来承担心灵的寄托,“外邦人”强硬的管制在这时反而让他们感到了安定。于是理所当然地,灾民们依照过往认知将这些外邦人视为新的领主、新的主人和保护者,然后由此寻回他们熟悉的那种生活。 他们觉得自己应该回到那种生活,因为他们从祖辈起就是那般度日,血脉中没有流过一滴智慧之血。 然而“外邦人”是这样地强大和慷慨……于是他们表现得更为顺从了,但这不是工作组想要的。 工作组想要的是让他们再也不能回到过去,于是人们用羔羊一般的顺从反抗他们的工作。 他们唯唯诺诺,言听必从,可是从来做不成什么像样的东西;他们努力地去达成失败的结果,也会深感羞耻,下一次却依然如此;他们战战兢兢地面对赞赏,反而欣喜地接受惩罚……虽然真的这样捣乱的人不多,却大大增加了安置工作的难度,人的精神意识不是泥土可以随意塑形,一些管理手段有效,却难说能否长期作用,工作组必须考虑得更长远一些。 于是落到实处的工作就变得更为繁琐和艰难,在梅瑟达丝同事收集的资料中,工作组也会有些诉苦和抱怨,这些问题大多能够得到立即的回应,也有极少的几个会变成专门的会议,临时政府以一种堪称吓人的效率处理了几乎所有可能的危机,精灵查阅资料时都有些心惊肉跳,看阶段总结时,却又似乎一切都在他们的预料之中。梅瑟达丝试探自己的同事时,他们平常又骄傲地回答她:因为工作组接受任务的时候已经知道,管理事务涉及的群体越大,越多矛盾的因素,越有可能发生不在预案之内的状况,如今绝大多数的困难都是可以解决的,最终他们还是达到了自己的目的。 事实证明了他们的方向是正确的。他们不是只有自己。没有什么可怕的。 精灵暂时不能对此评价。在她提出参与外务的要求之前,在相关的工作记录里,梅瑟达丝还有另一个发现,那就是明明工作组要承担的使命是这样沉重,却没有迁怒,没有将那些软弱又顽固的灾民当做负担,相反地,他们懂得为何人们时常表现出固执和愚昧。 ——这是一种多么教人诧异的情感才能? 似乎有一种后天的禀赋决定了他们有这样的表现,梅瑟达丝敏锐地发现了这种才能,或者说这种意识自觉在玛希城诸多决策中产生的影响,她不知道那位殿下是否能感受到这些,但他通过实际行动放大它们,决定了整个玛希城的赈灾方案。 在布伯平原的其他领主都难以保证领下人民生存的时候,玛希城的临时政府在安排专人进行灾民的精神卫生工作。精灵知道这种工作的价值……却不因此减少半分震惊。 她在世界的这一端代行女王的意志,要为她的王和故乡观察这场正在发生的战争。这场战争不仅仅发生于现实,不仅仅是一个统治者取代一些统治者,术师催生了这个世界仍未出生的一种力量,它崭新,蓬勃,需要寻找、并且会自主寻找属于它生长的空间,它的根须要深入大地,还要进入人的灵魂。虽然习惯使用语言工具的人常有一种赋予事物过多意义的恶习,但哪怕仅就眼前所见,梅瑟达丝也不认为她能找到多少合适的词句给玛希城本身定义。 精灵从工业城来到玛希城一路而来遇到的绝大多数人,包括术师在内都将玛希城的赈济工作当做城市建设的一项来对待,他们身上有一种平和的、却又天经地义的态度,同这个秩序体系之外的其他人与事形成了鲜明对比,他们不特别拔高自己的行为目的,精灵作为第三方记录者,却不能轻视他们这些实践活动在更广泛层面上可能导致的风暴。 386|灾民的一些日常 mfbl.info新笔趣阁 www.mfbl.info,最快更新随身带着淘宝去异界最新章节! 当精灵暂时摘下口罩向人们介绍自己时, 九号街区的居民产生了一些比较明显的反应。无论生活如何困顿,人类对美的感知都不会完全消失,何况这批即将转入安置区的新居民生活已经不算困顿——无论比起跟他们过去任何一个时刻。 精灵希望以普通工作者的身份开展自己的活动, 但她本人的种族本身自有特殊性, 工作组内部进行了一次简单的讨论,很快就为她选择了一个互助小组作为她的采集对象。精灵并不认为这种好意让她失去了自由,而且他们的推荐对她而言确实相当合适。然后她见到了那位小组长,一个脸上有烧伤疤痕的褐眸少女。 这个女孩只有十五岁,精灵了解到她不仅是九号区街道第二互助组的组长, 还是本街区捕蝗队的队长, 以这样的年龄管理超过三十名成年人,这个孩子的能干是毫无疑问的,不过能成为重点后备名单之一,她并不是一个只懂得温顺服从的人。能在被亲人抛弃后带着五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孩子跟上逃离领主的大队伍, 最终全员来到玛希城,这位少女的这份勇气和坚毅无论在什么时代都是耀眼的。 精灵和她打了招呼,询问她的姓名, 少女虽然表现得有些紧张, 但仍口齿清晰地回应了她的问题, 两人交谈几句后, 这位叫夏拉的女孩通过努力不去直视梅瑟达丝的眼睛来让交流顺利进行, 梅瑟达丝没有感觉到冒犯——她同那位黑发的龙子殿下说话时也是这种态度呢。 她们没有坐下来交谈,精灵找到她的时候,这位姑娘已经带领她的组员完成了街道今日的轮值作业, 男人换好了各屋的水罐,清洗了便桶,女人打扫了街面,整理了菜圃,孩子也由街道的大孩子送去学校和小广场,完成这些例行工作后,他们就要一起去居住区外捉虫了。精灵想了解的正是他们真实的生活,于是欣然随行。 精灵的加入让这支队伍的气氛发生了变化,人们偷偷地打量她,即使口罩掩去了精灵大部分的容貌,让她并不特别醒目。而在被他们观察的同时,精灵也在观察着他们。 这支捕蝗队的成员男女性别比大约是一比三,所有人都穿着一样的衣服,拿着差不多的工具,看得出不少成员间有亲属关系,这种关系大多是夫妻或者兄弟姐妹,没有一个老人。越是后来到玛希城的灾民中的老人越少。精灵知道人与人抱团时对外人会有天然的斥力,一同经历过灾难的亲属会有更强的凝聚力和更大的排他性,但她没有在这些人的注视中感觉到明显的恶意,他们对她是好奇的,评估的,也有一些畏惧,他们没有把她视为怪物异类,也没有把她当做一个“普通女人”——一种在世界的几乎所有角落都最容易被损害的身份。这不是因为人们通过外表知道了她的力量,而是因为——精灵低头同夏拉说话时,一块醒目的黑色胸牌会从她的胸口垂下来。 夏拉胸前也有一个相似的牌子,不过是原木的。 这位少女领队并不多话,但她诚实、认真,能准确理解精灵提出的问题然后做出回应,两个人的交流没有什么困难的地方。精灵只要愿意作出姿态,获得常人的好感并非难事,所以她很快感受到了女孩对自己开放的善意。 “在这儿的生活和过去是不一样的,很多人开始的时候很不习惯。”精灵问夏拉,“你们也会这样觉得吗?” “会的。”夏拉说。 “现在呢?”精灵问。 “现在不会了。”夏拉说,“对我们有好处的事情,我们总是习惯得很快的。” “就算外邦人总是强迫你们?” “没有,没有人强迫我们。”夏拉说。 “工作组总是差使你们去干活,这也不是强迫吗?”精灵问。 “我们是得去干活,但那不能叫强迫。”夏拉认真地说,“一个人生病了要喝热水,你给他热水不是强迫,一个人没有住的地方,你给他砖头和茅草不是强迫。一个人摔断了腿,你把那条腿用木板夹起来,就算那真的很痛,那也不是强迫。一个人不知道自己的名字,不知道自己的年纪,你给他纸笔,让他学习写字和算术,那同样不是强迫。” “可是他们让你们做的事情一件比一件更难,比如盖房子很难,写字和算术也不容易。”精灵说,“有一些人觉得那不是应该让他们去干的,他们不用去做那么多也能活下去。” “如果他们不用干这些能活下去,他们是怎么来到这儿的呢?”夏拉问,“他们在老家能活下去,他们跑那么远来玛希城干嘛?” “因为外邦人惹恼了不该惹恼的人呀,所以他们被当成了武器,然后毫不留情地丢到这里来。”精灵说。 “那是领主老爷想害人,他们不把人命当回事,灾荒来了,他们什么都不干,缩在城堡里吃吃喝喝,看着外面的农民饿死,就这样还嫌他们占了地方。”夏拉说,“只有玛希城会救人,这难道是玛希城的错吗?” “当然是外邦人的错呀。”精灵说,“有人这么说,外邦人照顾他们是应当的,这是一种赎罪。” 夏拉抬头看向她,眼神锐利起来。 “谁?”她质问,“是谁说了这样的话?” “我不知道是谁,我只是听说有人只因为说了这样的一句话被赶走。”精灵说。 “你听谁说的?”夏拉问。 “入关检录组每天都要上报人口数据到通讯处的呀。”精灵说,“我在编辑室听到了他们说起这样的人。” 夏拉跟她确认了好几个名词后接受了这个信源。“被赶走的人活该。”她说,“怎么能让这种坏心肝的人来到玛希城呢?” “你认为玛希城市没有错,那些说坏话的人是不对的,很多人也是这么想的,不过那些被赶走的人说,这是因为你们拿到了外邦人的好处,所以就不顾别人的死活了。”精灵轻声复述,“你们明明已经变成了外邦人的奴隶,却还要为奴隶主说话,真是蠢得让人伤心……” 少女嫌恶地打断了她:“他们真的走了吗?” 精灵看着她,“走了。” 少女几乎是失望地嘀咕了一声,为不能去给他们一点教训而遗憾,她又问:“他们走的时候,身上有玛希城的东西吗?” “应该是有的。”精灵说,“我看到规定说要给他们一点路费。” “这些渣子……玛希城对他们的敌人太宽容了。”少女低声说。 “你认为他们是敌人吗?”精灵问,“只是说了这些话就会变成敌人吗?” 夏拉严肃地、郑重地说:“是的,他们是敌人。” 精灵美丽的眼睛弯了起来。 “所以玛希城发现了,也赶走她了的敌人,”精灵柔声说,“这难道不是一件好事吗?” 夏拉抬头看她,片刻后,她嗯了一声,点了点头。 接下来精灵带开了这个话题,谈起了一些日常事务,并主动提起自己在工业城的一些经历,一点不意外地,夏拉对这些非常感兴趣。她们就这样一边交谈一边走过条条街道,路上又多了几支队伍与他们同行,人们打着招呼说笑起来,两名娇小的女性在这支汇聚起来的人流中渐渐不再显眼。人们汇合成了一支两百余人的队伍,不久就走出了居住区,成片的菜田出现在眼前,人们走过这些菜田,穿过一道绿篱,又来到一片农地,虽然打理得粗疏很多,但这里仍生长着作物,农地之后又是一道绿篱,又是一片土地,然后又是一道绿篱……他们足足通过了五道绿篱形成的隔离带。 所有人都能听见了风声,穿过最后一道被啃咬得坑坑洼洼的绿篱后,眼前豁然开朗。 与此同时,精灵的耳朵噌地拉直了。 在众人面前,黄绿色的原野铺展到远方,日光热烈,却照不散盘旋在原野上的灰绿尘雾。因为那不是雾,那是虫的旋风。风暴般的振翅声铺天盖地。 这实在不是多见的场面,捕蝗队的许多人也发出了哇哇的叫声,一是这可怕的灾情,而是为惊叹临时政府对虫灾准确得可怕的预测。精灵定定地看着这幅景象,直到什么东西有力地弹到了她的身上,她轻轻颤抖一下,夏拉转过头来,眼明手快地从她衣袖上摘下一只大腿粗壮的蝗虫,拧断头丢进腰间的袋子。捕蝗队的人们开始将衣袖卷到手肘,一边走向不远处的一个集合点,工作组的人早已宽阔的草棚檐顶下等候,捕蝗队的人们在签到本上按下手印,同时欢喜地谈论所见的蝗情,估算着今日的收益。 精灵站在草棚外,神情犹豫。但几经犹豫,她还是走了过去,夏拉已经和其他队长一起领到了纱网,一一分发到队员手上,然后她带着她的队伍离开了这个集合点,奔向前方的广大战场。 精灵看着他们张开纱网,迎风而行,无数蝗虫迎面而来,成千上万地投入那张轻盈的纱网之中,即使它们已经沉甸甸地坠下,捕蝗人仍然高举着袋口,在周围挥舞着草叶,不断将蝗虫引诱、驱赶到网中去,直到从网中跳出来的要比他们赶进去的更多,才用活扣扎起来,成袋地送往集合点,纱网的数量是有限的,另一些人蹲在暂时变得稀疏的地面上,刨开土石,掘出虫卵,筛去沙尘放入袋中,相比成体的蝗虫,这些虫卵的单价要高很多,又有一些队伍花了一些时间从远处找来许多青色的茅草,扎成中空的草笼,然后围着这些草笼不停歇地采摘纷纷而至的蝗虫……最近数日正是蝗灾的高峰期,这场生物天灾仿佛无穷无尽,一个又一个弹动着发出沙沙声响的网袋流水般送到集合点,很快就在草棚外堆叠成丘,但大地上的蝗虫数量似乎看不到什么减少。 人的力量在这场灾难前似乎是徒劳的,口罩和额发挡住了精灵的大半面孔,她时不时看看草帘外的原野,一边利落地协助工作组称重,记录和搬运这些活虫子。她没有在工作组中,也没有在捕蝗队的人们身上感受到一点沮丧。 中午很快就来到了。他们在一起吃了午饭,主食是薯饼和蔬菜豆腐汤,蔬菜和豆腐都给得很多,今天还有小小的糖块和一把蓬松香脆,如同草米一样的食物作为零食。精灵多看了这些“炒米”两眼,看到了那些拱节圆环下规律的细小触足。 “!!” 她的耳朵又弹直了。 夏拉很新奇地看着她的耳朵,一边把那些炒米嘎吱嘎吱吃完了。所有人都面不改色,精灵没有问他们是否知道这是什么食物。 午饭吃得大多数人都很满足,处理好餐具后,炎热的天气和饱腹感让人们昏昏欲睡起来,工作组带着捕蝗队的队长们推出来成卷的草帘,沿着草棚外的成排立柱展开,架起,又在地上铺了一层,很简单就做出了一个荫凉又通风的休息区,也有一些蝗虫跳到了帘子上,不过能够钻进来的不多,一些人欢喜地躺到草垫上睡了,另一些人还有一些精神,他们稍稍远离了那些入睡的伙伴,聚在一起小声闲聊。 精灵也在他们之中,不过人们对她并不避忌,他们谈论今日的收成,自己已经得到的工分,孩子,熟人的闲事,和各种听来的传闻,都不是什么新奇的东西,但是精灵能从这些对话中感知他们真实的精神。她没有见过比术师领域内的人们更喜欢沟通和分享的普通人,那是因为他们日常生活在一种被营造的“高密度的信息环境”中,玛希城的安置区不算是这样的环境,但这些即将成为城市新居民的人们受工作组的影响很深,最重要的是,他们在这里得到了非常大的安全感。 外邦人的强大、智慧和对弱者的周全照顾让他们非常期待成为正式居民之后的生活,他们讨论自己会去从事什么样的工作,是学制衣、做鞋、烧窑、当车夫还是做木匠,或者更出众一些,被工作组选中,有机会成为他们的伙伴之一,就像夏拉那样。 精灵有些意外,她意外的是夏拉曾经差点成为一个护士——在玛希城,由于医护工作组的工作直接关系人的生命,实际地位是比较高的,收治区也一直缺少人手,但在有关工作人员询问她的想法时,夏拉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夏拉说:“我不会去当医生和护士的。” 即使那已经是发生在好多天之前的事,其他人还是发出有些遗憾的声音,虽然他们并不觉得夏拉是不知好歹。抵达玛希城时,包括夏拉自己在内的六个孩子都染上了病,所幸他们经过治疗活了下来,夏拉在病区学会写字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给当初救治了他们的医护人员写了一封信。 “我不讨厌照顾人,我已经有想去的地方了。”夏拉平静地说,“我想去饲养场。” “饲养场?”精灵问。 “那可是个好地方!”其他人说。 夏拉也点头,“是的。饲养场多好啊。那儿养了那么多家畜呢,可不是一两百只,一两千只,而是数都数不清的数量,什么老爷的庄园都没有那么多,可是一个工作组就能管好这样大的一个饲养场,多么厉害!而且家畜只要好好照顾它们,就会长大,会生蛋,也会生崽子,会一代又一代生下去,它们的肉能吃,皮可以做鞋子,毛可以做衣裳,粪还可以用来做肥料,没有一个地方不是有用的。” 她抬起手,五指张开,然后握紧。 “我要是一年能养出一万只鸭子,”她充满干劲地说,“总有一天,我们所有人,每天都能吃到肉!” “好!” “能干的小妞!” “我们就等着你了!” 其他人叫起好来,精灵也忍不住微笑起来。 热辣的正午阳光被挡在厚实的棚檐外,草编的幕障轻轻摇晃,微风丝丝缕缕透进来,人声渐渐低下去,休息区里一片宁静,夏拉微蜷着身体,也在精灵身边睡着了,精灵不用休息,虽然她的外表看起来轻盈纤细,但森林一族先天体能比一般人类好得多,她背靠着立柱,先是低头写了一会日记,然后又抽出一张白纸,展开她的写字板。 午休结束的摇铃响起,夏拉揉着眼睛爬起来时,精灵已经把铅笔收回了笔袋,正在折起写字板。 “这是什么?”夏拉问。 “你看。”精灵把那张白纸掉了个个递给她。 夏拉低头看去,睁大了眼睛。然后她问精灵:“我可以让他们也瞧瞧吗?” “当然可以……只要你们不觉得它太简陋。” “这怎么能说是简陋呢!”夏拉说,她小心翼翼地捧着画跑开了,很快地,人们就在她身边聚拢起来,发出阵阵惊叹之声。 以精灵往日的审美,这确实是一幅再简陋粗糙不过的画,也许连作品都称不上,但在此时此地,只有速写这种方式能让她抓住自己最清晰的感情。在那张白纸上,她记录的是方才人们围坐交谈,夏拉握拳宣言的画面,她倾斜铅笔的尖峰,用擦痕草草描出人的服装动作,将尽可能细致的线条展现人们的面孔神态,男人在拊掌,有人在大笑,有人咧开了嘴,另一只还在背后挠痒痒,妇女们侧着头看着夏拉笑着,她们簇拥着她,有人拉着她的手,按着她的肩膀,她们眼里有欢喜和羡慕,倒映出少女眼中的亮光,在他们不远处,入睡的人们面容放松舒适。 这是一幅“简陋粗糙”,却能强烈吸引人视线的作品。在这幅画面中,精灵描绘的自己只是人们之中的一个背影。虽然这儿的人们从未受过美学的训练,连赞美的语言都单调,但精灵会同他们分享这个不成熟的作品,并不是为了虚荣。 她的画笔即使只是一面有瑕疵的镜子,也可以让人们端详自己的模样——那些他们自己没看过,也从未倒映在某些历史记录者眼中的形象。 “画得真好呀。”夏拉把几乎没有一点蹭脏的画纸拿了回来,“大家说,一看到这幅画,就好像回到刚刚那会儿,想起来自己怎么说话怎么笑的了。” 精灵收起这幅画。 “我会把它画得再好一些的。”她说。 我会真正地完成它,然后作为我送给你和你们的礼物。 虽然对密集的虫子有强烈的抵触,精灵还是在集合点待到下午,直到今天的工作结束。运输队来了好几趟运走今日的收获,即使通风不错,一天的劳碌过后,集合点里已经满是人的汗水、虫子的汁液和泥尘的味道,捕蝗队的人们三三两两地坐在棚子下休息,工作组进出了几趟,然后把人们召集起来。 工分已经登记完毕,接下来要发放今天的勤工奖了。 他们打开箱子,把奖品拿出来放在桌子上,人们的精神也随之高昂起来,然而那是些什么礼物呢?一些闪亮的弹珠,一些纸笔,一些针线,一些小块的布料,一些糖果和精灵见过的“炒米”,一把小刀,诸如此类,数量不是很多,而且十分零碎。人们从随身的袋子里拿出前一天的许愿条,排着队走上前去。 精灵看着他们欢喜地,小心地收起这些微薄的礼物,它们是真的很少,弹珠一个人只能拿走三颗,线是很小的一卷,针是一两枚,布料只比一张纸那么大那么点儿,纸笔给了夏拉,有一个人得到了小刀,不过但接下来的三天内他不能再许同样的愿望了。 每个人都得到了礼物,下工的钟声也响了起来,疲惫而满足的人们踏着晚霞走上了归家之路,他们满身泥土,一身的气味熏人,约伴吃饭后一起去公共浴室洗澡——虽然这是他们来到玛希城后“外邦人”强制要求人们遵守的规矩,但至少对这支队伍里的人们来说,他们已经从初时的轻微抗拒变成了乐于享受,很少有人能拒绝清净的温水和干净的衣裳,脏衣服还用不着他们自己洗刷——洗衣轮班也不过是半月轮到一次。洗澡后他们会再休息一段时间,等待街灯亮起时到街道的小广场去,夜晚的公共生活才要开始。 夏拉没有和大队伍一起回去,她坐上了载着虫卵回程的马车,因为她想去饲养场工作,所以那边的工作组会给她发一些专门的作业,精灵仍然与她同行。 马蹄笃笃,车夫吹着口哨,残阳一点点融化在天边,暮色流淌下来,变成微风吹过精灵的发梢,清新的香气淡淡飘散,夏拉目不转睛看着她,问:“您明天还会来吗?” “在这座城市,我可能不会留得太久。”精灵柔声说。 “哦。”夏拉点了点头。 她没有特别不舍的样子。然后两个人都安静了下来。 精灵看着道路前方,玛希城不止一座饲养场,她们要去的这一座是离主城区的距离最远的,离灾民的居住区也有一段距离,但精灵一开始并没有认出它。虽然她远远地就望见了那些砖石主体的高大建筑,它们在无数低矮草房衬托下十分醒目,但精灵看到那高出在众多茅屋尖顶之上,一眼几乎望不到头的围墙时,没有想过那是饲养场。 马车转过拐角,驶上更为宽阔的道路,钢铁双轨镶嵌在大道的一边,闪银的光泽说明它们被使用得多么频繁,道上出现了别的马车车队,他们渐渐慢了下来,因为前方已经排气了长队,麻袋、方箱或者木桶,各种内容不明的物资流水般从运输队的马车上搬下来,一一送入门中。 精灵也终于分辨出来,那夹杂在人声喧哗之中,之前她就已经发觉,却有些困惑的声音是什么,那因为那声音既细微,又嘈杂,又有一种奇异的宏大感,好像有至少一万只鸭子在活跃—— ……居然是真的鸭子! 马车停了下来,夏拉跳下马车,向她伸出手:“到啦。” 精灵和她一起走过物料入口,脸上戴着口罩,手上套着手套的工作人员在清点和搬运物料,人员入口还要再走一段距离,夏拉去上交她的作业,在领取新的任务时,精灵向后走了几步,转过身来打量眼前这个庞然大物。 虽然精灵知道饲养场是早期完成的城市设施之一,但比起其他重要的核心设施,她并没有特别注意这几座饲养场的具体资料,只知它们占地面积广大,于是在实地面见前,她以一种惯性的思维认为,现在玛希城的条件有限,饲养场这样以速生禽畜为主的生产基地,它的基础也应当是比较粗糙的。 对比道路另一侧,茅屋整齐如印刷,以水渠、栅栏和各种图标划出功能区域,给人流动感和开放的居住地,高过人头的厚实墙体挡住了场内的大部分景象,这座饲养场看起来彷如堡垒。 精灵注目了它好一会儿。 夏拉出来时,她问她:“第一次来到这里的时候,你被吓到了吗?” 夏拉回答她——以一种向往的喜悦:“我简直要被吓死啦。” 387|一种生存方式必须通过消灭另一种生存方式才能长久持续 mfbl.info新笔趣阁 www.mfbl.info,最快更新随身带着淘宝去异界最新章节! 精灵在九号街区住了一晚, 第二天早上,同夏拉她们告别后,她再度穿越安置区, 来到了城市最左端的入检广场。 这是外来灾民进入玛希城的唯一入口, 无论他们从何而来,只有经过入检处,他们才能拿到临时的身份证明,得到城市的生存保障。环城巡逻队主要的任务之一,就是用各种方法确保真正的灾民能够来到正确的入口。 这是一个很大的区域, 即使今天早上又有近百民灾民在等候进入城市, 不过当他们被工作组带领着进入流程,看起来就像散在笸箩中的几十颗豆子,感受不到多少他们给城市带来的压力。广场不同的功能区间界限清晰,接引灾民的各项流程因为成千上万次的重复和不断的改进, 执行的工作组动作熟练得就像呼吸,对意外状况的处置也极其迅速。 他们在入检广场这个窗口展现了城市的另一种力量,惶恐又兴奋的灾民也很温顺地接受了工作组的安排, 走完既定程序, 再经过一段观察期, 这些可怜但在这个时代又十分幸运的人们就可以开始他们的新生活了。 这是和过往完全不同的新生活。 “我们的工作重点是要建立秩序。” 第十三工作组组长对精灵说。 他们站在入检广场背后的街道上, 街边流水潺潺, 屋檐上的草梗支棱出来,不远处传来阵阵嘈杂声响,那批新到的灾民正在被安排入住观察区的临时宿舍。 “入关的基本流程就是那些, 我们会给他们两到三天的时间来适应,同时我们也会对他们进行观察,然后根据观察到的情况,我们的网格工作组就要把他们组织起来了。”这个褐肤白发的男人说,“我们一直都知道,组织很重要。” 这个言辞颇有条理的男人说:“工作要从他们在观察区的时候就开始做。一般来说,我们安排灾民入住安置房时是以家庭为单位,二十到三十人为一个小组,首先,我们要求他们自己推出一个小组长和两个副组长,对很多人来说这不是熟练活,所以多数时候,他们最终都会选择抽签来推出这三个领头人。决定了小组长后,工作组就将一些基本事务教给他们,从领取食物和生活物资,到个人清洁和开始一些基本的生产活动,我们的人员作出安排,监督这三人传达给他们的组员,然后带着他们行动起来。这些事务都不太复杂,我们的目的是要让人们接受一种集体的、规律的生活,为了让这些新居民适应这种生活,我们不仅需要相当的时间,还需要我们的工作组时时关注,积极干预。 “大致上,工作组的干预一般一周就能看到效果,这个时候观察期结束,新居民转入下一个生活区,然后我们就可以开始下一步的工作。在他们迁移到下一个居住区后,我们的人员将对他们的小组进行一次调整——总结这些组长和副组长的表现,引导和安排一次投票,让这些新居民决定这三人的去留。这个时候的新居民已经开始熟悉安置区的生活方式,可以暂时不需要组长的引领,在这种状态下度过三五天,我们的工作组会准备发动下一轮投票。在这一轮正式投票里,这些新居民小组的组员要决出新的组长人选,而新组长则要参与二级投票,提出承担整个街区事务的街长和副街长候选,结果交由街区大会决定。投票结束后,投票结果由工作组当场统计,当场宣布。 “到了这个阶段,大多数的新居民已经初步了解安置区的生活,知道如果出现了问题,他们应当通过谁,有几种主要方式去解决,当新居民对生活的要求从求生转向谋生的时候,我们的工作组就可以着手将事务工作的重心从新生活习惯的培养,转向生产纪律的培训了。 “由于目前城市的人手和物资都有限,我们缺少直接培训生产技能的充足条件,不过我们仍然可以先做一些基础的工作,比如说可以从维护街区的基本环境开始,不管是捕蝗、编绳、除草、挖沟还是捆扎茅席,捡拾鸭毛……实际上,这些工作本身的意义并不大,但是我们需要通过这些工作把人们带动起来,从习惯生活的规律性到习惯工作的组织性,培养他们对时间、对度量衡的基本认识,就此展开我们的扫盲教育。因为我们没有按人头分配土地的计划……” 精灵一边听一边点头,笔下记录不停,不过在这位组长开始下一段阐述前,她提出了问题:“请原谅我的不礼貌,没有分配土地的计划——这难道不是意味着至少数万人都会失去立身之基吗?那么他们只能必须通过服务他人来获得报酬,玛希城能够为这么多的人提供工作吗?” “居住在这里的大多数人本身是没有土地的,他们来到这座城市最重要的目的也不是获得地契。”这位组长说,“我可以向您阐述一些不分配土地的理由。第一,我们一直以来对比得出的结论,因为缺少良种、化肥、水利和农业机械,还有成套的种植技术,本地农民一个家庭单位的生产效率远是远低于我们的农业生产队单人效率的。粮食是城市生存和发展最重要的基础物资,我们要选择最有效率的生产方式;第二,传统农业生产方式决定了家庭的内部分工,也决定了本地人口结构,形成了一些非常长久的风俗秩序,而其中一些风俗是我们坚决要反对和抛弃的。使人们摆脱封建桎梏最彻底的方式,应当是铲除它存在的土壤。 “我们认为,城市是为了让人们得到更好的生活,而不是相反。传统农业对抗自然灾害和其他灾难的能力是薄弱的,人们也很难通过农业生产本身明显地改善生存条件,一座有生产能力的城市不仅能够给予农业更大的支持,在合理的分配方式下,城市人口也能获得更安全便利的生活。我们的城市有我们的运作方式,就像工业城同样没有农民,城市依旧运行良好。以及,您认为什么是服务他人的工作呢?” “嗯,也许我的描述有一些不合适,请让我再组织一下词语。”精灵说,“我想说,如果玛希城不允许他们拥有自己的土地,他们就失去了自给自足的能力,只能依赖城市的生活物资来使自己生存下去,为此必须向城市出售自己的劳动力。如果我们将工分视为城市的通行货币,他们通过出卖自己的时间和力气来获得这种货币,城市如何确保会长久而稳定地购买他们的劳动力,以及保证这种货币的价值稳定呢?” 这位组长思考了一下如何回答这些问题。 “首先,我要向您申明,我们是在保障基本生存条件的基础上实施按劳分配的原则,目前的人口数量确实给了我们的工作很大压力,但是另一方面,我们的城市建设刚刚开始,我们对人力有很大很大的需求:码头亟待扩建,河堤需要整顿和硬化,我们还必须建一座大桥;城市的基础设施完成不到一半,只有主干道上的一些重要部门能够完全运转;还有农田水利和道路,我们还要努力至少两三年,才有希望本地粮食生产和加工的完全自给,农业拖拉机对我们的工作帮助非常大,但我们也要看到它们的损耗同样很大,畜力是一种对运输和农业生产很好的支援,但我们不能让它们成为这些生产活动的动脉血液。我们至少要有一条环城铁路…… “我们几乎没有可能在这里建起第二座工业城,但我们仍然要保护我们的建设成果,要把她建设成一座尽量完善的城市。而这么多的工作,仅凭我们这些开拓者是做不到的,即使加上如今这座城市的所有人,一年两年也是做不到的。” “这是一个宏大的目标,我相信这一点,不过对于投奔这座城市的人们来说……”精灵问,“救命之恩固然没齿难忘,但他们是否只能选择用这种方式偿还?我是指他们必须接受训练,从身到心都要向着城市需要的方向转化,几乎彻底否定他们过去的一切。待到他们完成这些训练后,城市对于他们来说,是否能真正接纳他们,使之成为长久的的家园?玛希城今日的一切都是因为你们这些外来者,倘若有一日你们离去,这座城市又会如何?” “女士,玛希城这座城市自推倒重建以来遭受了无数攻击,那些看得到的攻击我们能应付得很好,能真正对我们形成挑战的往往是那些看不见的攻击。我们在实际工作中会遇到许多问题,有来自外部的,也有来自我们自己的。比如说,我们建设城市的真正目的是什么?我们在此地的身份是什么,是一时的建设者,还是新的统治者?谁是我们的同伴,谁是我们的敌人,他们的身份是否有一天会调转过来?当我们接纳灾民的时候,该如何处理灾民同玛希城原本居民的关系?”这位组长说,“诸如此类,同您提出的这些问题一起,每天都在考验着我们的工作。” “啊,真是抱歉,我的问题变成了对您的过度指责……” “没有的事,女士。我的意思并不是责备您,您的问题没有什么不合适的,因为这就是我们在面对的。”这位组长说,“我们不断地发现我们实际工作中遇到的问题,然后不断地讨论,不断地在实践中探索解决这些问题的办法。虽然我们不能说我们做得十分理想,但我们如今已经可以明确地说,我们接纳灾民,建设城市,想要把它打造成这个地区的地标,如此投入的理由并不只是因为术师的命令。我们是被术师拯救和改造的一群人,身心同样经历过剧烈的转化,当我们离开他的领域,来到旧世界时,我们感受到术师的工作和我们的工作有同样的意义。 “术师通过改造我们改造这个世界,我们同样也要通过改造他人改造这个世界。” 午饭过后,精灵开始整理这一份采访记录。 “……以我贫瘠的语言来描述,这么说,我们认为城市是为了人而存在的,人们建设了它的形状,而它也同样以它的形状规范人们的生存方式,因为城市必须以一种符合它发展需求的方式运转,就像水注定要往一个方向流淌。人们变成适宜城市生活的样子,为城市付出自己的劳动,同时得到城市建设的回报,只有建立起这样一种循环,城市和人才能得到长久的发展。所以城市和它的居民都负有对彼此的权利和义务。 “……帮助灾民是经过玛希城整体居民投票通过的决定,作为布伯平原目前最有维持能力的城市,我们也有这个责任去尽力救助弱者。但我们建立安置区,对新居民进行管理和教育不是为了培育奴隶,我们需要他们成为符合要求的劳动者,也不是为了让他们尽快回报我们的投入。这不是一场交易,性质完全不同。 “……实质上,即使我们不加以强力干预,只是通过调整食物发放和工作安排的方式来维护一些基本原则,安置区也能形成自己的内部秩序。但我们是绝不能容许那样的秩序出现的,我们要及时发现和打断这种自发组织的过程。 “……我们必须明确,我们的工作并不是把来到城市的灾民当做积木,只要把他们放进一个个框架里就完成了任务。我们面对的是活着的人,无论他们是男是女,是老是少,表现得聪明还是愚蠢,对我们的工作是服从还是不太服从。我们首先要把他们当做人,也许在许多人看来,把别人当做一个人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感谢您的理解,女士,我们时常能够感觉到,在术师的领域之外,将弱者看做一个同有权势的人有同样生存权利的人来看待,这从来不是常态,不仅有力量的人常常以天经地义的姿态剥夺弱者的劳动所得,弱者们也时常否认自己的权利,表现出一种甘于低劣的姿态。人的定义在不平等的世界中并不是社会关系的总和,而只是一种生物意义上的……会说话的动物。 “……因为我们感受过失去人的自尊,被当做动物对待的痛苦,同情和体谅的感情会让我们积极去帮助人,但在实际工作中,我们不能因为给他们提供了食物、住所和工作,就认为是解决了问题。问题每时每刻都在发生。因为那些贵族和教会的阴谋,我们的人手不得不一次又一次被摊薄,而我们的工作,尤其是前期工作,是注定劳累而成效不大的。但不管有多少困难,我们都要把该做的做到。 “因为安置区的工作是后续所有工作的基础。 “……我们要注重工作的方法,既让新居民易于接受,又减轻工作组的负担。我们总结出不同语境下的不同话术;在落实具体工作指标时,让工作组的一些人负责表现严格,一些表现体贴;给他们安排社交和娱乐的时间;在工作和训练中,引导他们合作多过竞争。我们尽量在各种工作流程中把他们对生活和工作的兴趣培养起来,只有感受到真实的快乐,他们才能对城市产生归属感。 “……许多时候,人们表现得很乐意被日夜管制,因为这反而让他们觉得被关注,被保护。实际上,在我们的工作中,我们能感觉到他们仍然很希望能对一个家长,或者一个领主那样的对象付出忠诚,所以即使我们很少使用体罚的手段,大多数时候也能得到他们主动的配合。这种时候我们反而要更为注意我们的工作方式和工作态度,不仅要观察新居民的精神,还要观察我们工作人员的倾向。无论我们使用什么样的工作方法,我们的目的都不只是给人们创造生活的条件,我们还要还给他们作为真正的人的尊严。 “……是的,我们确实注意到一些人在适应新生活时遭遇到困难,并因此导致了一些逃避劳动的问题……当然,这种情况不多,大部分人都能够在一定时间内适应安置区的生活,只有很少的一些人不太配合我们的工作。我们应对问题时,通常是一边通过他身边的人了解他行为的立场,一边接触他,同他坦白交谈。只要他不是对工作组抱有故意的抵抗意识,有改变这种状况的期望,我们就会尽力帮助找到让他们感到畏缩的真正障碍,改变他生活的环境,重新建立生活的目标,只要我们的工作做得到位,几乎没有人到了这一步还在抵抗。 “……从后续反应来看,我们的工作在绝大多数时候是有效的。在解决这一类问题,同这些新居民的交流中,我们发现相当一部分,至少是三分之二有困难的人,他们精神痛苦的原因不是因为对过去生活仍有留恋,他们不是因为不切实际地想回到旧日子才抵抗集体生活和劳动,而是因为在集体的生活和劳动中遭遇了挫折,才想通过回到旧的生活方式来摆脱这种痛苦……这让我们更深刻地意识到了我们工作的意义。 “……我们的目的绝不改变。工作越是深入,我们越是明确这一点。这个世界有非凡之力赋予个人,但对绝大多数的人来说,人只有属于某个集体才能生存下去,我们是这样的大多数,就必须团结起来这样的大多数,我们是什么样的个体,就会有什么样的集体。在达成我们的目的之前,我们不会离去,倘若有一天我们离开,那必定是我们今日种下的树苗已经长成参天大树。” 精灵把稿纸一张张地放到桌面,沉思了很长时间。 然后她开始重新提笔。 “……亲爱的森林同胞们,正如谚语所言,读书不如行路,耳闻不如眼见,自远离家乡,抵达西方大陆的术师领域,我见到了许多新奇景象,不夸饰地说,它们的存在确实予我相当震撼,我的心中有许多感受,一时难以道尽,只能粗粗捡叙。 “自术师降临这片大陆以来,许多人的命运已经因他发生变化,即使远隔千万里,森林也同样受到了他的影响。我们有近百名同胞来往于大陆间,包括我在内,如今也有三十多名精灵常住或者正打算常驻术师的领域。几乎每个同他有过接触的人都能理解,为何他的人们对他如此敬爱崇拜,这位表里如一,安静而又极其强大的领袖赋予人们的不只是充足的物质生活,他的最为可怕之处,是手把手交予他们翻天覆地的力量。然而我对他始终有一种困惑,他的意志如此坚决,人民对他又是如此信赖,他却为何迟迟不举起他的旗帜,反而要诱导人们相信,他们在每一件重大事务上作出的抉择,他们对最终理想的追求,不是源于他的指引,而是出于他们的自我意志? “术师非常了解他正在扩张的力量,对事物的发展规律有一种冷峻的洞察,这世上并无能令他畏惧的对手,当我想要尝试描绘他对未来的图景时,我有一种感觉,仿佛裂隙重启也不能阻止他的步伐。因而他的追随者亦无所畏惧。 “离开工业城时,我曾经害怕会看到一群狂信徒。这些开拓者是如此年轻,他们对术师的信仰,加上他们从术师那儿得到的近乎无限的支持,毫无疑问会导致他们对敌人的轻蔑和除之而后快。他他们对灾民的救济确实挽救了无数生命,然而那些被拯救的人们除了换了一个生存的场所,他们的命运真的得到了改变了吗?是否仍是过往历史的重复,人如蝼蚁,盲目而微不足道? “我们评价一个族群时,除了看他们对内部成员的态度,还看他们对外部族群的态度。我不能说我已经看到了全部,也不能说他们的所作所为就是一定正确,更不能说这个生机勃勃的群体能够长久不变,但在至今为止的短暂历程中,我已经从这些年轻的人类身上照见了自己的狭隘和偏见。我必须先修正一些我不曾自觉,但长久存在于我的意识中的印戳,才能够在日后的记录中较为客观地描述我的经历。 “首先,世界永远存在着对立。一种生存方式必须通过消灭另一种生存方式才能长久持续。” 388|只有生意才会说亏本 mfbl.info新笔趣阁 www.mfbl.info,最快更新随身带着淘宝去异界最新章节! 又过一日, 精灵拜访了医疗区。 这是一个通过围栏和岗哨同其他区域明显区隔开来,很大的功能区,不过不像饲养场那般几乎完全封闭, 在医疗区的绿篱外可以看到成片茅屋的尖顶, 和居住区看起来形制无二。精灵凭借工作牌通过了检测口,在消毒间做了基本消毒,更换了服装,然后正式踏入医疗区。 她首先感受到的,是迎面而来的风里浓烈的醋酸味道, 穿着白衣的工作组背着水袋, 用喷筒在路边水沟和角落喷洒酸液,因为精灵盯着他们工作的目光,在她经过时,一些人向她点头致意, 精灵也朝她们挥挥手——虽然她们彼此仍不相识。 收治区的房子在外观上确实同居住区一样,街边路灯杆上钉着各种醒目的图文路牌,精灵很容易通过这些标志阅读这些街道的基本信息, 从药房, 食堂, 水房和公厕的位置, 到有多少张病床, 多少位病人住在这里,是哪个医疗组负责这条街道,今天是哪个互助组轮值……她朝路边看去, 水沟清澈,菜圃里没有多少杂草,檐下也没有蛛网,屋脚都有扫帚扫过的纹理,扫帚放在门口,帚条顺直,握把光滑。 她绕了很长的一段路,不过还是比预约的时间早了一些到达医疗区负责人的办公室,那位负责人正在巡视病区,所以她稍稍等待了一会儿。 会客室面积不大,家具很简单,除了刨得光滑的长桌和木头沙发,几乎就只有倚在墙边的书架了,搁板上的报纸装订得很好,书本看得出时常翻阅又被注意保护的痕迹,空气里有药粉混着醋的气味,窗台上的半截瓦罐里,大叶香草青翠柔嫩。 精灵把脸转向门外,站起身来,一名白发红眸的男性推门而入。 “日安,阁下。”她说。 “好久不见了,女士。” 手里拿着几封信的药师说。 药师随手把信放到桌上,在她侧面坐下。信封很厚,寄信人的字体很大,力透纸背,有一股极易辨认的锋利气质。 “很高兴您能接受我的访问,院长。”精灵说,“我尽量缩短打扰的时间。” “不必刻意如此,女士,我的工作没有忙碌到这个地步。”药师说。 精灵看了看他的脸,他的面容有掩饰不住的疲惫痕迹,她轻声说:“我听说今早有两位病人刚刚去世。” “是的。”药师平淡地说,“我们做了不少努力,可惜无力回天。” “他们的孩子会由城市来抚养长大吗?” “当然。”药师说,“实际上,因为他们的父母病情颇重,在他们抵达玛希城时,那两个孩子就已经由妇幼部门的工作组接手了。” 精灵点了点头,然后她问:“作为工业城总医院的奠基人之一,请问是什么原因让您主动要求来到这片瘟疫流行的土地?” “因为我是个医生。” “因为医生有救人的天职吗?” “这是一部分原因。”药师说,“另一部分,是这里发生的流行病例很有研究价值,医生的水平想要得到提高,就必须通过大量的实证来实现。工业城地区这样的机会不多。” “工业城地区已经几乎不会发生瘟疫了。”精灵说。 “工业城是有可能发生瘟疫的,来自自然的风险无处不在,只是我们暂时还没有遭遇。”药师说,“预防胜过治愈,这才是我们工作的意义所在。” “布伯平原无论气候还是地貌都和工业城地区不同,玛希城的人口构成也与工业城有很大区别,”精灵问,“两地的经验能否通用,语言、风俗和工作条件的差距是否给您的工作增加了难度?” “只要我们工作的对象是人,我们的大多数经验就能用上。”药师说,“我们不能让所有到达玛希城的人活下来,但我们可以让尽量多的人免于死亡。虽然说起来有些残酷,但逃亡之路确实帮我们筛掉了一些难治疗的病人,而一种疫病如果没有在七天内杀死一个人,让他失去生存的力量,我们就有希望战胜它。” “一些希望,加上对症的药物,”精灵说,“还有周到的护理。” “恰好我们有能够减轻大部分症状的对应药物,这是最大的运气。” “我看到病区也管理得很好。”精灵说。 药师说:“这是大家齐心的结果。” 他这句话说得十分谦虚。即使精灵在玛希城落脚不久,短暂的调查已经足够让她认识到安置区各项工作的不可轻视。医疗区的工作流程和容纳区有许多相似之处,医疗工作组同样需要在病人中建立起一种新秩序,否则日常事务就足以把他们压垮。在这一次采访前,精灵用自己的双脚和双眼度量过这片医疗区的容积,大略计算了一下正在接受治疗的病人数字,这是一个很不小的数目,堪比一个繁荣城镇,即使大多数伤病的治疗流程都不很长,但对病人的护理不同于对普通人的管理,工作组的工作量必然极大。精灵观察医疗区时,整个区域秩序井然,卫生状况极好,病人们也被照顾得很好,她经过了好几个病区,那些病房房门是敞开的,她能看到他们生活的状态,感觉得到他们稳定的情绪,他们的饮食有充足的营养,生活也有足够的活动空间,每个街区的小广场上都有穿着灰色病服的病人在活动和交流。 那些人脸上有对未来的美好期望。 即使并不是每个抵达玛希城的人都能活下去,就像今天死去的那对夫妇。大多数的重病患者都会很快送去医院,一些人能够坚持到被治愈,一些则在临终关怀下逝去,然后被肃穆地安葬。留在这片收治区的轻型病人大多能在三五日内感觉到明显好转,然后他们之中恢复得最好,也最为配合的那些会被医疗组交付一些基础工作,让他们把病人以其他居住区那样的方式管理起来。每个病房,每个病区都有自己的病人代表,这些代表不仅是医疗区的秩序维持者,医疗组同病人间的沟通桥梁,因为本身的患病经历,他们足够了解必要的医疗禁忌,对医疗组的治疗方式特别能接受,还能够非常有说服力地安抚新进病患。 在医疗区的工作手册中,明确地写道,促进这些“老病人”的活跃同样是一种有效的医疗手段。 严谨但不冷硬的管理,立竿见影的药物和对病人精神状况的有益引导一起,实现了高得令人吃惊的治愈率,病患在痊愈后回到居住区将自身所见所感分享他人,又进一步稳定了其他功能区的管理。但这些可喜的成果是通过大量繁琐和细致的工作实现的,将部分受助者转为协助者能缓解一些负担,但精灵知道工作组仍要每日天不亮起床,消毒,查房,配药,迎接和转移病患,培训,学习,如此等等,警卫组会在夜里组织三四班定期巡逻,每个街道广场都配有警哨。 药师来到玛希城的时间比那位殿下迟一些,在医疗区从混乱到稳定的过程中,他发挥了很大的作用。 “无论在何处,这样的成就都是值得骄傲的,面对如此严重的天灾人祸,能让八成以上的瘟疫病人活下来,世上能够实现这种奇迹的地方实在不多。”精灵说。 “大概是因为以前没有人像我们这样做事,所以对比那些听天由命的地方,我们完成的工作看起来确实像一个奇迹。不过我们自己得明白,不管是在开放治疗的初期,还是城市人口暴增的时期,我们的工作都出过不少问题,那些时候,单就是安置病人就占用了医疗组的绝大多数人手,随着我们的医护陆续被感染,我们应对得也越来越吃力,最严重那会儿差点连尸体都处理不过来。还好我们扛住了最要命的那些考验,在所有人的同心协力下,我们慢慢脱离了困境,可以把我们的工作继续下去。” “虽然我不曾经历,但可以想象到一些那种艰难。” “艰难,但我们最害怕的那些事情总算没有发生。” “你们最害怕的是什么?”精灵问。 “瘟疫失控,感染扩大,工作组死很多人,我们不得不把病人隔离起来,任由他们去死。”药师说,“玛希城的建设甚至因此暂停,乃至倒退。” “会导致开拓者退出这片土地吗?” 药师看着她,平静地说:“不会。” 他这一刻的神态让精灵想起了工业城的那一位。也是这样平静的语气,也是这样不可动摇的意志。 “我们干得再差,也是比老爷们好不少的。”药师又说。 精灵不由自主地想,如果是术师,也许不会加上这一句。 “你们想要报复吗?”精灵问,“对于导致了这些艰难的罪魁祸首,那些将受灾的人们驱逐到这里来的贵族和教会,你们计划报复他们吗?” “我负责的是医疗区的工作,不太清楚这方面的安排。”药师说,“不过,如果玛希城的临时政府有这方面的计划,一定会让我们所有人知道。” 精灵吃了一惊,“你们要发动整个城市的力量去报复?” 药师也吃了一惊,“怎么可能!” 精灵尴尬起来,“抱歉,我可能是有些误解……” 在那位殿下动身前往玛希城之前,术师已经通过一个高级会议授予了玛希城还未正式成立的政府各项权力,其中就包括玛希城可以“自行组织武装,发动基于自卫及反击需求的军事行动”。而术师的开拓者们无论在哪儿,似乎从来都不知道“忍气吞声”,“与人为善”等字眼该怎么写,之前那场战事中,他们已经用那位发动战争的伯爵的性命充分展示了自己的处事风格。 精灵可以想象伯爵之死对王国及玛希城周边领主造成的震撼,此事广泛传播后,“外邦人”的声名便一路败坏至底,虽然他们之前攒下的也实在算不上什么盛誉,从被轻视,被垂涎,到如今被认为是恶魔在世——那些污蔑玛希城的流言至少有部分是出于制造者真实的恐惧。在玛希城之外的一些“智者”看来,外邦人的做法是如此鲁莽愚蠢,将所有人都推到自己的对立面后,等待这些外邦人的只有自取灭亡——虽然眼下他们还看不到一点灭亡的预兆。玛希城吞下了那些潮水般涌来的灾民,没有动乱,没有粮食短缺,没有瘟疫传染,城市仍在膨胀。 这些外邦人是怪物。 精灵不相信……她不认为开拓者们,尤其是那位殿下会不做什么,只耐心等待他们的敌人自食其果。不过这并不是她一个外来学者应该探究的事情,龙子殿下已经给了她非常大的宽容,她实在不该越界。 如今的玛希城有多少打击力量,打算什么时候动用也不是药师这位医疗区负责人关注的事,所以他们一起跳过了这个话题,转向他的具体工作。显而易见,玛希城的人口和城市基础同工业城有极大的不同,因而医疗卫生的工作方式也有所不同,其中最大的不同,是玛希城的病人群体必须学会自我管理。从形式上看,他们——那些轻症患者在接受治疗的时候,就背上了要向其他病人提供服务的债务。 这种安排是整个安置区管理方式的一部分,也是玛希城正在形成的运转法则的一部分。“外邦人”们用种种手段要求和督促城市的新居民向城市和他人作出贡献,而被救助的人们也愿意接受这种“不劳者不得食”的规则,因为这是一种非常不平等的交换——很多没有劳动能力的人也得到了城市平等的照顾,比如说那些重病患者,老人和孩子们;新居民需要经过相当长时间的培训才能真正开始为城市工作,在实现自己的价值之前,他们已经得到了医疗、食物及安全的足够保障,而这些在其他领地上是不可想象的,尤其是城市给予的诸多优待中还包括了教育这一样。 不是所有人都喜欢玛希城这种运转法则,但没有人真正想要离开。人们在这座城市得到的比他们付出的多得多,这才是他们服从管理的根本原因。 药师并不认为他们做了亏本生意。 “因为这不是生意,我们的工作不是为了收买人们的感恩戴德。”他说,“不过,就算要看收益,我们也是不可能亏的。” 精灵想了一下,说:“是的。” 有些人说外邦人简直是在发疯,但精灵看得到,身处这座城市的人们应该也能感受到,这座对弱者友善到近于虚幻的城市正一日日变得真实,它的基础在延伸,在变得坚固,这些曾经是它负累的新居民正在被开拓者们日复一日地浸染。当新居民用“外邦人”使用的语言说话,用“外邦人”传授的文字记录,用“外邦人”教导的技艺劳作,从新居民变成正式居民,像建设城市一样重新建立他们对这个世界的认知,当他们像一个“外邦人”一样对待新的加入者,那么他们同真正的“外邦人”还有什么区别?一千名“外邦人”就让一个王国基础动摇,当这个数量成千上万呢? 甚至不用去想那样的以后,现在玛希城就是布伯平原的统治者。 因为开拓者们总要自觉或者不自觉地有所作为,所以他们才被命名为开拓者,精灵们也认可了这个名字,虽然仍心有疑虑,担忧术师能否完全控制他的追随者,但她和她的同胞从不认为他们是殖民者。这些品质优秀的年轻人同术师领域以外的世界格格不入,世界就像一块凝固的油脂,而他们是一把炽热的刀子——没有一个王国和领地会给这样一群人生存的空间。 “我觉得这个比喻不错,其实这样对我们也更好。”药师说,“除了术师,我们不需要别人‘给’我们什么。” 您对这样的话题倒是没有再说什么“我只是个医生我不感兴趣也不了解”了呢。精灵想。 “这样也有利于遗族重返世人面前,是吗?”她问。 药师停顿一下,看向她。 精灵美丽的眼眸回望他。 之前那种算得上轻松的气氛已经在他们之间消失了。 “医疗工作组里有很多您的同族。”精灵轻声说,“我看到他们和病人相处得很好,这让我感到……有些奇异。” 黑发黑眸的龙子殿下强而有力地控制着玛希城,药师是十分受人尊敬的医疗区负责人,虽然他的外表同一般遗族人有分别,但作为工业城支援玛希城的第一批队伍,他带领的工作组中确实有许多同族。 实际上,就连检录广场那边的工作组都有遗族成员。他们工作和生活得如此自然,精灵反而因此感到真正的惊异,因为就在刚才,她简直是突兀地意识到,在这座城市,她既没有在自己能够看到的资料中,也没有在自己采访到的工作实践中,甚至没有在同同事的相处中,在那些新居民同工作组的交流中——在几乎她经历过的所有日常生活中,看到人们对遗族这个一直被视为不详的种族有何特殊反应。虽然包括她自己在内,很多人对那位殿下的反应倒是挺大…… 药师一时没有说话。 精灵又说道:“兽人们——比如说狼人们,对这座城市的看法也同遗族一般吗?” “女士,”药师看着她,慢慢地说,“您很会问问题。” 又是一天的工作结束,两个男人走在路上。一个男人拄着拐,一个男人脚步散漫。街道热气腾腾,经过一整天的烈日炙烤,连吹过脸颊的风都是热的,路边菜圃里的蔬菜也被晒得筋酥骨软,不过随着夕阳西下,根须抽足了水分,它们的枝叶又慢慢地伸展开来,叶面的脉络和隐藏绿丛中的果实光泽明亮,展现出一种被照顾良好的神气活现。 简直繁荣得碍眼。 “今天食堂会吃这个吗?”沃特兰指着一颗挂着红色果实的蔬菜问。 “大概吧。”玛希城教育部下扫盲工作组组长之一,他的表弟博拉维拖着伤腿说。 “今天他们会做那个吗?”沃特兰又指着另一种蔬菜问。 “应该吧。”博拉维没什么精神地说。 “那这个呢?”沃特兰指向路边,他们前面停着一排马车,一位马车夫去倾倒粪袋时,她的马又甩了一下尾巴,一大坨黑绿色的东西啪地掉了下来。 “可能吧。”博拉维说。 “那你去吃吧。”沃特兰说。 “哦。”博拉维连头都没转过来。 沃特兰简直像现在才发现不对,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自己的表弟,“你在生我的气?你还在生我的气?” 博拉维说:“哦,亲爱的表兄,我没有生气,我怎么会对你生气呢?我永远都不会生你的气,你知道的,你是我的表兄,我唯一的亲人啊,我怎么可能对你生气呢——就算你是个自大鲁莽的,见色忘义的纯情追爱少男,工作干到一半就跑去对女人献殷勤,让我一个半残废给你收拾烂摊子,还要向孩子们掩饰你的去向,我也不会对你生气的。” 他的阴阳怪气似乎终于对这位表兄有了点作用,沃特兰倒抽了一口气,“哦,亲爱的博拉维,我知道我给你造成了一些麻烦,但你真的不知道爱情来到时多么凶险,任何一个成年男人都有控制不住自己的时候,你就原谅我这一次吧!” 博拉维对这虚假的表演毫不动容,“是因为爱情还是因为财富?” “我只是恰好喜欢上了一个有财产的姑娘而已!”沃特兰说。 博拉维回头看向他,“对,恰好是玛希城唯一一个有自己的财产的姑娘。” “她们早就放弃了对那位阁下的幻想,你们这些来自工业城的人又瞧不上这些山野姑娘,我追求自己的幸福有什么错?”沃特兰嚷嚷起来,“我既会读书又会算数,曾经也是个贵族,现在还有个亲戚是工业城的学生,只要努力就有希望通过教师资格考试,这个条件怎么样也不算差了吧?” “当然不差。”博拉维点点头,“我也曾经想要支持你——在那个姑娘找到我之前。” “……她对你说了什么话?”沃特兰小心翼翼地问。 “她没说什么。”博拉维疲倦地说,“她只是说,她已经不想回去她父亲的领地了。从她和她的母亲逃离领地的那一刻起,那片领地就已经已经被人占据,她并不想找一个丈夫回去争夺,因为那没有任何意义。” 沃特兰心虚地说:“我才不是为了什么领地!” “表兄,”博拉维说,“她们已经找到了三个领民,凑够了五个人写了一份代表整个领地的文书,没有任何条件地将那个领地归入玛希城的管辖。我们随时都可以去‘收复’它。” “什么?”沃特兰震惊,“这件事,她从未告诉我!” 博拉维简直不想跟他说话。 “好吧,”沃特兰立马就平静下来,“她对我没有这个义务。” 他的语气里没有怨怼,反而让博拉维有些奇怪,他问他:“难道你还打算继续追求她?” “那是当然的。”沃特兰说,“我又不是那些见异思迁的坏男人。” “就算你不可能通过她得到什么?”博拉维问,“你知道,我们在玛希城生活,那些旧金钱是没有什么用处的。” “我当然也知道,这可是常识。”沃特兰对他说,“但是,我想我和她之间应该比你更有共同的语言。你难道没有这种自觉吗,我的兄弟?你已经完全是个‘外邦人’了,如果没有相通的血缘和记忆,你我可能都不会在一起说话。” 然后两人沉默了片刻。 “也许是的,不同的命运遭遇极大地改变了我们。”博拉维说,“所以,你是否想过,你看中的这个人,她也同样……啊,她来了。” 他们一起看向街道对面,几名女性正结伴行来,沃特兰轻轻吸气,博拉维低声说:“你看,还有精灵。” 即使穿着同样颜色暗淡的布衣,精灵的美貌依然熠熠生辉,她神情沉静,唇边带着微笑,正同一名黑发女性边走边交谈,其他人正在侧耳倾听。她们之间有一种不为外物所动的专注氛围,没有人注意街道另一面短暂驻足的两个男人。 博拉维的目光从其中一名褐色长辫的少女身上转开,对正对她们目露欣赏的表兄说完了那句话——“你没有想过吗,你真的了解你的心上人吗?她确实曾经是一个子爵的女儿,在你熟悉的那种环境下长大,但她的母亲已经带她逃出了城堡,她们生活在这座城市,并不想回去。她们改变了自己的命运,你怎么能够认为,她们没有同样改变自己的精神?” 389|共同语言的基础 mfbl.info新笔趣阁 www.mfbl.info,最快更新随身带着淘宝去异界最新章节! 晨光刚刚在天边亮起, 丽达就睁开了眼睛。 母亲的呼吸悠长稳定,丽达蹑手蹑脚地起床,洗漱, 换上工作服。宿舍很小, 放了一张双层床,一个柜子,一张桌子,两张椅子,然后就没有多少空间了, 借着淡蓝的清晨微光, 丽达坐在椅子上,对着墙上的镜子整理仪容,少女青春的面容清晰地倒映在玻璃镜面中,她有一双明亮的眼睛, 雀斑点缀着她的面颊,长发是很浅的褐色,嘴唇鲜艳饱满。这是一张完全算得上可爱的脸蛋。 丽达歪着头, 双手用力捧了一下脸颊。 离开宿舍前, 她回身走到床边, 俯身到对正在努力睁开眼睛的母亲耳畔, 轻声说:“妈妈, 我去干活啦。” “……啊呀我的好丽达,你起得可真早,那就去吧……要记得听话啊。” “好妈妈, 我会的。” 她轻轻带上房门,清晨的天空是清澈的蓝色,几缕云彩浮在天边,清凉的晨风吹过她的发辫,她嘴里哒哒哒地打着节拍,脚步轻快地走在平坦的道路上。此时的宿舍区非常安静,她能听到自己的脚步声,在这样的季节,要等阳光点亮一半的屋顶,起床的钟声才会响起,那个时候的宿舍区就会像一个大蜂巢一样嘈杂起来了。人们会打着呵欠,伸着懒腰,成群结队去洗脸台边清洁自己,哗啦啦的水声和人们互相打招呼、“你快点儿”“哎呀水溅着我了”之类的声音混合在一起,厕所里挤满了人,一些父母拎着有湿渍的小裤子,不耐烦地等待有空闲的水龙头,在宽敞的道路上,穿着工服的人们鱼群一样游向食堂。 这是一个不到五百人的宿舍区的日常景象,这样的宿舍区在玛希城至少有数十个,只要想到这一点,就让人不由感叹玛希城如今的巨大与繁荣,旧玛希城的模样已经几乎没有人能记起了,就像旧玛希城的人也已完全融入玛希城中那样。它收容了这样多受苦的人,不仅仅是让他们能够在这灾荒年月中生存下去,还把他们带进了一种富足有秩序,安定且有希望的生活。这种生活把他们过去经历的岁月都对比成了一种煎熬,农奴、自由民和丽达都这么认为。 就算她曾经是一位领主的独女,还订下过一桩公认的好姻缘,但她对过去没有一点儿留恋。现在,当她那双明亮的眼睛垂下来思索时,她想的其实是今天食堂的早餐,她不止想着今天的早餐,还想着今天的午餐和晚餐,不是因为饥饿,而是想到这些她就觉得快乐。 ——听说出外勤的工作组都可以吃得非常好。 她像条活泼的小鱼扑进食堂,工作组的人已经到了大半,在她入座后不久,所有的人都到齐了。今天的早餐是鱼松饼和粉丝菜汤,分量都很足,丽达还在数着数吃炒米时,组长一个个检查组员的背包,确定他们都带上了必需品,丽达匆匆把最后一把米塞进嘴里,向组长敞开了自己的小包包——她还不算成年,拿的包也比别人小一些。 组长点完数,顺手捏了一下她的脸。 然后他们一起前往码头。 悠长的钟声在天空下回荡,金色的阳光铺在大道上,城市完全醒了过来,人们成群结队走在路上,或者去食堂,或者去上工,他们这支工作组一点都不起眼地汇入了人潮之中,脖铃伴着马蹄声,一支马车运输队经过他们身边,然后又是一支,长长的车队一眼望不到头。不久之后他们这支队伍搭上了便车,在车列前方,一位年轻的车夫吹起了口哨,调子是一首几乎每个人都学过的歌,在这熟悉的音调下,不知是谁先起的头,人们合起了这首歌,他们赞颂着大地和风和雨水,歌唱劳动和爱,路边的人们看过来,歌声如云聚散,丽达坐在车边晃着脚,偷偷噘着嘴想学吹口哨,却只能发出徒劳的噗噗声,她的同伴笑了起来。 一行人到达码头的时候,并不意外地,这里已经是一片繁忙景象。这个时候,布伯河下游的客货船应该刚刚启航,雪白的二零三号运输船停在港口,高高的烟囱冒着白汽,货舱的舱门已经放下,运输队在装卸区卸下一个又一个的木箱,码头工们正在装斜梯。 匆匆来往的人们中,一个秀丽的身影虽然站在角落却依旧醒目。玛希城唯一的精灵今天没有戴口罩,清晨的光影落在她脸上,那眉目美得像一个梦,丽达的组长向着她走去。 精灵从手中的新报纸上抬起头来,含笑和组长打了招呼。 “日安。”她看向其他人,“大家早上好啊。” 大家有点拘谨回应着“早上好”,丽达甚至紧张地鞠了个躬,精灵的目光在她身上一扫而过。 这一趟旅程精灵将与他们同行,虽然丽达在队伍里的作用一直约等于点缀,每次组内会议只有点到了名才会发言,是个从来都没有异议的举手党,她还是为如何对待这位娇客感到了一些困扰,直到她看到精灵轻轻松松地搬起一摞三个木箱——每一个丽达要用双手齐力才能拖动。 她微微张开嘴,终于将那个纤细的身影同一个传说故事教给她的基础知识联系起来:精灵,一直都是一个非常强大的种族啊。 除了不会常驻在此,精灵在工作组的工作和其他人没有什么不同。他们和码头工人一起将装卸区的货物搬进货舱,分门别类绑扎妥当,然后互相确认了交接记录。货舱大门拉起,金属栓当的一声卡稳铁槽,汗流浃背的人们来到甲板上,没有什么送行的仪仗,铁锚从水中升起,汽笛长鸣响彻港口,蒸汽机隆隆运作,巨大的白船缓缓离港。 平缓的河面在眼前向前一路伸展,粼粼的水光在前方象一条黄金大道,此时的日头已经升了起来,阳光直射着人的眼睛,虽然有水风吹拂,汗水还是在这白色的热光下不断涌出。甲板上已经支起了凉棚,工作组接连从浴室出来后,用网兜抛去河心淘了几遍的上衣和裤子在支架上晾成了短帘,水滴成串落下,阳光穿过这水帘似乎也没那么毒辣了,工作组的成员们坐在马扎上,一边喝着刚从船底拉上来的水湃饮料一边传阅今天的新报纸。穿着短衣短裤的丽达双手环膝,侧头偷偷看不远处正在小桌板上刷刷写字的精灵。 不只是丽达,工作组里的年轻小伙子也总忍不住把目光溜过来,但这位美丽的女性似乎完全不受目光影响影响,直到他们这支工作组的组长在她身边坐下。 “就算他们不和你交谈,你也会有新的发现要记录吗?”组长说,“我们今天的行程才刚刚开始。” “嗯,这不是我的工作笔记,是我自己的一些随笔。” “是随意写点儿的日记?” “是的,就是这样的东西。” “你的文字很好,我在报纸上看过你的文章,我可以跟你谈这个吗?” 精灵睁大了眼睛,“可是,我并没有在你们的报纸上——” “我是在森林报上看到的。你们的报纸跟我们的不太一样,写的文章也很不一样。” 精灵的惊讶不减,“你懂得精灵的文字?” “我懂一些,因为我上过学校的精灵选修课。”组长态度坦率地说,“而且我的成绩比较好。” 精灵看了她一会,才说:“您一定是个非常聪明的人。” “我还算不上。真正聪明的人在同术师一起工作呢。” “……”精灵说,“那么,您对我的文章有什么看法呢?” 然后她们开始讨论争取一个共通的语言逻辑在实际工作中的作用和应用。 在一旁的丽达:………………!!! 天哪,聪明也一定是一种力量天赋吧?! 她出神地听着她们的交谈,其他人也慢慢被他们的话题吸引了过来,一些人尝试提出问题,然后这场交谈变成了讨论,丽达还是那个影子里的小应声虫,她一边随着他们的话题点头,一边因为他们的话题想起了最近那位追求者。 工作组的同伴们说她还远远不到考虑这些事的时候,但丽达的母亲十四岁就生下了她,她应该再给她生一个弟弟,可惜丽达的父亲遭了噩运。平心而论,那个叫做沃特兰,有点儿油嘴滑舌的男人并不讨厌,至少品行上比她那位未婚夫好得多,即使这个自来熟的男人早已不是贵族,教士的戒指也不知道被他丢去了哪里,不过在玛希城,过去的身份并不重要,何况贵族已经是没有一点用处的东西。那个男人表示他非常有耐心等她长大,完全能接受女人二十二岁以后再谈婚论嫁,可是丽达觉得他并不是真的想让她成为他的伴侣,因为和她交谈的时候,他有一半的时间是在抱怨自己的兄弟——不是为了找到和她相处下去的话题,他是真心希望有人能同他一起责备那个不可爱的亲戚。 ——你就没有别的能称得上朋友的对象吗?她有一点同情地想。 即使很少有人在她面前谈及那些灾民带来的流言,丽达也能够想象丽达·斯宾·纳尔森如今在王国的贵族中是怎样的名声,有钱有地位的寡妇逃亡不算特别大的丑闻,因为“世事无常”,但作为纳尔森子爵的遗孀,丽达的母亲在遭遇危机时的选择居然不是最名正言顺的婚约家族,而是携家带女投向那个邪恶的外邦人城市,此举毫无疑问是对王国和所有贵族的背叛。传闻里母亲意图将她献给玛希城新主人来谋求地位,这件事确实差点儿发生过,只是当她们历尽艰辛,终于能直面那位黑发的阁下时,丽达那位勇气惊人的母亲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托庇之事不了了之,不过当丽达和母亲了解玛希城如今是一座什么样的城市,她们就明白自己的冒险已经得到了几乎是最好的结果。至于那一次见面,无论多少次回想起来,丽达都有目眩神迷之感。即使当时害怕得忍不住颤抖,她仍然为那位阁下的容貌头晕脑胀,如果这座城市的统治者是一个恶魔,他只是站在那儿,就足以成为人们堕落的理由。 似乎只有“外邦人”——开拓者们不受那位阁下的外表和气质影响,他们很自然的同他见面,交谈,一起用餐,一起工作。在食堂工作的母亲很惊讶这位阁下居然会吃同他人一样的食物,虽然他们往往来得比较晚,但那位阁下每一次都和他们的伙伴在一起。他们连用餐时都在谈论工作,虽然母亲听不懂他们的语言,但她也曾在后厨见过那位阁下,他在同食堂负责人检查沼气池。 啊,丽达知道什么是沼气池。 她能感觉到沃特兰的野心,但丽达不太能理解这个男人,因为他对她似乎有一种没有根据的信任,他认为她能懂得他想要的,然后同他合作。确实,在那一波波让所有人精神紧绷的灾民浪潮中,玛希城展现了它受到的强大支持、强硬的手段和极度高明的治理能力,随着那些数以万计的灾民被安置妥当,人们已经无法在这片平原甚至在这个王国找到任何一种能给城市带来威胁的力量了。这座城市能战胜它所有的敌人,丽达的母亲正是如此深信才将领地献上。 所以沃特兰才认为那位亚尔斯兰阁下能够“成王”,玛希城的建设图景越是宏大,越是彰显那位阁下的目标长远。这座还没有对外扩张的城市宛如一只正在蓄力的铁拳,而王国的宅基已经腐朽,他期待这只拳头能打碎所有他憎恨的东西,然后自己也能从中得益。 丽达不太想去想象玛希城取代了洛森王国的未来,她只是一个无知的小学徒,因为偶然的好运气才得以在如今的工作组里有一个见习的位置,那些开拓者伙伴关照着她,不仅给了她许多有益的教导,还同她这样一个毫无优点的人建立了珍贵的友谊,她拒绝去想这些人为了什么人去披甲战斗的样子——玛希城之外的世界有什么值得去征服的呢?就像纳尔森的领地,那个贫瘠落后,就连领主的女儿也会吃不饱的地方,就算她能够回到那里,统治一群饥病交加的可怜农民又能让她感到什么优越呢? 为了化解灾民潮的冲击,丽达同开拓者们一起从早到晚地干活,后勤组虽然不像安置区工作的那些队伍面对的事务繁多,他们却也着实辛苦了一段时间。丽达每日随着开拓者们奔忙在仓库和运输线上,做所有他们认为她能做的事情,紧张劳累的工作,被别人交付到手上的责任,这些不仅没有让她感到逃避厌倦,因为身边同伴的信任和教导,反而让她以惊人的速度成长起来。每天写日记作业,总结自己今天的学习和工作时,丽达都能发觉自己身心发生的变化,她对这些变化比从小女孩变成少女时更对自己感到惊奇,连母亲都为她学习的速度吃惊。 “我的好丽达,你快要从一只小鸟变成一匹小马啦!” 像一匹小马的丽达已经对她的伙伴和这座城市都产生了深刻的感情,她知道沃特兰的兄弟博拉维是一位开拓者,所以她不明白为何沃特兰承认玛希城的完善与强大,却一定要通过埋怨自己的兄弟来否认开拓者的极度优秀——没有开拓者就不可能有玛希城,难道这不是毋庸置疑的事实吗? 沃特兰说他并不嫉妒他的兄弟,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态度是真诚的,即使丽达不是一个很好的倾听者,也能从他的抱怨中听出他对兄弟的感情。 丽达并不讨厌这个人,但她知道他选择她的原因,她讨厌这些原因。 沃特兰想要通过她重新建立起同过去生活的联系,他不能对过去的苦难释怀,他仍然想回到过去的起点,认为只有通过那样道路复仇才能获得真正的胜利,然而博拉维已经开始了新的人生,即使他依旧记得他们共有的仇恨,同样想要让他们家破人亡的罪魁祸首灭亡,但他已经同“外邦人”同化,复仇虽然仍是他人生的目标之一,他却已经不想自己动手去实现它了。 “‘新事物的产生必将带来旧事物的消亡’。”沃特兰轻声说,“他凭什么如此肯定?他凭什么认为旧的就是坏的,新的必然长久?” 丽达抬头看向自然而围聚起来的同伴们,他们正在讨论今天份的新报纸,将上面一篇文章同他们的工作联系起来,这些人之中有精灵,有遗族,有山居部族和曾经的奴隶,还有她这个同样曾经的贵族小姐,他们正在交谈,几乎每一个人都有发言,组长熟练地引导话题和鼓励别人说话,纤细或粗糙的手指握着笔在同样雪白的纸上做着笔记。如果在别地,这是一个奇迹般的画面,然而在这里,也许只有丽达这样的小姑娘才会每次都去想“如果这是在别地……” 种族,外表,性别,年龄和语言,这些在别地仍是不可逾越的障碍,然而在这里,这些曾经的障碍已经倒下,变成了人们共情的基石。 他们都曾生活在那些不可逾越的壁垒之中。 太阳越升越高了,晾在架上的衣服不再滴水,运输船平稳前行,玛希城已经远远地落在了后面,河流仍广阔平缓,两岸的景物越见荒凉,目之所及,草木凋零,大地焦废,人烟罕见。这片平原一向以丰饶知名,如今却满目疮痍,寥寥几场雨水并没有给大地带来什么看得到的改善。即使在出发前便有了心理准备,但想到玛希城的文明富饶,对比眼前景象,仍让人忍不住发出小小的叹息。 “这是一场广泛而且深远的灾难。” 那声音清澈悦耳,丽达转过头,精灵也来到了船舷边。 清新的香气从身边隐约传来,丽达没有听到一点脚步声,她口吃起来:“您,您好!” “您好。”精灵说。 面对这样美丽的种族,丽达窘迫得不知道该说什么才不至于失礼,精灵没有看着她,她的目光投向了远方,轻声说:“天行有常,兴衰起落都是常理,人的力量不可能阻止自然的灾难发生。” “……是的。”丽达说。 “面对灾难的时候,人们总是只能通过躲避和忍耐,竭力挣扎着活下去,只有极少数的人能够团结起来抵抗它。”精灵说,“这是我生命中看过的人类对灾难最主动,最团结的一次对抗,也是最成功的一次抵抗。成千上万的人因此活了下来。” “是、是的!”丽达说,“玛希城做到了!” “这种奇迹不可能发生在其他地方,也不可能发生在其他人群中,”精灵转过头来,看向她,“贵族领主和教会僧侣做不到外邦人的万分之一,玛希城会让他们失去自己的全部利益。孩子,你加入到外邦人之中,就会变成他们的敌人。你做好准备了吗?” 丽达看着她的眼睛,片刻之后才回答:“我做好准备了。” “你是一个女孩子,你的敌人不仅仅是布伯平原上的贵族和教会,也不仅仅是洛森王国的国王。今天,你和他们走出了玛希城前往德勒镇,日后,你还将同他们一起走向更广大的世界,更多的贵族和教会会变成你的敌人,并且与你不死不休,你真的准备好了吗?” 精灵的个头比她高一些,她询问的语气很平静,白色的阳光统治了整个世界,让所有的表情都无处躲藏,丽达的鼻尖冒着汗,她抬头看着精灵,慎重地,认真地说:“我没有同任何人战斗过。但我会永远和我的伙伴站在一起。” 然后精灵微微笑了一下,没有对她的回答作任何评价,而是像一个普通的长辈那样,轻抚了一下她被晒得发软的发顶,“去甲板下吧,小心中暑了。” 运输船一路经过了几个沿河城镇,每个城镇都有人在岸边张望着他们,一直用目光追随到再也望不见,每个城镇也都有人持矛搭弓在哨塔上守望,有一些人的姿态明显地表现出了对白船的敌意,但巨大的白色船只只是平稳地,匀速地经过他们,船首划开波浪,螺旋桨在水下搅起成串的漩涡,远处的小船像受惊的动物一样避开。 烈阳炙烤得空气模糊,在那炽亮得模糊的远处,随着船只的行进,一支旗杆慢慢升起在人们的视野中,两面鲜明的旗帜在顶端猎猎飘扬,旗帜之下的河道内凹,形成一个港口,港口水面宽阔,水色深深,它向白船敞开了怀抱。 甲板下的休息厅里,工作组衣着整齐,每个人都戴好了胸牌,拿起了他们绿色的挎包。组长给丽达戴上帽子,然后走到众人面前。 “我们这次出行的任务,是在德勒镇进行时长七日的赈灾。一名叫做拉姆斯的贵族代表德勒镇向我们提供支持。”组长说,“这将是一份艰苦的工作,但能够完成它是我们的荣誉。我们很快要同本地的工作组汇合,我们会同他们互相配合,作为一个共同的集体,我们要齐心协力克服困难,既不辜负我们身后城市的支持,也不辜负正在等待着我们帮助的人们的期待。” 船身轻轻一震,铁锚牵着长长的锁链沉入水中,隐约的嘈杂人声从舷窗外传进来。 “准备下船。” 390|投诚要趁早 mfbl.info新笔趣阁 www.mfbl.info,最快更新随身带着淘宝去异界最新章节! 烈日当空, 热浪蒸腾。 拉姆斯男爵用树枝将金色的头发别在头顶,汗水沿着他的胸腹流下,棉质的短衣贴在他身上, 显示出前胸和后背明显的肌肉形状。他的衣角沾染着点点血迹, 双手水迹淋漓,因为他刚刚在镇子里杀了一头大牛。他大步前行,和他的兄弟一起用肩膀撞开挡在面前的人群,“让开!让开!男爵来了!” 一些人回头看了他一眼,有点不大不情不愿地让开, 给他们高而壮的身体一个通过的缝隙。水车轮转, 水声哗哗,码头上到处是人们践踏出来的湿泥,男爵刚踏出去就脚下一滑,所幸他忠诚的兄弟拉住了他的裤腰带, 腰带危险地崩了一声,但万幸只断了一半,反而是被他扯了一把的旁人滑坐了下去, 男爵站直身体, 那个人在地上破口大骂, 旁边的人们哄然大笑起来。 男爵低头看他, “我会给你一条新裤子的!” 于是那个人立马站了起来, 毫不在意地用裤子蹭掉了手上的淤泥。人们又是一阵嘘声。 然后笑声低下去,人群依旧嘈杂,男爵叉着腰看向河面的深远之处, 他的眼神很好,就像他来的时机一样好,他很快就在远方扭曲的空气中发现了一个浮动的白点,仿佛一只水鸟翩跹而来,然后这个白点的轮廓变得清晰起来。 水鸟变成了巨兽,沉稳、坚固那是人力为之、却又超出常人想象的巨大造物。它如约而来。 其他人也看到了它,从一两个人开始,低低的惊叹变成了巨大的欢呼声,浪潮般的欢呼中,男爵目不转睛地看着白船越来越近,看着它纯白的船首和流畅的船身,钢铁的护栏和玻璃的舷窗,绿色的水波轻抚船身,船身在河面投下巨大的阴影,从船体内部发出的隆隆低鸣盖过了人们的声响,微微的震动如同呼吸,当它滑入港口,高墙般的船身向着人们横过来,轻轻触及码头的那一瞬间,岸上的人们齐齐退后了半步,不管看过多少次,德勒镇的居民都不能真正习惯这个庞然大物——它太大了,太强了,实在很难让人想象它是完全由人创造出来的东西。他们曾经畏惧地看着它在水上巡航,如白色的王者,如今这畏惧之中又多了依赖和渴慕,因为正是因为这些造物如此之强大,才能把他们从这场漫长深重的灾难中拯救出来。 穿着浅灰色衣物的人一个接一个地出现在甲板上,铁梯从船舷放下,他们又一个个地走下来。队伍中有相当数量的女人,走在最前头那个女人不仅身材高挑,还有一头黑色的短发,她们让人群产生了一阵小小的骚动,但没有人失口喊出什么要命的话,如今在码头的都是德勒镇的“自己人”,他们晓得轻重,何况如果不看那头黑发的话,一个女的或者一群外邦人,他们又不是特别没有见识过——常驻于德勒镇的外邦人头领不也是个女人嘛? 如今布伯平原已经传遍,新玛希城的统治者是个黑发黑眸、残酷暴虐的恶魔,这个带头的黑发女人不是那位城主大人的眷属就是他的亲信,但正说明了玛希城对德勒镇的重视。拉姆斯男爵咧开一个笑容,向他们迎了上去,两句磕磕绊绊的礼貌话语后,他看到了这名黑发队长身后那个素纱半蒙面的女人。哪怕只露出了一双眼睛,那双眼睛都像盛进了一个开满鲜花的春天,她的皮肤纯净得接近半透明,有一双又尖又长的耳朵。 拉姆斯男爵倒抽一口气,眼前一阵发花。但他年轻且身强力壮,绝无可能此时突然老眼昏花。 遗族已经无所谓了……这个,是不是精灵?是不是精灵?怎么会出现精灵! 他的神呀! 外邦人极少耽于繁文缛节,那个带头的遗族女人用只带了一点口音的本地语言告知男爵,他们这次来两支队伍七十二人,会在德勒镇居留七天,然后就将一本名册交到他手上。在他们身后,她的外邦人同伴打开了白船的腹舱,正在缓缓放下那钢铁的舱门,在他们身后,成堆的物资显露出隐隐约约的轮廓。 码头上等候的人们发出欢呼,他们一拥而上,不再关心这些外邦人的去向——反正这些外邦人不会去别的地方。有人在怒吼,在叱骂,在用拳头维持秩序,于是人群很快就显现出了秩序:他们排成了三支蜿蜒的长队,一队三十人,站在最前头的强壮男人们拿着一块有数字的木牌,向着白船高高举起。 货舱的梯子搭到了他们的面前。 拉姆斯男爵将物资名册拿在手中,引领着这批白船来者向镇子里走去,脚下的烂泥臭气熏人,但外邦人中除了最小的那个女孩儿时时看着脚下,连那名疑似精灵的女人都不曾皱过一下眉,他们离开码头,走入镇中。 这是一个不大的镇子,街道一眼便能望到尽头,房屋破旧,很少砖石建筑,教堂要比别的城镇小一圈,如今木门紧闭。虽然有一个足以停泊白船的深水港,德勒镇在这场“天罚之灾”前也不能算繁荣之地,原因之一是拉姆斯男爵的“不善经营”,之二是拉姆斯男爵本身。 在外邦人来到布伯平原前,拉姆斯男爵便已经是个颇有声名的“异类”,因为他的身世颇为不堪:上一任的拉姆斯男爵在妻子死后一直想要再寻良缘,然而他的领地就在“山边”,领地贫瘠,家族积累的底蕴也实在算不上丰厚,不仅长久未能如愿,还落下了一些不太好听的名声,大病一场后,他放弃了所有通过婚姻为家族再次增益的幻想,慎重考虑起继承人的必要性起来。由于老男爵之前颇为洁身自好,有且仅有一个接近成年的私生子,若非他的母亲身份过于低微且已去世,老男爵说不准会从此开始倚重于他,但这个时候,老男爵期待已久的姻缘终于来到了。 一位寡妇来到了他的领地上。这是一个可怜的女人,她先是失去了丈夫,又被继承了爵位的侄子赶出城堡,一个弱女子无家可归,也难以保有仅有的那点随身资财,正是需要一双可靠臂膀给予庇护的时候,最重要的是,她正处于一个女人最成熟的年龄,身姿曼妙,还有一头纯正的金发——这对一头祖传褐发的老男爵来说简直是致命的吸引。他们举办了简单而正式的婚礼,然后这对夫妻过了一段安稳日子,时间又过去两年,男爵夫人怀孕了,她不太顺利地产下了一个男婴,虽然这次生产损害了夫人的身体让她很难再度生育,但那个吸取了母亲生命力来到世上的孩子十分地健康,最重要的是,他完全继承了母亲的那头金发。 如愿以偿的老男爵对这个孩子钟爱有加,这个孩子也十分顺利地长大了,他高大,活泼,金发飘扬,同他相处让人心情愉快,仅有一个美中不足——他的皮肤不太白皙,也许是他的性格过于活泼,所以他在城堡外玩耍的时间总是很长,以至于阳光把他染成了深麦色。男爵尝试了许多方法来约束他的言行,改善他的肤色,可惜两者都收效甚微,但只要这个男孩能将家族延续下去——如果能完成他父亲的遗憾,娶到一个得力的妻子,那更好不过——那么男爵就别无所求了,这个家庭仍然是幸福的。 这个家庭破灭于男孩成年后参加的第一个宴会。当男爵带着他引以为傲的儿子,充满期待地来到主人的面前,那位高贵的大人刚从礼物上抬起头,就当场倒抽了一口气。 其余人等窃窃私语。 “天哪……” “瞧瞧,这是什么!” “卡斯波人?这个应当是卡斯波人吧?” “你们看那黑色的皮肤,看那高高的眉骨,这就是卡斯波人!” 老男爵目瞪口呆,如遭雷殛,他惊恐地环视喧哗起来的宴会大厅,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语,他想起等候在偏厅时仆人们异样的眼神,又看向自己同样困惑惶恐的儿子,最后他看向宴会的主人。 伯爵已经沉默了很久,在老男爵几乎是哀求的目光下,他开口道:“拉姆斯男爵,你确定这就是你的继承人吗?一个奴隶血统的后代?” 伯爵曾经宠爱过一个卡斯波女奴。在异国商人的商品名录中,这名奴隶的价格比她的同族高出许多,因为若非来源明确,她看起来着实不像一个卡斯波人,很多人都记得这名有些特殊的女奴,她有一头金色的长发和牛奶般洁白的皮肤,褐色的眼睛狭长妩媚,伯爵饲养了她很长一段时间,长得所有的卡斯波奴隶都已死去,她仍然在城堡里有一个位置,然而如此恩典她竟不知感激,反倒伙同他人盗窃了伯爵的财物逃跑,使她的主人大动肝火。虽不知她是如何逃过了层层追捕,但无论她生活在哪儿,都毫无疑问是一个低贱的、下作的、不值得投入任何感情的动物。 可怜的老男爵回到了自己的领地,那位夫人很快便与世长辞,不久后老男爵也在一场风寒中倒下,怀着对人世的万般留恋前往了天国,只留下一个一无所长的儿子。是伯爵大人力排众议,依例将男爵之位传给这个血统存疑之人,虽然小拉姆斯男爵需要付出一点点代价,但那对他已经是极大的宽容,因为倘若他失去了这个爵位,那整个王国都不再有他的容纳之地。若非他那位私生子兄长是个有两分实力的骑士,又对他忠心不二…… 总而言之,拉姆斯男爵因为身世而一直过得不太如意,关于他的种种笑话时常是其他领主用餐时的佐料,比如说好歹是个男爵却曾亲自扶犁耕种之类。由于男爵的领地小而贫瘠,紧靠山边,人口较为繁盛又不被允许发展贸易,自国历七十九年以来的连续天灾对德勒镇造成的打击也同样沉重,其中对男爵来说最为沉重的是,他的异母兄长感染瘟疫倒下了。 这位已经颇有年纪的骑士病得越来越重,他最终只有一个能求助的对象,那就是外邦人。只有外邦人有治疗瘟疫的药物和医生。 如今那位中年骑士已经结束治疗,从新玛希城回到了领地,德勒镇也同外邦人建立起了难以脱离的关系。 拉姆斯男爵无条件地敞开了港口,允许白船停留和外邦人进入自己的领地,甚至—— 男爵和外邦人们一起走到了镇子的尽头。长廊般的草棚下,明亮的火苗在一整排的灶孔中跳跃,灶台上足足八口的大铁锅里水花翻滚着,青烟从铁皮的烟囱里冒出,很快随风而散,系着草编围裙的男人和女人搬来了一些印着明显标记的草袋,在灶前割开系绳,打开油纸,将其中粮食连着一层米纸一同倾倒入锅。水面很快就浮起了一层薄薄的麸皮,他们拿起木铲大力搅拌,谷物炙烤后特有的香味随着热水翻滚出来,不远处栅栏里的人们伸长了脖子,充满渴望地看向这边。 那些人不是奴隶。 即使他们中的许多人长着褐色的皮肤和褐色的眼睛,赤着脚,身上裹着一块或几块布片,看起来十分贫困,但他们的身体和精神都没有奴隶特有的那种印记。栅栏存在的目的是约束秩序而不是拘禁,人们虽然挤挤挨挨引颈而盼,神色却不算困苦,每个人手里都拿着陶碗,女人和男人的一样大。在他们身后,统一制式的草屋绵延成片,虽然建造者的技艺是一眼便知的粗糙,但规划整齐,道路也保持得比较干净,这是一个有秩序的地方。 男爵和外邦人的到来将这些部落人和农人的注意暂时地吸引了过来,男爵的面孔已经为这群灾民所熟知,人们并不特别关注他,反而是那些新面孔的灰衣人,看到他们成群结队地从镇中走来时,栅栏前数以百计的人们不约而同地安静了下来。他们面面相觑,然后齐齐站直身体,人与人之间的距离仿佛一下子变宽了不少,有些人连伸到背后挠痒的手都不由自主地放了下来。 这种反应并非全然出于害怕,这些异族的灾民没有蜷缩起身体,然后避开眼神,反而近于直白地打量着这些外邦人,看男爵引着他们来到火灶前。这些新外邦人先是打开锅盖看了看锅里的食物,又看了看地上已经空了的草袋,编织细密的草袋没有一个被损坏的,抖搂干净的油纸也被平整地展开放到一边,等待晒干后分割成细条,再制成易于使用的引火绳。在对面无数眼睛的注视下,这些外邦人低声说了一些话,然后他们便走开了。 笃笃笃的刀剁声一直在流水案板那边的棚子下传来,食堂工从水渠边抬来了一筐筐水淋淋的蔬菜,铡成条后又投入锅中,食物的气味飘得更远了。没过多久,食堂工们抱着一个又一个的藤筐走过来,血水沿着他们的草围裙滴下,他们掀开了锅上的木盖,将红白相间的肉糜成筐倒入。 肉粥搅拌的时候,栅栏边的人们简直急的要跳脚——连食堂工都在明显地吞咽口水,等待在这个时候对任何人来说都如同酷刑!但即便这样难耐,也没有一个人跨越栅栏,那用树枝扎成的墙壁好像砖头一样坚固,牢牢地将他们挡在粗疏的门后。 然后……码头上的卸货人终于回来了。他们两两分开,站到八条通往灶桌的栅栏门前,另一些人则走向另一边,将聚集在那儿的孩子放进棚廊里,指挥他们长凳下的泥土上一一坐好。 拉姆斯男爵来到铁钟下,第一声开放的钟声才被敲响,卸货人刚刚打开栅栏门,门后的人就像野马一样沿着通道跑向火灶,将陶碗墩到窄窄的木桌上,桌后灶前举着大勺的食堂工在锅里搅了搅,提起来给他们倒了平平一勺,差一个指节就将他们的陶碗完全装满,然后高声道:“慢点!” 灾民们来时跑得有多快,捧着碗离开的时候就有多慢,他们小心翼翼地捧着碗,沿着弯曲的走道回到营地中,解下腰间的系着的木勺,他们蹲在地上一边呼着气,一边吸吸嗦嗦地吞吃起来。那些在廊棚下的孩子看着食堂工抬着木桶走过,给每个人的碗里都装得快要满溢出来,也笨拙地抄起了勺子。 世界一时间似乎只剩下了对食物的赞美。 几乎在锅底只剩下一层时,那些新外邦人才和常驻德勒镇的旧外邦人一起来领取食物,这些人托着碗离开后,就近找了一个凉棚站定了,就这样开始用餐。 两名队长很快就吃完了这顿午餐,用半干的叶子擦了嘴后,扎着短马尾的雀斑青年对黑发的遗族女性说:“这一批一百二十人是三天前来的,他们适应得很快。” “不是灾民?” “是灾民。”常驻队长说,“也是雇佣兵。” 他对面的人微微皱起了眉。 “他们没有雇主了。”常驻队长说,“山那边同样受灾严重,过往积攒的金钱已经买不到多少粮食,路上有危险,他们折了二十多人。” “他们想要什么?”红问。 “粮食毫无疑问。”阿里克说,“除此以外,他们还想要些别的——别的只有我们能给的东西。晚上男爵会带他们的头领来同我们开会。” 红转过头,看向草檐阴影下的那些已经将陶碗舔得发亮,靠在墙上露出惬意神情的男人们。许多人身上有旧伤的白痕,腿骨有些向外弯曲,虎口处的茧子明显。不远处,拉姆斯男爵在食堂的流水案板边上,一边吃东西一边同人大声谈笑,他似乎感应到了红的视线,抬起头来看向这边。 两人的目光相遇了,片刻之后又各自移开。 精灵全程安静无声。 丽达觉得德勒镇的食堂工有点不太会调味。太淡了,她想,那位男爵有种让她熟悉的感觉,他们此前确实从未见过面,所以她熟悉的是他身上那种“贵族”的味道,即使他的外表看起来不太像一个真正的贵族,可他有种骨子里的地方像。 他不会想对我们做点什么吧……但想到停在港口的白船,她又觉得自己不害怕了。 工作队能够不带任何防御武器地来到人群中,不只是因为“以善换善”,也因为白船就是他们的武器。 午餐丰富但简单,午餐后的休息也同样短暂,船上的物资只是被德勒镇的卸货工简单搬运进了仓库,工作队还要同拉姆斯男爵去再度确认一遍,通过这位领主的名义这些物资进行必要的安排,剩下的时间,他们将用来深入了解此地驻扎了一个月的二十七名同伴已经完成和正在进行的工作,以此确定他们接下来的工作方向。 在这互相沟通的过程中,工作队走遍了德勒镇。 这确实不是一个繁荣的城镇,灾厄之年前,镇上的总人口不到八百人,这些居民在灾厄之年中死了一些,逃了一些,剩下那些在数以千计的德勒灾民中只是不起眼的少数,不仅镇民是少数,领地农民也是少数,在那片灾民安置区中占多数的,都是“山那边”的人。 山那边的卡斯波人。 这些跨越了群山阻隔来投奔的异族人数量超过了两千,数字已经够得上一个比较大的部落。不过这些人不是来自同一个部落,也不是在这次影响广泛的灾荒中一齐逃过来的,在这些人逃难前,有一部分人已经在拉姆斯男爵的领地生活了几年时间,男爵似乎是把他们一视同仁当做了自己的子民,以至于他接受了这么多超出个人能力的灾民。为了让这些人活下去,男爵甚至向外邦人出让了部分土地的长久租权。 现在至少在名义上,男爵三分之一的领地在将来的五十年里都只能由“外邦人”来使用了。这对任何一名地主来说都是重大损失,但男爵看起来对此并不太可惜,因为他居然连异族雇佣兵都放了进来,没几个人知道他在想什么——至少在德勒镇上工作的开拓者们不知道。 不知道并不太影响他们的工作,就实质来说,同外邦人合作这件事比雇佣兵的事严重得多得多,若非玛希城吞没十万人依旧稳固如铁城让布伯平原上的所有领主都陷入了某种精神错乱,“叛国”的拉姆斯男爵早被他们联合起来消灭了——干不掉外邦人,难道我们不能干掉你吗?所以附近的领主们只是嚷嚷着惩戒的话语,却没有一个人敢派出一兵一卒,在确认外邦人入驻德勒镇之后,领主们连这种话语都少了。 因为他们已经在清点家财,准备后路了。 工作队用脚步丈量过了镇子,又去看过了河边的三架水车,水渠和被水渠灌溉的大片农地,他们检查了安置区的防火物品,清点了卫生室的常用药品,还观察了安置区五个公共厕所的使用状况,最后才算结束今天的工作。而此时的灾民们已经完成了今天指定的劳作事务,归还了工具,拿起了他们清洗干净的陶碗继续在栅栏前等候。 今天的晚饭是牛骨肉汤粥,同样受到了人们的一致好评。晚餐后,人们成群结队地去水渠清洗身体,因为天气炎热而且再没有别的活儿要干,一些人在水中长久地玩耍了起来,因为在来到这片领地前,他们一生都不曾享用过过如此丰沛的水源。 太阳落下了,星辰在天边闪烁,晚霞余晖下,人们趿着草鞋,拖着疲累但舒畅的身体回到茅屋中,很快就睡着了。 在虫鸣及蛙声的包围中,德勒镇渐渐沉入了安眠的黑暗,只有一盏盏的风灯挂在路边,用如豆的灯火为人们指明道路,镇上唯一的教堂在夜色中敞开了大门,明亮的灯光自门内倾泻而出,人们从不同的方向偕伴而来,鱼贯而入。 教堂内部的空间不算大,几根条凳环绕着一张木桌,烛火燃在四墙上。工作队来了五名代表,同卡斯波雇佣兵的五人相对,其余数人分别是拉姆斯男爵,他的兄长魏尔达骑士和教士罗登,教士作为德勒镇的代表之一,也承担着见证及记录这场会面的职责。这场会面本不必如此正式,但这是“外邦人”的要求,并且这种形式对另外两方都算有利,所以他们并没有反对。 三方已经到齐,开始正式会谈前,他们首先举行了一个小小的宣誓仪式,然后卡斯波雇佣兵代表用不熟练的通用语发言:“我们的部落遭了很大的灾,死了很多人,我们的雇主舍弃了我们。我们不能再死下去,我们要一个新的主人。” “你们选择了谁?”阿里克问。 “你们。”雇佣兵头领说,“我们想要外邦人做我们的主人。” 阿里克看向拉姆斯男爵,男爵说:“我不是他们的主人。从来都不是。” 阿里克又看向那名首领,“你要我们雇佣你们?” “我们想加入你们的城市。”首领说。 片刻的安静,阿里克呵地笑了一声。首领又说:“你们雇佣我们五年,我们会为你们杀死任何敌人,夺取任何东西。除了粮食不要别的报酬。” 拉姆斯男爵和他的兄长对视了一眼,他们又看向工作队。 “多少人?”红问,“你们有多少人?” 那名首领看了她的短发和黑色眼睛一会儿,最后目光落到她胸前的牌子上,回答道:“我们有五个部落。” “从哪儿过来?” 拉姆斯男爵站起来,从怀中掏出一张削得很薄的皮纸,拉开绳子,将它展平在桌上。这是一张地图,男爵指着图上一处说:“这里有一条小路,只有我们知道它。” 391|罪无可赦 mfbl.info新笔趣阁 www.mfbl.info,最快更新随身带着淘宝去异界最新章节! 拉姆斯男爵看着工作队的身影消失在街道后, 卡斯波人比他们走得更快,那五人已经从另一个方向无声没入了黑暗。教堂的门也关上了,男爵站在夜风中, 低声问道:“他们是接受了吗?” “如果他们拒绝, ”他的异母兄长魏尔达说,“一开始就会坚决拒绝。” “虽然我早已下定决心,”男爵说,“却在此时感到有些畏惧。我们面对的是一个正在成长的怪物。” “我们已经没有退路了。实际上,就像第一个卡斯波人来到我们面前那样, 我们从一开始就没有其他选择。”魏尔达说, “如果新玛希城的统治者舍弃了我们,我们马上就会陷入最可怕的境地,死无葬身之地。哪怕那位阁下不愿接受我们的忠诚,只要他们仍然愿意维系同我们的联系, 至少我们能够生存下去,只要生存就有希望。” 男爵点了点头,这些话他们在过去无数次谈过, 现在不过是在这里复述一次, 他迟疑了一下, 又说道:“那个遗族女人, 她让我觉得……” “她和阿里克一样不是容易对付的人。”中年骑士说, “但我们的目的也从来不是对付她或者他们,我们只是不愿……错过良机。领地需要这个良机,卡斯波人也需要这个良机, 这是难得的一个对所有人都有利的机会。” “是的。”男爵轻声说,“灾难亦是机遇。” “百年难遇。”魏尔达说。 “还有那个精灵……” “她只是个过客。”魏尔达说,“别太过关心她,她很快就会离开了。” “但她同外邦人站在一起。”男爵问,“他们的种族几乎隔了一个世界,可是他们看起来如此熟悉,这说明了什么?” “……也许我们想要依附的对象比我们想象的更强大。” “越是强大,我们可能得到的越多……”男爵突然问,“那我能找一个外邦的女人做我的妻子吗” 魏尔达停顿一下,有点一言难尽地看向他。 “孩子,虽然现在已经是夜晚,可你在做什么梦呢?” “她们又不在乎卡斯波人还是洛森人,她们之中还有遗族呢!”男爵拍了拍自己的胸膛,“难道我看起来不是个好小伙儿吗?瞧瞧!” “虽然在我的眼中和你的子民眼中,你确实算得上一个好小伙儿,但——” “在过去,我确实想过娶一个贵族的女儿,可现在我发现外邦人的女孩比贵族的女儿们可爱多了,聪明!能干!而且温柔——谁不想要这样的老婆?”男爵一边走过街道一边兴奋地说,“而且她们没几个有了相好!” “但为什么这些好姑娘没几个相好呢?”魏尔达骑士说,“她们身边的男人难道是瞎子吗?” “说不定他们真的是瞎子呢?”男爵幻想着说,“瞧他们对女人那不懂得殷勤的样!或者他们只想娶公主或者贵族的女儿之类的呢?” 骑士给了他的后脑勺一下,“因为他们要过了二十二岁才被允许结婚!” “这可真是个不近人情的规矩……”男爵捂着后脑勺嘟囔,“他们连十六岁的姑娘都派来这样的偏僻的地方干活了,却要求她们二十二岁以后才能结婚?真奇怪,就算女人能忍受,男人们也能忍受?他们又不允许找本地的姑娘们‘玩耍’,他们晚上能干什么?难道他们睡觉之前什么都不想干?” 骑士又给了他一下,“他们在学习!” 男爵震惊地看着他。 “没错,即使他们已经有这样的财富和力量,”骑士板着面孔说,“他们晚上仍然在学习。” “好吧。”男爵叹息着说,“学习让人变得无聊。我明白他们为什么对男人和女人都不太感兴趣了。” “……让没有一点基础的人开始学习语言和数学,他们把这种教学称之为‘扫盲’。”骑士说,“我要请求他们也给你来一个‘扫盲’。” “不,骑士阁下,您不能对我这样残酷!您不知道他们是在学习多么可怕的东西!”男爵嚷嚷起来,“多看几眼那些文字和数字都让我头晕脑胀,难道你也想让我像他们那样断情绝欲吗?” “那不是很好吗?” “那我能让一个圆脸蛋姑娘手把手地教我吗?” “现在是晚上,你做什么梦都可以。” …… 两人一边拌着嘴,一边慢慢走进了夜色深处。 星辰在如纱的薄云后闪烁,大地沉没在夜色的海洋中,起伏的丘陵接连着宽广的原野,夜风仍带着白日的一些热意,人烟仿佛已经在这片土地上消失了很久,微光鬼火随风飘荡,无可捉摸的轨迹短暂地映亮了一些奇怪的影子,但那一闪而过的短暂影像却带来了更多的未知。夜晚从来不是静寂的,即使如今万物皆因无尽之灾凋敝,仍有许多生命在此游荡。星光之下,一些阴影在潜伏、移动、起落或者跳跃,间或响起一两声锐利的惨叫,而后被迅速扼断。在这仿佛已经不属于人类的夜晚中,一条笔直的道路利刃般地划开了原野,那崭新得没有一点坎坷的路面一直延伸直到黑夜的深处,但黑暗的尽头不是更深的黑暗,而是一大片光。光明的源头在大地的弧度背后,但天空倒映出了它的影子,璀璨的灯火点亮了天上的云层,在这无月之夜,给夜行的人们在天地间挂了一盏朦胧的灯。 有人在路上看着这片灯云。 “那片云真亮。”一个年少带着嘶哑的声音说,“那个方向……那边是新玛希城吧?那边怎么这么亮!是他们的城市着火了吗?!” “当然不是,孩子。”另一个人说,他是个老人,“他们只是点起了灯。” “他们的灯照亮了天上的云?” “是的。” “那他们要烧多少灯油!”少年说,“他们哪儿来的这么多油?他们是买的吗,还是他们自己做的?他们自己做的是不是把人炼成了油……”他突然闭上了嘴,然后发出一阵干呕声。 “给,水。” “啊。”喝水的咕咚声,“哈……就剩下这点儿了。” “给我。”又是喝水的声音,“好了,现在一点儿都没有了。” “那我们怎么办?” “新玛希城不缺水,你想要多少都有。我们天亮前一定能到。”老人说,“我们可以走得更快一些,半夜就到的话,说不准我们还能睡会儿。” “半夜?他们没有宵禁吗?他们会让我们进到城市里吗?” “不管白天还是黑夜,他们都会有人值守警卫的,他们不会拒绝来求助的人。” “哈,他们可真是些大好人!” “虽然这在别地确实是稀罕事,但是孩子,你在路上就没有受过这些外邦人的照顾吗?” 少年低低哼了一声。 “这世上可以有一个两个的善人,可没有一大——群的善人。”他说,“善人不可能在这个世道活下去的。善行善举传得越远,背后越有阴谋。” “如果新玛希城是一个能让好人活下去的城市呢?” “它怎么可能是?”少年说,“人人都说那是恶魔的巢穴。” “如果它是恶魔的巢穴,它就不会成为贵族的敌人。如果你相信那是恶魔的巢穴,孩子,你也不会陪着我来到这里。”老人说,“何况你的朱尔叔叔就是从这座城市出发的。” “那是因为我已无处可去。奥松才是伊尔叔叔的的出身地,就算他——”少年又突兀地中断了话语。 过了一会,他说:“如果这座城市真是这样地富有,你们说它的财富像泉水,不用像河水一样流动就能涌出,为何还需要伊尔叔叔这样的人为它奔忙?如果这座城市是像他说的这样强大,为什么现在他只剩下这点儿待在这个袋子里,只有我们把他捡了起来,然后把他送回来?” 摇晃声,喀拉喀拉的碰撞声。 老人也沉默了片刻,然后他深吸了一口气,掩饰声调中的哽咽:“因为如你所言,这是一个不能让善人活下去的世道。” 两人不再说话。片刻之后,老人揩了揩鼻子,说:“好啦,凡事勿要多思,多思不利于行。我们还是走快点儿,早些抵达那座神奇的城市,让我这把老骨头和你这把小骨头能好好休息会儿,打起精神来应付以后吧。” 少年说:“好吧好吧……只要他们不把我们绑起来绞断脖子,哪怕是做奴隶我都陪着你。” 每当一个新的清晨来临,城市就像一台正逐步加大功率的机器,越多的部件被它催动,越多的零件为它运转,成千上万的人离开宿舍,走出食堂,投入到农田、工场、码头、仓库和安置区中。在这部庞大的已现雏形的机器中,越是接近操作中心的部门越是繁忙,临时政府所在的三层办公室一大早便已空空荡荡,只有文印部门所在的区域人进人出,颇为热闹。范天澜空着手经过了他们的门口,然后一手拿着成打的工作签到条,一手托着一叠今日份的《学习报》,签到条投入签到箱,报纸折成长条塞进信箱,就这样一路向上走去。 他走进办公室,宽大的办公桌上已经有了一叠文件,镇纸下压着许多工作咨询条,他推开文件,抓起一把咨询条,目光一扫而过,然后在某个条子上短暂停留了片刻。 巡卫工作组今日凌晨救助了一名十四岁的少年和一名老年圣职者,两人来自奥森郡,逃亡的原因之一是当地发生了一些严重事件。有二千多人在一场教会集会中死亡,奥森郡三分之二的主教及以下的高级教士,包括新玛希城的一名贸易商也在其中死去。作为那场集会的亲历者和极少数的幸存者,他们逃亡时将贸易商的部分遗体带了回来。玛希城的事务处已经记录了这三个月在奥森郡发生的农民起义的经过,也意识到一些这场起义遭遇惨重的失败后教会的一些异动。所以他们提供的这些情报是在预料之外的。 由于他们所涉情况的特殊性,他们没有被马上送去入检广场,而是暂时被安置在城市边上的招待所中。那些被带回来的遗体由专人另行保管。 事务处决定派出调查人。 在招待所的平房里,塞力斯主教已经用过了早餐,饱足的倦怠卷上了他的四肢,不过还没有开始爬上他的大脑,与他同行的年轻朋友被叫醒时还一脸的困顿,只是为了鲜美的食物才强行打起精神,但胡吃海塞之后他就完全兴奋起来了。虽然他只在外面的院子跑了一会儿就被劝说回来等待咨情人,但这个房间有很大的窗户,玻璃干净得像一团空气,将后方玛希城的一角呈现在这名年轻人面前,不过即使只是这样小小的一角,也已经足够让少年人目不转睛。 调查人上门的时间刚刚好。 塞力斯主教将餐盘放到窗台上,为两位访客打开房门。 “初次见面,我们是新玛希城事务处的调查人,我的名字是艾尔·蒋。”女人在门外说。 “我是贝克·达勒。”另一个男人说。 “两位给我们带来了非常重要的情况,所以我们想要了解得更详细一些,希望您能够不介意我们的打扰。”女人说。 他们衣着朴素,面容平和,好像塞力斯才是这里的主人,主教有些受宠若惊地将他们请进去,少年还在窗边没有回头,主教轻轻咳嗽了一声,调查人轻声问:“您感到身体不舒服吗?” “不不不我很好……我只是有点儿,有点儿喉咙痒。”主教有一些尴尬,他侧向身后,压着声音呼唤道,“莫里斯,莫里斯!” 少年回过头来,见到两名生人后,他一下子就从桌上跳了下来,两步来到主教身边。他紧紧闭着嘴巴,用眼神打量着来人,尤其是其中那个女人。 对方以平静而有力量的眼神回视他。 “这是我的小旅伴,他的名字叫泰特·库克,曾经是一名铁匠学徒。”塞力斯主教说,“虽然他同样经历了那场惨剧,但他只是一个可怜的被牵连的孩子,只有我看到了几乎所有的过程。你们可以向我提出任何问题,我都将给予尽可能详尽的回答。” 少年从眼神的交锋中败下阵来,他小声说:“你们要说什么?” “我们想听您用自己的语言描述。”蒋说,她又柔和地看向少年,“这位先生也要一直旁听吗?” 老主教看向有点茫然的少年,然后他说:“他是个很坚强的孩子。”他将手放在少年的肩膀上,看着他,“莫里斯,我要同他们说那件事了。” “你不是已经告诉他们了吗?” “不一样。”主教说,“这一次,我要把它完整地回忆起来。” 少年睁大了眼睛,主教轻轻推着他的肩膀,所有人都在桌边坐了下来。男性的调查人提起水壶,给所有人面前的杯子都注满了清水。 女调查人说:“关于这次讲述,首先请让我们感谢您选择新玛希城作为目的地,我们的临时政府重视您告知我们的一切消息,其次,我们尤其感谢您将伊尔先生的遗体和遗言带回我们面前,这对他的朋友和伙伴们是很大的安慰。在情况允许的前提下,我们希望您能给我们提供一切的消息。如果我们随后的提问造成了您精神和身体上的负担,请不要顾虑直接表达,我们会立即停止。” 塞力斯神父说:“如果要说年龄给我增加了什么财富,大概就是一颗被世故厚茧包裹的心。我会告知你们我所见的一切,因为哪怕我的心已经被世事磨砺得粗糙不堪,却仍被这不忍闻不能睹之事割得遍体鳞伤。我也没有其他可去之处,这世间苦海无边,人性步步沉沦,也许只有你们特别的族群能够逆流而上,不再重演这些悲剧。而我的故事,就从一场绝罚开始吧。” ——作为一名白衣主教,塞力斯神父受到大绝罚,变成“不可接触之人”的原因是他支持了奥森郡的农民□□,而他的弟子越级控诉他对这场逆乱有不可推卸的重大责任。 在起义失败前,塞力斯主教便已对自己的结局有所预料,只是对那名向上级举报了他的弟子感到有些可惜,这名弟子确实聪明而且野心勃勃,却在一个不太恰当的时期选择了一种不太合适的方式来实现。他永远都不会有未来了。其他主教比憎恨塞力斯还要憎恨这个使教区利益进一步受损的年轻人,何况在很多时候,破坏等级秩序的罪过在某方面来说比他干的那些事儿大得多。毕竟“推动□□”可以解释为使用了一些“不太合适”的方法来进行“内部竞争”,就像雇凶杀人和酒里下毒那样,谁人的身后没有影子,哪个主教完美的道德之下不藏着几件你知我知之事呢?虽然塞力斯主教对起义的领头人说:“去吧,去做你期望的那些事吧。如果你作了决定,那就永远不要回头。”可主要的错误也不在他教唆出了一名胆敢反抗贵族的狂徒,而是他居然向弟子承认了自己曾给予这场起义力所能及的支持。 事发之后塞力斯主教一力担下了诸多罪名,没有为自己作任何辩解。在大绝罚的惩戒下达之前,其他弟子已经全都同他划清界限,塞力斯对他们感到抱歉,即使划清了界限,这些年轻人仍然要为不属于自己的错误付出代价,就像老父亲的债务也要儿子分担那样。 作为不可接触者独居幽园的那段时间里,塞力斯主教不可避免地想到了死后之事,他这个年龄即使很快失去性命,也已经渡过了足够长久的人生,他没有太多未来得及实现的愿望,就算堕落地狱他也不会感到孤独。只是他不能不遗憾夏加尔这场农民起义的失败,这是一场必然的失败——从人们以仇恨为动力开始。 但若非有深切刻骨、永志不忘的仇恨,这些羔羊般的农民也不会违背他们受过的教化,从温顺的极端走向暴烈的极端,塞力斯知道他们大多数人都背负着难以化解的沉重苦难,然而狂热和混乱并不能带来好的后果。老主教也尝试过劝告他们留下回转的余地,但他的教徒只是将这位圣职者恭敬地请到一边。 “您是完全的好意……但我们只有以血还血!以牙还牙!” 他们用极具侮辱性的语言给要他们“自赎其罪”的贵族回信;他们欢呼着将伯爵从山崖上推下去,就像他将无法缴纳赋税的农人的孩子丢下悬崖,“减轻他的负担”;他们将鞭子从司法官手中夺走,把那些曾经骑在他们头上的人抽打得在地上乱滚;他们剥下贵妇的华服,给她套上布衣,将扁担架上她细嫩的肩膀,让她用粪筐挑着自己的孩子离开;他们烧掉了地契,将粮食、盐、糖和酒从贵族们的地窖中挖出来,杀掉了贵族的马,痛饮美酒,割肉分食,畅谈敌人的虚伪与虚弱,想象有一日他们的泥足也能踏上国王的宝座。 然而他们只是一群乌合之众,而他们面对的,是被这些残酷举动激起了同仇敌忾之心,决心将这□□彻底消灭的贵族联盟。并且由于他们将许多人口负担转移到新玛希城,他们有更多的粮食和金钱来供养更多的武力,双方都有意速战速决,于是他们在山谷中展开了一场大战。 那是一场极度残酷的战争,战场上厮杀震天,血肉横飞,溪水变成了红色,尸体从山谷的这一头铺到另一头。农民们在这场战争中表现出了令对手恐惧的战斗力,他们用镰刀、粪叉、铲子和木锤,用石头、土块和自己的手脚牙齿同国王的士兵、贵族的私兵和雇佣兵们战斗,他们悍不畏死,连女人都凶悍得如同野兽,即使贵族一方必定会取得、并且他们确实取得了完全的胜利,这胜利也不能让他们有多少欢欣。王国的农民从未体现过这样的力量和组织性,很难不让人猜测他们背后是否有他人的指引,他们很快便将此归咎为新玛希城谋划的一次报复,原本贵族集成这样一个镇压联盟也未必没有试以此试炼之意,但仅仅应付一场农民□□就这般代价巨大,而那座怪物的城市仍在持续稳定地扩张。 深重的阴影笼罩在贵族们的心头。 他们对参与了战争的人展开了广泛的报复。一时之间,城镇和农村竖起了无数木杆,到处是悬挂的尸体和人头,只是因为出现了新一种瘟疫传播的迹象,他们才肯多费一些力气来处置尸体,于是乡间和山间又多了一些人皮缝制的稻草人。“暴匪作乱”时宛如死人那般躺在他们的石室中的教会此时也复活了过来,积极地配合起贵族的行动,他们鼓吹国王统治的不可动摇,宣扬等级秩序的天经地义,说人的地位早已由神明决定,只有安贫乐道才能被接引去天国,那些不肯遵从神的安排的人都是受到了恶魔的蛊惑——蛊惑他们的自然就是那万恶的外邦人——他们的灵魂已经被染得漆黑,全都死有余辜,只配堕落最深的地狱——因而,占有这些堕落者的任何财产都是合理的和被鼓励的。哪怕它们微不足道。 塞力斯主教被除去教袍前对他们咆哮:“你们才应当下地狱!你们知道你们干了什么?你们放出了真正的恶魔,你们把那无形的恶魔像瘟疫一般放进了所有人的心灵!你们无药可救!你们罪无可赦!” 392|带他回家 mfbl.info新笔趣阁 www.mfbl.info,最快更新随身带着淘宝去异界最新章节! 没有人在意一个失败者的诅咒。 但有人很乐意让他多品尝几颗失败的果子, 所以即使塞力斯在深牢之中,亦能听说教会的布道举动得到了多么积极的回应:无论在城镇还是乡村,人们的信仰都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加强, 他们纷纷以实际行动证明自己的虔诚, 贵族的地位也得到了稳固,还收回了他们因战争造成的部分损失。于是就这般地,凡人尊崇教会,贵族依赖教会,在这个万物凋敝的灾年, 唯有教会展现出一种前所未有的繁荣——至少奥森郡如此, 哪怕他们的底层修士一样饥饿衰弱,根本没法从那些疯狂劫掠的农民手中抢到多少颗粮食,若非他们还有一份向上举报是谁被“污染”了灵魂的不可取代的权力,恐怕每日蒙主召还的教士会多上不少。但人们对此无动于衷。 相比之下, 也许是因为塞力斯主教曾多年苦修,即使披上白袍也生活朴素,即使遭遇了这样的打击, 伙食也颇为苛刻, 他还能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保持着一定的体力和清醒的头脑。当然这也同那几名学生对他这位曾经的老师的照顾分不开, 他们之中最聪明冷静的那个主动申请成了他的监视人, 曾经是塞力斯主教向他宣讲教义, 如今两人的身份发生了一种转换,由这位学生来劝说他的老师回归正途。 塞力斯主教被关在地牢下,但他们没有剪掉他的舌头, 所以每一次探视都毫无悬念地变成了争吵。 “毫无意义!”他的学生大喊大叫,那矜持的冷静在阴暗的火光下消失无踪,“您的怜悯毫无意义!他们愚昧、短视、自私、恶毒,就算您把他们当做人一样看待,他们也不会对您有任何感激!神的牧羊人手中必须拿着鞭子,过于宽容只会让他们跑到别人的羊圈里!美好的愿望不可能改变任何东西,您只不过是用怜悯来彰显您的优越,在回归我们的天父脚下之前,所有人都活在真实苦难的世界里,谁要妄图改变自然法则的,就必将受其反噬!您在这黑暗的地牢中,可知街角洒满了鲜血,你听到人们的惨叫了吗?奥森郡已经有成千上万的人死去,我们的教区人口减少了三分之一,可是!没有任何事情被改变!” “农民天生懒惰、愚昧、自私、短视,不受教化,他们如牛马一般——所以,是谁让这些牛马变成了野兽,是谁让草食动物的臼齿不得不去咀嚼血肉?是天灾吗?”塞力斯主教厉声说,“是贵族,是国王,是我们的教会!你们这些不事生产者就像吸血虫一样趴在这些瘦弱的牛马背上,即使如此你们还嫌他们吃得太多,耕得太少!是谁拿走了他们的粮食,是谁让他们赤身犁地,是谁要从石头里攥出油来?当你们要刮干净他们的最后一丝血肉,你们还要责备他们不肯沉默地死去!” “沉默地死去不好吗?”学生反问。 塞力斯一时间怀疑起自己的耳朵来。 “你说……什么?” “所有人都是会死的。无论他们贫穷还是富有,高贵还是低贱,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归途。这是我们怜悯的天父给所有人最大的公平。”他的学生说,“所以为何苦苦挣扎?倘若他们肯安心饿死,至少他们能死在家人身边,还有人会为他们祈祷,祝愿他们能登上天堂,那不是比曝尸荒野受人践踏幸福得多吗?” 塞力斯主教用力喘着气,一时间头晕眼花。他想要驳斥这恐怖更大于荒谬的观点,纵然所有人类的归宿都一样是土下的寂静,但人活着的目的从来不是为了追求死亡,否则裂隙之战时人们就应当顺从接受魔族异类的统治,这世上也不会有家族的兴衰,王朝的更替。甚至人们也不应当去耕种土地,生育子女。这世上并无一成不变之物,否则为何先有裂隙诸族,后有外邦来客? 但越是着急,他越是说不出话来,当他危险地意识到自己可能就要中风时,旁边的牢房传来了一声笑声。 “都是借口。”那个人高声道,“懦夫的借口!” “你是谁?”学生皱着眉问。 “我?”那人哈哈笑了一声,“我也是个将死的人!这世上每一日都有无数的死亡,可只有废物的死亡才无声无息!人皆有一死,可没有人会为了做一个废物出生!树木被砍下变成柴火,动物被捕杀变成珍馐,麦子和豆子被人栽下又伐倒,只为打下果实让人果腹,倘若一个人被要求死去,那也定然是有人贪图他活着创造的价值!坦然承认你们就是贪得无厌不好吗?” “你就是那个……外邦人的掮客。”学生看向隔壁的牢房,“纵然你仍然能说出类人的话语,然而你的本质已经非人。你的死亡必然是彻底的,你不会在这个世界留下任何东西。” “哦,是吗?”那个男人毫不畏惧,“我相信你们干得出来。毕竟你们也不会干别的事儿了。” 那日之后,这位前途远大的学生就再也没有下过地牢,想必是已经发现同将死之人进行愚顽的争论“毫无意义”,并且他还有别的“更重要的事情”要忙碌。不过塞力斯主教并未因此感到寂寞,他本就是不善争辩之人,最重要的是,他在那一天后就同那位来自新玛希城的商人变成了朋友。这可远比进行“毫无意义”的争论慰藉心灵,只要体力允许,他们几乎无话不谈。等待裁之前的那些日子,他通过这名爽朗的商人知晓了许多有关于新玛希城的事情,桩桩件件都令他大开眼界。有时候塞力斯主教觉得自己简直像地下一只想要褪壳的新蝉,这位新朋友的话语助力他在泥土中打开了一条通道,他闻到了一个完全崭新的世界的气息,即使身处昏暗肮脏的地牢,他也似乎能看见那些激昂的语言背后那些非凡而光辉的影像。而假若仍是那个白袍主教,这些视听根本不会“污染”他的耳目。 他很惭愧不能给这位朋友回馈什么有趣的经历,他出身颇为高贵,成为主教的过程也堪称一帆风顺,即使人到中年突遭变故,使得他在一个以贫苦知名的教区耕耘二十年,才因为年资而不是无人可代的贡献授予白袍,但他检索自己的记忆,实在没有多少能让人感到新奇的东西,忧伤沉郁的倒是很多。虽然这位新朋友也十分乐于倾听,但塞力斯主教不想在这最后的日子把两人拖进消极之中,唉,苦难,苦难,苦难……! 所幸他的朋友从来都不要求他等价交换,因为光是向塞力斯说明新玛希城是一座什么样的城市就能让这位狱友获得足够的愉悦——相比那座在异族人统治下的南方城市,北方地区的这些贵族简直像一群生活在泥坑里的猪。 他们一致认为这个比喻不太合适,虽然同样外表不佳和懒惰,但家猪是一种奉献极大的牲畜。 虽然贵族绝对不会承认他们已经变作困兽,以他们向来的狂妄自大,但凡能看到一点对外邦人胜利的希望,他们也不至于如此疯狂。教会的疯狂就是他们的疯狂,因为两者的利益从未如此一致过。就好比主教的那名学生,他的厌世最多只有一点儿是因为畏惧人与人之间的斗争,所以他既看不到这场农民战争对贵族的打击,又无视了外邦人的存在说世界从未改变,他的言行弥漫着一种来自群体的绝望气氛——教会确实正处于一个少有的辉煌时期,但人不能睁着眼睛做梦,现实是不可逃避,活生生的、血淋淋的,王国如今的状况让这辉煌如同余烬。 倘若不是外邦人……他们如此咬牙切齿。 可是一切的灾难都是外邦人的原因吗?在他们将以十万计的人民驱逐到那座城中后? 送来地牢的食物一日比一日少了,塞力斯主教却仍能坚持下去,是因为他那无法见面的狱友透过老鼠洞同他分享了偷渡进来的糖块,虽然方式颇有些不可言说,不过这位爽朗的朋友大力保证这些糖果没有受到“男人味儿”的污染。塞力斯主教倒是不会在地牢里计较这些,只是他通过送餐的次数和从透气孔折入的微光判断得出,他们的已经时日无多。 主教对死亡的态度颇为坦然,虽然他在过去数次之质疑过天国是否真的存在,天之父的意志是否真的存在,即使没有大绝罚恐怕也去不了那永恒乐土,但若能不必再看到这人间的苦楚,永无的寂静也并不多么可怕。不过在赴死之前,他有一个小小的愿望:他最后想看一看这位新朋友的脸——无论他有一副怎么样的长相,他一定有一双热情而真挚的眼睛。也许他们还能在刑台上说说话…… 终于有一天食物不再送来。 两人都认为教会和贵族不太可能通过饿死这般温和的方式干掉他们,他们也并没有等得太久,差不多是第二天,狱卒就来将两人拖出了地牢。在到达地面前,主教一直紧紧地闭着眼睛,因为在黑暗中生活得太久,突然的日光一定会使他目盲,他毫不抵抗,像条破口袋似的被一路拖曳前行,直到褴褛衣衫下的皮肤感觉到了风,闷热的空气也换了一种味道,炽热的光照在他的眼皮上,将他的眼珠刺激得酸痛无比,那光先是接近而后远离,不是太阳,而是火把。 这不是室外! 主教艰难地睁开眼睛,透过本能的泪水观察四周,他略过了头上那些轻蔑、厌恶或者麻木的面孔,在他们身体的缝隙中急迫地寻找那位朋友的身影,世界在摇晃,光那么刺眼……但他最终找到那个被往另一边拖去的身影,那个人也用力回过头来,主教看到了他的脸,只有一个短暂的片刻。 透过模糊的泪水,主教看到了。那是一个比他想象的要年轻的人,粗眉毛,眼睛非常亮。 他非常努力地看向主教。 他咧开了嘴。他在笑。 ……回到地面让他感到开心吗? 主教被人从地上拽起来,他的脚虚弱无力,他的看守推搡着他前行了一段,然后又不耐烦地把他架了起来,主教的脚背被粗糙的地面磨出了血,但至少他们没有鞭打他。他被带出了黑洞洞的囚牢,外面不是白天,也不算深夜,黑夜正在升起,太阳已经沉入大地,半个天空烧着火焰一般的晚霞,如血的天光映亮了人的森林。 数以千计的人聚集在刑场上。 狱卒将他交给灰衣的裁决者,裁决者接过了他,有力的手像铁爪一样扣进他的肩膀,用力量和疼痛促使老主教直起身体,在人声的浪潮中将他一步步带到刑台上。人们在欢呼,在唾骂,主教乱发披散,汗水沿着他的额头滑下来,他看着眼前和脚下的景象,他看到裁决席上的贵族们,盛装以待的昔日同僚,和同其他高级教士站在一起的他的学生,他也看到看刑台下方那无数的狂热的仇恨的面孔。这幅好像某种大型宗教画的场景映在他的眼中,并没有在他的心灵激起什么涟漪,杀死一位主教——哪怕他已经被大绝罚——值得这样的排场,然而当他看到刑台一侧摆放的巨大铁锅——木柴噼啪作响,浑浊的水底冒出了细小的气泡——他有了一种很不好的感觉。 死亡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人折磨人的方式。 他看过农民杀人,绝大多数时候,他们为了杀人而杀人,所有手段只为让他们的敌人消失,失去再给他们造成伤害的能力;而贵族和教会的杀人,更多的时候并非目的而是一种手段,他们有漫长岁月积累下来的各种手段,通过延长人的痛苦制造可怕的尸体来最大范围地传播恐惧…… 塞力斯主教已经决意抛弃这身皮囊,他的年龄和身体状况决定了痛苦的过程不会太长,然而他只是被带上刑台的第一个。在他背后,一个又一个人被拉上台来,他们之中有青年,有老人,也有女人,许多人看起来怕得要命,脸色苍白,两股战战,一脸仍然不明白他们犯下何等罪孽的恐慌,有人胡言乱语地忏悔起来,向着人群和天空恳求,但没有人会听他发出了什么声音,因为祭品重要的是他们本身的血肉,而不是他们对这个世界和他人的态度…… 可这些都是多么可怜的羔羊! 地牢里豁达的告别带来的超脱感离去,塞力斯主教的心脏又涌出了痛苦,他看着这些被强迫跪成一排的人,大多数人——就像他那些农民的学生和朋友一样,一生从未接近过真正的罪孽,因为他们的身份决定了他们能选择一种同他人合作的生存方式:他们必须同他们的家人,同他们的邻居和村人互相支持才能活下去,这种生存方式决定了他们道德和思想的形状,他们很少能通过剥夺他人来得到身心的满足。也许他们之中有真正的罪人……可是哪一个也没有那些腆着肚子坐在华丽的椅子里,在仆人制造的凉风中啜饮饮料的贵人罪孽深重! 塞力斯主教闭了闭眼睛,再度睁开时,他看到人群背后行刑广场的栅栏又打开了,一名少年被押了进来,他瘦弱而且有一张倔强的脸,可是……天哪,他看起来才十二三岁!少年被打了很重的一个耳光,因为他不断挣扎着往后看,同时大喊大叫,但他的呼喊被淹没在广场人群的喧嚣之中,就像人群晃动的身影挡住了那名同他有关系的第十三名罪人的形象。 十三……这是一个有强烈象征意味的数字。狱卒将那第十三人交到裁决者手上,那两名裁决者在栅栏门边停了一下,他们在那里干了点什么,那被倒拖着带走的少年突然发出一声大叫,那凄厉至极的声音刺破了空气,人们只要一听就知道他已经被刺破了心,连跪在台上的罪人都短暂地停下悲泣,看向刑场的入口通道,在入口处,一名裁决者侧过身体,他正在将一把匕首从一个人的嘴里搅动着拔了出来,鲜血和碎肉涌出破裂的嘴唇,淌满了那第十三人的下巴。 塞力斯主教在台上颤抖起来。 少年的哭喊和诅咒在这一刻变成了他的声音,他想怒吼,想唾骂,想撕裂那些徒具人形的躯壳,只要他这衰老腐朽的肉身还有一点点力量——那个因为剧痛而颤抖的人抬起了苍白的脸,他有些涣散的目光在刑台上找到了塞力斯主教。 他在看着主教,塞力斯也看着他。 伊尔·阿诺德慢慢,慢慢眨了眨眼睛。 塞力斯主教在极大的悲痛中感到茫然。就像他在监牢那会看到他的笑。 他要表达什么? 他要告诉我什么? 我是不是遗漏了什么他留给我的暗语?为什么……我不明白? 外邦人的贸易商伊尔·阿诺德,一个灵魂最为漆黑纯正的罪人被带上了刑台,一身血迹斑斑,当他们强迫他跪下,他却并起膝盖,将身歪向一旁。雨点般的石块自自他被唱出名字就从台下飞来,一时间裁决者也不得不避让,台上的其余罪人惊慌失措地躲避着,发出痛叫,只有他一动不动,塞力斯主教拧转身体,极力伸长脖子去看他的情况,他看到伊尔的头被石块砸破,血流了出来,一名少年跪行着越过他人扑过去用身体为他遮挡,台下的人们同样不留情地将他砸得头破血流—— “停下!停下!请你们停下!”塞力斯主教泪流满面,“神啊!求你让他们停下,求你们,求你!求你们——”他转向那些裁决席上的贵人、那些微微皱眉的主教和他那些不安的学生,他张口想向他们哀求—— 一颗石头在这时击中了他的太阳穴,他短暂地昏迷了过去。 他又很快醒来,因为有人用力掐着他的人中,直到掐出血来。是他的一名学生。 “老师。”他在他耳边低声说,“您应当看完这个仪式。因为您也将如此清偿自己的罪孽。” 他有力的双手扶起了主教的身体,让他看向刑台的一侧。天空几乎完全黑了,冷冷的弯月挂在天边,熊熊火焰燃烧,人的影子像鬼魂一样跳动,法师已经在刑台前张开了障壁,屏障挡住了仇恨的投掷却没有挡住声音,狂热的喊叫在台下如风暴呼啸,罪人们抖如筛糠,看向刑台中央。 头戴面罩的行刑者一左一右地提起了一个流血的人,他们的肌肉在火光下闪着光。 “罪无可赦!” “以身还之!” 他们深深地割开了伊尔的喉咙,然后把他倒吊起来,哗哗的鲜血流入木桶。 像杀一只家禽。 ……他们也真的是在杀一只家禽。 因为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是只有地狱深处才会发生的、最可怕的噩梦也不能重现的……突破了所有的法律同道德……突破了人之所以为人的一切基础……是这世间最令人发指的罪恶—— 一滴血沿着塞力斯主教撕裂的眼角流下,他眼睁睁地看着,眼睁睁地看着、看着所有人一起吃掉了他—— 他们喝掉了他的血,吃掉了他的肉,剔干净他的骨头,和罪人们的心脏一同投入锅中,煮出一锅酱色的浓汤。 他们将他的血肉分给了所有人,包括母亲怀中的幼儿。 她将那汤喂给他,像喂自己的乳汁。 贵族们放下银杯,用棉帕轻蘸嘴角。 滚烫的汤汁顺着漏斗灌入塞力斯主教的喉咙,又甜又苦的液体穿过他的食道,热流在他的胸腔扩散,冰冷的血被外来的热量加热,慢慢地重新流动起来,那空洞的心脏再度有了心跳,温暖的血被鼓动着重新注入这濒临崩溃的躯体,如他那即将消散的灵魂在这躯体中重聚。热血流淌到了这苍老肢体的末端,他的手指颤抖着,从骨头开始发热。 他的体温在升高。他的手很热,变得非常热。 第十二名罪人被行刑人抓着头发提起来,这是一个外表只有十二三岁,眼神空洞的少年。贵族们垂涎地看着这个被留到最后的好货。行刑者割开他的上衣,尖角刀在他凸出的肋骨上比划一下,熟练地刺进去,手腕一转就要把他的心脏剜出来,但在下一刻,他们停下了动作。 血从颤抖的刀尖缝隙中流出来,血也从行刑者的下巴流下来。只不过一个是红色的,一个是黑色的。更多黑色的血溢出了他们的头罩,他们开始咳嗽和呕吐,少年从他们手中无力地落下,就像银杯和手帕从贵人手中落下,黑色的血像喷泉一样从他们的口中涌出,他们瞪大眼睛,像旁边的主教和高级教士那样掐住自己的喉咙,于是泥浆般的血液从他的嘴里、鼻子里、眼睛里和耳朵里冒了出来。污血很快就淌满了华服,白袍变作了黑色,高贵身躯烂泥般滑下镶了宝石的座椅,虔诚信徒的法身亦如同泥偶崩塌。 扑倒的行刑者沉重的身躯带翻了只余薄底的铁锅,翻倒的汤底浇灭了燃烧的木柴,熟透的心脏们躺在嗤嗤作响的木炭上,雪白的骨头四处滚落。这些人与物坠落的声音像一个命令,贵族,主教,教士,骑士,他们的侍从,下仆,坐着的人,站着的人一个接一个地倒下,死亡的瘟疫如同洪水蔓延,教徒们甚至来不及去看贵人们遭遇了什么样的噩运,他们低着头,困惑地看着吐到手心的血,似乎不明白为何欢呼过度的一点伤害怎会变得如此严重,而且它还是黑色的。然后他们就失去了站立的力气,然后是呼吸的力气,最后是心跳的力量。 塞力斯主教的弟子也死了,他的遗言是:“发生了什么……何时……毒!不……” 他的手指深深地抠入了泥土,却什么真实的东西都没抓住。 塞力斯主教的双手如同捧住了一手的火炭,他低下头,看到它们发着柔和的白光,粗粝的绳索像活蛇一样松开了死结,流畅而轻柔地从他的手上滑下去,温顺地躺到了地面。 他并不陌生这种力量。二十年前他曾经失去它,如今它回来了,变得更强。 他捧着这份力量,环顾整个刑场。 刑场变成了墓穴,到处都是尸体,成百上千的尸体,像一片片被刈倒的麦子交叠。所有的人都死了……不,不是所有,一个女人微弱哭声在死寂的刑场回荡,她在呼唤自己的孩子。塞力斯神父向她的方向看了一眼,又看向刑台,一根白色的骨头落在他的不远处,一个胸上插刀的少年躺在白骨和尸体之间。 他艰难地站了起来,半路摔倒一次,他用手肘支撑着,用膝盖爬到那个孩子身边,用残存的牙齿咬下那把尖刀,鲜血奔涌而出,他用那双力量充盈的手盖住了那颗即将停止的年轻心脏。 女人的呼唤越来越低,直至消失。 塞力斯主教什么都没有想。 年轻的心跳在他的手掌下回来了,它轻轻撞着他的掌心,然后变得越来越强力。少年睁开了血污之下的眼睛,他看着这名老人,张开嘴,嘶哑的喉咙挤出一个声音。 塞力斯主教说:“我们要逃。带他回家。” 393|准备干涉 mfbl.info新笔趣阁 www.mfbl.info,最快更新随身带着淘宝去异界最新章节! 力量天赋有许多种表现形式。 有人能使用火, 有人能操控水,有人能使金属屈服;大多数力量作用于现实,一部分作用于精神;力量破坏现实, 也能矫正现实;有些能通过训练提升, 大多数力量在天赋者成年后就达到了上限;男人和女人有同样的力量本质,但女人往往展现出更多不同的特质。 力量天赋是一种仍然在认知过程中的现象,它的绝大多数所有者们一生致力于提高它的上限和扩展它的使用范围,并以此达到自己在人群之中的优越地位。 正如人生百态,也总有一些天赋者生活得并不那么优越。虽然他们的力量并不普通。 伊尔·阿诺德并不是一个天赋者, 但他有一个做女巫的母亲。女巫只是一个职业, 担任占卜者、草药医生、葬仪人之类的多重角色,在教会的力量无力或者不屑到达的偏僻地带,女巫给人们提供这些服务。她不是一个很高明的女巫,可是她有一种女性天生而成的善于同他人沟通, 促成人与人之间友善关系的才能,伊尔·阿诺德在她身边渡过了贫苦而安宁的童年,还有半个略有躁动, 却仍算得上平和的少年期。 直到她死, 伊尔·阿诺德才知道自己的母亲是一个天赋者。 她在火焰之中通过痛苦凝聚力量, 然后用这份仅有的力量给了自己的儿子一个祝福, 她不能让他免受他人的伤害, 不能给他正确方向的指引,为他带来给他财富和未来幸福的保证,但她给那些给伊尔·阿诺德致命伤害的人以对等的报复。 “以血还血”, “以牙还牙”。 也许以普通的方式杀死伊尔·阿诺德不会导致如此严重的后果,但伊尔·阿诺德极有可能是故意让自己以残酷的方式死去。 在他最后一次从新玛希城出发回到奥森郡前,他已经充分了解了此行的风险,事务处告知他如今奥森郡正在发生的事,不建议他在奥森郡的山区停留太久,他们希望他能够在一个比较短的时间内结束这段旅程。并且他也不是一个人去奥森郡的,他们有一整支商队。 农民同贵族们的战争完全爆发前,这支商队就已经接近于完全解散,他们对这场战争涉入得太深,如果农民胜利了,他们得不到太多好处,何况在此之前他们已经倒贴了很多,而若是贵族胜利了——这完全是看得到的——那么他们就不要想要有什么好下场。农民军的领袖允许并且协助这支唯一支持他们的商人离开,但是伊尔留了下来,他也没有捎一封信回去。 因为他在离开玛希城时就写好了这封信。他在信里谈起了自己的部分过去,说自己“可能实现一个长久的愿望”,“已经做好了所有的准备”。这封信同他平日风趣活泼的言行中偶尔泄露的愤世嫉俗一起构成了不详的意象,它被夹在一本写满的工作笔记中,当他的工作组朋友捧着这封信冲进事务处的办公室,他们能做的已经不多了…… 奥森郡那场战争结束了,但秩序没有被重建起来,虽然许多的人在战争中死去,却并没有多少生存资料被释放出来,人们仍在极度的饥饿和贫困中挣扎,而教会那天才一般的操作差不多直接把整个地区拉进了混乱的漩涡。 伊尔·阿诺德用自己的死亡击溃了那个漩涡中心最后可能凝聚起来的力量。 出现一个复仇者联盟是有可能的,人们在所有依靠自身力量摆脱困境的尝试都失败后,除了将自己的精神依附到某种集体意志上,他们没有太多使自己能够继续活下去的理由——人们活着不需要理由,但人们认为自己快要活不下去的时候,很多人就会去渴望一种至少是看上去好像有某种价值的死亡。他们会像飞蛾扑火一样地为这个集体目的付出自己的生命,哪怕只为达成一次微不足道的……失败的惩戒。 一个三人调查组在伊尔的开拓者朋友发现那封信后就立即动身前往奥森郡,他们回到玛希城的时间比塞力斯主教两人迟了几天,带回来了一些不太完整的事件信息和奥森郡如今的状况:以伊尔·阿诺德和塞力斯主教为重心的这次事件导致的大规模死亡对奥森郡造成了极大的影响,影响的深度和范围甚至在某方面超越了刚刚结束的农民战争,因为那两千二百九十七名死者差不多囊括了整个奥森郡的统治阶级,无论是土地的还是精神的。于是奥森郡如今完全是群龙无首的状态,这起“刑场屠杀”事件在奥森郡之外的地区也扩散得极快,但从它传到王都,然后国王和大贵族紧急商议出对策,最后由人来执行需要一个相对长的时间。在这段时间里,奥森郡的秩序可能完全崩坏,在没有一个有足够身份的主导人的情况下,这个地区剩余的管理者连收敛和安葬遗体的工作都不能完成。 在调查组离开奥森郡之前,仍有至少一半以上的尸体堆放在刑场中,在炎热的天气下,大多数尸体腐坏得很快,连最能忍耐的收尸人都不愿再踏足这片尸场,如果有什么还能算是好事,就是这些中毒而死的尸体似乎不会传播瘟疫,它们只是在那儿静静地腐烂下去,用流淌的液体和气味形成一个驱逐生物的强力屏障。这处刑场位于城市的中心,观刑曾经是附近居民最为喜爱的一种娱乐活动,不过这些居民如今不是死在了那儿,就是被从刑场向外扩散的恐怖气氛吓得举家逃走。有不少贵族的尸体同样地堆积在那儿,无论那些死去贵族的家人如何威逼利诱,他们的仆人也不肯冒着被“夺走灵魂”的风险去带回主人的遗体——他们没有在这个时候逃跑,仍肯侍奉这些次一等或次二等的主人已经是极大的忠诚了。因为沿着大道东行就能去新玛希城,即使那是“外邦人”、“遗族”和邪魔的城市,但在这场无穷尽的天灾和人祸中,所谓恶魔……他们悄悄地说,有时候他们干的事儿听起来比老爷们像个人多了。 因为十万人——整整十万人哪!新玛希城竟然完全接纳了他们,没有屠杀,没有把他们作为饲料喂给白船,因为这座已经近乎传说的城市仍在开放他们的商业,所以许多人看到了那些被驱逐的人进入城市,在那片广袤的安置区内规律生活的画面。传播开来的是新玛希人用虫子作为迁徙者的食物的事实,但也许只有那些居住在城堡和庄园中的贵人们会优雅地捂住嘴来表示恶心,对已经把所有能吃不能吃的都塞进嘴里的困苦人来说,外邦人的做法反而说明了他们确实是想让所有人活下去。 因此,又有一批人在来新玛希城的路上。 但这些人的数量不会很多,还能在那片被血浸透的土地上继续生活的人已经不多了,新玛希城能应对这种程度的负担。所以如今摆在他们面前的问题是:在临时政府的工作重点仍然是城市建设和新居民转化的情况下,他们要如何处理德勒镇上的卡斯波人和奥森郡的问题? 干涉是必然的。 这是两次集体会议的共同结论。 开拓者不可能对这两个问题置之不理。即使在他人看来干涉的理由并不十分充足,因为他们刚刚算是渡过了一场重大危机,如今城市的运转几乎占用了他们全部的力量。卡斯波人的意图值得商榷,而奥森郡——虽然它因为那场农民战争和刑场事件已经变得十分虚弱,但正是因为如此,重建秩序就变成了一项完全可以想象的极其艰难的工作。更何况他们没有足够的名义。伊尔·阿诺德已经完成了他自己的复仇,这份复仇之果不仅摧毁了奥森郡的统治阶层,也即将撼动整个王国,然而洛森的王室同贵族不太可能为此向新玛希城宣战,他们只会进一步谴责“外邦人”,在其他国家和地区持续宣扬他们的残酷暴虐。 也许一个虚弱的,混乱的奥森郡对新玛希城来说是有利的,它会进一步消耗洛森王国的力量,拖住所有针对开拓者的进一步攻击。伊尔·阿诺德虽然不是正式的新玛希城居民——他确实曾经非常详细地询问过要如何获得这座城市的正式身份,对开拓者们表示过向往,却又同时明确地表示他暂时还不想成为城市的一分子,但他在奥森郡活动时一直以外邦人代理人的身份出现,许多人——包括新玛希城中的新居民都会理所当然地认为,刑场事件是开拓者们对奥森贵族和教会的一次决绝报复,接下来他们的任何干涉都会坐实这一罪名。 如果他们再向那处苦难之地派遣工作队——啊哈,完全的侵略行为! 不过开拓者们不是很在乎这个。有关于他们的罪名每一天都在增加,差不多全是败犬的狂吠,既伤不了人,也不能阻止他们的工作,甚至不一定能进入他们的耳朵。他们大多都在新玛希城工作了一定的时间,但工作的时间越长,这些开拓者越是清晰地意识到,作为术师的追随者,他们在此地工作的追求既不是因为他的命令要在此地建设一个十分弱化的工业城,也不是通过夺取一块资源尚可的封地,建立起属于他们这些年轻人的新王国。 他们确实认为自己正在进行高尚的事业,但他们并不是通过居高临下的施舍来获得身心的满足。他们为了他人的福祉工作,可既不苛待自己,也不相信“爱的感化”,他们通过调整每一步的工作来达到自己的目的。 每一个开拓者都能感觉到自己的成长,这大概就是术师让他们走出来的目的之一。他们来到这里是因为他们愿意为了术师做任何事,但实际上,新玛希城更像术师为他们准备的新学校,年轻而又能力的学生在这里继续他们的学习,并通过压力极大的工作来深刻认识那些曾经只留在纸上和黑板上的教条。 人只有投身于解放他人的事业,才能得到真正的幸福。 这是任何邪恶宗教的狂信徒都不敢叫喊的信条,甚至开拓者们在内部交流时也很少使用它,因为他们知道自己的工作还做得十分不够。若是以利益为导向,他们确实不应再干涉奥森郡之事,但可是你让他们如何无视那些正在发生的人类共通的痛苦呢? 塞力斯神父的讲述记录即使经过范天澜的审视,删去了许多记录者的感情倾向,仍然在传播过程中让许多开拓者感到悲痛。相当一部分人是认识伊尔·阿诺德的,在这场惨事之前,那个青年人是同伴,是交易人,是一个他们交谈过的、见面过的、听说过的人,很多人都不知道他的死亡,在他以这样一种方式离开世界后,人们似乎才真正开始认识他,认识到这份年轻生命的可贵之处。 然而他走了,一去不再回头。 他用自己的死给开拓者们留下了一个引子,新玛希城站在了一个新的路口上。 干涉是必然的——干涉的程度,干涉的规模却一时难以决定,开拓者们还需要等待工业联盟的指导和回复。如果可以的话,开拓者们不想再向工业城要求更多的援助,不管是人还是物,工业联盟在兽人帝国并不是没有敌人。虽然工业联盟本身无疑是强大的,但一个奥比斯的海港城和一个新玛希城都依赖着它的支持,两者已经明显地摊薄了它的力量。 还有,走出工业城的开拓者们几乎都是人族……许多人甚至要费点儿力气才能想起工业城外那片草原的样子,那么工业联盟的另一半成员,仍然留在兽人帝国的兽人如何看待这两座城市的发展?许多认知未经实践就不能变成自己的东西,那些狼人和其他族群的盟友们会通过什么方式,越过地域和种族的障碍来建立共同的价值观?开拓者们自然而然地讨论到了这些问题,不过他们只是关心,并不忧虑。 三个城市和地区的生产生活运转十分顺利,说明一切都在术师的完全控制之下。 讨论会不仅在临时政府中召开,也在执行工作组中召开,事关城市的发展方向,许多新玛希城人也加入了讨论,这场广泛的讨论彰显出人们不同的价值及利益倾向,只有安置区的新居民被暂时有意地隔绝在这两个问题之外。在新玛希城临时政府作出正式决定,并通过工业联盟的代表会议之前,学习报上不会有明显引导性的文章,虽然它刊载塞力斯主教的讲述实录似乎已经说明了联盟的某种立场。 新玛希城关于奥森郡的讨论还在进行,离决议会议还有三天时间。报纸是今天的。 范天澜折起这份报纸,拿起笔,低头开始写行程表。行程表不是给他自己看的,而是贴在门上给需要来找他这个负责人的人看的,好让他们知道什么时候可以去哪儿找到他。写完之后他站起来,拿起粗布提包,走出门,将行程表往门上一夹,转身向楼梯口走去。 今天又一批补给船要来,这一次他要亲自去接。 一般只有补给船送来的是什么机械设备,或者大件零件的时候才需要他去现场,虽然不是必须,但之前那个要命的时期,有他和没他在的设备处简直是两个世界,一个秩序井然,各就其位,运转如行云流水,一个是兵荒马乱,每一个人都脚打后脑勺,却总是按下这头起了那头。 范天澜并不觉得自己的这些伙伴无能,普通人不可能有近于无限的精力和三百六十度的不受实体阻碍的感官,他们能够配合他的工作,这已经足够强大了。 不过范天澜这一次来码头不是为了这些工作。 工业城后勤部门的联系人昨晚在无线电中对他说:“有术师给你的礼物。” 已经三天没有直接联系过了。他现在在干什么? 范天澜到了地方,码头已经被清空,工人和他们的运输队都做好了准备,一艘白船正在入港,后面还有三艘。前两艘开始卸货了。很普通的东西,粮食,机械,药品,服装,书籍,还有信。一整个箱子的信。 这是工业城的人们写给新玛希城的朋友和亲人的信,在打包时就已经分类妥当,玛希城的通讯处今天就会把它们全部送到该去的地方。箱子没有打开,但范天澜已经“看到”了属于他的那些信,其中一封的字是他熟悉的,能够用精神抚触到那凹凸的纹理的……范天澜控制住自己不去马上阅读它。 另外两艘船也进入了泊位,货舱门打开了,白色的烟雾涌出舱门,人们哇地叫了起来。 冷风吹过码头,冷却了炽白的阳光,人们聚集过去,一边让皮肤感触这个这酷热上午难得的凉意,一边探头挤脑地看向货舱,看向那些弥漫白雾中的巨大果实。他们震惊了。 很多人,主要是布伯平原的本地人,他们没有同旧玛希城人那样同开拓者一起经历上个冬天,所以他们震惊于……天赋者的力量竟然被应用在这种地方,一艘补给船,一个货舱,一整舱的水果!不是说天赋者干不了这事儿,虽然只有很强大的天赋者能对这种体积的物品实施能力,但是天赋者都是……非常矜持,或者直接说,傲慢的。哪怕他们终其一生只能点个小火苗或者招一道只能麻人的雷电,他们也自觉同凡人已经不是一个物种,所以“外邦人”接管玛希城后他们就同老爷们一起滚蛋了。毕竟开拓者既不需要他们的能力,又不给他们任何特殊权力。 “外邦人”是没有天赋者的,并且他们排斥有力量的人。许多人不知为何深信这一点。 而另一些人,主要是工作组中的开拓者,他们很快就认出了那些或者雪白金黄,或者绿色的果实是什么,这让他们想起了有关于许久之前那个夏天(其实不过是去年)的甜美回忆,“哎呀,这可是好东西!” 虽然并非毫无预兆,但仍属意外之喜,人们欢天喜地地关上了舱门,决定等到下午工作差不多结束的时候重新开舱。毕竟冰冻的术法是作用于船舱的,而在炎夏吃一块冰凉瓜果的享受是无可取代的,稍微的等待完全值得。 没有人说要制造惊喜,向朋友和新居民传播这件事的人却几乎不约而同地选择了用一种神秘的微笑说:“这是你从来没有试过的……”很快整个玛希城的人就知道了有一批“好东西”来了,他们只需等到下午。 于是人们耐心地,又迫切地等待起来。“外邦人”或者说开拓者以前没有欺骗过他们,如今一定也不会。他们的工作没有受到这件事太大影响,大多数人反而比之前干活干得更认真,也更勤快了,即使他们已经知道这些好东西并非模范之人的奖赏,而是人人有份……倒是孩子们显得有点坐不住凳子,不管他们的老师说过多少次“你们肯定会喜欢的东西”“我们就稍微等会不好吗”“那我一定不能提前告诉你们”,他们还是一遍又一遍地追问“那是什么呀?” 后勤处用了半个下午和半个下午的时间对三艘补给船的物资进行了归置和分配,运输队再一次回到码头的时候都是空车,那艘被万众期待的白船再度打开了它的货舱,露出它的宝藏,身姿矫健的搬运工们跳进去,手脚并用地将宝藏推到入口,让这些巨大的藤筐沿着滚木板从货舱出口滑下。一离开冷库,这些水果漂亮的表面立即就蒙上一层水雾,瓜蒂处的绿叶在热风中轻颤着,毛茸茸的白毛仿佛沾上了露水,每一只筐子都十分沉重,地上的搬运工用手摸了一下它们光滑的外皮,冰凉湿润的感觉从手上一直传到心里。 一个又一个的藤筐沿着滚带传送到运输队的马车上,车夫推开一些不太听话的马儿的脑袋,不让它们凑上去舔或者啃食这些珍贵的礼物,他们对这些伙伴哄道:“好吧好吧,待会要是分到了我手上,我给你一半!”马儿用脑袋顶了一下他们的手,回过头去。车队顺利地离开了,车夫们坐在车驾上,感受着背后清爽的凉意,又有人带头唱起歌来: “我有一匹小马儿呀,它可是我的小伙伴!母亲生我在茅屋,母马生它在马厩;我的名字叫卡特,它的名字叫沃克,我们都喝着母亲的乳汁长大;我有一匹小马儿呀,它可是我的小伙伴!我肩上扛着耙犁呀,它肩上系着缰,我们都不穿衣服,在那土地上耕种……” 他们欢快地,像一条绿色、白色和金色的小溪穿过城市;在另一个方向,另一支车队离开后勤仓库,小而扎实的木箱中,粗韧的褐纸包裹着崭新的书册;送信人走过一条条街道,深绿的包裹鼓鼓囊囊……于是工场里,医院里,安置区里,农地里的人们纷纷抬起头来,看着一辆又一辆的马车蒙着夕阳的光环经过,然后其中一辆或者几辆停在他们面前。 下工的钟声还未响起,斜顶白墙下,老师和学生们将一捆又一捆的新书和练习册搬进教室,当细绳被解开,折纸下露出书本崭新的彩色封面,孩子们发出惊喜的叫声——哪怕是他们最觉得艰难的科目,课本中也一定有许多有趣的图画,虽然比起故事书和劳动实验书还是差点儿——可是有一半的新书是故事书和劳动实验书!还有很多的练习本和新铅笔! 孩子们的欢呼声几乎冲破屋顶,盖过了其他地方陆续响起的,隐隐约约属于大人们的欢呼声,教室门外又有人在招呼,老师们走出门去,片刻之后又笑着回来招招手。 “来!来!快来!” 他们一起把那些大大的,滚圆的果实搬了进来,讲台完全放不下,于是它们在地上被排成了整齐的一排。孩子们围在这一排果实边,吃惊地用手去摸它们冰凉的表皮,直到清脆的破裂声从头上传来,一种让人无法抗拒的清新和甜蜜的香气扩散,像一阵清风吹进人的心。 “哇!” 同样的清风从农田纱帐外的小道一直吹拂到夕照下的捕虫地,人们的赞叹大多缩略成了这样一个声音,他们小心翼翼地捧着分到手里的瓜瓣,照着光,眯着眼,打量着它,然后张开嘴,小心而认真地咬下第一口。然后瞪大了眼睛。 在今日之前,很少有人能够想象一种水果竟能如此直接地带给人们幸福感,他们狼吞虎咽,大声赞叹,而其中有些人的快乐是双份的,因为汗流浃背的送信人来到了他们面前。 下工的钟声终于响起,范天澜手里提着一兜瓜果走在满足回味的人流之中,虽然他的个头很高,外貌惊人,但只有他经过的人才会在片刻之后惊醒似地注意到他的背影。他沿着大道直行,穿越了小半个城市,来到城市边缘的临时招待所前。 在访问录上写下名字后,他走进院子,伸手叩响最左边那套房间的木门。 一位白发老人出现在门后。 “下午好,”范天澜说,“塞力斯主教。” 394|即将交汇的未来 mfbl.info新笔趣阁 www.mfbl.info,最快更新随身带着淘宝去异界最新章节! 塞力斯主教吃惊地看着眼前的黑发年轻人。 遗族……这并不是重点, 接近人类想象极限的俊美……确实令人震惊,但远远比不过作为一个天赋者从对方身上感受到的那种……与人类完全不同本质的力量感,作为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 塞力斯犹然记得第一次觉醒天赋, 意识到自己同世界之海的联系时感受到的震撼,眼前这位年轻的力量者没有外露他的力量,却几乎是肆无忌惮地展开了他的感官领域,塞力斯主教甚至不明白在见到他之前,自己那复归的天赋知觉为何察觉不到这个领域。 因为它是如此地平稳而且巨大, 远远超过塞力斯主教能够触及的极限。 他首先感受到了这种力量, 然后才意识到这位访客的身份:新玛希城的统治者,来自西部异域的“外邦人”领袖,一个年轻得超乎想象,也强大得超乎想象的异族。 很少有人能耳闻如眼见, 那些贵族和教会绞尽脑汁想象出来的对这位阁下的描绘竟不及本体之万一。塞力斯主教在这段时间已经接触过了一些“外邦人”——或者说开拓者的代表人物,他知道自己总有见到这位最高领袖的一日,却既没想到竟是由对方亲自前来, 更没想到这位阁下竟然是这样地…… “您……并非遗族。”塞力斯主教喃喃道。 “我曾由遗族抚养。”那位阁下说。 塞力斯主教又吃一惊。 礼物放到了柜子上, 莫里森还没回来, 两人在桌边坐下。 椅子的高度对对方来说有些局促了, 这位通用语的名字叫亚尔斯兰的阁下以一种堪称优雅的姿态漫不经心地伸展着自己的肢体, 用那种同他的外表相配的声音说:“冒昧打扰……希望这段时间新玛希城并未让您感到怠慢。” “……我受宠若惊。”塞力斯主教勉力镇定了一下,“您的到访是我极大的荣幸,我在这儿生活得很好, 非常感谢新玛希城对我这腐朽之人的关照。” “这是我们应做的。”亚尔斯兰说,他的语调平静,“不过,我有一句非常冒犯的话——您还有大约七年的寿命。” 塞力斯主教猛然抬头。 “您想要如何渡过余生?”那位强大又冷酷的阁下说。 莫里森甩着他的小书包,脚步轻快地走向招待所,门口的守卫递给他签到册,他抓着铅笔在那个本子上画了个圈,放下笔就跑进院子。“主教!”他高兴地呼唤着,跑过一个人身边,门是半开的,他却在推门前猛地停下脚步,既吃惊又困惑地回头,一个黑发的身影已经走出了门外。 “那个,是谁?” “他是……新玛希城最强大的人。”塞力斯主教说,“也是这个王国,也许还是这个世界最强大的人之一。” 少年目瞪口呆。 然后他终于把那个背影同他伊尔叔叔最仰慕的那个传说人物对应了起来,虽然很多人都在很多地方见过他的身影,但他在新玛希城仍是个传说,至于在城市之外,有关于这位阁下的种种形象恐怕也已传遍布伯河沿岸的所有城市。因为他的年轻,他的强大,新玛希城的横空出世和对许多长久的“约定俗成”的秩序的严重破坏。他在新玛希城内时时隐匿着他的身形,在城市之外,他的影子在人们的意识中挡住了其下上千名开拓者的存在——然而那才是新玛希城的力量之源 少年仍不能理解这种一半有意一半无意塑造的赝像的意义,对这个艰苦地生活到今天才品尝到一点儿甜蜜滋味的孩子来说,伊尔叔叔的推崇,弱者对强者天然的渴慕,让他十分憾恨自己错过了直面这位“大人”的机会,塞力斯主教没有说那位阁下看上去就不太喜欢麻烦,而过于活泼的小孩子肯定是麻烦的一种……所以他捧出了那位阁下带来的礼物。 排除对那位阁下的一些个人感受,新玛希城这样一座已经看得到伟大之形的城市的最高管理者,一个广受尊崇和衷心追随的天赋者,不仅主动来探望一名狼狈的逃亡者,还带来了礼物……这是一件非常新奇的事。虽然他自到达这座城市后经历的新奇已有许多,但即使他足不出户,也能每一天都感觉到更多新鲜的东西,不管是窗户背后城市运行的景象,水杯里隔日更换的野花,送到门口的叫做“报纸”的印刷物,还是询问他要不要同他一起学习玛希城官方文字同语言的门卫……还有这个甜瓜。 少年差不多是在见到甜瓜的瞬间就遗忘了错过那位阁下的遗憾,他高高兴兴地,手舞足蹈地告诉塞力斯主教,这是多么珍贵的来自工业城的礼物,因为工业城在西方,所以它的名字叫做“西瓜”,是一种非常、非常、非常甜美,能让人从心底里高兴起来的水果。他在“学校”里吃到这个时候就想要给他带一块回来,可惜老师不让他们带回去,剩下的瓜皮也要收走,不过老师也告诉他们每个孩子和大人都是一定能吃到的。 “这可是一整个呀!” 所以他们一起把这个甜瓜吃掉了。然后少年在晚上闹起了肚子,塞力斯主教给他治疗了一下,立马就解决了他的问题。小孩子总是要为自己的贪心付出一点点代价…… 自发光的灯火熄灭了。路灯的光从窗外照进来,少年的呼吸在隔壁逐渐变得平稳,塞力斯主教坐在床边,垂头看着自己的双手。 他能够感觉到自己的力量,新玛希城良好的食物,充足的休息和人们真诚的关心让他的身体迅速得到了恢复,毕竟他没有受过太多的折磨……但他不能一直待在这个招待所里。 每个人都知道他的心伤没有恢复,那甚至不是能通过时间解决的问题,新玛希城的医者来为他检查身体时那担忧的眼神……他知道自己生存的欲望在一日日降低,他不知道自己还有多少年可活,但哪怕死亡就在明日,他也会欣然拥抱……为何那位阁下要亲自来告诉他剩余的寿命? 他现在的身份有些模糊,既是投奔者,又是一位客人,所以他们没有将他安排到临时居住区去,而是在这个条件很好的地方渡过他的传染病观察期,明天是观察期的最后一天。他接下来该何去何从? 在这座梦幻般的城市渡过剩下的岁月,还是回到奥森郡完成自己的命运? 也许在他人看来,后一个选择是完全不必考虑的,不仅因为奥森郡如今的穷困和混乱,也因为它曾给他带来的伤害,但是……为何伊尔·阿诺德同样曾经踏在幸福的门槛上,却仍然选择回去,去选择一个如此残酷的命运?因为,塞力斯主教想起他们在黑暗中交流的日子,因为每个人都有他的家乡……他们的身体能逃离那一处,可他们的灵魂永远有一部分会留在那儿…… 他是一个没有未来的人,可他仍然不得不去考虑自己的未来。 清凉的水风吹过凉棚,拉姆斯男爵也在面色严肃地思考着未来。水壶里的饮料随船摇晃着,呕吐声从船舷边传来,一排人趴在那儿,有气无力,浑身冒汗,活像被晾晒的沙鸡,拉姆斯男爵抬头看了他们一眼,露出一个短暂的嘲讽的笑。 卡斯波勇士,哈。 登船前,“外邦人”劝说他们先喝点药水,因为“船上的颠簸和马上不一样”,但卡斯波人的头儿拒绝了这份好意。 “卡斯波人为战斗而生。这对我们算不上考验。” 如今那位头领窝在椅子里,脸色苍白,说话无力,阿里克手里拿着药丸,关切地看着他:“你现在好一些了吗?” 对方闷闷地说:“好多了。” “新玛希城已经不远了。”那个叫阿里克的男人说,“坚持住。” 头领咕哝了一声,阿里克走开了,去船舷边找那些沙鸡。 旁边有人用卡斯波语说:“我饿了。” 男爵转过头,看向这个饭桶。中等身材,眼皮总是耷拉着,随时都显得无精打采,腮帮子如今是鼓的,他正在嚼晕船的药丸,被酸得皱起了眉。看上去是个傻瓜,却是卡斯波人中最天才的斗士,男爵在他手下活不到第二个回合。 “你刚吃过午餐。”男爵说。 “我还可以吃。”阿坎说。 男爵翻了个白眼,“到了新玛希城,他们会让你吃个够。” “卡斯波人不是饭桶。”阿坎说。 “但你是。”男爵说。 “那我就少吃点儿。”阿坎说。 你能做到才怪,男爵无趣地转过脸去。吵不起来,没意思,虽然吵起来了肯定是他会吃大亏,这个卡斯波人可不是好惹的…… 白船平稳地逆流而上,烈日之下的两岸景色让人昏昏欲睡,差不多把午餐吐干净的卡斯波人一个接一个地回到凉棚下,一身的沮丧,这个时候,阿里克提着篮子从甲板下走了上来,篮子里是整齐排列的薄饼,一个个都被好好地卷了起来,又薄又韧的饼皮包裹着爽脆的蔬菜,当它被放到中间的桌子上,卡斯波人顿时全都复活了过来。 阿里克给每个人手上都发了一个,包括拉姆斯男爵,男爵问他:“阿里克,姑娘们呢?” 阿里克看了他一眼,“她们在做作业。” “在船上?” “在船上。”然后他转身走了。 男爵开始吃饼子。这个时候阿坎又说话了,“干嘛是他来干这些事,而不是女人们?” “这船上没有你们的那种女人。”男爵一边吃一边说。 “因为没有那种女人,所以男人也能觉醒母亲的心灵吗?”阿坎问。 男爵吃惊地看了他一眼,“你的脑子究竟在想什么?” “我在想……”阿坎慢吞吞地说,“异族人真是一群怪胎。” “你才是怪胎。” “他们是怪胎,”阿坎仍旧慢吞吞的,“卡斯波人才能活下去。” “……没错。”男爵说。虽然卡斯波人也是一群怪胎……可那是因为他们生存的环境就那样,他们至少有一半的命不是自己的,所以剩下那一半要么活得行尸走肉,除了杀人什么都不感兴趣,要么活得着急忙慌,拼命去享受他们能得到的一切欢乐和苦痛,甚至有人喜欢用不那么毒的蝎子尾巴画纹身。但卡斯波人仍然可以变成普通人的样子,只要他们能摆脱那些蛛网般的命运,在一个可以重新开始的地方获得土地和家庭,他们就会变得既安静又老实,每天只操心早晚的伙食,和如何养育孩子。就像每一个普通的农民。 可是“外邦人”……开拓者看起来永远不会变成一个农民,也不会变成一个士兵、铁匠或者别的什么东西。“开拓者”就是“开拓者”,不管他们以前是什么。只有一个人的时候,他们看起来似乎也没什么特殊的,需要吃饭喝水,也会受伤疲倦,但只要他们能够聚集的人数超过了三个……他们就会产生怪物一般的力量。而众所周知,开拓者从不落单。 新玛希城里的开拓者更是数以千计。 他们已经很强,在背后支持他们的力量更强,强得拉姆斯男爵不必同卡斯波的乡巴佬解释他们将是一个多么可怕,又多么可靠的新主人,只要见到那座城市,他们什么都会明白的。竟然隔着一整条山脉接受一个种族,哪个国王发了疯也做不出这样的事!可是那些异域开拓者干出什么来都不奇怪。这些卡斯波人已经在一起讨论觐见新玛希城的统治者时该怎么说话才不至于丢人现眼,阿坎也在听着,并且一边听一边点头,男爵也竖起了耳朵,片刻之后,他脚趾头紧紧抠住了鞋底,差点抠进船板里—— 天哪!你们这帮乡巴佬!你们最好什么都别干,闭上嘴巴!我求你们了! 但男爵就要控制不住自己的嘴巴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时,一个卡斯波人站了起来,伸手指向前方:“瞧那儿!” 男爵和其他人纷纷朝他指的方向看过去。 那个嚷嚷的家伙高兴地说:“那就是玛希城吧?” 一座塔楼出现在远方的原野上,纯砖石建筑,被一片颇有规模的低矮建筑环绕,金属尖顶几乎融化在炽热的空气中。白船继续前进,一个石头码头露出来,三节台阶下停着几条木船,两座岗楼立在岸边。 男爵抬起来的臀部落回了原地。“那是帕索城。” “不是玛希城?”那个卡斯波人问,“这个城市很大了。” “比德勒镇大一些,还算不上城市。”男爵说,“有新玛希城在这座平原上,它不配叫做城市。” 于是下一个看起来更大一点儿的城镇出现时,他们没有再叫起来,只是在凳子上扭来扭去,交头接耳,嘀嘀咕咕。看来他们的身体已经适应了晕船的症状,刚才那一点小挫折没有影响他们逐渐涨高的对沿途风景的兴趣,毕竟沙漠里既没有河,也没有平原,只有昏黄的天空和管饱的沙子,而白船——能够被这个造物搭载,对卡斯波人已经是莫大的荣耀。期间阿里克上来叫人和他一起去给水壶换水,男爵趴在桌子上,半路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被一阵吸气声和低低的赞叹声叫醒。这一次应该不会错了。他站起来,走到船边,挤进那些卡斯波人之间,粼粼的波光映着他们的脸庞,林木稀疏的水岸边上出现了水车,平坦如水面的大地一直延伸到天接处,在这片得天独厚的土地上,巨大的环状绿篱就像大地泛起的涟漪,和缓的波纹圈起了一层又一层的青翠的农地,视力好的人能在原野的风吹过农地时,看到那些繁盛枝叶中露出的彩色果实的反光。 被这一道又一道绿篱和农地环绕的,是一片又一片棋盘格般的居住地,从船上向前看去,这些居住地仿佛无穷尽地向北扩张,直至边缘隐没在远方的尘霭之中,若是沿着河道的走向看去,无数的水车背后,居住地仍然一眼几乎望不到头,西斜的阳光照着干燥的茅草屋顶,在远方织出大片模糊的金色鳞片,来自德勒镇的人熟悉那些茅屋的样式,只是这儿的房子高得多,也大得多,他们的街道十分宽敞,一些人走在路上,路边有水渠和菜圃。 这就是那些主动投奔和被迫迁徙来新玛希城的人暂时居住的地方。 真正的,那个宏伟到非现实的玛希城还在后头,但是眼前景象已经足够卡斯波人震撼得战栗起来,男爵同样感到震撼,不过他把惊讶的表情藏了起来,其实他上次来的时候,这十万人的恐怖人潮还没影儿呢,这些外邦人是靠变戏法把这个居住区变出来的吗…… 归家的白船仍旧不紧不慢,虽然他们前进的速度一直很快,船舱里的开拓者都来到了甲板上,三个男人,七个女人。阿里克同雇佣兵的首领和他的副手说起了一些进入城市时需要注意的地方,他们听得既专注又惊讶,但没有多问更多愚蠢的问题。 白船经过了数以百计的水车和三个简易码头,然后他们看到了一堵极厚又极大的“城墙”,城墙之下是一片面积宽阔的广场,灰色的石质地面用黑色和白色和黄色的颜料画出了许多不同的区域,一艘白船停泊岸边,随浪微微浮沉。这就是新玛希城的主码头和部分仓库。 开拓者们拿起了自己的背包,卡斯波人也拿起了自己的刀和行李。他们的船入港了,船梯也放了下去,下船之前,开拓者队长阿里克转过身来,对他们这一行人用卡斯波语说:“这就是新玛希城,希望之城。” 395|交汇之二 mfbl.info新笔趣阁 www.mfbl.info,最快更新随身带着淘宝去异界最新章节! 作为教育组的一员, 在结束当日课业前接到通知的时候,博拉维感到的吃惊并没有比他的兄弟少多少。当然,他们有这个带适应班的孩子去参观城市主要设施的规划, 但他们的孩子是真的孩子, 最大不超过十四岁,虽然不怎么聪敏但大多颇为听话……让这些孩子同二十名卡斯波人同行? 先不管他们是怎么冒出来的,前一天才来到新玛希城,后一天就要参观城市,这时间安排得真是一点儿都不浪费。 博拉维只是意外, 沃特兰却除了意外还有紧张, 知道要接待足足二十名卡斯波人后,他就一直在宿舍里团团转,嘴里嘟嘟囔囔,都是些关于卡斯波人的传说, 比如说他们皮肤黑得像碳,眼睛红得像火,一把弯刀舞得像风, 信仰沙漠神明, 有血祭的爱好什么的……把正在伏案修改课表的博拉维烦得够呛。博拉维也没有见过卡斯波人, 少年时期那点关于“山那边”的见闻他早就忘得差不多了, 靠记忆训练才找到了一点点淡薄的影子, 对他的工作并无助益。不过既然这批人会交由他们这个教育组来招待,说明卡斯波人在新玛希城也并非什么特殊的贵客——新玛希城中也许只有开拓者才能算得上“特殊”的群体。 卡斯波人和其他人有什么区别吗?工业城里人类和兽人和平共处,新玛希城里也到处是来自不同地区的灾民, 许多人根本不懂通用语,勉强靠现学的开拓者语言互相交流,同样能够和谐地生活下去。难道卡斯波人比他们多长了一双手一条腿吗?就算是这样,只要他们仍然长着人的脑袋,那就应当把他们视同他人一般。不过他和沃特兰对卡斯波人的语言一窍不通,除非这些沙漠来客能够应用通用语,不然他们应该会有个翻译…… 临睡前沃特兰还在唠叨:“卡斯波人到底来我们这儿干嘛?这儿的空气不会把他们淹死吗?” “在宿舍你想说什么都行,可到了明天,你最好在那些客人面前注意一下举止。”博拉维说,他挑选了一个词,“别像个‘乡巴佬’似的。” “啊哈?我是乡巴佬?”沃特兰叫起来,“明天你看看,谁才是乡巴佬!”他负气地翻过身去。 博拉维没有吭声,沃特兰终于安静下来了,这就足够了。 但是沃特兰最近确实有点儿不对劲,并且原因跟那个叫丽达的姑娘无关。 第二天早上,博拉维准时醒来,然后毫不客气地把湿手帕丢到他脸上把他叫醒,两个人洗漱完就去了食堂,朝霞的炫彩透过玻璃映入厅堂,里面已经有很多愿意用减少一点点睡觉的时间来享受饮食的人,今天的早餐是煮得很软的豆子粥和粉丝汤,食堂中间的桌子摆满了大盆的酱菜,里面有沃特兰最喜欢的酸黄瓜和萝卜丝,他可以拿很多。 沃特兰也吃得很高兴,不过吃完了走出食堂,他在去教室的路上又开始唠叨,博拉维这次充耳不闻。他的心里满是今天要做的事,可不想当这个巨婴的知心弟弟,一切都是表象,让沃特兰焦躁的是其他的症结,他不愿意说,那就谁也没办法——反正他总不可能一直憋下去的。 扫盲学校是一个由多边瓦房围着一个操场组成的回字形建筑,博拉维他们的宿舍离这儿很近,不过在轮值表排到的时候,他们也会住在学校里。学校有三分之一的部分是学生宿舍,因为出于种种原因,一些来到新玛希城的孩子是没有监护人或者监护人不能够再照顾他们的,开拓者会安排他们提前开始集体生活。 每个在新玛希城生活的人都必须学会同他人合作,无论生活还是工作。卡斯波人来这儿不可能只是为了参观一下城市就走,他们已经在别的地方度过了疾病观察期,他们会留下来吗?临时政府对他们有什么样的安排? 博拉维准备好今天行程需要的东西,孩子们一个个扑进教室,脸上都是对今日之行的期待,哪怕博拉维告诉他们有另一支队伍要加入进来也不影响他们的活泼。上课,做手工,大家一起吃东西,听老师说故事,这当然很好,不过在大家要么上工要么上课的时候在城里转来转去——去看他们要长久生活的这座城市是如何运作的,那可太高兴啦! 沃特兰说:“你们可别高兴得太早。” 然后他和博拉维一起清点人数,分发帽子,检查他们的书本,杯子和鞋子,等到上课的摇铃声响起,再把他们带到操场上。在他们整理队列的时候,一行人从学校门外走了进来:深色的皮肤,戴着头巾,腰上挎着刀,虽然东张西望表现出了好奇,神情却带有一种长期紧张生活的人才有的警惕。这就是他们等待的客人了,卡斯波人警惕地看着操场上的这些老师和学生,孩子们也警惕地看着他们。 这个时候,沃特兰轻轻地叫了一声:“塞力斯……主教?” 一名工作组人员将一名白发老人带到了学校门口,他驻足片刻,慢慢地走了进来,一边走一边转着头打量这处学校,来自远方的沙漠民族默默地看着他经过自己一行,掏出一封信递给博拉维。 “上午好,年轻的开拓者们。”老主教对他和沃特兰两人说,“我是塞力斯,一名寄居者,虽然在这座神奇的城市打扰许久,却不曾见过她完整的容颜,今天我要借点儿诸位的光,也加入孩子们的行程了。” 沃特兰仍难掩震惊地看着塞力斯主教,老人对他友好地点点头。 “您好。”博拉维把信拿在手里说,“主教阁下,您的身体现在好一些了吗?” “已经非常好了,感谢您的关心。”塞力斯主教说,“我在这里得到了很好的修养。” “只要您不太介意和这些有点儿吵闹,但很乖巧的孩子,”博拉维说,“还有这些远方来的客人一起,我们都很高兴成为您的向导。” 塞力斯主教有点惊讶地转过头去看那些卡斯波人,“他们?” 一个高大的男人从卡斯波人中钻了出来,深色的皮肤,金色的头发,长相倒是令人印象深刻,可这儿没有一个人认识他。他却毫不见外地对博拉维和沃特兰直接用通用语问:“你们看到阿里克了吗?” “我在这儿!” 一个人从大门外小跑进来,博拉维看到来人就松了一口气,他知道今天并不是由他来带这批看起来就很难对付的访客了。虽然他们之间并不熟悉,在工业城的时候他们读的就不是一个年级,在新玛希城的工作方向也完全不同,不过无论在工业城还是新玛希城,开拓者之间都是互相信任,彼此支持的伙伴。 他们打完了招呼,阿里克就同那位自称拉姆斯男爵的贵族去整理卡斯波人的队伍了。 代表参观队的小旗子分到了孩子们手里,也分到了卡斯波人和塞力斯主教的手里,开拔的准备工作就差不多了。塞力斯主教站在博拉维身边,孩子们虽然不知道这位面容和善的老人是谁——博拉维给他们读报纸的时候跳过了那份通讯,但大多觉得他可亲又可敬。在离开操场前,阿里克主导给各方作了一次非常正式的介绍。 “这是卡斯波的勇者,他们来自一个有很多沙漠的国度,他们全都是真正的战士。” “这是拉姆斯男爵,德勒镇的领主,那是一个同新玛希城非常友好的城镇。” “这位是塞力斯主教。”博拉维说,“新玛希城尊重的客人。” 三方都朝彼此行了礼,孩子们是鞠躬,主教是将双手放在胸前点头,卡斯波人们显得有点儿不知所措,是拉姆斯男爵先举起拳头捶了捶胸膛,然后他们立即照做了。这个仪式完结后,不少人脸上都露出一点不自在的样子,可是另一种让人更不自在的东西减少了——是害怕和防备。如果一个人愿意对陌生的你表现出尊重的态度,你就不好意思把心里的话表现在脸上了。 博拉维带着孩子们走在前面,卡斯波人一行不远不近地缀在他们身后。倒不是说开拓者们不愿为他们安排专门的路线,但两边都是在同工作组沟通后主动选择了用更自然一些的方式来了解这座城市,所以博拉维的课表几乎没有变化,有阿里克在,他准备的那些临时的解说词估计也用不上了。于是这支颇有规模的参观队伍走出了学校,街道宽敞,现在正是上工时间,路上既安静又不安静,他们的一边是已经空了的宿舍区,人们劳作的声音,说话的声音隔着另一边的墙传来,马车运输队也会经过他们身边。 博拉维手里拿着木头喇叭,边走边说: “孩子们,我们知道,新玛希城已经是一座很大的城市。这里生活着非常多的人,这些人都要吃东西,都要喝东西,虽然我们知道去食堂就有吃的,但我们都知道食物是从地里长出来的,我们打开水龙头也有喝的水流出来,但水是从哪儿来的呢?它们是怎么被送进管子里,让它们在我们想要的时候流出来呢?这些问题我们在课堂上说过了答案,也画过了图案,但还没有亲眼去见一见,所以我们要去的第一个地方,就是这个城市生产水的地方……” 阿里克对卡斯波人们说:“……我这样说,大家肯定会想问一个问题,水不是天然就有,为什么人还要加工呢?我们知道水会从天上掉下来,那是雨,它从我们的城市边流过,那是河,它还会从地底下冒出来,那是泉,人除了将它们煮沸,还能做些什么?但那是因为,自然的水不是天生就让人来饮用的,它要供给这个世界所有活物所需,水里自然也就带上了世间万物的部分,就像我们在通过玻璃镜在水滴中看到的那些虫子一样,我们作为人的身体只能接受水和其中的一些东西,不能接受另一些东西,不然我们就会生病……” 他们就这样一边解说一边前进,路上经过了不少工场和工地,又经过一处工地,他们抬起头来,就看到了一处地标——三个非常高,非常大的方形塔。博拉维指着这座塔说:“大家瞧,我们的水塔。” 阿里克放下手,拉姆斯男爵很惊讶:“水塔?那不是一座堡垒吗?” “那只是水塔。”阿里克说,“我们在这儿建堡垒干嘛?” “当然是防御敌人。”男爵说,“新玛希城建在如此开阔的平原上,除了河上,敌人可以从任何一面来。” “他们当然可以从任何一面来,”阿里克看了那三座塔一会儿,“只要他们能越过我们的警戒线。” “警戒线?” “我们修了一条路,路的尽头就是我们的警戒线;我们整理了很多土地作为未来的农场,农场的边境就是我们的警戒线。”阿里克说,“我们欢迎任何敌人的来犯。” 他说得如此理所当然,好像一点儿都没发现这话语里的可怕意味,男爵安静了下来,阿里克却又说道:“不过这水塔确实可能会有一些军事作用。” “什么作用?”男爵忍不住问。 “如果有一天我们的敌人是从天上来,”阿里克出神地说,“我们的武器可以架在这个地方。” “来自天上的敌人?” “说不定是什么翼蜴……”阿里克说,“或者龙。” 男爵的表情在说“这可算不上什么高明的笑话”,卡斯波人还在他们身后低声交流,阿里克却转过了头去,指向前方:“到了,那就是入口。” 水厂的门口有警卫,不过在博拉维出具介绍信之后,他们面对一群卡斯波人毫无异色地打开了大门。人们走进这处对城市来说最重要之一的设施,循着水声和机器的轰鸣声一路走去,在水厂工作组的指引和解说下参观了从引水、凝水、滤水到提升的完整流程,理所当然地,无论孩子还是卡斯波人,无不对他们眼前所见惊叹不已。 自来水厂的参观短暂而有价值,他们离开了这个地方,重新回到城市中去。 在功能上,这座城市已经满足了它几乎所有居住者的生活所需,除了粮食暂时还未收获,它看起来已经接近于完美,但人们仍然在路上看到了许多正在建设的工地,那些工程的目的有些他们能看得出来,有些连阿里克都不太晓得。卡斯波人是昨天才来到新玛希城的,对几乎所有一切都表现出新奇和震撼的态度,他们也并不是全都不会通用语,也能勇于提出问题,对阿里克和男爵的解释都能认真倾听。 他们说话的声音并没有影响前面的队伍,沃特兰却总是时不时回头去看他们。 “年轻人,您是认识他们之中的一个吗?”塞力斯主教问。 “不,主教阁下,我不认识。”沃特兰说,“我只是……只是,”他低声说,“只是在想开拓者会给他们什么。” 博拉维正在回答一个孩子提出的关于阅览室和图书馆之间关系的问题,塞力斯主教也轻声问:“他们是来向新玛希城请求什么的吗?” “应该是,可他们看起来不像求助者,更像客人……”沃特兰说,“或者主顾。” 参观的队伍已经来到了城市中心的工场区,他们走在路上,看到工场里的工人们能通过流水一般的合作在一天内制造出数量惊人的日用品,男爵不由自主地说:“你们生产一个月的东西,已经足够这个王国一年的需要了。” 他想说德勒镇可以作为他们开辟新市场的中继点,但是阿里克说:“不够的。” 男爵说:“哪怕你们卖得再便宜,能买得起这些陶器和家具的人也没有多少,富人已经被你们折腾得怕极了,而农民是不会为任何看起来漂亮精巧的东西付钱的。他们最多只肯为农具和牲畜花点儿,别的东西,比如说碗,他们可以只用一片折起来的叶子。” “他们确实是会只用一片折起来的叶子吃饭,”阿里克说,“但不等于他们不想要任何能让他们过得舒服的东西。” “可是他们哪儿来的钱?”男爵问。 “在新玛希城生活的人不需要金钱,他们只要有自己就够了。”阿里克说,“他们可以通过劳动获得任何自己需要的东西。” “你的意思是,这些工场里生产出来的东西,目的是为了供给这座城市里的人,而不是那些外来的商人?”男爵不可思议地问。 “虽然我们有自己的生产计划……不过你可以这样认为。”阿里克说。 “那你们如何积累财富呢?” “你说的财富是指金钱,”阿里克说,“还是土地和人口?” 男爵一时语塞,突然意识到自己问了一些不太聪明的问题。新玛希城有自己的货币,并且很久以前就开始流通,那些“工分”……他们不需要使用任何常理上的金银货币,因为这个王国和这个平原没有一个能与他们互惠交易的对象。土地和人口也不是能够通过交易就能获得的东西,不过既然视他们为敌的人已经主动送来了无数的人口,那么土地自然也应当属于他们——不必谈什么祖宗法理和契约精神,这玩意只有在人们还相信国王的时候才有点儿作用。 但男爵还是有点不服气,“既然你们能像搓泥球一样把自己越变越大,为什么还要开放贸易,同商人做生意呢?” “如果有人有需要,我们就满足他们的需要。” “也包括卡斯波人吗?” “也包括卡斯波人。” “很好。”一个人说,“我相信你说的话。” 男爵吓了一跳,他猛回头,对上了一张了无生趣的脸,“阿坎!” 阿坎对他点点头,一点儿也没有偷听的不自在。男爵转过头去,他忘了这个混账至少懂一半的通用语。 对话就这么结束了,但阿里克的回答让卡斯波人很高兴。他们搞不懂开拓者内部的权力结构,所以就将唯一算得上熟识的阿里克视为“异族人”的代表——这也算大差不差。自昨日到现在,卡斯波人们已经完全被这座城市征服了,既因为它的富饶和伟大——如此宏大!如此文明!又因为这座城市的管理者,异族人——“开拓者”们像对待他人一样对待卡斯波人,不提他们招待沙漠民族时那种自然而然的体贴照顾,仅仅不另眼相待就足够卡斯波人们感到极大的尊重。何况开拓者确实非常、非常地强大——有几人能在被他们关怀的时候想起,这些温柔又开朗博学的人已经将一个王国挤压得摇摇欲坠了呢?他们甚至没有主动展开过一场战争。 他们可能给卡斯波人的将超过他们过去所得的总和。 但是——男爵低声地自言自语:“你们可别高兴得太早。” 他们在工场区参观到了中午,然后在附近的食堂吃了饭,在这个炎热的季节,午饭后有必须休息的规定,所以他们又去了工人宿舍,孩子们小睡了一觉,大人们或者聚在一起回顾今日见闻,或者各占一个角落默默想着什么。有些人自认为深沉地在想什么,有些人真正深沉地思考着,有人只想着今天的工作。 下午参观的主要目标是医院和饲养场。 即使外面骄阳似火,医院内也是凉爽的,厚实的墙体隔绝了一部分暑气,大大的窗户和开阔的走廊提供了良好的通风,纯白的墙壁和灰色的地板互相映衬,匆匆走过的医疗组也穿着白色的长袍,脚步悄无声息。如同死亡也往往是安静的。 死亡本身是安静的,但死亡的过程并非如此——被病痛折磨到了尽头的人会在最后时刻突然清醒和激动起来,挣扎着留下他们最后的声音,他或者她的亲人会哭泣着挽留那远去的生命,医护人员则静立一旁,等待那个时刻来到,一边劝说家属一边用白布盖上遗体,然后整理病房,移动病床进行下一步的处置。 博拉维没有告诉孩子们下一步他们会怎么做,不过除了塞力斯主教几次欲言又止,这儿没有其他大人觉得让孩子见证死亡有什么不对的。 从医院离开后他们去了饲养场。 即使有水塔的经验在前,参观队伍里的成年人们仍然在第一时间将这处占地广阔的设施同堡垒联系了起来,直到他们被人指导着仔细清洗手脚,换了衣服,穿上专门的布鞋,走出消毒室后,喧嚣声浪充满耳畔,一排又一排的饲养室出现在眼前,在离得最近的那些,所有人都清楚地看到了栅栏背后数以万计的毛茸茸家禽。 孩子们因为天性发出惊喜的呀呀声,他们小步快走过去,双手几次抬起又放下,手指纠在身前伸着脖子看这些挤来挤去的家雏,成年人在饲养场工作组的引导下一一个分区一个分区地看过去。这一处的饲养场里没有圈养太多大牲畜,绝大多数都是家禽,虽然个体能够提供的肉不是很多,但它们长得很快,而且用它们的骨架做成的食物有助于强壮人们的骨骼,还有一点,它们还能够提供效果不错的粪肥——这得益于它们食用的饲料。 饲养场的工作组很为自己的工作骄傲,他们也确实有骄傲的资格,从那些家禽的成体就能看出来,一只只羽毛光亮,胸脯厚厚的,虽然它们生活得非常拥挤,但想想外面日日待哺的十万张人口,只能请它们在出栏前稍微忍耐了。 他们去看了专用于这些家禽的饲料是如何制作的,一部分原料是蝗虫,开拓者让新居民用大量的时间去抓捕这些虫子确实有一部分训练的意思在内,但新居民上交的这些可恶的东西也并非毫无用处,它们会在水池里漂洗过后送入巨大的铁皮筒,由机器带动着被火焰烘烤,直到烤得透透的,几乎能闻到烧焦的味道,才会倒出来,又倾入旁边的粉碎机打成碎末,然后这些碎末会和麸皮,有粘性的植物根系等一起,在一个抖动的机器里筛成比较均匀的松散颗粒,这差不多就是最后的成品了。 这些饲料还会根据家禽生长阶段加入不同的成分做成不同的大小,喂的时候还要拌入铡得很碎的青菜之类,有时候还要加入一些药物。 卡斯波人十分惊讶这些家禽的待遇,男爵说:“嘿,竟然比伺候人还精心!” 在知道这些家禽的出栏周期后他们都闭嘴了。不过让人惊讶的还在后头,他们还去看了饲养场的另一个重要品种,在那些凉爽阴暗的饲养室内,他们看到了一排排的木架,摆着一个又一个距离紧密的木盒,盒子里是无数正在涌动涌动的…… 孩子们在问:“这就是我们每天吃的炒米吗?” 博拉维笑着说:“是的。” 卡斯波人知道这就是他们昨天赞赏过的食物之后,也好奇地凑过去观察,只有沃特兰和男爵站得远远的,仰着脸看屋顶——不然他们的眼睛也不知道该放在哪儿了。塞力斯主教问:“所有人都知道他们吃的是这种食物吗?” “知道。”博拉维说。 塞力斯主教点点头。 饲料场的参观结束了,他们这一趟行程也差不多结束了。双方分道扬镳,各自回到住处,并为告别了这临时的旅伴感到一阵轻松。 但三日之后他们还会再见。 塞力斯主教和范天澜、三个城市部门的负责人在他的办公室进行了一次正式交谈,双方签下了一份备忘文书后,又转移到了一个很大的会议室里,双方再度落座,从会议室敞开的前后门里,两拨人走了进来。 卡斯波人和男爵,沃特兰。 396|新的盟约 mfbl.info新笔趣阁 www.mfbl.info,最快更新随身带着淘宝去异界最新章节! 在应约来到临时政府的这栋楼房前, 卡斯波人和男爵已经同其他的开拓者负责人交谈过,沃特兰也终于向自己唯一的亲人吐露了心声,每个人已经都作出了自己的选择。 四方人马全部落座, 除了新玛希城的人一如既往地平稳镇定,其余人个个面色严肃,沉默地打量着彼此。 在座众人之中, 唯有塞力斯主教孤身一人, 几乎一无所有。卡斯波人的二十名代表一个不缺, 占满了会议桌的一面,男爵坐在他们身边, 沃特兰虽然面色苍白,紧张不已, 但他的兄弟博拉维就坐在会议室外, 无论何时, 他都会等他回来。 但这场会议的中心是塞力斯主教。无论卡斯波人想为自己的民族争取一个什么样的未来,或者沃特兰是否还想继续依靠着自己的兄弟生活,只要他们有野心和渴望达到的目的,塞力斯主教就是那条最快实现的道路。 这位一度逃出奥森郡的主教大人已经决意回到家乡, 重整奥森郡。 虽然他衰老虚弱, 时日无多, 但他同时也是一个已经取回力量的天赋者, 被绝罚之前, 他在中下层民众已有极大的名望, 即使因为支持农民军让他失去了贵族的青睐, 这也未必是坏事。新玛希城会成为他最坚实的后盾,他会得到金钱,粮食和武器的支持。并且除了物资上的帮助, 新玛希城还会给他人。 他们会给他一支人数五十左右的工作队,和数以百计的卡斯波雇佣兵。擅于骑射,战斗凶狠的卡斯波人将保护他,为他扫平平定奥森郡上的任何阻碍——无论是来自贵族、教会还是各路盗匪的,工作组则会为他厘清土地,组织农民重新生产建设,在那里建立起新农场和新的饲养场,新玛希城的补给点将设置到奥森郡去,熟练的建筑工人还会在那边建起一个大的综合贸易点,收购各种农产品,赊售工具和其他商品…… 塞力斯主教要回报的保证他在五年内对奥森郡的绝对控制,并且在这期间向新玛希城完全开放人口和物资流动的通道。 这个条约若是被王国贵族所知,丧权辱国亦不足以形容其丧心病狂!新玛希城的目的连瞎子都看得出来,奥森郡已经被他们视为囊中之物,塞力斯主教不过是他们暂时推出来的一枚棋子,他们将他牢牢地下在那处饱受苦难的土地上,使奥森郡既可作为新玛希城的屏障,又能成为他们下一步扩张的前哨。 拉姆斯男爵只要想到这步好棋,就不得不由衷敬佩起那位黑发统治者的智慧来,也惊心于对方的冷酷算计。但是塞力斯主教会拒绝吗? 他当然不会。如今在这世上,只有开拓者及其背后的支持者能给他提供这样的帮助,也只有他们能真正将奥森郡的人民从饥荒之中拯救出来,而代价不过是如今烫手山芋一般的管辖权。人们只要活下去,谁在乎自己头上的是哪位地主呢?也许塞力斯主教会在死后被万人唾弃,但对于已经半脱教的他来说,死后的事没有意义,他只要想着活着的人该怎么办。 卡斯波人也不会拒绝这份盟约。他们确实被新玛希城征服了,无比渴望自己的部族能在此地过上安宁富足的生活,但是他们自己,无论是要他们看管机器,饲养禽畜,还是坐在工场的大堂里,穿着围裙拿着刻刀或者别的工具,一天到晚地劳动——这些生活并非不能接受,不必刀头舔血就能获得良好的生活条件,这买卖怎么都不算差了。 但——“你们坐不住的。”阿里克说。 来到新玛希城之前,卡斯波人已经做好了付出一切的准备,他们的性命尊严同身后数以万计的部族人口相比不值一提,但开拓者不需要他们的性命和尊严,只要求他们安静地坐下来学习和干活,他们却又觉得全身骨头发痒了,这种不知好歹让卡斯波人很羞愧,新玛希城却透过他们那黝黑的皮相看到了他们的内心,不仅没有苛责,反而仍然理解了他们,甚至为他们这些战士准备了一个新的战场:一个崭新的,并且能给他们带来极大成就感的战场。 他们这一次的战斗不是为了哪位王公贵族争夺土地和水源,而是为了给新玛希城的建设者打扫出一个和平稳定的环境。他们的目的是干掉那些压迫人的人,伤害人的人,保护那些能够喂养他人的人。 这将是他们第一次为真正崇高的目的战斗。 相比这三个合作方,沃特兰觉得自己就像个不合时宜的添头。他能够列席会议,在他看来不过是因为博拉维的面子,但他仍然非常感激,甚至连自己原来一直被人监视着的那种恐惧都丢在了一边。因为这位亲人,他很快就适应了新玛希城的生活,他看着新玛希城的建设一日千里,也看到被迫迁徙的灾民如浪潮汹涌,而新玛希城如一座坚固的大坝,将这浪潮挡住了,并将这水源蓄在了自己的怀抱之中。他既为开拓者们表现出来的简直非人的才能颤抖,对在他们背后支持的工业城那深不可测的实力感到敬畏,又为有如此之多的人能得到挽救而感到由衷的欢欣。他不必经过甄选就能够成为真正的新玛希人,这本应是一份骄傲,但他的心却总是时时被理智与情感互相煎熬。 新玛希城完全改变了他的人生,他在这儿过得没有什么不好的,但他的兄弟博拉维是一名开拓者,他同他一起工作,每日都清楚地感觉到他们之间的距离,这距离不仅在于他们对复仇的态度,也不止在于他们之间学识和能力的区别,还在于沃特兰对未来的迷惘。 他不知道自己现在这算什么身份?因为他和博拉维的兄弟关系,那些不熟悉的人也很容易把他当做开拓者的一员,即使他打破虚荣否认了这一点,那些人们——孩子们,同样从事教学工作的人们,甚至那些仅仅是知道他名字的人,都认为他总有一天会成为开拓者。因为那些人的理想就是成为开拓者。 沃特兰的理想是复仇,是取回家族的荣光,是让那些曾经轻视自己,污蔑过自己的人在自己脚下认错求饶,他想象的这些画面曾经是他的心灵支柱,但在新玛希城,这欲望如此粗俗低下,同他身边的人们形成了鲜明对比,他一边心中怀着这样卑劣的妄想,一边依附着自己的兄弟过活,把对方的光荣当做自己的光荣,不仅如此,他总是想着什么时候离开他…… 如今正有一个机会。 这个机会甚至不是他自己争取的,是新玛希城送到他面前的。 他将暂时地恢复自己的贵族及教士身份,作为塞力斯主教的助手在奥森郡展开工作。但这只是表面上交给他的荣誉,实际上,他不能拥有真正的个人权力,作为工作组的一员,他的每一次行动都必须以工作组的目标为优先,五年之后,无论塞力斯主教身处何时何地,都将重新剥夺他的贵族及教士身份。 五年——多么短暂而又长久!哪怕只是一年前,他都愿意用所有生命和灵魂去换这五年,如今还有什么可犹豫的? 只是他着实对博拉维感到愧疚……所以他不敢去问他是否能成为他的同伴,一起加入这责任重大的工作组,那不啻于绑架…… 他不知道那位黑发的青年怎么对博拉维说的:“你还想接着当他的保姆?” 开拓者做任何事都是雷厉风行,盟约签署的消息很快就像风一样传到了德勒镇,留在这儿的卡斯波人一派欣喜若狂,对开拓者的感激溢于言表,即使工作组的遗族队长们在会议上同他们认真分析了每一条盟约,告诫他们将要为此付出的代价,这也丝毫改变不了他们的欢欣。 “可敬的大人们,请不要这样说!自由对我们毫无意义!虽然我们自称风的民族,但那不过是因为我们无处可去,只能流浪!我们是没有家园的人啊,只能用性命为自己换来一点安身之地,如今你们几乎把一切都送给了我们——这世上有比你们更慈悲,更强大,也更值得我们衷心追随的人吗?” 男爵也在盟约后随贸易船回到了德勒镇,他不去奥森郡,虽然那儿确实更容易让年轻人施展长才,但新奥森郡的未来对他并没有像别人那样的吸引力。那个新奥森郡不可能是他拉姆斯男爵的奥森郡,也不是塞力斯主教的,它不是最终而是现在就已经变成了开拓者的奥森郡。只有德勒镇才是真正属于他的东西,即使它如今也正在被开拓者们步步蚕食,还是他拱手开门让他们进来的……但若是时光倒流,他仍然会这么做,并且还会把门开得更早。 说起门…… 旭日在崇山背后升起,灰白色的山巅被镶上了金色的边缘,布伯河已经变成了远方原野上的一根银色丝带,一行人马走出小树林,顺着山坡走入幽深的林谷,浓荫遮天蔽地,山风幽凉,地上铺着厚厚的落叶腐殖层,马匹走得小心翼翼,他们曲曲折折走了一段兽道般的小路,直到被一堵天然的石墙挡住去路。 这片石壁不是很高,阿坎三两下就爬了上去,放下来一道绳梯,其余人下了马,抓住绳子逐一攀援而上,石壁原来是一块从山上滚落的大石形成,碎石和泥土在这道障碍后堆积成了一道斜坡,在这道斜坡下,纤细的小道已经快要被繁盛的山谷植物所掩蔽,只能隐约看到一点痕迹。 这就是卡斯波人的秘密通道。 男爵看向那名身姿轻捷的黑发女子,对方看着这条道路,神色一时有些怔忪。 她身边的狼人问她:“遗族当年走的也是这样的道路吗?” 红说:“比他们好一些。” 他们勘察这条小路,是计划通过这条秘密通道将山那边的卡斯波人接引一部分过来。虽然如今的奥森郡只消两百名卡斯波人就能够纵横无敌,但塞力斯主教还要在新玛希城停留一段时间,一方面是物资的调动需要一个过程,另一方面是要为他组合出一支搭配合理的工作组,加入这支工作组的要求不仅仅是能力。还有七十余名卡斯波人正在接受新玛希城的训练,语言是必然要学习的,教育组的负责人要保证他们在半个月内实现同一般农民的沟通无碍,除此之外,他们还要重新训练战斗的方式,因为他们将来要对付的敌人,可能有一部分不能直接杀伤,而是视乎情况留下一些人的性命——奥森郡的人已经够少了。 只是看这条通道的状况就知道,他们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将所有卡斯部落的人接到山的这边来,这既不现实,又“无必要”。卡斯波人的忍耐力很强,狼人的力量也很强,他们可以仅凭人力就携带不少物资走这一条艰难的道路。但这同样“无必要”。 工作组和卡斯波人们又回到了德勒镇,一天后贸易船再度来到港口,他们从船上卸下了许多木箱,其中一些用白色的颜料画着骷髅头的标志,搬运也不用德勒镇的搬运工,而是工作组自己来,“以防万一”。 “这是我们的‘开路者’。”一名狼人对阿坎说。 魏尔达骑士在旁边看着他们。 别问狼人是怎么来的,反正他们就是这样地冒了出来,他们堂而皇之地和男爵他们一起上了贸易船,戴着和开拓者一样的牌子,也完全把自己当做开拓者。骑士看着卡斯波人和狼人手舞足蹈地交谈,一名遗族女人和“奇装异服”的外邦人们在仓库里清点和整理他们即将带走的物资,而拉姆斯男爵一会在这边转转,一会在那边瞧瞧的样子,再想想如今快要面目全非的德勒镇,突然有种在做梦的感觉。 可是这个时代,能做梦都是奢侈的事! 他们只用两天就做好了所有准备,驮马带着数目惊人的袋子和箱子组成了一支堪称庞大的队伍,路上的农夫纷纷从地里抬起头来看他们,运输队伍大大方方地从他们面前走了过去,如今卡斯波人已经不在乎那条通道被别人发现了。他们再度走入林谷,谷中的小道已经拓宽了一些,几乎贴地的白色树桩散发着微苦的香气,滚木倒在路边,被剥去了枝叶从中剖开,伐木人会在这儿继续伐木,然后一根根地把它们锯成木板,然后搭起几座小屋,他们还会在这儿挖一口水井。 石壁就在那儿。这一次他们不爬墙了。 开拓者们在石壁上凿了几个洞,把那些骷髅箱子里的小圆筒和小方块拿出来,一样样地塞进洞里,在末端拉出一条长长的引线,其余人马都躲在森林中,听从吩咐把自己和耳朵和驮马的耳朵掩上,蹲下,从树干背后探出脑袋,看着开拓者们忙碌完之后小跑着散开,同样地躲藏起来。过了一个呼吸的时间,看不到他们接下来做了什么,随着大地猛然一跳,石壁上爆发出大量烟雾,无数石块从浓烟中飞溅四射,雷鸣巨响撼动森林和山岗,在马匹的惊恐嘶鸣声中,被惊起的林鸟遮天蔽日,许多树枝碎叶扑簌落地,都是被飞射的石块打下来的,等那隆隆落石声稍歇,被震撼的众人才带着嗡嗡作响的脑袋站起来。 背后的树干嵌了不知多少碎石,人们抖下头发和身上的沙尘向前看去,石壁完全崩塌了,它现在只是一堆碎石块了。他们把驮马的队伍带出了树林,将那些伐开的木头铺上去固定好,就形成了一条非常和缓的通道。 这支规模不小的马队就这样通过了谷隘。虽然这只是第一个关卡,但开拓者已经初步向卡斯波人展示了他们的威能,沙漠民族再不敢怀疑他们能否安然回到部落了。 十日的路程将缩短为七日或者五日,他们很快就会回到自己的家园。 卡斯波人和开拓者们在山间跋涉的时候,新玛希城里,作为奥森郡建设工作组的一员,沃特兰正在经受艰苦的训练。 即使他在开始之前已经做了种种准备,因为他知道自己的兄弟是如何学习和工作的,也了解他在工业城时是如何掌握那些技能的,但实际的训练开始之后,他还是苦不堪言。他的贵族身份不过是一个幌子,他在内里必须尽可能地同开拓者们靠近,他作为辅助教师所有的那些能力根本不够支持他们即将开始的工作,并且每天早上他都要早早起床赶去临时政府,参与那名老而弥坚的塞力斯主教和不同的工作组之间的回忆,事务处会给他们提供近期的奥森郡状况,他们要就着这些消息和一张地图谋划未来五年的道路,并且开拓者们认为地图不够直观,他们自己动手制作了沙盘。 塞力斯主教将他知道的关于奥森郡的一切在开拓者面前展开,开拓者则以一种机器般的冷静和精确计算奥森郡的人口、水源和土地,不断充实他们的改造计划。沃特兰在旁边听得冷汗涟涟。倘若新玛希城的统治者——那名黑发的青年只把奥森郡当做新玛希城同王国之间的夹心,那倒是还好了!可是以沃特兰脑海中还残留的那一点点旧贵族的立场来看,开拓者们要做的可比这个恶毒多了,甚至可以说是以邻为壑,祸水东引,因为他们要将贵族们彻底驱逐出奥森郡,最差的最差,也要将他们在奥森郡内完全孤立起来。 集体农庄是他们选择的方式之一。建立集体农庄的理由非常充足,在如今绵绵天灾之下,单个的农民是无法对抗残酷的自然的,即使塞力斯主教掌握了奥森郡的统治权,全免了他们的赋税也不可能立即明显地改善他们的生活,农民团结的力量已经在那场农民战争后被打散了,他们那薄弱的组织还未成长就崩溃了,贵族们即使死了一批,很快又会搬来一批,若是失去卡斯波人的保护,农民们的田园牧歌根本无力对抗贵族有组织的反扑,所以他们必须将集体农庄建立起来。 那将是同贵族的地主庄园完全不同的一种组织,它们不仅要更大,人口更多,生产方式更先进,还要能够实现内部的完全循环,还要拥有训练充足的武装,集体农庄运转的前三年,卡斯波人将是武装的主力,后两年,农庄将长出自己的尖牙同利爪,不仅仅是因为开拓者和卡斯波人对他们的训练,更重要的是,新玛希城中的又一批开拓者肯定已经被孵化出来了。 开拓者只用了一年的时间来建立新玛希城,三年后,从这座城市中走出的又将是些什么怪物?十万名新居民,即使成为开拓者的几率只有百分之一,也足够他们像新玛希城那样将一个地域彻底改变,而剩下那些转变成新玛希城人的人们也已经掌握了不同程度的生产技能,他们同样有建设的力量,并且对新玛希城代表的秩序无上忠诚…… 他们会像瘟疫一样蔓延整个王国,然后将新秩序传播到更广阔的地域去。实际他们不是已经在做了吗?他们不是已经踏足另一个充满热风的世界了吗? 一旦意识到自己身处何等洪流之中,沃特兰就浑身颤抖,连学习的苦难都不觉得是煎熬了。 博拉维看着他天天发癔症的样子,只想叹气。他还有些犹豫,但若是下定了决心,博拉维也绝不会回头。 这次盟约由范天澜全程主导,他的方案提交给代表会议后,联盟内部出奇的没有什么争议。工业城的煤铁联合体产量一直在增长,今年的粮食眼看又要丰收,不以利润为目的生产让无论人类还是狼人都不是很在乎援助的数目,虽然这不等于他们不在乎援助的效果。大体上来说,联盟的人们对这些“效果”很满意。 狼人们尤其喜欢范天澜在外面的世界搞出来的各种阵仗,只是受限于那可恶的过关考试,导致他们目前只有区区二十五人在外,不过卡斯波人的出现似乎让他们看到了那些钢铁规矩松动的一线曙光。他们越来越想去“外面”的世界瞧一瞧,闹一闹了。 斯卡把那份意见书丢回讲台,人们陆陆续续地从门外走进来,脚步声,交谈声,椅子拖动声,纸张的翻动声渐渐充满了会议室,然后有人轻轻啊了一声。 所有的声音都被无形的指挥棒降下了调子,斯卡看向门外,阳光落在来人身上,将那些黑色的发丝映得半透明,但当他的目光从手中的文件上抬起,反而是阳光在那注视中失去了颜色。 “来啦。”斯卡说。 397|兽人帝国 mfbl.info新笔趣阁 www.mfbl.info,最快更新随身带着淘宝去异界最新章节! 云深走进会议室。 “大家好。” “我们今天议题的中心, 是兽人帝国北部地区正在发生的,拉塞尔达兽人王庭发动的对其他部落的战争。” 会场为之一静。 一名黑发的书记员把资料发到每个人的桌上。在座各人在会议前多多少少都得到了一些相关消息,但只有看过情报部门整理出来的资料, 他们才算是对这场战争有一个比较完整的认识。因为地理阻隔和其他障碍,导致这些消息有一定的滞后性,不过在座众人中几乎都具有一定的军事知识, 他们能够凭借这些数字和图形来对战争的局势作出判断。 人们看完了资料, 开始在会场中低声交流。 导致这场战争的冲突是在一个月前发生的, 拉塞尔达的兽人贵族以“不敬王”的名义对一个熊族部落突然发动进攻,取得胜利后将所有俘虏贬为奴隶, 拒绝了部落联盟提出的赎回请求,并将熊族的部落首领公开处死。这一举动引起了北方部落联盟的极大愤慨, 敷衍的沟通没有带来任何积极成果, 于是仍旧愤怒的部落联盟派出一支骑兵袭击了拉塞尔达的一处矿场, 杀死了矿场的守卫并捣毁了矿上工坊。 兽王大发雷霆,战争于是开始了。 虽然兽人王庭同部落联盟的战事进行了不到半个月,但就会场众人见到的纸面情报,部落联盟在这场战争中优势不大。冲突的起因有明显蓄意的痕迹, 熊人部落的迅速败亡更是说明了兽人王庭的早有准备, 所以战火一起, 部落联盟就节节败退。在损失了三个部落的近万名兽人战士后, 肉痛不已的部落联盟决定向工业联盟求助。 那封染血的兽皮信送到了斯卡面前, 然后有了这场会议。 与会代表已经看到了这封信的印刷件, 北方部落联盟陈述这场战争发生得极其突然, 兽人王庭背信弃义,使他们措手不及,不过在会场中的人们看来, 兽人王庭同北方部落联盟合作的根基有且只有一个,就是对抗工业联盟的需要。然而正是因为工业联盟的教训在前,无论那位乌达兽王还是拉塞尔达的兽人贵族,他们都不会长久容忍另一个部落联盟的发展壮大,更何况他们还骑在墙上左右摇摆——坎拉尔城的商品有很大一部分已经通过贸易流向了北方。实际上,由于工业联盟同北方部落的贸易逐步稳定增长,在许多人,尤其是北方地区的人看来,是工业联盟诱导——或者说操纵了北方部落联盟的出现。 兽人贵族同北方部落间的矛盾是不可调和的,不过至少在狼人们看来,他们之间应该还不至于那么快撕破脸皮,所以如今的情况确实有些出乎意料。也许是工业联盟规律的生活钝化了他们血液中的狂情,让他们淡忘了自己和自己的对手曾经能够多么地疯,不过这也算不上什么重要的问题。 了解了基本情况后,会议需要讨论的内容就变得清晰起来。 这场兽人帝国内部的战争会导致什么样的结果?这个结果会对工业联盟产生什么程度的影响?工业联盟是否要干涉这场战争? 在工业联盟飞速发展的这段时间,北方的兽人也在发展。犹记当年那座同坎拉尔城相对建造的阿兹城,虽然它很快就因为过度躁进而落入狼人伯斯他们的陷阱败亡,但在那之前,阿兹城中的狐人已经通过种种方式获得了不少生产技术,除此之外,他们还拿到了相当数量的粮食种子。这被情报部门认为是贵族武装发动战争的底气之一。 姑且不论这些种子是如何落到对面去的,哪怕假设这些种子的数目很大,并且在合适的季节得到了正确的种植,它们在短时间内也很难形成充足的粮食储备,拉塞尔达的兽人贵族发动这场战争仍然是仓促的,因此北方的兽人部落的抵抗也是激烈的。兽人贵族在军事实力上有很大的优势,并在目前占有战争的主动权,而北方部落在人口和地理位置上有一定优势,虽然他们不能完全抵抗兽人贵族的侵略,兽人贵族也不能很快地通过暴力方式实现对北方地区的彻底统治。何况兽人王庭内部也不是真正的团结,兽人贵族的团结是建立在兽王强大实力和残酷统治之下的。 工业联盟一直对北方帝国保持着适度关注,但——在北方部落派人来工业城求助之前,联盟对兽人工作的重点一直放在坎拉尔城的建设上。如今北方部落恳请联盟插手战争,希望他们能够派遣一支军队去攻打拉塞尔达,击败甚至消灭拉塞尔达的那位虎族兽王,让斯卡·梦魇“回归正统”,虽然内容荒唐得好像把人当成了傻瓜,但也确实将一个问题摆在了联盟——或者说联盟的狼人们面前。 这是不是一个联盟介入北方的时机? 位列会场的狼人很多,但人类和精灵也占据了相当数量的座位,至少在形式上,这场会议和以前的代表会议没有什么不同。即使看到了北方部落的求助信,也没有多少人特地盯着斯卡这位狼族领袖和兽人代表的脸看,他对所谓王座没有兴趣,这一点已经不必反复强调,但工业联盟的代表们对完全取得兽人帝国呢? 代表们就这两个问题讨论起来,意见不意外地分出了多个派别。一部分兽人认为时机未到,北方部落求援的诚意不足,他们远远未到山穷水尽之处,工业联盟过早插手会让他们保留过多的实力,不利于彻底的收服和改造;另一部分兽人认为工业联盟如今的实力已经无需等待时机,王都贵族同北方部落盟约破裂,内斗不休的事实给了联盟出兵在道义上的充足理由,他们应当去将那些被欺骗与奴役的兽人解救出来,在铁路铺到坎拉尔部落后,通过一场大战解决北方问题,让兽人帝国这个名字成为历史,工业联盟从实力和名义上彻底成为西部大陆的霸主…… “都一样。”斯卡说,“都一样迫不及待。” 人类这边的态度谨慎很多,甚至称得上冷淡。在对奥比斯王都和新玛希城提供支持的同时再准备一场战争,支持战争的人难道以为物资和人员是可以无中生有的?也许他们在物资上还有一点余裕,也许他们只需要动用有限人力就能够撬动局势,得到比较理想的结果——因为工业城“储备”着许多同样经受了基础教育的兽人,坎拉尔城段的铁路通车在即,后勤的运输压力将因此有所减轻,工业联盟如今自有的武装让他们有很大的可能取得战争的胜利……但是,战争是人与人之间的冲突,他们要夺取胜利,可胜利之后呢? 坎拉尔的建设仍在进行,北方地区的人口确实会因为内斗消耗一部分,但工业联盟要么不加入战争,一旦加入就要胜利得彻底,同时也必将对那些失败的兽人改造得彻底,否则战争的付出就失去意义。战争也许可以用比较少的人和比较低的代价取得胜利,但工业联盟正处于一个关键阶段,战争之后的秩序重建必然是建立在大量的人力物力之的投入的,兽人们也许在人数上是充足的,但以兽人在相关考试的合格率,他们不确信兽人能顺利改造北方地区。 “我也不信。”斯卡说。 虽然兽人这方的领袖公然拆台,但这并不影响各方在会场继续打嘴仗,精灵时不时帮他们做一下主题总结,以免他们跑得太偏。 “你们这些拱火的家伙。”斯卡说。 云深平和地听取和记录各方的意见,控制会议照流程进行,并让它在规定时间内结束。虽然中间吵吵嚷嚷的,不过会议并非没有成果。 工业联盟暂时不会向任何一方出兵,对于北方部落,联盟要求他们派遣代表到工业城来阐明立场;对于兽人王庭,则是挑选一位潜伏在工业城内的间谍遣回拉塞尔达,通过他向兽人贵族们表明工业联盟暂时居中平衡的意向。其余生产和生活建设仍照常进行。 这个结果让不少人感到不太满意,但大多数人并无异议,毕竟时间在联盟这一边,一颗果实会不会落下,什么时候落下,他们都是那只接果子的手,有什么可着急的呢? “哦豁。”塔克拉说,“那我来这儿是干嘛的?” “你代表了联盟的后盾啊。”云深说。与会代表成群结队地离开了会议室,塔克拉也走到了他的身边,自然而然地帮他整理起桌面来。 “是盾还是剑总得拿出去让人看看吧。”塔克拉哼哼,“瞧瞧那个谁,在外面扑腾来扑腾去的,现在可是扑腾出了好大水花,谁都知道他,谁都在谈他,我不过是个培训班班长罢了。” 斯卡还没走,一边喝水一边斜眼看着他。塔克拉用后脑勺接他的目光,他弯下了腰,胳膊搭在云深的椅背上,云深抬头看向他。 “‘利剑总有出鞘一日’……”塔克拉慢慢地说,那是刚才精灵一方在会议中说过的话,“有人想知道,我们还要被挂在墙上多久?” “毕竟不出鞘就要锈了。”斯卡说。塔克拉给他比了个赞许的手势。 “战争确实是军队的磨刀石。不过——”云深认可了这个说法,斯卡一听这个“不过”就翻白眼,“不过塔塔,你认为如果联盟介入这场战争,那么我们流血牺牲的动机是什么?我们要让别人流血牺牲,最终要达到的目的会是什么?” 塔克拉继续慢吞吞地说:“当然是——” “是因为北方地区的人们正在确实地受苦,我们有必要,也确实有这个能力改变他们的命运;”云深轻声问,“还是想要通过打败一个个头不小的敌人,好向他人证实自己也很有能力,证明一个种族不亚于另一个种族——来进行这种自尊的竞争?” 塔克拉笑了起来。 “还用问么。”他说,“后面那个。” 工业联盟如今已经控制了兽人帝国至少三分之一的人口和土地,经济和文化的影响力则早已超越地域,但这个规模是经过控制的结果,一条以奥比斯王国维基点的南下路线和一条以新玛希城为重心的东进路线分散了工业联盟的很大一部分力量,如果他们只专注于兽人帝国内的发展,如今北方正在发生的问题根本就不会存在,因为兽人帝国已经不存在了。 已经有不少人在私下嘀咕过这个“如果”,很多人不曾明说,比起奥比斯王城和新玛希城的开拓支队的表现,坎拉尔城的建设实在是有些太慢了,并且不只是慢,还很不彻底。 若是没有范天澜在新玛希城的系列作为,许多人不会觉得坎拉尔城的建设有什么问题,城市在发展,人口在增加,贸易也在增长,一派欣欣向荣,但对比那两座城市取得的成绩之后,现状就很难让人满意了。前往那两座城市的开拓者都是在环境相对不利的情况下实现了对所在地的强力控制,尤其是新玛希城,他们能够顶住十万灾民潮带来的压力,绝不只是因为工业城给予的支持。 人类的开拓者在外界的表现如此优秀,而作为联盟的另一半,兽人却在经过几次挫折后大规模地放弃了对过关考试的努力,至少在新玛希城崛起之前,他们还能用更关心自身建设的理由来开脱,但如今差距已经如此明显,难道他们还能说是因为术师偏向人类,才导致兽人地区发展不平衡吗? 即使术师本身如今对联盟已经近于图腾的意义不容任何人诋毁,不过,在最初的最初,是谁大力支持开拓支队离开工业城的呢?是谁对学校里人类学生的比例有意见,是谁反对工人等级考试,是谁嚷嚷着要取出埋在某个纪念碑下的东西,重修契约,“将帝国留给兽人”?虽然这些意见很少被放到代表会议上讨论,但不等于它们在兽人群体中没有受众,也不等于人类群体对此一无所知,只不过以术师为主的城市管理者控制它们传播的范围,使之保留在一个被观察的状态。 人是很难摆脱成长环境的影响的,所以兽人们思考问题时以本族利益出发是自然而然,这也导致他们在学习和工作上的进步不及同期的人类学员明显,他们对抗合作的种种小动作反而进一步拉大了这种距离,最终形成一种恶性循环。工业城在开拓者的记忆里是个几乎没有缺陷的城市,但纪律部门每一周接到的申诉和举报信数以百计,并且每个月都要约谈,甚至遣送一些实在无法适应集体生活的兽人。 “脸上服气,心里不服气嘛。”塔克拉大大方方地说,完全不在乎旁边坐的斯卡是什么脸色,“谁都知道的。” 云深露出一点无奈的样子。 “可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塔克拉说,“他们知道,但没有人会对你说,他们的每一个都觉得不过是个小问题。走出去的家伙会想,你们这群还待在城里不能断奶的家伙,知道我们在干多大的事吗?你们能干吗?出不去的家伙想你们的尾巴都翘到天上去了,可我们知道你们原本也强不到哪去,要是也给我们一块地方,一群人折腾,那也一定不会差……” 斯卡在旁边嗤了一声。 云深问:“你呢?你也认为这只是个小问题吗?” “不是。”塔克拉说。 云深垂下眼睛,陷入短暂的深思。 “不过……”塔克拉轻声说,“我知道不管他们想折腾什么,你能把结果变成最好的样子,就像外边那座城那样。” 云深无奈地说:“我并没有这样的能力。” 塔克拉又笑了起来。“你能的,我亲爱的术师。”他用温柔的语调说。 他琥珀色的眼睛注视着云深,“不管他们干活的动机有多傻,他们一定是要得到了你的赞同才会动手去做,而你会赞同,是因为你知道,他们已经选了最难的那条路,他们肯定会在路上遇到麻烦,很多很多的麻烦……直到他们不能再用自己想当然的办法去解决,才会想起他们上过的课。在他们自己吃到足够的教训之前,不管你的地位在他们心里有多高,说过的话多么对,他们就算听进了耳朵也进不了心。” “我亲爱的术师,”塔克拉微笑着说,“你一定不会让他们老待在低年级的,对不对?” 麻纱窗帘挡去了窗外过于热烈的阳光,宽敞的书房里,风管的声音嘶嘶作响,蒸汽机的震动隔着厚土和数层楼板已经变得难以察觉,微风在室内吹拂,和缓的气流抚过斯卡·梦魇耳尖的长毛。 他啧了一声,放下一份稿件,又拿起一份。那场会议已经过去了几天,《学习报》上也刊载了这场北方战事的相关内容,作为审稿人之一,斯卡每天都要审阅评论版块的相关投稿,这份工作极大地提高了他的语言和文字能力,这一点在他写给药师的信上表现得特别明显,如果不是手写能力仍受限制,药师在新玛希城收到的可能就不是信,而是“每日傻x都让我生气合集”了。不过就趋势来看也差不多了。 他又看完了那份稿件,没有伸手去拿下一份,而是抄起了笔,打开一个大本子用力地刷刷写字。 “我觉得你们也不需要很着急,这座城市已经足够和谐了。” 墨拉维亚在沙发上翻了个身,银发顺着动作从他的肩上滑落,那一身和其他人没什么不同的棉布工装将他衬托得熠熠生辉,他托腮看着眉毛压到眼睛上的斯卡说:“你们住在同一个地方,使用同样的文字,说同样的语言,有同样的利益和同一个精神偶像,并且这个偶像近于完美。竞争又有什么不好嘛。” “‘物竞天择’,对不对?”他又对云深说。 “对。”云深说。 斯卡一直在等那个“不过……”,但许久没等到,他抬起头来,谴责地看向云深。 他责问:“这就是你要放松那个考试,让他们出关的理由?” “一部分是这个原因。”云深把书放回书架,虽然斯卡有自己的办公室而且就在隔壁,这段时间却总是喜欢来他这里工作,所以每次他理所当然地过来,而墨拉维亚又经常在的时候,云深都会自觉地更换一项不易受干扰的工作,或者在这个时候看点书。 “考试的内容对兽人来说不太合适,这也是事实。”云深说。 “你打算要改什么?” 云深沉吟片刻,开始说道:“我认为……” 斯卡拿着他的稿子回隔壁了,墨拉维亚放下他的插画本,从沙发上起来,走到云深面前,“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他没有等云深回答,就自然而然地伸手过去轻轻抬起他的下巴,流畅地解开他的衣领,一直将扣子开到锁骨下,将其下因为少见阳光和其他原因而显得颜色很浅的皮肤袒露出来,几处颜色很淡但大块的红痕印在细致的肌理上。 “你最近做梦了吗?”墨拉维亚问。 云深轻轻叹息一声,自己动手把扣子系上。 “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梦吗?”墨拉维亚好奇地问。 云深片刻之后才回答,“大概知道。” 云深是很少做梦的,大多数梦的意象如水上波纹,醒来之后再无痕迹,只有一个“梦”是特殊的。 他会梦见在烛火微光中闪烁的浅金色鳞片,光滑,柔软,微温,模糊的黑暗环绕在他身周,他总是看不清它的全貌,却总是被这个盘踞在他身边的美丽生物依恋地缠绕,情绪通过肢体接触的地方传来,他能听到那个在遥远他方的心跳。 他知道这是谁,因而也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做这个梦。所以他不拒绝这个“梦”,虽然他只要稍微想一想就能够拒绝。 “你不会觉得很烦吗?”墨拉维亚好奇地问,“我记得我小时候就很烦人。” “还好。”云深说,“他只是睡不着。” 只是……如果不要在睡觉的时候非得叼着他,还一边睡一边换着地方啃,导致口水总是弄得他在梦中湿漉漉就好了。 “他长牙了吗?”墨拉维亚又问。 “应该……快了?”云深回想着说。 398|选择竞争 mfbl.info新笔趣阁 www.mfbl.info,最快更新随身带着淘宝去异界最新章节! 公共事务等级考试——通常被称为过关考试的形式即将进行改革, 每批次的通过人数可能不再以及格线为准,而是按比例释放的消息传到伯斯耳中的时候,他正在河畔活动中心的三楼同莫纳订报纸。活动室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一个阅读角, 书架上的小册子每个月都要更新一批,而报纸更是每周都要换上新的合订本,虽然今天是难得的假期, 不过伯斯已经养成了空闲时一定要干点什么的习惯, 装订报纸这活儿根本算不上劳烦, 而且通过这种形式回顾过去一周的报纸内容,对他来说也颇有启发。 莫纳对他这种启发的方法很感兴趣, 伯斯一边干活一边给他解说。虽然在撒谢尔狼人内部,莫纳仍然是那名最年轻的百夫长, 但随着工业城的持续发展, “百夫长”之类的词语越来越少被人提起, “千夫长”“百夫长”们挂在军事基地中的虚职也在逐一转移,莫纳如今在内政部门工作,对一切有利于工作的学习方式都有迫切的需要。 他们正说着话的时候,一阵咚咚咚的脚步自下而上传来, 然后一名年轻的狼人冲上三楼, 满面通红, 兴高采烈, 抓住离他最近的那个人就开始激动地说起话来, 那个人先是一阵吃惊, 待到听清来人向他们传达的内容后, 附近的狼人也随之兴奋了起来。意见稿文本在室内传阅,越来越多的狼人加入了讨论,活动室原本只是愉快活泼的气氛被点燃了, 许多狼人开始狼人们摩拳擦掌,斗志昂扬,连他们的兽型兄弟都昂头嗥叫起来,偌大的楼层一时闹哄哄的,人们一时间完全遗忘了他们在这场考试中受到的种种挫折,开始畅想走出工业城之后如何大展拳脚,做下不逊于那些先行开拓者的成就,或者立即挥兵前往北方,一路所向披靡,无数部落望风拜服,拉塞尔达一触即溃……这儿都是自己人嘛,难道想想还有错吗? 所以伯斯·寒山,你那怜悯的眼神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伯斯环视了一圈自己的狼人同胞,“过关考试是术师决定的,考试的试卷是术师审阅的,如今的考试改革也是由术师提出的……” 他同情地说:“在学习和工作上,术师什么时候放松过要求?” 欢悦的气氛一时凝滞起来。众所周知,术师虽然看起来是那个样子,唯独在这两个方面尤其会勉强人,那些能在学习和工作中迅速脱颖而出的人倒是觉得被勉强不错,其他人也能因为他制定的各项训练法则得到收获,也不能说他们在这个过程中没有得到快乐,实际上从学习和工作中感受到的快乐是其他活动不能比拟的,可是……人们越是敬爱这位黑发的人类青年,就越不想被他关怀自己那难看的成绩,虽然术师“总是”能帮他们想到解决问题的办法。 “那也比老待在城里强啊。”有人不服气地说,其他人也纷纷附和,工业城当然不是不好,这世上没有一座城市能比得上她,但就是因为太好了,□□逸了,他们引以为傲的战斗热血正在冷却,那可不是什么好兆头——本来知识储备就略微落后,要是连打都不会打了,他们如何面对术师和族长的期待? “去年的时候你们可不是这么说的。”莫纳说,“我记不起来是谁啦,过那些家伙可是这么说的:‘谁爱去那些破地方就谁去呀,这是我们的城市,我们一步都不会离开她的’……现在又待不下去啦?” 有人发出了尴尬的笑声。 “我们在工业城生产的这么多东西,”又有人说,“总要有个可以用的地方呀,我们是生产它们的人,怎么用,用在谁身上也该由我们决定呀。” “不用存起来传承千秋万代了吗?”莫纳问。 “只要工厂一直这样生产,这些物资我们就永远用不完,我们用劳动来无中生有,就像泉水一样源源不断。”又有狼人说,“而且存起来干嘛?我们在干活,我们的后代就不用干活了吗?他们就躺在我们的财富上睡大觉吗?” “那么你们辛辛苦苦劳动生产出来的东西,就舍得送给那些北方人了吗?”莫纳问,“要像新玛希城那样,我们可是要倒贴好多年的呀。” “他们的土地会变成我们的,他们的人也会变成我们的,”又有人说,“我们不过是让他们提前支取了未来的报酬,这不算亏本生意!” “如果你们把这份自觉放在考试上……”伯斯说,“这一次说不定能多几个人过关。” 吵吵嚷嚷了一段时间,狼人们才算是消停下来,一些狼人自己组成了小组去角落的阅览区讨论考试的事情,另一些人则是把这件事暂时放下,继续他们在活动室的玩乐,台球继续滚动,纸牌继续飞舞,模型继续搭建——伯斯没有责备那些狼人还在玩物丧志,假期本来就是要让人放松身心的,工作日才能检验他们真正的成色。 再度回到两人共处的状态,刚才还对众人大放嘲讽的莫纳却显得有些忧愁起来,他叹了口气。 “你会去参加下一场的考试吗?”他问伯斯。 “会。”伯斯说,虽然他有某种程度上的免试特权,但他没必要使用。 “好吧,”莫纳说,“我也要去。” 伯斯看出他纠结的样子,“这是自愿的,你可以不去。” 莫纳犹豫了一下,“我只是舍不得兰兰,她把工作做得很好,很快就能独当一面,术师一定会把她安排到最需要她的地方,但是现在我还不知道那会是哪儿……我希望不要离她太远。” 伯斯欲言又止,思量过后,他理智地放下了单身狼对家室狼一些想当然的建议,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可以先通过考试,然后再向上面交一份报告。”他说。 莫纳迟疑片刻,点了点头。 “我要上五楼去看看,你去吗?”伯斯问。 莫纳立即精神了起来,“去去去!” 于是他们把合订册往书架上一摆,订书机和其他工具通通塞进抽屉,离开活动室,一起上了五楼。走廊上空空荡荡,没有一个人,这儿跟活动室隔了一个楼层,一楼和二楼人们活动的声音传到这里已经变得模糊了,伯斯掏出钥匙,打开面前的大门,明亮的光线从宽广的窗户外透进来,一名豹人从室内一角站起来,向他们走过来,他是这儿的看守卫兵。伯斯和莫纳同他打了招呼,卫兵重新坐下,伯斯和莫纳原地蹲了下来,看向地面。 地上是一个非常,非常巨大的组合沙盘,各种材料在数十步长,十来步宽的范围里组成了高山,平原,河流,丘陵,台地等纷繁的地貌,沿着弯曲的羊肠小道穿行其中,可以居高临下地看清兽人帝国的完整面貌,虽然许多地区由于资料有限只堆出了一个基础形状,甚至没有上色,只放了一些数字旗子指代部落数量和兽人的种族特征,但随着工业城的领域继续扩张,对接壤地带的侵蚀渐渐深,这些区域也会像另外三分之二个兽人帝国那样,一览无余,再无秘密。 在这个占据了半个楼层的宽阔空间不止只安排了这个巨型沙盘,靠墙的书架间摆着一张张宽大的桌子,桌面上同样是大大小小的沙盘,墙上挂着对应的地图,一眼看过去,就可以清晰地分辨出来这些沙盘和地图代表着什么——坎拉尔城,奥比斯王都,新玛希城,日丹城……任何一个稍微有点军事常识的人来到这里,首先会震惊于这些沙盘和地图的精确完整,然后,他们会惊骇于这些地图所代表的野心。 精密地图存在的意义从来都不是为了让人们在外行走时不迷路,这些在别处是一国之密的事物就这样堂而皇之地安置在这处玻璃房子里,只用一把锁和一名年轻的守卫看管,这倒不是他们不懂保密或者有意显摆,这处空间里的沙盘同工业学校那边的沙盘一样,都是面向某些人群的专用教具——某些年龄偏大,可又因为种种原因,比如说对人类始终的不信任和不理解而迟迟不能进入新秩序,偏偏还在他们的族群中有一定影响力的人。隐藏在群山背后某地的原初版本,不仅制作更完善,信息更多,而且囊括的地域更广阔,那些地图不仅描绘了所有开拓者踏足过的国家和地区,连精灵王国和中央帝国的版图都被悬挂在资料室内。 虽然几乎所有到过工业城的人都知道联盟会制作非常精确的地图,所有在工业学校学习过的人都能看到广场影壁上那副巨大的等待被完成的初始世界地图,但奇妙的是,他们在这座城市中生活得越久,就对这些图像背后的意图越不敏感。虽然他们掌握的科学知识一天比一天多,劳作的技能一天比一天丰富,对自己和他人越来越了解,对这个世界本质的兴趣也在一日一日地提高,但正是因为如此,他们越来越将这座城市创造出来的一切,术师建立起来的社会秩序视为这世间唯一的合理。 适应了工业城生活的人一旦离开,便会同外界格格不入,而他们同他人产生的矛盾是不能通过道德上的互相谅解来弥合的,从工业城走出去的人不能在旧世界生活下去,而他们又必然要走出去——只要这世上有需要他们的人。所以他们只有一种方式解决这些问题。 波斯和莫纳踏进了沙盘小道,一条灰色的轨道自起始点伸出,他们走到它的尽头,在一步之遥处,一座坐落在平原上的方形城市展现在他们面前。 这是坎拉尔城。 曾经的城墙拆除了,城市的肢体向四周舒展,代表居住区的方块已经大大超越了城墙的遗迹,城市功能变得越来越完善,水处理设施建立了起来,每块城区都有自己的垃圾处理点,手工工场集中在城市的一侧,另一侧则以贸易市场为重心,如今的坎拉尔常住人口已经超过三万人,集中了临近部落八成以上的人口,经由此地输送到北方地带,包括临近的许多人类生活区域的商品每月数以万计,无论在谁看来,坎拉尔城都已经不能算一座小城市了。并且在贸易能力上,坎拉尔城说不定比工业城还要强一些。 这不免助长了一些人的自满之情,但还是那句话,如果没有新玛希城的存在……坎拉尔城的建设者确实应当骄傲,工业城在这里的投入是有回报的,兴盛的贸易使得大量人口和财富在此地集中,许多中小部落渴望在这座城中有一席之地,它的根脚已经牢牢生长在这片有重要意义的土地上,并对兽人帝国的另一半国土产生了极大的影响。坎拉尔城的建设很好,然而在工业城对价值的评价标准中,贸易量并不是第一位的,若是工业城意图对北方地区实施什么行动,目前来说,这座城市只能作为踏板,而不能作为后盾。 这不仅仅是物资的问题。 伯斯用教鞭向莫纳指出工业城的军事力量进入北方地区的几个可能方向,假设战事的指挥者是他,他们会使用什么武器,采用什么战术,他们要如何保证后勤,又应当如何处置俘虏,不知不觉间,这间地图室的看守卫兵也蹲到了他们旁边。 然后这名年轻的豹人忍不住问:“为什么工业城不要那些部落的帮助?” “为什么我们要他们的帮助?”莫纳问。 豹人看了看莫纳,确定他不是用反问来责备自己,才说道:“战争是我们来打,他们却能坐着享受好处,这不公平。” “让他们加入这场战争,我们才吃亏呢。”莫纳说。 “为什么?” “因为我们的好同胞们有一份的功劳,就会想要十份的好处。”莫纳说,“毕竟工业城已经什么都有了,还有很多,所以他们就要说何必吝啬多给他们一点儿呢?他们也很卖力了呀。” 豹人小声说:“工业城本来就什么都有呀,大多的部落都是很穷的。” “因为我们不能做这种人命的交易。如果只想向工业联盟表忠,他们有很多别的办法,不用来拖我们的后腿。”伯斯说,“拉塞尔达的伪王残暴无情,毫无信义,任何兽人都应当反对他的统治,就像反对那些寄生于帝国的兽人贵族那样,但许多的部落反对的只是伪王,而非帝国……若非我们的工业联盟给予他们的好处太多又占了先机,比起拉塞尔达的那位伪王,他们也许更想干掉我们。” “怎么会?”年轻的豹人忍不住叫起来,但下一刻他的脸色就有了变化——他看起来是想起了某些东西。 “怎么不会?”莫纳说,“这世上还有比工业城更富有的城市吗?要是都按贸易的价格换成金银,我们一个月生产出来的东西就能换来一个国家的财富!可是工业联盟守住了工业城这口泉眼,只肯分出几滴来润泽部落,这几滴还要拿他们拿奴隶和部落的孩子来交换,而那些孩子只要在工业城待上几个月,就会变得完全不像部落人,不仅开始说一些他们听不懂的话,连为部落的荣誉战斗都不太愿意了……” 他停下来,瞅着年轻的豹人,后者已经涨红了脸。 他好像说中了什么……说中了也完全不奇怪,这名豹族青年来自某个贫瘠山岭间的小部落,是因为摊派名额才得以进入工业城,而如今他能够成为地图室的守卫,未必有多么聪明,却一定可靠。 在工业城和部落中一定会选择工业城的那种可靠。 “可是,可是工业联盟给我们的东西,”豹人辩解道,“是北方那位兽王不可能给我们的!他们没有工业城!” “工业城建立在撒谢尔部落的基础上,但如果只有撒谢尔,工业城再过一千年也不会出现。”伯斯说,“这座城市的建立需要许多机器,许多聪明的人,最重要的是,需要一个独一无二的术师。” 他看向豹人,“半个月前,就在坎拉尔城,有人以半个帝国为报酬,想要坎拉尔的狼人潜入工业城,找到术师,将他绑起来送到北边去。” 豹人惊呼一声:“什么?!” “已经潜入工业城,想这么干反而被我们干掉的兽人也不止一个两个啦。”莫纳说,“就算是我们的部落,不也有一大堆人后悔得要命,觉得应该在术师刚来到撒谢尔的时候抓住他关起来,让他变成我们的东西,那还有人类和你们这些部落什么事呢?” “你们怎么能这么想?”豹人又惊又怒,“你们就不怕触怒术师吗?” 莫纳咳嗽了一声,“嗨,那已经是过去的事了。” 其实没有,现在还有人是这样想的,但那又怎么样呢?他们现在能干什么呢? “我们不应当对术师不利的,只要术师在,工业联盟就会存在。”豹人青年低声说,“就算是你们的斯卡·梦魇,也不可能像术师那样令所有人敬服的。而且他太强大了。” “拉塞尔达和北方部落都不会是他的对手。”这名豹族青年敬畏地说,“只要他愿意,他就能统治整个帝国,这是别的任何人都不能做到的事。” 他们重新看向沙盘,拉塞尔达就在脚下,这座都城坐落于一块台地,被崇山峻岭环绕。 莫纳问豹人:“你去过拉塞尔达吗?” 豹人青年摇了摇头。 “这样看着这座王城,你有什么感觉?”莫纳又问。 “它好像……很小。”豹人说,“就这样在我脚下,看起来很容易毁掉。” “我也没有去过拉塞尔达,但我也这么觉得。”莫纳说,“我有时候想,我们是不是太骄傲了,太看轻我们的对手了,可有时候我又会觉得,我们还不够骄傲,才会将他们当做对手。” 他们应当慎重地对待每一个敌人,他们应当保持一些敌人的存在,这样才能让他们自己头脑清醒,不至于被眼前的一些成就迷住了眼睛。但现在他们却有些迫不及待了。 为什么他们一定要保留这样愚蠢的对手呢?他们真正的敌人应当永远是他们自己,若非新玛希城的飞速发展,他们这些最早接受了术师教导的人恐怕还不能意识到自己已经落入了名为警醒实则安逸的陷阱,他们把拉塞尔达的那些兽人当做了盘中最美味的一块食物,想要把它留到最后才吃下。但这不过是一块大棒骨罢了。 没有多少肉,却很占地方。 当开拓者走出工业城,开始探索外面的世界时,包括开拓者自己也不曾想过他们能取得如今的成绩,甚至许多人没想过他们竟会有意与他人为敌。但有些道路一旦踏上就不会回头,也不会想回头。 几日后,地图室里站满了人,高大的或者矮小的,肥胖的或者瘦削的,苍老的或者年轻的,皮肤上遍布刺青的,近百位部落族长站在地图室里,沙盘在他们面前展开,斯卡·梦魇高大的身影位于最前方,众人没有声音,只有斯卡在说话,他说:“慢。真是太慢了。” 他向前走去,不是沿着沙盘小道,而是直接大步跨过沙盘,在那些不甚坚固的材料上留下足迹,在坎拉尔城面前,他短暂地停留了一下,用脚尖踢了踢它。 “哼。” 他继续向前走去,跨过高山和河流,踏上台地。 “兽人要同人类竞争。”他一脚踏进拉塞尔达,城墙在他脚下化为齑粉,“用竞争证明我们绝非劣等种族。但在此之前,要先同我们的同胞竞争。兽人帝国——它的荣光在两百年前就结束了,如今更是名存实亡。”冰霜凝结,在细微的嘎吱声响中,蓝色坚冰攀上并覆盖了整座城市,斯卡回身看向鸦雀无声的部落首领们。 “在他开口之前,我要你们做出选择。”斯卡说,他的话语同他的眼神一样锋利,他冷笑着说,“蠢货们,现在就告诉我,你们是要成为他的人,还是他的敌人?” 蓝冰化为一阵烟雾,沙盘上的拉塞尔达崩裂垮塌,部落首领们一阵哗然。 399|侵蚀 mfbl.info新笔趣阁 www.mfbl.info,最快更新随身带着淘宝去异界最新章节! 斯卡·梦魇毫不掩饰的态度在南方联盟的部落中引起了很大的反应。这些部落——或者说部落的首领们不仅吃惊于斯卡竟在这时候要求他们站队, 更震惊于这个有名的刺头竟在不知不觉间已甘为人下。 这同族长们的期待相距甚远。 但若说部落组长没有想过联盟最终将由人类完全主导,首先族长们不至于如此愚蠢,其次, 术师已经为此作了足够多的铺垫——与其说铺垫,不如说是早在问题展示给族长们之前,这些有地位的兽人已经主动或者被迫地意识到作为联盟的另一半, 兽人一方从未得到过族长们期望的那种权力。 “权利来自义务”, 然而工业城不是兽人主要建设的;开拓者几乎都是人类;在开拓者开疆拓土时, 为他们生产物资的工厂,为他们调度物资的部门, 兽人的劳动者在其中也不是主体;无论学校、播音部还是报社,在这些会对人的认识产生极大影响的部门中, 兽人虽然也占有一定数量, 但许多人同样清楚, 他们能在这些地方发出自己的声音,是因为联盟要求这些部门里兽人的成员必须达到多少比例——而这个比例是由术师提出,在代表会议上通过的。 实际上,早已有许多的部落首领发现, 并且在私底下指责术师的“阴谋诡计”:所谓的联盟只是一块看上去的好肉, 术师其实不想将这块肉分给任何人, 他不仅将这块肉一直放在自己的锅里, 还要那些吃过的人通通给他把他肉吐出来! 而族长们的愤恨不只是出于偏见, 而是确有其来由, 不少部落确实因为加入盟约得到了一些好处, 但他们失去的比得到的要多得多:部落秩序被工业城的无数商品冲击;部落人口流失;部落事务被工业城借撒谢尔狼人之手干涉,首领们的威信日渐降低;部落传统被从工业城归来的年轻人不断破坏—— 不知不觉间,飘扬着红旗的贸易点已遍布原野。人们被琳琅满目的商品迷惑, 迫不及待地想要得到一切他们觉得会让自己的生活变好的东西:用轻巧的铁皮水壶替代沉重兽皮水囊;将薄而结实的铁锅架到火塘上;不必再精心保存火种,只要准备一把干草,然后摸出买什么都会赠送的一盒火柴;在泥窝和草屋的墙上挂一面能让住所亮一倍的镜子;锋利的刀子,柔软的布匹,闪亮的首饰……人们用仅有的财产和全身的劳力交换这些东西,甚至不惜以部落的名义欠下对联盟的债务。 狩猎和放牧的生存方式被强大的外力破坏了。因为许多的部落人不能像他们的族长和长老那样,可以随意用牲畜兑换商品而不伤根本,所以他们更多地愿意向人类出卖自己的力气。而一般来说,他们往往只要签订短期的契约就能实现自己的愿望,虽然人类会约束他们,一旦按下手印,契约期间一切都必须按人类的规则生活,不管是早晚洗漱清洁,还是要用一半的空余时间上课写作业,但由于人类负担他们所有的饮食和住宿,结算报酬十分爽快,也从来不打人和骂人,还会照顾伤员直到他们痊愈……加上无论什么样的人都能被他们分配到合适的活计,所以越来越多的部落人不肯再为他们的族长和长老所驱使。甚至于在他们的族长和长老强迫他们为有地位的人干活出力时,部落人还可以请求定期经过部落的骑兵巡逻队为他们仲裁。 联盟的骑兵巡逻队主要由撒谢尔狼人组成,傲慢、粗暴,最喜欢看族长和长老们狼狈受气的样子。 除此以外,部落人的精神支柱也在动摇。部落人从工业城得到的产品越多,对兽神的信仰就越敷衍,即使工业城不参与,但也不干涉部落人的祭祀仪式,部落人也坚信自己对神明的信仰不变,但在遇到困难的时候,他们首先想到的已经不再是祈祷,而是“工业城能不能帮助我和我的亲人”,而许多时候,这样想的他们只要去到贸易点或者找到那条横穿大地的铁路,就能通过找到工业城的人来获得帮助。部落首领仍然有他们自己的威严,受到部落人的信赖,但每一位部落首领都能感受到他们的权力在流失。 工业城几乎是无孔不入地侵蚀着部落人的精神。只是他们的手段不粗暴也不直接,往往在已经形成气候后才为人察觉。比如说在部落人们渴望从联盟商店获得的物品当中,一种叫做“收音机”的东西越来越受到人们的欢迎。 部落人最开始需要,商店的售货人也经常向他们推荐的是生活中最常用的东西,不管火柴、刀子、水壶、铁锅还是镜子,大多数部落人都能够在比较短的时间内把它们凑齐。在凑齐这些物事的过程中,他们被人为培养起了一种叫做“消费”的习惯,产生了越来越多的占有的渴望,他们不仅想要生活的必需品,还想要生活的享受品。而比起印花的布料和首饰一类的东西,“收音机”虽然不能直接装饰人们的容貌,却作为最能代表工业城的商品充实了人们的生活。 这些用坚固的木头包裹起来的小盒子从早到晚都能发出细小的声音,轻盈悦耳的音乐表示时间的间隔,年轻的人声用不同的语言为他们带来各种“节目”:从清晨到中午,分别是“每天十个词”,教人学习工业城的语言;“每天新鲜事”,告诉人们在别处发生的故事,有发生在联盟内的,也有从另一半的兽人帝国出来的,还有名为“开拓者”的人类在远方折腾出来的,人们通过这个节目得到各种同他们相干和不相干的消息;“麻烦怎么办”,通过一些人为的对话,告诉人们在荒野中如何辨识方向、生火和寻找食物,如何快而好地宰杀牲畜,到大人或者小孩被骨头噎住了该怎么办,还有对一些常见疾病和普通伤口的处理办法等等……并同时反复强调工业城能够应对类似状况的商品。 下午的播放的内容稍微有趣一些,有人唱歌,也有人读书,用简单的语言叙述一些吸引人的很长的故事,到了傍晚,它又会将“每天十个词”和“每天新鲜事”重复一遍,使人们不容易错过那些工业城要他们注意的事。最后,在人们入睡之前,匣子里那些轻柔的声音会让一些人在工业城学习和生活的人到“播音室”来,磕磕绊绊地念出他们要写给远方亲友的话语。 虽然仍有许多兽人听不懂收音机里的许多内容,但这并不妨碍收音机在很短的时间里为那些得到它的人们生活的中心,不仅因为这个匣子不需要注入任何力量就能发出声音很神奇。在看不到太阳的冬日或者雨季里,人们通过它叮叮的报时声来安排生活;他们将它用皮绳系在胸前,在放牧和狩猎的路上聆听远方的故事,自言自语地学习人类的语言;他们还将这些小匣子放在生病的人和年老的人床头,用那些悠扬轻快的音乐和平稳的讲述来使他们短暂地遗忘痛苦;因为不懂文字,也有许多人夜夜将耳朵贴在喇叭上,等待自己的孩子从远方传来的音信。 无论有多少人想要获得这些收音机,工业城的贸易点总能够在售罄之后迅速补足,虽然他们也对一个部落能够购买的数量有个大略的规定,但限制得并不十分严格,所以这些收音机也渐渐流传到另一半的兽人帝国去了。 流传的后果是看得见的,从某一个时刻开始,越来越多的北方部落派人来到坎拉尔城,希望能够在城中租借一处房屋,既作为仓库,又作为他们前往工业城的一个中点。这些北方的部落——有些甚至是北方联盟成员——通过这些收音机感受到了不同于传闻的另一个工业城,想要来试探看看它是不是同广播中说的那样,会同样向他们这些还未敌对的部落敞开大门,无偿地向他们传授知识和技艺。 斯卡·梦魇说:“谁会有便宜不占呢?” 但联盟内和联盟附近的族长们很难让那些远方的部落明白,工业城确实会向他们敞开大门,但知识和技艺的获得不会真的无需代价。这代价不是北方部落因为受惠才愿意付出的那一点点友好,工业城其实不在乎他们和北方的半个帝国要决出胜负时这些部落站在哪一边,但他们在乎年轻的兽人。 整个南方联盟,还有可能达到了三分之一的北方部落,都有部落成员在工业城学习和劳作。 但若非工业城通过收音机在它的早晚“新闻”中公布,并经由那些在夜晚读信的人进一步向它的听众们解释,许多人至今都不能发现工业城控制的领域竟已无声扩张到了这般可怕的地步。 而在工业城清晰地将他们的成果展示给众人之前,哪怕越来越多的年轻兽人开始狂热地向往那座人类建立的城市,包括南方联盟中的部落族长在内,许多人仍然认为工业城既然从不要求他们向术师和斯卡·梦魇表示什么忠诚,他们的年轻人还可以自由地在部落和工业城之间来回,那么他们在习得了工业城技艺,又用劳作换来报酬满足了愿望之后,就会回到部落,像那些人类和狼人建设工业城一样,将部落壮大起来。 虽然如今看来这种想法愚蠢得令人窒息,但他们的这种想法其实也不能说过于梦幻。因为当初工业城的做法在他们看来更为愚蠢——不仅确实地教导来自各个部落的求学者,还督促他们不要贪恋城市舒适的生活,要尽量为部落作出贡献。 但如果那位人类的术师愿意用这样的好处来讨好他们,他们又何必拒绝呢?于是在坎拉尔城的带头下,部落首领们将越来越多的年轻人送入了那座没有城墙的城市。 那些野心勃勃前往工业城,得到了学习和工作的名额的年轻人在开始时确实会为这座城神魂颠倒,虽然他们很快就会吃到学习的苦头,很多生性自由的人难以适应人类那种过于规律的生活,免不了受一些挫折,不过他们大多能够在教导者的引导坚持下去,而不是丢脸地放弃或者更耻辱地被警告后赶走。年轻的兽人们因为不断的训诫牢记自己学习的目的,在习惯人类那种几乎一切都要按着时间表来进行的生活之后,他们很快就在紧凑的学习和劳动中找到了乐趣。 因为那些教导他们的人是真的希望他们能够学到东西,他们或严厉,或温情,但都十分耐心,并且擅长引起年轻人的兴趣,将他们活泼的精神投入到眼前的事情中去。学生一天有一半的时间在劳作,劳工一天也有三分之一的时间在学习,在术师控制的领域中,学习和劳动之间的界限有时候十分模糊,人们将他们学到的技艺在劳作中应用,又通过劳作加深他们在课堂对知识的认知。 于是他们的进步一日千里。年轻人们在工业城里学习到了许多东西,只要打好语言文字和数学的基础,他们就能够学习任何他们想要掌握的技艺,无论是种植、烧窑、炼铁还是战斗,虽然工业城不会将那些威力巨大的武器向他们展示——这是明明白白写在契约内的,但不管骑术还是使用普通武器的击杀术,或者赤手空拳的搏击术,工业城的师长都向这些学生倾囊相授,并且无分他们的学生是男是女,是族长的儿子还是奴隶的后代。 只要不是脑子有点毛病,所有人都应该知道这些可以无偿获得的技艺在别处的价值。他们确信工业城的教导者并无多少保留,在这座城里获得这些宝贵知识太过容易,感受到自己头脑和肢体一样不断充实强壮后,他们甚至有种过往岁月竟然都是虚度的失落。 而这种失落在工业城有心的引导下,进一步变成了对他们出身的部落不能如坎拉尔那般得到工业城直接扶助的难过。 因此,这些年轻人一边沉迷于工业城提供给他们的珍贵至极的学习环境,一边渴望回到部落,用自己习得的能力改变亲友们艰难的生活。每当假期开始,年轻人们便成群结队地背着沉重的包裹离开城市,走下火车,登上马匹,回到家园。他们带回去各种各样的工业城产品,它们全都来自于他们双手的创造,他们将这些物品慷慨地赠送给家人和其他部落成员,向人们展现自己学习得到的技艺,积极地在部落宣扬工业城的智慧、文明以及伟大。 即使他们的家人和部落成员质疑他们的话语和经历,他们也很少为此生气,反而对这些疑问有种近于怜悯的理解——天上怎么凭空会掉下蜜雨呢?人们想要过上好的生活,只有靠正确地劳动这唯一的道路去实现。若非术师从天而降,人们不知道要过多少年才能找到这条光明大道,反而认为占有和掠夺才是真理,谁的力量大谁就能决定命运。倘若用力量说话是对的,为何兽人们追逐力量追逐了无数岁月,却始终未能建立起一个像工业城这般强大的城市,为何联盟这薄弱的契约立下不过数年,它的建设者便已远涉帝国之外,在外面的世界引起了好大的风雨呢? 于是部落人不可思议地发现,工业城那“愚蠢”的做法,反而让大多数年轻人在短短的几个月里变成了人类术师的信徒。虽然许多的部落人并不愿接受这些孩子迷了心智一般般完全站在工业城那方的吹嘘,可他们也很难反驳这些确实是出于事实的道理。就算不太满意那些工业城的教导者给年轻人传授了一些软弱的东西,仍也改变不了有许多人非常想要将他们的亲人和他们自己送到工业城去。因为部落人既不能拒绝年轻人从工业城带回来的种种好处,也不能装作看不到这些年轻人在身体和精神上好的变化。 工业城给了生活在城市中和各处工地上的所有人以充足丰美的食物,宽敞舒适的住所和安定平稳的生活,人们除了眼前的学习和劳作,不需要担忧任何事情;虽然他们在学习和劳作中不免要同他人比较竞争,但这种竞争既不会降低他们的待遇,又很少破坏他们和他人之间的关系;出众的人会得到许多奖励,失落的人则会受到那些教导者更多的照顾和帮助;矛盾总能得到比较合适的调停,没有人轻视、欺凌和蒙骗这些不属于工业城的部落人,他们生活在一种算得上友爱的环境之中,就连暴躁的人也会在其中慢慢软化自己的尖刺。 许多年轻人向他们的同伴袒露自己爱上这座城市的理由,是因为他们在这里得到了在自己的部落和自己的家庭中都不曾有过的尊重和亲密。他们同自己的教导者,也同学习和工作中的伙伴建立起了真挚的情感关系,并通过这些连接中得到了极大的心灵滋养。他们很快地就能同他人熟练合作了。而当这些年轻人带着强壮的身体和充实的精神回到部落,并自然而然地团结行事时,他们的力量就为他们带来了权力。 因为假期作业的要求和他们自己的愿望,这些受到工业城关照的年轻人每次回到部落都会带来一些小小的改变。他们建造蓄水池,修葺房屋,给年老的和残疾的人送去自己的捕猎所得,开垦田地,为他们播下种子,还帮助母亲们照顾她们不省心的孩子,如此等等。虽然不是每一件事都干的恰到好处,有时候他们费了力气却没有获得想要的结果,但所有人都看到了,也享受到了这些年轻人被工业城转化的成果。 甚至因为这些受过人类教导的年轻人,许多部落之间的关系都变得和缓了许多。部落里的人们渐渐放下了对术师统领的那些人类的戒备心,也遗忘了许多人过去曾为奴隶——术师的追随者这个身份已经完全覆盖了那些曾经。除了最顽固的那些老人,几乎所有同工业城产生了关联的部落人都已经相信术师确实具有近神的智慧和力量,只有他才不需要通过掠夺和奴役他人来得到财富,也不需要用威吓和屠杀来确立权威,并且唯有他能兼顾人类和兽人的利益,将那些受苦的人真正解救出来。 人们能够想象撒谢尔的狼人消失了会如何,却已经不能想象如果术师不曾存在会怎么样。 就这样,术师通过年轻的兽人影响了那些还未受他直接统治的部落,而部落的首领却在很长一段时间只看到了眼前的好处。在贪婪地向工业城索取的同时,他们轻视人类对部落过于周到的照顾,认为是因为这么多的部落加入联盟,让兽人的人口占据了多数,才使得那位术师为代表的少数人类不得不通过讨好和安抚来确定他们在联盟中的地位,更有目光短浅的族长妄想过什么时候将那些能干又性情温和的人类重新变成奴隶——这个蠢货现在已经不是族长了。因为他的好儿子酒后大闹课堂,说了许多不该说的话,所以灰狼基尔带着一整队狼人骑兵冲进了他的部落,不仅将他的族长大帐付之一炬,还把他的衣裳剥掉,毛发剃得一干二净,在旗杆上吊了整整一天。当他被吊在旗杆上的时候,那些狼人在下面一头又一头地宰杀牲畜——仍然是属于这位族长的财富,开了一个强迫整个部落成员,包括那些刚刚被打得七零八落的部落勇士来参与的盛大宴会。 曾经首领们以为狼人替人类出头是为了维护联盟的尊严,虽然早有种种迹象说明事实不同于他们的想象,但这些首领仍然选择了相信这种错觉,好像如果他们都这么认为了,撒谢尔和撒希尔的狼人就能明白他们应该站在哪一边,斯卡·梦魇也能顺应他们的期望,将联盟的权力从那位术师手中夺取过来,停止工业城对部落的侵蚀,让他们摆脱人类的控制。 狼人们对此有不同的意见。 “做什么梦呢。”莫纳说。 “他们不做梦还能干什么呢?”灰狼基尔说,“干娘吗?” 会议室里的狼人们发出了哄笑,“那他们就得去挖坟啦!”对这些以种种方式抗拒着时代变化的部落首领,他们嘲笑得毫不客气,毕竟作为工业城的主要执法力量和联盟巡逻队的主力,他们每个人掌握的黑材料也许比族长们的老婆还要多。伯斯虽然不觉得这是什么好笑的笑话,也受会议室里愉快的气氛感染,决定让他们再热闹一会才继续下一个话题,然后一缕带着清淡香气的长发垂到了他的肩上。 伯斯的笑容僵了一下。 “……维尔斯。” 高挑的女性坐到了他的身边,她今天穿的常服剪裁很合体,伯斯再次控制住自己往旁边挪的想法。她发出一声轻笑,伯斯当做没听到。莫纳和另外一名狼人把维尔斯带来的资料和表格发到在座每一个人的面前,谈笑声渐渐降低了,人们将注意力放到了这些资料和表格上。 “差不多是时候了。”伯斯说。 他对会议室里这些年轻狼人们说:“该轮到我们好好想想,我们要给这个国家一个什么样的未来了。” 粗俗的调笑消失了,年轻人们的脸色渐渐变得严肃起来。 400|最后一次机会 mfbl.info新笔趣阁 www.mfbl.info,最快更新随身带着淘宝去异界最新章节! 工业联盟建立和发展的最终目的是什么, 有点奇怪地,是一个从未被讨论过的话题。 对随着术师来到兽人帝国的最早那批人来说,他们最初只是想要活下去, 因为术师来到了,他们所想的便成了更好地活下去。至于后来发生了许多事,加入了更多的同伴, 多得成千上万的同伴, 他们的生活被各种各样的学习和劳动充满, 即使有术师的有意引导,他们除了一个个地实现术师提出的阶段目标, 很少会去思考他们想要建立一个什么样的国家。 或者说,他们不认为这是需要思考的东西。 国家是国家, 联盟是联盟, 工业城是工业城, 三者是有关联,却非互相隶属的关系。兽人帝国已经被工业联盟撕裂成了几个部分,越来越多的人意识到它可能灭亡的命运;每个月都有新的部落加入工业联盟,结盟大会只在最初开过一次, 这些部落如今更换阵营的方式, 是写一份申请书通过联盟最高两位首领的审阅和签名, 然后在河畔的活动中心举行一个小小的欢迎仪式, 部落必须服从盟约, 联盟对这些部落有扶助的义务;工业城是公认的联盟中心, 无数的人在这座城市的学校中学习, 在岗位上工作,电流和无数的工业品从它那些数以百计的工厂中产出,铁道和航道组成了它的旋臂, 这个容量巨大,能量也巨大的实体被一只手所拨动,从小到大,由慢至快地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不仅大半个兽人帝国都已经落入它的涡流,连隔着山与海的人类地域也被卷入了它发展的轨道。 工业城中既没有王也没有首领,工业联盟的未来不会发展成任何一种人们熟悉的形态。虽然术师是这座城市毫无疑问的精神领袖,但他从根本上就有别于那些常理上的统治者,这位来自另一个世界的青年用一种只有他能做到的方式,打破了横亘在种族、国家和语言间的铁壁,将人类和兽人放到同一座熔炉中重新锻造,融化了枷锁,覆盖了旧伤,重建了精神。人们用蜕变后的灵魂审视自己如今拥有的力量的时候,对世界的认知也改变了。 工业联盟存在和发展的目的,就是让更多的人得到同他们一般的解放和新生。至于它将以何种形式实现,只要遵照术师的指引就够了。 狼人间虽然少有这种宗教式的感触,术师也从来不希望人们将他当做一具神像,不过他们对联盟发展方向的认知同这些人类的伙伴没有太大的差别。无论人类还是兽人,他们之所以能够凝聚成一个整体,是因为作为一个集体生存比个体生存更有利,部落强于独狼,国家强于部落,工业联盟又强于普通的国家。狼人从不掩饰他们的慕强,所以他们认为术师的强大无可比拟,愿意无条件地服从于他。这不是由于术师本人拥有多么可怕的力量——因为公开的秘密,狼人对他的安全的关心可比对斯卡这位首领多得多——而是他能够创造一种从未有过的秩序,不仅所有人都能在这种秩序下活得很好,它同时还具有极其蛮横的成长能力和侵蚀能力,并将这一切包裹在慷慨的帮助和无私的授予之下,传统的呓语和旧秩序的荣光在它面前不堪一击。 新秩序既然有这样的生命力,就该得到足够的滋养,它的根系向整个兽人帝国和帝国之外的世界延伸是自然的事。 在斯卡这位叛逆的首领感染下,年轻的狼人不在乎兽人帝国会不会从历史上消失(或者它消失了更好),作为新秩序的一部分,他们甚至在想象如何有步骤地消灭兽人帝国时感到了兴奋,所以他们对过关考试表现得不太感兴趣。他们按部就班地学习和工作,通过巡逻队控制联盟内的部落,一切看起来都很顺利,术师也非常肯定他们的工作。 直到开拓者在外的表现激起了这些年轻人强烈的好胜心。 大家接受的是同样的教导,即使有一些差距,也不应大到这种地步——在工业城有限的支持下,开拓者仅凭同样有限的人数就复制了术师的部分道路,他们在海边和河岸摧枯拉朽地扫除旧秩序,建立生机勃勃的新秩序,衬托得兽人们在联盟内的作为平平无奇。平平无奇似乎还是太客气了,毕竟工业城就在这儿,他们能够调动的生产资源远胜于那两座新兴城市,更不必说人数上的优势。 所以,为什么他们至今还不能完全控制兽人帝国,连联盟内部对部落的改造都如此进展缓慢? 以工业联盟如今的生产能力和人口数量,只动员兽人这一方的力量,短时间内征服兽人帝国是可能做到的,但这种竞争的方式不会得到术师的支持,开拓者在外面也从不主动挑起斗争,兽人如果主动使用武力就是失败。有些年轻的兽人在私底下恼怒地认为是寄生于联盟的部落太多,盟约对他们也扶助得太过,是这些抗拒转化的部落拖累了联盟发展的脚步……但在这种言论散播到小团体之外前,他们就受到了严厉的训诫。工业联盟建立和发展的每一步都是人们共同选择的,否定盟约是极其严重的问题。 但苗头可以被打击,产生问题的土壤没有消失,类似的迁怒情绪仍会悄悄传播。要恰当地引导年轻兽人的急迫心情,就要他们重新审视联盟建立的过程,分析联盟内部工业城同部落之间的关系,找到正确的实现目标的方式。 而要正视联盟的现状,首先就要正视部落首领们对联盟的真实想法。 工业联盟的雏形是从术师来到撒谢尔部落那日诞生的,不过现在人们一般把结盟大会视为联盟的起点。在联盟创立的时候,大多数同盟者对未来没有什么清晰的设想——这种模糊也许是被有意为之,因为在当时的情况下,这些加入盟约的部落首领对“术师”仍有极大的戒心,除了眼前的切实好处,他们几乎不能接受任何一个“虚无缥缈”的目标。毕竟术师对未来的认知哪怕在今日的工业城内也很不容易为人理解。 工业城的建立确实带给了他们足够多的好处,所以越来越多的部落想要加入进来。无论是最早加入的一批还是近来急迫地想要加入的那些部落首领,他们和他们的部落成员一般想的只是从工业城获得物资的便利和安全的保障,物资这方面自不必说,虽然工业联盟不曾主动对外发起过争斗,但他们的每一次应战都给他们的敌人和盟友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几乎没有一个同他们作对的人在经受过联盟的打击后,还能积蓄起第二次同他们正面斗争的力量,而工业联盟打击他们的时候,甚至不需要任何工业城之外的同盟者的支援。 力量和财富他们都具备了,如今连人口也占了优势,为何不更进一步呢? 不仅工业联盟内的部落人,北方部落和兽人王庭中的人们也不止一次地发出疑问:斯卡·梦魇为何如此抗拒那个王座 “术师”的名号已经如明月升起,不过可能是出于顽固的偏见、或者耽于不切实际的幻想、或者只是因为很少有机会接触这个名气很大的人类,在工业联盟内部,那些非工业城的许多部落首领认为魔狼斯卡才是工业联盟的核心。在他们看来,联盟创造财富的速度如此惊人,扩张的速度却如此缓慢,吞食领地的方式居然是靠利诱而不是武力,这太不符合兽人的本性了。倘若每一个部落都是因为可以得到好处才加入联盟,斯卡·梦魇如何分辨谁才是对他最忠诚的人呢?难道他要继续像现在这样平均地向各个部落分配利益,而不去扶助那些愿意为他充当前锋、一马当先战斗的盟友吗?工业城的武器固然强大,可是连那些人类的开拓者都能在人类的地界使用它们战胜对手,同宗同源的撒希尔部落却要历经诸多考研才能成为工业城专职的战士,这在狼人眼中是公平的吗?虽然他们这些外围部落恰好错过了坎拉尔城建设的时机,也不是很有资格要求工业城同他们分享这些武器,可是斯卡·梦魇就对此就没有一点念头吗? 对斯卡本人而言,他对这些忠诚的劝诫确实有一些想法,只不过他的想法是:“什么时候才能把这些废物蠢货干掉?” 作为联盟一半的兽人代表,也作为撒谢尔、撒希尔和坎拉尔三个大的狼人部落的共同首领,斯卡受到这些怂恿简直理所当然。而作为工业城三分之一的生产主力和工业联盟的主要保卫力量,年轻的狼人们也不能避免类似的考验。 尤其是在大量的人类伙伴通过考试,前往外界成为开拓者之后,维护工业城生产生活秩序的职责更加倚重这些年轻的兽人,在权责转移,人心浮动之时,便有一些人悄声对他们说这是“天赐良机”。虽然没有人直接鼓动年轻的兽人们直接夺取各个部门的权力,毕竟斯卡·梦魇也是工业城的统治者之一,作乱无疑是对他直接的冒犯,所以他们诚恳地对这些总是被人类压了一头的狼人们说,“人类在联盟中的地位太高了”,应该让他们明白“谁才是工业城真正的主人”了。狼人们刚刚听到类似言语时还会比较激烈地驳斥,但在多听几次以后,一些狼人的反应就渐渐变成了深思的沉默,又过了一段时间的某一天,这些自以为行动隐秘的“某人”从他们居住的宿舍里被拖了出来,捆去一个小广场上公开审判后挂上了牌子,绕城展示了一周,待他们受尽羞辱才通通赶回部落。 但令人感到惊异的是,经过此事,那些在挑拨者背后的部落首领不仅没有反省自己的错误,夹紧尾巴过日子,反而认为他们已经找到了那位术师的弱点——正是他们那些聪明的“舌头”撬动了联盟最松动的那一块地基,所以人类的术师才会如此恼怒地羞辱他们;但术师也不敢过于得罪斯卡·梦魇这位兽人的领袖,所以他不敢杀死这些对他不敬的部落人,而只是将他们逐回部落。 巡逻队在巡视部落的途中探知到这些部落首领真实的想法,并将它们记录下来发回工业城时,正好呼应了同奥比斯王都和新玛希城的开拓支队所作的阶层分析报告。虽然愚蠢的表现形式不一,不过人们已经通过阅读这些报告发现,不管在工业城之内还是之外,他们要面对的是一样本性的对手。 这种类同既在人们的预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 依靠强制教育和潜移默化改造这些部落首领也许是可能的,毕竟不是所有的部落首领都这般不知好歹,还有相当一部分人没有参与这些谋划,还愿意长住工业城体验新生活。但凡事就怕对比,在看到开拓支队的成果后,几乎所有衷心追随术师的人类和兽人都觉得在那些冥顽不灵的家伙身上费力气不太值得。因为他们不仅又老又顽固,还一肚子的坏心肠。一块朽木的用处是塞到灶下而不是拿去锻造。 其实工业城对部落人的浸染和转变已经让许多人意识到一件事,那就是工业联盟的发展可能要以部落的衰落为代价。虽然无论是部落首领自己,还是他们那些被工业城侵蚀了头脑的后辈不敢也不能想象的是另一个可能:部落的消亡。 工业城的强大已众所周知,作为联盟的一员,大多数部落人也感觉到他们的生活得到了明显的改善:食物变多了,夭折的孩子也少了,冬天慢慢地不那么难过了。但几乎没有人认为部落就不需要继续存在了。不好说这种认识究竟是因为他们对部落的依恋,还是只是出于生活的一种习惯,不过总是被人忽略的事实是: 已经不止一个部落在形式上消失了。 撒谢尔作为部落存在的痕迹已经被工业城彻底覆盖;撒希尔三分之一的成员在海岸镇,三分之一在造船厂,还有三分之一的人在海上和河上;坎拉尔部落的领地上也建起了新城。成千上万的部落人主动或被动地迁入这些完全崭新的居住地,他们混居在一起,逐渐习惯术师制定的诸多规矩,一边艰难地学习一边享受其中的充裕物资和清洁便利。在那些从工业城学习和工作回来的年轻人影响下,许多部落人也开始渴望得到这样的舒适生活,然而由于工业城的某些规定,只有族长和长老们有权力从工业城获得各种建筑材料,让那些学习过建筑技能的部落人为他们建造坚固又高大的住宅,普通的兽人只能离开部落,前往那些围绕着贸易点正在建设的新居住区,通过劳动为自己争取到一片能够建起新住所的地基。有一点不太公平的地方,就是新居住地的普通住宅时常比族长们自建的新居更快完成,并且质量更好。 盟约要求盟友允许部落人在联盟内自由迁徙,他们可以居住在工业城,也可以居住在部落,也可以居住在任何一个新的聚居地——一般指的是由工业城主建的新居住地。然而肉眼可见的事实是,从部落迁出的人口比从那些新居住地回来的多得多。不能适应新秩序的兽人只是少数,虽然他们往往会在开始时感到不习惯,但他们经常能得到新居住地的管理者的帮助,他们为部落人准备食物,引导他们熟悉居住地内的生活设施,给他们分配牲畜的圈舍和草场,提供医药,还分担照顾那些未到去工业城学习年纪的孩子。 这一切都是部落这个集体不能给的。除了“传统”和“荣誉”,部落的首领很难拿出更实际的东西把人们留下来,相反地,工业城的新居住地像蜜糖一样粘住了人们的脚步。这些建立在水草丰美之地的新住地既有贸易点,又有蓄水池和水井之类的供水设施,还根据不同地区的情况建立了不同规模的饲养场,开辟了大大小小的农田,再加上工业城大量生活资料的输入,对那些抗拒工业城缺乏自由的生活的部落人来说,这些居住地似乎是更好的选择。 事实上,想要整个迁入这些新居住地的部落数量已经多到排起了队,无论是入住了这些新住地的部落还是刚刚拿到号码牌的部落,它们或为了还清对工业城的借贷,或为了攒到足够的积分,都大量地把他们的年轻人送往学校和各处工地,只留一些不多的人守卫他们的新旧家园,依靠联盟的骑兵巡逻队约束其他部落不要乘机来掠夺。他们的选择眼下看来是正确的,因为还没有一个得到了新居住地资格的部落受到任何形式的袭击,一方面是很多部落已经发现通过工业城积累财富比掠夺更快,而且不必付出血的代价,另一方面,是以狼人为主的警备巡逻队不放过任何一个能够彰显工业城武力的机会。 对联盟和部落的关系梳理到这里,如果还意识不到术师对“部落”这种传统聚居形式是什么态度,年轻的狼人们也该骂自己一句蠢货了。虽然那些碍手碍脚的部落被分割然后消解是他们也期望见到的,甚至还觉得这个过程有点太慢了,不过只要想到术师也许是以同样的态度将狼人的族群带上这条不能回头的道路,他们就感到有些心情微妙。 毕竟回想起来,当初接纳术师和那一批人类的目的一点儿也不高尚,他们在对待术师的做法上也不显得比如今的部落人聪明,虽然对那些部落首领充满恶意,不过如果位置互换,他们也很难替这些首领想到更好的办法来抵抗工业城的入侵——眼前的条件看起来充满吸引力,他们得到的好像比付出的多得多,几乎没有拒绝的理由,可是总有哪里不对。他们也许意识不到是在用部落的存在本身来交换比过去优越的生活,却还算准确地找到了问题的症结。 无论工业城还是工业联盟,它们都是因为一个人才出现的。 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实,术师对联盟有多么重要,从兽人对那名被吊起来示众而后又流放的族长的态度就看得出来,他被惩罚得如此严厉,几乎是生不如死,却很少有人同情他,原因不是他想重新奴役人类——工业城里的兽人有时候也会对人类说一些不合适的笑话,大多数的人类也不会把这当一回事。这名族长激怒了整个工业城,并被族长代表会议以高票决定流放他,是因为他说:“人类的术师已经没用了。他挖出的财富泉眼确实够我们痛饮千百年,可他竟然将黄金之水分给别的人类,若是杀了他,一切便都是我们兽人的。” 暴怒的巡逻队对这个部落做了除杀人以外的所有事,他们不仅当场废弃了这名族长,点火烧掉了整个部落,还将部落的长老和祭祀一起捆起来押送工业城,至于剩下那些部落人,则让他们带上自己的财产,赶着自己的牲畜到最近的新居住地去,他们可以在那里继续生活,却永远不能再说自己是某某部落的人——这个名字作为他们性命和尊严的替代,被永远地消灭了。 即使一些惩罚是通过族长会议作出的,这个后果仍然给许多部落首领造成了震撼。但震撼过后,受某种顽强至极的习性阻碍,他们仍然没有认识到部落同工业城应当是什么样的新关系。当他们踟蹰原地的时候,属于工业城的另一部分却在飞速发展。 如果说在联盟刚建成的时候,术师制定的发展方式许多人只理解了最表面的那部分,认为人们被团结起来的目的就是在联盟内部消灭饥饿和贫穷,那么在开拓者走出工业城,以令人吃惊的方式站稳脚跟并迅速扩展了成果后,人们就不能不将他们的目光从兽人帝国这个偏远地区移开,转向更广阔的天地了。越来越多的人通过课堂、工作会、报纸和播音台等方式了解开拓者在外的种种行动,并热烈地讨论和预测这些术师最衷心的那些追随者诸多行动的在当地产生的效果。 因为开拓者传回的各种详细记录和报告,他们得以了解陌生地域上发生的许多故事。大多数人对那些国家和地区的地理、气候和政治状况等都不太感兴趣,他们对开拓者同当地居民的交流比较关心;对开拓者同当地统治者和旧势力的斗争,则会以强烈的热情保持长久的关注;他们会通过信件和无线电等途径对对纪实报道中那些被伤害过的和被拯救了的人表达感情;为了让开拓者最大化他们斗争的成果,工业城的人们主动要求增加生产,不计较任何报酬地长时间劳动。 这些热烈的讨论和热情的生产活动不见部落首领的参与。不是因为他们不在工业城——不止一名部落首领在工业城有属于他们的独立住宅,河畔的活动中心也是他们常去的地方,术师还在那儿为他们指定了专门的读报人,这些部落首领还不至于连这份好意都不领受,只是他们往往只愿意选择地听一些“最有趣”的东西。受了前面的教训,他们相信只要不再做挑衅联盟首领的事情,他们尊贵的身份和舒适的生活就能够一直保持下去,仿佛遗忘了联盟建立才不过数年,却已经发生了许多剧烈的变动。 当人们只愿意相信对自己有益的事情时,现实的后果经常是同他们的意愿相反的。 斯卡·梦魇的表态是给他们的最后一次机会。 401|孤独的人 mfbl.info新笔趣阁 www.mfbl.info,最快更新随身带着淘宝去异界最新章节! 埃拉已经在这片土坡上埋伏了很久, 月亮挪到了西山,东方的天空浮起了一片朦胧的亮色,雾水沾湿了他脖子后面的毛发, 一只蜥蜴从他头上飞快地爬过,他一动不动。 等待的时间大多是安静的,埃拉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和风声, 偶尔有零星的爆豆声突然在山间迸发, 把人惊得差点跳起来, 那是在某处发生了战斗。枪声一响即逝,低低的咒骂不过一两句, 接火就结束了。山地里越来越安静,埃拉的肚子贴着泥地, 凉意透过了布料, 他的关节已经有些僵硬了, 为了保持战斗必要的灵活,他极细微地移动着肢体,让头上和背后的伪装摇动得好像只是被山风吹过。 透过枝叶和石砾的缝隙,借着清晨的微光, 他居高临下地观察着远处的羊肠小道。 三名绿花制服的兽人端着武器, 组成了一个比较标准的三角阵型通过小道, 麻线纳的软鞋底在细碎的砂砾上踩出了沙沙的声音, 他们神情紧绷, 警戒着四周。埃拉将自己的敌意降至最低, 几乎是不带感情地将他们的举动纳入视野, 其中一人抬起头来看了一眼他所在的隐蔽点,但模糊的光线和夏日浓烈的植物气息让人很难发现什么东西,这名兽人把注意力转到了其他地方。 他们是不错的目标, 足足一个小组,可比那些落单的有价值多了。 埃拉看着他们经过,他知道自己的人大部分都已经被找到然后干掉了,他们要完蛋了。完蛋只是时间的问题,可认命不是埃拉的态度,哪怕知道自己不到天色全亮也像那些同伴一样会死掉,他也要在那之前干掉一个够大的目标。这个小组不错,但埃拉还是有点不太满意。 轻微的后悔在他心里一闪而过,埃拉闭了闭眼,重新看向小道,这一次他只等待了几个呼吸,视线就又捕捉到了一个身影,这一下给了他莫大的惊喜,埃拉瞪大了眼睛,连呼吸都屏住了。来者身量中等,落地无声,步伐不紧不慢,神情漠然,姿态闲散。 没有人能完全模仿这幅叼样子,也只有他一个人用这幅样子走路不会被拖去角落里打。 一块石头沿着山坡滚落,跳到小路上。塔克拉停下了脚步,他抬头看向路边。 但攻击是从另一面发起的,湿润的草皮被掀开,一个人猛地跳起来,带着雪亮的刀尖向他背后扑去,塔克拉没有回头,他先是向前踏出一步,微微侧身塌下肩膀避开锋芒,同时屈起膝盖,小腿发力,向后撞入偷袭者的胸腹间,提起手肘,用肘尖猛击偷袭者的肘窝,一声痛叫中短刀落地,但另外两道身影也冲到了他的面前。 塔克拉用脚尖挑起了短刀,快如闪电地将刀刃投出,迎面而来的两人之一捂住了胸口,另一人大喊一声,动作出现了片刻的慌乱,而塔克拉是不可能错过这个破绽的。 两个人都躺到了地上,恼火的眼睛无力地瞪着被朝阳映亮的晴空。 塔克拉笑嘻嘻地转过头,走到最初那名偷袭者面前,手上刀子转得像朵花儿,他很贴心地问:“你喜欢怎么死?” 偷袭者说:“我呸。” 埃拉看着塔克拉轻而易举地打掉那名伙伴最后的抵抗,脑子尽量什么都不去思考,手指在扳机上慢慢地收紧。 正在抹脖子的塔克拉忽然抬起了头,他锋利的目光穿透了自然的伪装,对上了埃拉的眼睛。 “哦?”他说,“还有一只啊。” 埃拉心中一紧。 枪声划破了清晨的天空。 清晨的天空下,维尔斯走在路上。 她在昨天的会议结束后就整理了记录,递交付印的第二天清晨就拿到了复印件。 代替勤务员,她拿着一叠文件去找塔克拉,但塔克拉不在办公室。他经常不在办公室。维尔斯一点儿也没有犹豫,转身向训练场走去。 她首先去的是一号训练场,它位于一片小山间的大块空地,曾经被用作炮弹实验,后来炮击实验阵地换到了地形更复杂的地方去,这片被炸得乱七八糟的场地就被改造成了练兵基地外延的一处训练场,进入第二阶段军训的新兵大部分训练都是在这里完成的。作为军事基地的负责人之一,塔克拉逃避行政工作的方式之一就是随机视察某处训练场,但不管他随机到的是哪一处,一号训练场都是必经之地。 维尔斯很远就听到了训练场上传来的阵阵呼喝声,隔着围墙她也能想象那个场面,宽阔的水泥操场上,数以百计的年轻人站成一个个整齐的方阵,在口令下一板一眼地做战术操,动作统一,拳脚有力,气势迫人。这种日常操演公开演示的时候一向很受工业城观众的好评,虽然某些不喜欢工业城的人也许会看得眼冒火光。 “傀儡一般”,“毫无用处的花架势”,“失去了野性”,以及“没有坐骑的勇士就没有了一半的力量”……至于他们的部落勇士在平地搏斗项目中输多胜少,总体分数远远落后于工业城培养出来的兵士,那都是因为工业城有意针对他们的弱点。 作为军营中少有的女性,维尔斯一出现就吸引了众多目光,她的外表也是很醒目的,军营里学员来来去去,不少人听过也许听过她的名字,却未必见过她本人。通过和遗族总教官的交谈,她得知塔克拉去了三号训练场,她决定亲自去找他。总教官说他们可以用训练场的电台联系上她,但维尔斯拒绝了。 “我也很怀念三号场,之前就想有时间再去看看。”她说。 总教官笑了起来。 “那可是个好地方。”他说,“总有人想念它。” 于是维尔斯离开了一号训练场,三号场里这里不远,她到达那儿的时候,早饭时间还没到,食堂的门已经打开了,一群穿着训练服的年轻兽人盘腿坐在前面的草地上,在跟着教官大声念识字歌。初生的阳光照在他们的侧脸上,汗水把他们的鬓角和脑后的毛发沾得湿漉漉的,维尔斯远远地看着他们,有点不合时宜地想到如果伯斯再年轻一些……是一个白绒绒的少年,他现在应该也会在眼前的这些阵列中。她无视他很早就完成了这种军事训练的事实,去想象少年时的他是不是也像这些年轻兽人一样眼神明亮,充满活力,又有点儿迟钝呢? 话说他现在也挺迟钝的。昨天会议结束的时候…… 维尔斯用文件挡住了自己的半张脸,一边回味,一边看向远处。一支队伍向着食堂小跑了过来,打头的家伙特别好认。 他们俩的眼神对上了。 年轻的预备役凶猛地扑进食堂,窗口前瞬间排起了长队,维尔斯坐在桌边,抓着筷子,等着塔克拉把她的早餐拿来。在一众兽人愤恨的眼光中,塔克拉一手托着一个,臂弯还夹着一个比人头还大的盆子,一脸不爽地走过来,把盆子重重地顿到桌上。 “这个是馒头吗?”维尔斯伸出筷子,声音甜美,“可是我不太喜欢馒头欸。麦片粥好像还可以。” “这是肉包。”塔克拉说,“你可真恶心。伯斯难道就喜欢这样的?” “我当然不会这么对他。”维尔斯真诚坦率地说,“我只会这样对付你。” 塔克拉翻起了白眼。 几个挤出了队伍的年轻人快步朝这里走了过来,他们刚刚跟塔克拉练过一场,自然要跟他坐一桌,只是在看到维尔斯时,他们的脚步有了些迟疑。维尔斯一眼就看到了其中一名豹族,斯卡破坏地图室的那天,这个叫埃拉的青年兽人也结束了这一次的轮岗,回到军营继续他作为预备役的日常训练。族长因为对术师有不利之心被流放对他几乎没有影响——至少他们争取让他不受任何看得见的影响。 至少维尔斯知道,这种做法的效果不错。 对这些有顾虑的年轻人,她告诉他们不要太在意她,因为“你们的文化试卷有一半是我出的”,这句话轻而易举就把青年人天生的热血冷却了下来。 饭桌上不说话是不可能的,这几名兽人一边吃早餐一边和塔克拉检讨起了这次凌晨集训,期间他们还是忍不住偷偷瞥她几眼,然后被专心进食的维尔斯小小的惊吓了一下。主要是因为她吃得很……不少,虽然人看起来不胖,食量却堪比他们这些训练期的成年兽人。 维尔斯安静地吃完了早餐,年轻人们讨论得越来越专心,到后来真的忘了她的存在。走出食堂后,预备役们要去打扫卫生然后接着上课了,塔克拉自然不需要继续跟随指导,他和维尔斯脱离了大部队,走在去办公室的小路上。 道旁树的树影落在他们身上,塔克拉快速地扫瞄手上的文件,在那些必须经由他手的事项下签上自己的名字,维尔斯背着手走在他身边,甚至很有闲情地吹起了口哨,在这轻快的韵律中,一些类似牧人和她的牛羊之类的意象不断在塔克拉面前闪过,他很不爽快地停下了笔。 “怎么了?”维尔斯歪头看他。 塔克拉冷漠地看她。 “你找我干嘛”他问。 如果说范天澜去玛希城之前他们还能算上下级关系,这种关系差不多在信息中心建成后就不同了,她过去负责的情报工作已经因为不断扩张的工作范围而逐渐转向成为独立部门,需要直接同塔克拉交接的工作越来越少了。 “首先当然是因为公务:我来拿这个月的新兵心理检查报告,和你谈谈心理科最近发现的一些问题。”维尔斯说,“其次,他正在准备开展一场大讨论。” “哦。”塔克拉很冷淡。 “可能所有人都要参与。”维尔斯说。 塔克拉连话都懒得说了,他又拿起了笔。 “如果讨论结束后,工业联盟准备开战……” “不会。”塔克拉说。 “不会什么?”维尔斯问。 塔克拉斜眼看她。 “我知道他不想开战,我们不会主动挑起战争。”维尔斯说,“但也许开战更有利于内部的融合呢?” “那又怎么样?”塔克拉说,“战争又不是水,那些面和心不和的家伙也不是泥,丢进去搅搅就就能混成一块了。你还嫌这个联盟里的人太少,捣乱的家伙不够多吗?” 维尔斯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很多人觉得,你肯定是最想打那些人中的一个。”她说。 “还算不上是他的军队,”塔克拉语气冷静,“这种仗打什么?” “是他的军队,不是工业城的,也不是联盟的?”维尔斯问,“在你看来,怎么样才能算他的军队?” 塔克拉嘲讽地看着她,“你是干什么的,问我这些问题?” “就因为我的工作范围在这里,还有同样作为异类的立场,”维尔斯说,“所以我问你这些问题。” 她看着他,塔克拉转头过来,今天直到这个时候,他才终于正视了她。他们身高相仿,对视的气氛算不上多么紧绷,却有另一种深意。 异类。 这当然不是指外表或者性格。虽然工业城是一座各族群令人吃惊地和平混居,平等相处并能团结起来长期工作的城市,它的建设者消除了导致斗争的几个根本原因:饥饿,贫穷和无秩序,使得长久的稳定繁荣变成可能。但这位建设者来到这个世界的时间并不长,他的工作不过刚刚开始,族群之间的差异仍然客观存在,人们正在学习如何不让这些差异变成他们合作的障碍。 众所周知工业城内有两大族群,以遗族为首的人类族群和以狼人为主的兽人族群。许多人以此划分自己的阵营。依据部族、语言、外表和身份等等认知,族群内部又自发聚合成不同的团体,这些团体组织都很松散——因为在很久以前,从某个叫做玄侯的遗族人被术师点名之后,联盟内就禁止了所有的地下结社,而那些被允许和被鼓励成立的社团内部应用的规则又有严格的规定。在诸多限制下,这些团体结构松散,边缘模糊,交流频繁,彼此间像两大族群一样关系平和。 许多人相信,只要工业城持续存在下去,工业联盟最终会变成人类同兽人生存的乐园,人与人之间的距离,语言,外表和身份的造成的隔阂终归会在合作中消失。这种美好的期望证实了一部分管理工作确实做出了成果,但也有很多人知道,这些成果并不是靠号召得来的。 除了塔族的族人,如今已经很少有人意识到塔克拉也是一族之长,不仅仅是因为在接替范天澜成为联盟军事力量的总负责人后他不再参与任何部落事务;而对塔克族的族人来说,塔克拉从任何方面看起来都不再是一个部落人,不要说他的心早就不再向着部落,就连外表都有了很大的变化,偶尔他离开训练场出席公开场合,一些塔克族人还要问一问身边的人这个有点眼熟的家伙是谁。 但塔克族人一直没有寻找新的族长人选。在不断完善的城市管理规则下,各种具体的事务组织消解了部落的形式,族长存在的象征意义已经远大于实际意义,血脉氏族对部落成员的影响越来越微弱,对许多部落成员来说,这些族长的职权已经胜过了他们的传统身份。而塔克拉掌握着没有几个人知道真实水平的工业城战力,深受术师信任,在那位撒谢尔的狼人族长之外,工业城内外的任何一名部落首领都不及他的工作地位。塔克族人们以此为荣,即使他们早已明白塔克族在这位族长的抉择中被舍弃了。 维尔斯背后没有什么团体,也许当初被选拔为术师亲自带的一批学生时,一些曾经是奴隶的人想过“他”能成为他们的利益代理人,但随着生理外表从男性向着女性转变,最重要的是承担职务的变化,她也越来越远离旧的身份认知。 因为术师的到来和工业城的建设而被改变了命运的人不知道有多少,维尔斯和塔克拉除了在工作上显得重要一些,在其他方面似乎和其他人没有什么不同。“异类”是只存在于她和他之间的一种共识,因为有些很不正确的话语维尔斯能同塔克拉说,却不能同自己的同事,也不能同伯斯,甚至不能同术师说。 “你想过工业联盟分裂的可能吗?” 维尔斯轻声说:“这场大讨论的结果会决定联盟的未来。伯斯他们还没有意识到,他们现在还只是在讨论要怎么处理兽人帝国,没有人想过新玛希城建设对联盟的影响。范天澜已经通过那座城市打下了一个新国家的基础。北方联盟和兽人王庭都不是大问题,兽人会完全得到他们的国家,但是……遗族可能也想要得到一个完全属于他们的国家。” 在对术师的忠诚同热爱上,也许没有一个联盟成员能与遗族相比。但这并不等于遗族没有自己的集体意志。 很少有人感受不到遗族对于联盟的重要性。在工业城的许多重要岗位上,遗族都占有百分之三十及以上的高比例,并且这是共赢法则之后的成果。 根据盟约中关于“共赢法则”的具体条例,人类和兽人承担共同承担生产任务,也分享同样的对工业城进行管理的权力。人们支持这个简单的公平法则,再歧视人类的部落首领也不能对此表示反对,但公平并不意味着平等。狼人占据了大部分属于兽人的岗位名额,而在人类这边,遗族几乎活跃在每一个重要部门中。 如果说兽人那边对这种状况接受良好是因为部落竞争默认了一种赢者通吃的规则,狼人只向其他部落出让部分位置是一种授予而非出于义务,那么人类这边出现这种现象,是因为遗族比其他部族和团体都要“先行一步”。 当初跟随术师一起迁徙而来的诸多山居部落中,遗族是最早,也是最主动跟随术师的,他们贯彻术师的意志时十分坚决,学习速度极快——部分是他们天生的语言和文字优势,不过他们主动接过的责任也几乎总是最重,基地镇和工业城的建成有他们无可争议的贡献,他们通过这些实际行动和低调谦逊的态度获得了如今这般不可动摇的地位。他们以一种堪称虔诚的态度遵照术师的指引,包括在对外的开拓行动中,即使遗族的外貌对于成为开拓者是一个不利因素,通过染发和佩戴瞳片等方式,他们同样对这项事业产生了重要影响。 没有一点阴谋的迹象,遗族们似乎是闷头苦干了许久,某一天抬起头来才突然发现自己已经拥有了大得惊人的力量,这种力量足够他们去设想一些可能。 这种苗头只是刚刚萌芽,但它存在的土壤是深厚的。 而此时的兽人们不是刚刚适应工业城代表的新秩序,认为它现在这种形态就是完美的;就是仍然犹豫迟疑,想要挑拣新秩序中那些对他们有利的方面,拒绝那些对他们不利的方面;作为另一半同盟的核心,狼人们如今所想的是如何像开拓者在人类城市那样,夺取而后改造另外一半的兽人帝国,作出不逊于人类盟友的成就。 “联盟内没有危机。”维尔斯说,“什么都没有开始。我们可能让它很快到来,也有可能让它不会发生。” “但无论它是否会发生,”她说,“我都觉得,术师太孤独了。” 402|祭品 mfbl.info新笔趣阁 www.mfbl.info,最快更新随身带着淘宝去异界最新章节! 维尔斯说“术师”是孤独的。 无论作为“术师”还是“云深”, 那个人一直都是孤独的。 塔克拉把向后靠在椅子上,训练场上的呼喝声穿过操场和窗户,穿进这间办公室, 椅背抵住了书架,他看着白色的天花板。 这孤独是必然的。 他来自一个伟大的国家,这个国家有漫长的历史, 创造了辉煌的成就, 作为一个处于上升期的强势文明, 它从身体到精神地塑造了他们遇到的这个人。当他因为某种不可抗拒的因素来到这个世界,语言不通, 文明不同,即使他很快就选择加入某个群体来确定了他在这个世界的位置, 他也没有得到真正的伙伴。 就算是那个牢牢占据“最信任、最宠爱”位置的范天澜, 他也不是他的同伴。 何况他身边的人们都有意无意规避了对那个世界真实样貌的探究, 或者是为了保护,或者是为了避免过于依赖——即使他们已经如此依赖。工业联盟也许不会因为失去术师而立即分裂,但他们将永远无法到达他会将人们带去的那个高度。 只有他不需要借助外力,越过诸多藩篱将人们团结在一起, 他不仅带来富饶强大, 也带来精神的解放;他让追随他的人确信这世上有这样一种可靠的方式来消解人与人之间的仇恨;虽然他对宗教的态度让人们不能通过仪式来将他作为偶像, 但那些深受联盟庇荫的人不能阻挡地将信仰凝聚到他身上, 通过他的完满来追寻自己的完满。 工业联盟越是强大, 他就越会被神圣化, 因为人们总是用自己最习惯的方式去理解正在变动的现实。术师改变了旧秩序, 建立了使几乎所有人都得益的新秩序,劳动的创造使人们不必等待虚无的神迹,理性和秩序的思想驱逐了部分蒙昧的迷雾, 工业城对部落的侵蚀消解体现在人们的精神世界中,就是以他的名字取代了神祗的回响。即使术师否认自己的神性,由于他那不可动摇的崇高形象,那些空出了神位的人们也会根据自己的需要重新定义人性。 所以他终归不能隐于人群之中。 而这份只有他能承受的孤独中,也有塔克拉和维尔斯的一份功劳。 云深曾经问塔克拉,如何建立一支有极强的凝聚力,极高的道德品质和积极的能动精神的军队,塔克拉回去折腾了三天,给出的回答是:严密的组织、充裕的保障和坚定不移的信仰。 做到前两者,就能够建立起一个有较高战斗力的暴力团体,他们已经具备了这样的基础条件,不过这显然距离云深的期望甚远。虽然工业城的军事组织因为种种原因至今还未有一个正式的统一名称,但他们已经有过几次可观的战斗经验,总结这些经验就可以发现,在面对数量远胜于己的敌人时,给予那些不曾进行过这种形式的战争的战士胜利信念的,除了保卫领土和财富的本能,就是对术师的无上信任。 术师说我们会胜利,我们就会得到胜利。 这种不能被转移,不能被消灭的信任,已经工业城内外形成了一种跨越种族的共识,维尔斯的工作则在工业城的关键组织内进一步加强了这种认知—— 我们只有相信他才能得到胜利。 “你要我怎么把他们捏在一块?”塔克拉对云深说,“我能在那些家伙面前说话算话,不是因为什么叫人服气的功劳,我能干的活别人也能干,就算我比他们能打一点儿,也不算出奇的本事。他们愿意听话,不过因为权力是你给的。” 云深看着他交上来那几张论文,眉目间并无太大波动。 “那么,你的想法呢?”他问塔克拉。 “我的想法?”塔克拉笑了一下,用那双狭长锐利的眼眸看着对面的黑发青年,“在有人被培养出不该有的念头之前,告诉我你要我做什么。” 云深抬头看着他。 塔克拉向前倾身,看进他的眼睛,“你的愿望唯有你能实现。无论你要他们相信什么,中心只能有一个。” 云深不会不明白他的意思。 狼群只能有一个头领,工业联盟只能有一个核心,这个核心只能由一人主导,唯有如此联盟才不至分裂。鸡贼的兽人同样对此心知肚明,但他们决不会主动开口,因为他们当中没有自知之明的多数认为,兽人今日获得的大部分利益是来自维护联盟这个目的而不得不给予的让步,他们不是因为贫弱而受援助,而是因为有威胁而要被安抚。 他们因为资源对兽人一方的倾斜而认为人类比他们更需要维持联盟的存在——所以有些外围部落的首领蠢得像个巨婴。 工业联盟发展得如此之快,工业联盟生产的物资是如此之多,相比人们在生活上发生的翻天覆地的变化,精神上的发展却似乎慢了不止一步。虽然他们确实地在进步,通过共同的学习和劳动,通过各种得到了鼓励的社团活动,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比其他任何地方都亲密和稳定,对现实世界的认知也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来得广阔和深刻,但这基础还没深厚到坚不可摧。不管是在劳作的时候还是训练的时候,或者上课的时候,新秩序与那些盘踞在人们头脑深处头脑中的旧秩序的冲突从来都不少见。 人生皆为私利。困苦和压迫能够把人们攥得像个铁块,但当把他们捏在一起的外力被打败,像潮水从他们的生活中退去之后,铁块可能就会变成土块,自私自利的种子埋在人心深处,等着被恶毒的水泡出芽来。 “分裂”,就是那些种子将结出的果实之一。 就算不论私情,塔克拉也不认为遗族会提出独立的要求,他们要比别人更明白自己的力量从何而来,对术师恩将仇报,他们等于自取灭亡。但种子也不是一天就长成大树的。 除非云深什么都不干,安静地任由它们成长。 “术师”现在也确实不再巨细无遗地指导人们该如何工作……但他对工业联盟的控制力比过去任何一个时期都要强。过去那些琐碎的、温吞的、“讨好的”工作在不知不觉中织成了一张巨网,将整个联盟的一切——土地、人、语言、风俗乃至于信仰,全都网罗其中。 直到斯卡拉动了这张网,那些部落首领才发觉早已成了网中之鱼,炽热的太阳隔着浅水照耀他们,这温暖烘得他们暖洋洋的不想动弹,但这层水的屏障是随时都可能消失的,因为在他们生活的这片地域,从天空到大地都已在不知不觉间归属于同一个意志。 即使云深是孤独的,这孤独也丝毫不能阻挡他实现自己的目的。 即使那意味着他要在舍他无人的位置上成为自己的愿望的祭品。 离开了训练营的维尔斯回到了位于工业城行政区的办公楼,这栋有五层高的巨大建筑在外观上平平无奇,没有一点儿能够作为地标的特色,白色的墙壁,灰色的地面和楼梯,原木的扶手栏杆,同样只上了清漆的门窗,穿着蓝黑色制服的工作人员来来往往,几条闪闪发亮的铁轨直接通到楼下宽广的院子,只比一楼高一点儿的树木底侧老叶上积着煤烟的黑灰,在被这一株株绿树围绕的停车场,维尔斯拎着挎包从通勤车上走下来。 她穿过行政广场,走上楼梯,同时想着昨天狼人们的会议。 “兽人对人类的不信任根深蒂固,他们对术师真正的尊敬,是从他们感受到他那非人的‘神性’开始。他们意识到他同凡人在本质上的区别,发现给予他们这一切的目的并不只为人类的利益。也许术师对某一族群信任得更多一些,但他不会属于他们。”伯斯在会后对维尔斯说,“兽人当然不愚蠢,他们能够感受到他的心,也明白只有当他属于所有人的时候,才能让我们得到最多的利益。人类这一边的认识理当是一样的。我们都将自己对未来的所有想象寄托在他身上,因为事实就是只有他能实现我们的愿望。” 不仅是生活在一个强大、富足、不受威胁的世界里的愿望,还有用自己的力量改变——征服世界的愿望。 伯斯能够直接接触较高层级的资料,他在冬季学期一边教学一边学习,维尔斯看得到坎拉尔城的经历和开拓者在外的工作成果对他造成的影响,他变得更沉静了,在兽人当中也变得更有威信,维尔斯不确定他有没有察觉那尚未有迹象的分裂可能。不过这最多只是个时间问题,发觉此事必然伴随着行动,因为预防这个不利未来的工作不能只由遗族自己承担。 维尔斯踏进门里,有两间教室那么宽敞的办公室展现在她的面前,油墨的气息,纸张的翻动声,低语声从那些低矮的隔板后传来,兽人和人类在不同的工作区间来往,匆匆的脚步声越过她身侧,简短的招呼过后,刚从外面回来的通讯员奔向自己的岗位。维尔斯越过这片流淌着信息的池塘,进入尽头处唯一带锁的房间,这里是属于她的领地。即使气窗保持了良好的通风,这间小办公室里也总是弥漫着印刷品特有的那种气味,高大厚重的文件柜占了整面的墙壁,柜顶抵到了天花板,只在一面留有较大的窗户,维尔斯的办公桌就安置在窗前,垂下的麻纱窗帘挡去了过于明亮的散射光,在坐下之前,她伸手轻轻抹过桌面与抽屉的夹缝。 一根褐色的头发被她捏在手中。 这间办公室里没有十分秘密的资料,关于工业城盟友和敌人的情报经过整理后送到了这间办公室,再由维尔斯审阅,最后放进了文件柜,不过这并不是什么需要特别保护的东西。那些能让人真正窥见工业城真正面貌的数据和图表不会存放在这里。 维尔斯这么做一是因为确实发生过泄密事件(只是造成的后果不严重),二是出于她有意为之的被害妄想。她以这份被赋予的职责为傲,所以再谨慎的态度都不为过。 扔掉了那根发丝,确认了设置在其他角落的微小陷阱同样不曾被触动过后,维尔斯稍稍清洁了一下桌面,坐下来开始阅读来自塔克拉办公室的心理报告。 作为联盟训练营的总负责人,塔克拉同术师的密切关系众所周知,因此他的就任只有一部分是由于实力,另一部分则是由于他对术师的忠诚。联盟是由于利益建立的,但这利益几乎全都来自一人,所以只有对术师的忠诚能够同时得到人类和兽人的认可。联盟初创时,训练营如其字面意义上,只是一个让人类同兽人的武装力量进行交流的中间机构,自首任负责人范天澜离开训练营,承担起工业城的命脉基础——煤铁联合体的建设责任后,这处训练营也开始往另一个方向发展。经过数年的经营,训练营如今已经是拥有七个训练场,三百多名各级教官,两千五百名专业士兵和一直维持在三千人以上的训练团的庞然大物,虽然它的具体装备数据隐藏在群山背后,但就目前所见的训练项目来看,他们的枪支和弹药的储备已经相当充裕,到能让民兵也获得配给的地步了。 在伯斯前往监督建设新坎拉尔城,灰狼基尔又就任了警备巡逻队的首领后,联盟的兽人方对训练营的负责人和教官比例是有一些不满的。教官的组成超过一半是人类,这相当伤害他们的自尊,也让他们有将被人类控制的不安。但狼人们考虑到术师的意见,并不打算替换这名看起来就十分奸猾的人类,其余的兽人首领又不舍那些被训练得十分精悍的战士留在训练营为工业城长久驱使——训练营的结构决定了他们即使留下来也得不到多少权力,所以塔克拉的地位不仅没有动摇,反而因为奥比斯王国和新玛希城的需求,训练营里的人类比例进一步提高了。 兽人首领依据盟约的要求,将部落里的儿童和青少年成员送往工业城,由这座急速发展的城市对这些部落的希望进行必要的启蒙和训练。这种朝贡般的输送部分是因为当年那支兽王远征军对这些部落的威吓和逼迫,那时没有一名兽人首领能够想象工业联盟的发展竟然能达到今日这般局面,他们只是通过几场战法演示意识到团结的力量,还怀抱一些能获得威力巨大的人类武器的幻想,便忙不迭地在契约上签下了部落的名字。不过联盟同兽人王庭之间的战争一直不曾爆发,并且随着新坎拉尔城的二次建设,工业联盟几乎是兵不血刃地将他们的力量扩张到了北方深处,在这个过程中,首领们也发现,他们原本期望以年轻人为管道从工业城汲取财富和力量的原浆,却反而被工业城通过同一个途径注入了破坏的根源。 只要那些年轻的部落人在工业城居留的时间超过三个月,他们就会发生首领眼中的“异变”。有一些首领恼怒地认为他们是被骗入了一个极大的陷阱,但他们已经没有挣脱的方法,脱离联盟在今时今日几乎是不可想象的,除此之外他们能做的便微乎其微了。而只要他们仍持续向工业城提供新生力量,工业城就有一个像钢铁机器那样的体系来重铸年轻人的身体和精神。 维尔斯的部门给这个体系提供物质之外的有力支持。 他们的工作像细雨无声,渗入到工业城整体的运作之中。他们统辖一个多功能的文化部门,引导每个生产部门都成立自己的生活组织,用读书会、爱好组、手工社和戏剧班之类的业余生活填充他们从傍晚到深夜的空闲时间;定期举办不同规模的多种类技能竞赛,通过各种奖励来吸引人们向通讯社积极投稿;他们传达联合会议的要求到各个部门,让他们每隔一段时间就让部分成员回到学校重新学习;他们根据选举结果挑出不同部门中表现优秀的代表,邀请他们到学校和训练营去同人们讲述自己工作的成就;他们督促各个部门定时派人员到养老院和妇幼部门去义务劳动;他们将各个部门中负责调解人与人之间关系的骨干成员集合起来,让他们互相交流经验,总结得失,探索规律,然后将相关成果整理成内部报告……他们确保通讯社总能得到数目充足的稿件,并且自己成为重要的供稿人之一。 他们的工作说起来是如此琐碎,看上去权力不大,却一直在术师的目光之中。只有术师通过联合会议授权,他们才能将自己的触手伸入如此众多的部门,即使他们大多数的时候只是提出建议,并作为桥梁沟通各部门间的合作,但维尔斯知道他们仍旧坚守着情报部门的基本职能。他们诸多作为的目的,公开来说是“进一步加强内部组织建设”,但就维尔斯的个人理解,他们实质上是通过这些手段将统治的秩序刻印到他们的脑子里去。 这个过程是温和的——非常温和,这几乎掩饰了背后的残酷。 当一个族群的语言和文字被覆盖,传统被抛弃,身份认同从血缘氏族向社会关系倾斜,如果他们没有记录历史的习惯,还有什么东西能够作为维持这个族群的纽带呢? 也许一个共同的信仰可以。 但旧日的信仰正如雪消融,新的神像已经诞生,正在以“科学”为代表的诸多手段不断侵蚀他们的头脑。宗教的基石来自人们对现实的无力,艰难和痛苦的土壤中诞生了精神的幻梦。但人的精神终究要归于肉体。 新的神像不需要人们的供奉,他将火与铁的力量交到人们手中。 他追求的是神的消亡。 403|返乡 mfbl.info新笔趣阁 www.mfbl.info,最快更新随身带着淘宝去异界最新章节! 埃拉端着餐盘绕过长长的队伍, 目光扫过人群,很快找到了自己的伙伴,他们在一张角落里的桌边对他挥手, 埃拉快步走过去,餐盘刚刚放在坐上,一个脑袋就伸了过来。 “你吃几号餐?” 埃拉用力吞下嗓子里的油饼, 回答他:“三号。要蛋吗?”他问。 “我给你肉。”这位伙伴先把肉挟到他的盘子里, 才拿走一块炒蛋。换菜的过程很快, 饥饿使大家无暇他顾,一通狼吞虎咽, 将餐盘横扫一空后,他们又跑去汤桶那儿每人捞了一大碗蛋汤, 热汤一时凉不下来, 他边吹边喝, 同时开始聊天。 “听说了吗?又有人要来了。” “什么人?” “还会是什么人?当然是奥比斯和新玛希城来的新学员。” “这次会来多少人?” “听说有两百人。” “人可真多。那他们是单独训练,还是像以前那样打散了编进在训练的队伍?” “这么多人,肯定是独立队伍,他们刚刚来, 肯定要不少时间适应, 很多人都会觉得他们麻烦。”一名狐族说, “既然新学员来了, 那就又有人要离开训练营了。” 他们一齐看向埃拉。 “埃拉, 你快要走了吧?”他们说, “你早就该拿到结业证了。接下来你要去哪儿?是进工厂, 还是想当教官?你要当干事就得去学校了。或者你想回部落?” 埃拉放下碗,犹豫地说,“我……我先回部落看看。” “你确实该回去瞧瞧了。”他们说, “没什么可怕的,你做的事是对的,你的部落因为你避免了一场大祸,而且得到了这么大的好处,没有人应当责备你。” “我没有后悔过。”埃拉说,“我只是——” 埃拉离开部落已经很久了。虽然事实上他来到工业城的时间还不到一年,但家乡的景象在他的记忆中已经变得有些陈旧了。自部落被强制迁移后,他还没去新住地看过一眼,但他在地图室内无数次看过沙盘,闭着眼睛都能指出他们如今在哪一处。 他要回去也很容易,只要登上列车,最多一天,他就能跨越山与水,抵达那处设在铁道附近的新住地,用自己的双眼见证族人的新生活。 可是他总是一次又一次地错过回去的机会,也许是因为始终不能战胜心中的那一点软弱,也许是因为他还有一些不可说的困惑还未在这座城市找到想要的答案。但不管原因是什么,他马上就要结束训练营的生活,不应继续逃避下去了。 训练营的结业仪式隆重而简洁,埃拉和另外两百五十五名学员在数千人的见证下从负责人塔克拉手中接过了他们的红色证书,他们的前途正如眼前晴朗的天空那般光明,在这处半封闭的营地里,他们适应了工业城的严格纪律,习惯了不同形式的团队合作,充足的食物和锻炼改善了每一个人的体魄,密集的学习也使他们初步摆脱了蒙昧,人与人之间,人与自然之间的关系在他们眼中有了新的意义。 几乎从零开始的学习是艰难的,但这艰难是有回报的。结束了训练营生活的他们有许多选择,学校和工厂都向他们开放了大门,工业城内外也有许多岗位等待这些精力充沛的年轻人就位,他们可以选择进一步学习,也可以马上开始一份工作。 在决定自己的未来之前,像埃拉一样想先回部落的一趟的人并不少。 返乡的兽人们在车厢里几乎安静不下来,他们大声和熟人打招呼,和隔壁的陌生人交流他们的目的地,然后以此为台阶互相探听彼此在工业城的身份和经历,在他们的言谈里,这座宏伟的城市在不同人的眼中呈现出不同的面貌。在这些喧闹的人们头顶脚下,一包包的行李堆满了货架,从座位下挤出过道,偶尔把一些不注意看路的过路乘客绊一个趔趄。每个人都想把最多的工业城产品带回自己的部落,埃拉也不例外。他看着窗外不断后退的景色,心里既有同其他乘客一样的期待,又有比他们更甚的忐忑,他甚至担心自己的族人是否能接受他带回去的礼物。虽然在内心深处,他又觉得如果族人至今还在为那件事责备自己,那也未免太严厉——太不知好歹了。 他从不为自己向巡逻队告发族长这件事感到羞愧。那个令人厌恶的老胖子之后的作为完全证明了他的正确。但他不确定自己的族人能否理解,因为当初他决心做这件事的时候,父亲告诉他,他可能因此被认为是部落的叛徒,再也不能回到自己的家。 年轻气盛的埃拉愿意承担这份代价,然而告发之后的事情超出了他的预料,族长受到了极其严厉的惩戒——那是毫不留情的羞辱,倒不是埃拉认为那头老豹子应该受到什么尊重,而是狼人的做法将给下一任族长带来很大的麻烦:族长必须维护部落的尊严,其中包括上一任族长的尊严,他不能不做点什么。但——无论埃拉还是这个部落里所有的豹人,没有人想过竟会没有下一任族长。来自工业城的命令要求埃拉部落的全体成员离开他们定居的小山谷,迁移到一个指定的新住地去。 埃拉没有经历部落迁徙的过程,进入训练营后,他想要得到外面的消息,只能通过报纸和一些人的口传,但他既不认识字,营地里的伙伴来到训练营的时间也和他一样,没有人知道之后的事情。虽然他最终还是通过阅览室的管理者得到了部落的消息:豹人部落迁入的新住地是一个受到重视的试验区,在工业城派遣的工作组领到下,人类同兽人一起寻找新时期中部落新的自治方式,并已经取得了一些成绩。迁徙到新住地的几个部落都适应了新生活。 埃拉为此感到安心。他不认为报纸在说谎。但他回到族中的迫切想法也随之消失了。 他对部落的关注没有减少,只是能得到的消息不太多,他的部落所在的住地被定为生产区,大多数时候同工业城只有必要的人员及物资往来。在地图室无所事事地值班的时候,埃拉同他的伙伴唯一的消遣方式就是读报,从令人愉快的小故事读到放在前几个版面上的有一定难度的新闻和评论文章,他们用一种研究精神主动地汲取这些信息,埃拉不仅通过这种方式间接了解到部落在新住地落地的过程,同其他人一样主动追逐知晓名叫开拓者的外遣支队在遥远他方引起的波澜,在多方事实的对比下,他们逐步理解了工业城及工业联盟的发展过程及发展方向。 他们阅读得越多,就思考得越多,活动中心的图书室对他们同样是开放的,他们没有挑战那些光看名字就很有难度的书籍,而是首先借走了一些课本。虽然他们的数理基础都还不怎么样,但仅凭这些课本,年轻的兽人们自己就能得出结论:部落的生存方式要发生改变,族长们必须让出他们对部落的统治权力,传统的部落形式将在工业联盟发展的过程中消亡。 同这个认知相反的是,那些将被工业城的车轮抛在后面的族长在活动中心挥霍财富,沉迷享受,对兽人帝国之外发生的事漠不关心。虽然他们也不是不讨论工业联盟和兽人帝国的未来,但他们关心的是联盟何时以何种方式同兽人王庭开战,他们要在战争中出多少力,获得多少利益……虽然知道稍微清醒和有头脑的部落首领大多已经加入了学习班,但在活动中心浪荡度日的人数仍有点出人意料地多。 以术师的宽容,这些部落首领只要不像埃拉的前族长那般作死,想必都能得到一个不错的结局。毕竟他们挥霍的那些东西对工业城几乎不值一提——没有权力的享受是极其有限的,他们既不能要求中心食堂给他们提供任何被认为是出格的食物,也不能支使任何人放下本职工作供他们玩乐,他们能享受的是活动中心的房间和公共设施,不多的几种有偿服务。但就是这几种有偿服务,让埃拉他们看到了人性堕落的速度。 工业城不仅有将人导向光明和自由的力量,当它想的时候,也能令人落入无底深渊。 结果只在于一念之差,埃拉觉得那位逃亡的前族长一定很明白这是什么感受。 他从行李架上拿下背包,提起脚边的编织袋,一边避让别人一边被避让地走过车厢,挤出车门,他的脚刚刚踏上站台,带着煤烟气味的风就迎面而来,埃拉看向车站外,一片宽阔得几乎没有尽头的田野在他面前展开,成熟的金色同浓郁的绿色交织,间或有一些明显收割完成,露出了土地本色的田块,组成了一块人为的巨大织锦。 埃拉感到了震撼。 他在路上已经见到了许多在书面上被称为农业基地的成熟农地,只有这一处对他而言是特别的,因为这片土地属于三号新住地,他的部落就在这里。即使这块田野看上去和他见过的没有多少不同,但只要想到他们这些部落迁入新住地才一年,这幅景象就很令人喜悦了。因为这证明埃拉的族人完全适应了新生活,否则他们很难完成这样的生产。 埃拉在购买了他能够带得动的礼物之后还剩下不少津贴,他想在车站的服务点租借一头坐骑,在听完他的要求之后,服务点的人却建议他不要租借马匹,一支空车的运输队正要回到三号新住地,他们不会介意再捎一个他的。 埃拉谢过了他们的好意,不用什么功夫就找到了那支运输队,他们正准备出发,埃拉走过去,在找到队长提出自己的请求前,他在车夫中发现了一名熟人。几乎是在他看到那人的同时,对方也发现了他。 “埃拉!” 小个子的豹人车夫跳下马车,快步走了过来,有力的双手一下就抓住了埃拉的手臂,“是你,埃拉!” 他的动作简直算得上凶狠了,但这份凶狠的热情反而打破了埃拉心中的壁垒,他也抓住了对方的手,“赫萨,是我!” “你多久没回来了?”赫萨说,“除了写信就没见过人,你可真狠心!难道训练营是个监牢吗,让你连回家看看亲人都不准?” “当然不,我在那儿呆得很好,”埃拉说,“只是我不知道族人愿不愿意我回来。” 赫萨瞪大了眼睛,片刻之后他笑了起来,“哦,兄弟,我们确实埋怨过你。但我们可没有埋怨多久就顾不上了,换了新地方生活可把我们折腾坏了,在折腾的时候我们也会想你,那时候想的可不是埋怨,而是哪怕部落再多一个人手也好啊——毕竟你那么聪明,对干活肯定也有一手!” 他们一边说,一边手挽手地回到了赫萨的车上,运输队的队长是个虎人,只远远问了一句埃拉的身份,连他掏出来的证明都懒得看,车队就出发了。 赫萨的车驾刚好能坐下两个人,再见老友的兴奋赶走了午后的困倦,他们一边跟随着车队前进,一边热烈地交谈,交换他们在两地不同的生活经历,赫萨得知埃拉并未被一直拘禁在训练营,实际上,因为他的学习和训练成绩优秀,再加上长得也不错,不仅进了训练营的模范班,还做了好几次的会场守卫,近距离目睹过术师的身姿——这可算得上是很大的荣耀了,至少赫萨毫不掩饰自己的羡慕和嫉妒。 相比之下,赫萨他们在新驻地的生活有些平平无奇了。 就像埃拉并不觉得自己的经历有多么值得夸耀那样(术师的事当然例外),赫萨对部落在一年间发生的变化也说得平常普通,虽然他们也认为部落已经被从内到外地彻底改变了,但他们仍然不认为在自己身上发生的事除了他们自己,还对他人有什么特别重要的意义。因为发生在他们身上的事同时同样地发生在其他新住地,就像也许第一把锄头被造出来的时候是特别的,但很快就会有成千上万把一模一样的锄头出现,那“第一”这个名字也不会把铁变成金子,何况他们不过是“第三”住地。 埃拉说:“我在报纸上看到了好几篇关于第三住地的新闻和报告。” “真的吗?”赫萨立即提高了声音问,“什么时候的?报纸上说了什么?” 埃拉详细同他讲述了新闻的内容和报告的主题,因为事关他的部落,所以他找到这些资料,不仅认真阅读,还做了笔记。赫萨几乎是全心全意地倾听着,只分出一丁点的注意力在赶车上,大路既宽又直,车队的速度也不快,他对埃拉的几次提醒满不在乎,倒是对那些新闻和报告有许多感想,因为那些出现在报纸上的事例,可以说,赫萨每一个都经历过。 新住地里当然也是有报纸的,只是有能力阅读的人不多,这点难度反而增加了报纸在人们中的权威性。虽然工作组也会定期给他们读报,但由于时间和其他限制,他们往往读得并不完全——至少他们没什么空闲像埃拉这样专门去搜集往期关于第三住地的内容。以他人的、研究的视角观察第三住地各族群的发展过程,这种角度让赫萨感到新奇,知道那些关于他们的文字中赞扬远远多于批评时,赫萨表现出了一种并不意外的、矜持的骄傲。 “虽然我们不是‘第一’,”他说,“可我们一直都干得比后面那些自私自利的家伙好多啦!” 可能是因为四到七号那几个新住地的迁徙部落都没有一个背叛了联盟的前族长吧。 当然,这种话埃拉只敢在心里说。 回家的路在交谈中显得如此之短,当赫萨说:“就在前面。看呀,这就是我们现在的家!” 埃拉抬头看向前方,越过在路上直线前行的车队,一个既陌生又熟悉的村镇展现在他面前。陌生是毫无疑问的,这个整齐得像尺子划成,街道直通远方,街边以同样的间距排列着同样的大小和形制,木栅栏围成的院子里坐落一栋两层的砖木房屋,一模一样的白墙在阳光下令人目眩的聚落,哪有一点有埃拉记忆中部落的样子?但埃拉又对它们并不陌生,因为虽然外观略有不同,这个新驻地的街道和房屋的每一个角落都表现出了强烈的工业城特质: 统一、精确、清洁,最简单的颜色,却给人视觉最强的震动。 赫萨跟着车队去马场存放车辆了,埃拉自己一个人慢慢沿着街道寻找家人的新住所。 虽然每个院子,每栋房子的外观都一样,但人们已经在这些房屋里生活了很长一段时间,院子里和门墙上都留下了他们独有的生活痕迹,埃拉数着门牌号一个个经过,然后在一处院门前停了下来。 这是一扇普普通通的木门,门上钉着两个黑铁门环,埃拉从木栅栏上向内望,看见院子一边开垦着一块菜地,一边建起了一座简陋的棚屋,棚屋隔成了两半,有围栏的一半中睡着一头黑色毛皮的牲畜,另一半的阴影下放着一辆双轮大车。他看见了院中房屋门上装着的两个黑色牛角,宽大的窗中有人走过。 他深呼吸了一口气,扣响了门环。 “谁?” 一个女人打开门走了出来,然后她看到了在栅栏后的街上对她挥手的埃拉。 短暂的停顿后,她大叫一声:“埃拉!”她跑过院子,打开门闩,一把抱住了这个健壮的年轻人。 “我的儿子!真的是我的儿子!”她又哭又笑,“兽神啊!你回来了!” 一个满脸皱纹的中年豹人也循声走出屋子,父子隔着院子相望,埃拉看着他,即是对母亲,也是对他低声地说:“我回来了。” 埃拉回来的消息不到傍晚就在新住地的豹族片区里传开了。一年的时间当然不足以让人们遗忘他,何况他在整个新住地都算有些名气,不知道传言在传播过程中出了什么问题,其他片区的人似乎认为是因为这个胆子很大的豹人把自己的族长卖了,他的族人才能够迁入这个序列在前的新住地。 虽然他们的看法也不能说是完全不对…… 总而言之,埃拉回到了自己的族人中,没有受到想象中的责怪和刁难,即使不能说全部,至少大多数人如今已经完全能够理解他对术师的忠诚。也许半年前他回来还得不到这么多的理解,但正如他在训练营的伙伴所说,时间几乎能让一切过去。 族人们对埃拉在工业城的生活很感兴趣,虽然他们当中已有不少人去过工业城,但去过和在其中生活过显然是不一样的。埃拉不得不用很多的时间来回答他们的问题,一点也不意外地,他做会场守卫能够直面术师,甚至同他有过一次交谈的经历引起了所有人的惊叹。 除此之外,人们最关心的是训练营的入营条件和训练内容,因为这是进入工业城的工厂、学校和军队必经的路径,而因为众所周知的前族长犯下的大错,除了埃拉和此前入营的成员,其余所有族人必须再等待一年,直到他们还清所有债务,才能重新获得进入训练营的名额。 在部落不须任何付出就能得到这些名额的时候,许多人在暗地里猜测工业城是想通过扣下他们最好的年轻人来要求他们向术师效忠或者做点别的什么,然而当他们一被告知不必再向那座城市进贡了,他们却感到了恐慌,害怕自己被工业联盟所抛弃。虽然事实证明他们并没有被抛弃,甚至还可能受到了一点照顾,但回到过去“正常”的地位在这一年成了部落共同的愿望。 这个愿望让埃拉感到困惑。 “什么才算是正常?” 在埃拉看来,那些在工业城河畔的活动中心每天赌博、饮酒作乐,听报纸连载,看剧团排演并骚扰演员的族长背后的部落显然是不正常的,他们已经卖掉了很多部落的财富,为了让族人少给他们添麻烦,并提供更多可供出售的牲口,他们甚至要求工业城派遣工作组去管理他们的部落;而那些在学校和工厂的学习班里的部落首领呢?他们已经发现他们学到的具体知识并不能直接用于发展自己的部落,他们最多只能在工业城的协助下建立一些很小的高炉,炼铁的原料还有相当一部分要工业城提供,这就意味着他们生产出来的商品可能永远无法在质量和价格上同工业城竞争,如果不愿意吃这个苦头,他们就要配合工业城制订的生产计划,结果仍然是要受到工业城的直接控制;当然,也有一些部落希望被工业城直接统治,或者像埃拉的部落一样,已经被完全统治。 若是不计较那些旧日的尊严和一些“传统”,除了一个叛逃的族长,部落几乎没有失去任何东西,既没有人死去,部落也没有失去领地,即使他们迁移到了新住地,他们的领地也还在那里,工业城并未占有、也不曾将那片属于豹族部落的领地分配给他人。即使他们因为迁入新住地而背上许多债但时至今日,越来越多的人们已经认为,这只是一种让他们尽快适应新生活的手段,并且这种手段是非常成功的。 埃拉在回乡的这段时间里见了许多人,同他们进行过多次交谈,并同一些重新成为朋友,同他们谈得十分深入。他能感觉到族人对目前生活的满足和感激,没有人怨恨部落受到的“惩罚”,他们连那位前族长都已经不太在乎了,那个自取其辱之人已经受到了他的报应。 但族人的心中仍有无法直接表达的,但强烈的不安。 这种不安源于何方? 404|人们的期望 mfbl.info新笔趣阁 www.mfbl.info,最快更新随身带着淘宝去异界最新章节! 埃拉有半个月的假期, 他用了好几天来了解族人现在的生活。 对比工业城内越来越细化的繁多职业,豹人们如今的身份只用“农民”一词便可概括。新住地现有的三千多名居民,百分之九十以上都在从事农业活动, 他们耕种土地,管理果树,种植蔬菜, 饲养家禽以及牲畜, 只有很少的人从事脱产工作, 这些少数的人是被选出来负责经营食堂、杂货铺和招待所的,还有维护一些公共的服务设施, 比如说居民活动中心,小图书馆和住地小学之类。他们还有自己的诊所。虽然功能比起城市已经简化, 但三号住地已经毫无疑问地是比任何一个部落都宜居的新聚落了。 在开始的时候, 新住地的大多数物资都要依靠列车从工业城输入, 但经过这一年来的建设,新居民们已经在环绕着新住地的近百顷土地上取得了一次可观的收成,土地的面积弥补了单位产量的部族,如今他妈正在进行第二次收获, 据工作组的估计, 这次收成结算完毕, 豹人们背负的债务就将减少三分之一, 因为他们还要继续扩大土地的面积, 所以不用很长的时间, 在可见的未来, 这些羞愧于自身罪过的豹人便能没有沉重压力地享受他们现在有的一切了。 从狩猎和游牧民族的身份转为农业职业,这种转变对任何人来说都不是容易的。何况这种重大的转变在开始时并不是自愿的。惊惶的豹人被迫离开自己的山谷来到这片原野,新住地那时候并不是今天这样完备的样貌, 虽然这里的临时管理者人数不多,但他们代表着工业城的权威,豹人刚刚经历过狼人巡逻队的暴戾,在这种权威下温顺如羊。他们很快地,不得不地投入新生活,因为他们来到新住地的第一天就背上了对工业城的庞大债务——他们必须接受昂贵的新住所,使用已经安置在这些房屋内的各种生活用品,饥渴交加的他们不能不用院子里的水井汲水,用厨房中的锅灶烹煮食物,而理所当然的,那些在大缸中堆满了的粮食,每天送到新住地的肉食和蔬菜都是有价格的。 他们在这里生活的每一天都都在积累债务。为了不让那些令人心慌的数字继续增加,人们立即开始寻找能够带来收益的伙计,唯独在这一点上他们不需要担心,新住地只被开发了一部分,计划剩下要完成的那些足够他们奋斗好几年的。如果他们特别愚钝,特别不配合,完成计划的时间将和他的债务一起无限延长,但豹人已经比谁都快地接受了现实。 接受现实有什么困难的呢?他们被迫入住的新住房比起他们在部落时居住的草棚就好像宫殿一样大而华美,他们有房间,有厨房,有厕所,还有一个不小的院子;食物很充足,即使他们咽下的每一口都要用分配到自己名下的土地将来的收获偿还,但他们几乎是一无所有来到这里,种子、农具和种植的技艺都依靠新住地的临时管理者提供,很少有人觉得自己那点粗疏的劳力值得工业城为他们定的价值;劳作虽然辛苦,但远没有到令人无法忍受的地步,工业城派来带领他们劳动的人极有耐心地教给他们所有技艺——事实上,新住地有三分之一的房屋是由他们这些移民部落协助完成的。 并且来到新住地的不止一个部落。 也许别的部落不像他们整体搬迁而来,人数相比豹族显得少一些,但他们几乎都是自愿而来的,这些部落人没有一个同北方人勾结,意图背叛联盟的前族长。这名前族长被狼人羞辱,并剥夺了族长之位后,并没有被带去工业城的牢狱中囚禁起来,而是在失去权力后跟着其他人一起来到新住地“劳动改造”。临时管理者不仅同样给他分了房屋,食物和工具,即使知道了他干过什么,他们也不限制他的活动,也从不特意给他分配重活。 但他们越是这样做,那名前族长越是难以忍受。在一个冬日的夜里,他带着几名对他忠心耿耿的豹人从新住地逃走了。人们猜测他也许是先逃往铁道,扒上过路的列车,在某个路段跳车,然后潜入坎拉尔城,通过那座开放的贸易城市前往北方。他带走了部落剩下的大部分铁币和金银,又能够通过继续出卖联盟进入兽人王庭,离开了部落和联盟,他应当也能继续有尊严地生活。 但他的二次背叛令族人产生了极大的茫然和愤怒。 勾结北方人是对工业联盟的背叛,逃亡是对部落的背叛,在这样无耻的行为面前,这位前族长说过的一切都成了谎言。他对族人的所有承诺和发誓都是假的,他对工业城的诋毁,对术师的中伤,在新住地一切逃避劳动和支使他人反抗管理者的作为,没有一件他干过的事如他所说事为了部落的利益,而是出于他本身的卑劣、自私,对术师、人类和工业城的嫉妒。 他们舍弃了部落,部落也唾弃,并抛弃他们。 因为这种唾弃,豹人们完全倒向了从工业城来到他们之中的工作组,接受了这些在最艰难的时刻支持着他们的人们的建议,在选出新一任族长后,又成立了以街区为单位的街道委员会和以土地为基础的农民协会,将族人的精神通过这些崭新的组织重新聚拢在一起。虽然最开始对这些组织形式不太适应,不过事实很快就向豹人证明了这些自治组织存在的必要性。 在所有迁移到这处新住地的部落人中,豹人是人数最多,也是对新的生产方式接受得最好的。就连埃拉都有些难以想象,新住地目前的房屋有近一半包含着豹人的劳动,而在住地外,已经开垦出来的土地,豹人耕种了其中的三分之二。豹人们用自己的勤恳劳动洗刷了前族长带给他们的耻辱,新住地没有一个部落人说豹族人不应享受工业城的待遇,他们在新住地建立了豹族部落的全新形象,甚至在其他的部落人不能完成分配给他们的生产任务的时候(这绝不是少见的情况),这些人还要雇佣豹族帮他们干活。 工作组对此从来不反对,豹人们收取这些报酬也收得心安理得。虽然也许还有人仍在为被强行迁徙不满,有人留恋过去那些逐日而起,与星共眠,在森林和原野中自由奔跑的岁月,但这样的岁月人们已经度过了无数年,食不果腹,风霜雨雪的困苦却从未有过改善,直到工业城同每一个部落进行贸易。但游牧和捕猎积累财富的速度是极其缓慢的,人们的生活只是稍有改善,离真正的富裕和幸福仍旧十分遥远。 然后幸福极其突然地以凶狠的面目降临了。 当埃拉同自己的父亲走在属于他们的土地上,听这位曾经的狩猎好手向他讲述他们是如何从一片只经过粗耕的农地开始,施肥,播种,育苗,锄草,间苗,追肥,除虫……像管理一片新的领地那样,一步步,一天天地将这片广阔土地上的作物照料成熟。这过程中自然有许多艰辛,但埃拉的父亲说得很少,没有一种新的生存技能在开始学习的时候不是艰难的:不会使用耕畜,掌握不好肥量,豹人甚至不知道什么是农时,单调的、重复的劳动令人厌烦且疲惫,能够紧紧握住猎刀的双手却未必能长久地挥动锄头,很长一段时间内,人们都将干农活当做一种刑罚……即使农忙时节所有的食物都不计入债务也不能让他们展露笑脸。 直到收获。 部落人并不知道这些受命种下的作物平常的产量是多少,但是,当亲手将它们收割,从土壤中翻出,装满了一个又一个袋子,在宽阔的晒场上堆积成山,最后经过排列成行的钢铁磅秤,在工作组的笔记本上积累成一个惊人的数字,让他们的债务像沸腾的水一样蒸发之后,快乐降临了。 部落的豹人们伴着泪水将第一次的耕作所得吞进了喉咙,虽然同样经验不足的养殖场遭遇了失败,未能给那一次的丰收宴增添光彩,但人们对未来的希望已经被火焰点燃了。他们在新的种植季得到了来自工业城的更多支持,一些最积极的人甚至主动领取更多的土地,他们通过收音机和报纸知道一种叫做拖拉机的强大机器在新玛希城的建设中起了重要作用,并且得知深翻对作物产量的有利影响后,便有人大胆地向工作组询问他们是否也能申请这样的一个神物。 他们的愿望被传递到代表会议上,并且得到了满足。 拖拉机在三号新住地的田野上隆隆前行的情景,在埃拉父亲的记忆中宛如昨日。他们是在工作组建议下,十几个家庭联合起来向工业城租借这些机械的,虽然这让他们的债务又增加了一笔,但这个秋季的收获证明了这是完全值得的。埃拉对这些虽未亲身经历,却从父亲那低声的讲述中感受到了族人的改变。 夕阳斜照时,在回家的路上,埃拉的父亲问他:“一切都在变好。但是,我们能永远这样好下去吗?我们真的拥有这一切吗?我们耕种的土地属于谁,谁才是我们和土地的主人?” 前任族长留给人们的除了羞辱,还有怀疑。他当初灌入相信他的族人脑中的胡言乱语,即使随着他的逃跑散去绝大多数,但还有阴影仍在盘旋。作为被试验的“示范”,豹人已经对这个新家园产生了感情,可是除了那份平等地压在每个人头上的债务,没有契约能保证他们能长久在此生活下去。或许他们会在某一日被赶回部落旧址——想到这个可能,已经没有多少人会感到开心了。 埃拉不知道自己的族人会在艰苦的劳动中思考这些事情。虽然没有发生过直接冲突,整个迁来的豹人部落还是同后来的不同种属的部落人产生了竞争关系,勤劳而掌握了技艺的豹人在面对这些迟迟不能进入新生活的部落人时是有一些骄傲的,所以他们不太期待多部落共处的未来。每一次新移民来到时,豹人中的优秀代表都会同工作组一同去帮助他们适应新生活,在这个过程中,豹人们逐渐积累起了不满。 当然,帮助新移民是有奖励的,但这些发放给个人的奖励不能弥补新移民对住地资源的挤占。工具、牲畜、工作组的关注,他们什么都要,学习新的生存技艺缺少耐心,却又急于见到果实,懒惰,容易放弃,一旦被人指责就会生气;清净的街道跑满了其他部落的小崽子,在豹人家庭外出工作的时候,这些缺管教的小动物就会翻越围墙,跳进他们的家里……即使不是所有新移民都这样,甚至豹人们也承认多数移民不是这样,甚至他们犯的错豹人们自己也一个不少地犯过,但—— 豹人们已经有了让部落在此地生根的想法,每一个新移民的来到都意味着他们离独占新住地,至少占有统治优势的目标越来越远。 显然,他们的这个愿望是几乎不可能被满足的。 工作组知道豹人们的愿望,而按照在新住地试行的规则,他们也确实有权利争取成为整个新住地的代表——一部分代表。新移民的数量已经接近新住地总人数的三分之一,虽然他们都来自不同的部落,不像豹人这般齐心,但同样是按照住地规则,不允许单一部落在新住地的人口超过二分之一。开荒仍在继续,新住地至少还能承受十倍以上的人口,豹人无论如何团结都将只能成为少数。 这些规则让豹人们感到有些难受,新住地发展到未来也让他们不是很期待。但他们又不能只接受规则中对他们有利的大多数,却拒绝他们不喜欢的这少数。所以他们不是很直接地向埃拉表示,他是否能在回到工业城之后,同一些比较有权力的人表达他们的请求……当然,他们知道成功的希望不大,但,试一下应当也不会有很严重的后果吧? 术师一直都很宽容的。 埃拉看着自己的族人,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 “工作组是会离开的。”豹人们提醒他说,“我们得尽早打算。” “像坎拉尔城那样不行吗?”埃拉问,“那也是一个多部落混居的地方,它现在很繁荣。” 豹人们摇着头,说:“可坎拉尔人是狼人。就算他们是狼人,坎拉尔也不算在他们手里,假如把坎拉尔的狼人从那座城中离开,它会有多大的改变呢?城市还在,市场还在,那些商队一样会来。坎拉尔人还能依靠他们和撒谢尔狼人的关系,可我们有什么呢?” “新住地是术师提出建立的,工作组代表的也是术师的意志……” “工作组说他们会离开。”豹人们说,“他们做完了该做的事就会离开,术师……”他们低声说,“假如术师也有一日离开,我们该怎么办呢?” 埃拉猛然站了起来,“术师不会离开的!” 人们看着他。 “那,术师为什么要在人类的地界建立新的城市呢?才多长的时间,他的学生们就为他征服了一个王都,又为他建立了一座差不多同工业城一样大的城市,他们都是人类,难道他们就不想让术师当王吗?”人们说,“人类怎么可能不想让术师做他们的王呢?” 埃拉一时失语。 他竟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术师、术师决不会舍弃我们的,”他最终这样艰难地说,“如果他会这样做,他为什么要为我们付出这么多呢?” 没有人直接反驳他,但埃拉知道自己同样没有说服任何人。为什么人们认为术师会离开他们,这个问题的答案很可能同术师为何来到兽人帝国一样,他遇到了一群困苦的、几乎无法活下去的人……而这样的人不是什么地方都有吗?哪怕是在已经被术师极大改变的兽人帝国,正在发生战争的北方不是已经在向他求助了吗?或者像那座人口众多的新玛希城,不就是因为预见了饥荒才重新建设,然后在果然发生的灾难中吸纳无数灾民,变得越来越大的吗?而工业城去救助那些陌生人,又是出于什么对自己有利的目的呢? 埃拉回忆起自己看过的报道,没有其他理由,即将发生巨大的灾难,而他们有挽救他人的能力,所以他们这么做了。 开拓者确实通过他们救济行为得到了土地和人口,在异国他乡牢牢扎根,成为闻名诸国,能够轻易撼动一个王国的割据力量。但不能本末倒置地认为他们是为了土地和人口才去进行艰苦的工作,他们完全有更容易的方法达成这样的目的。埃拉就在报纸上看过奥比斯的贵族尖刻地评论新玛希城派遣支队的作为愚蠢,在那样风雨飘摇的时刻,他们完全不必同所在地的统治者对着干,只要他们在那时向国王捐献一些粮食和金钱,他们很快就能得到国王授予的爵位,此后任何行事都有理可依,而非至今仍是恶名昭彰的侵略者和人口掠夺者。 那么,对那些令人厌恶的贵族的批评,新玛希城的开拓者是如何回应的呢? 埃拉在这个失眠的夜晚回想起来了。 他们说:“我们一切权力和正义性的来源,是我们在为最多数人最根本的利益奋斗。” 明亮的月色照在这位年轻人的窗外,隔绝蚊虫的窗户也挡住了清爽的夜风,微微的汗水沾在苇席上,埃拉睁着眼睛,脑海一遍遍地回想着这句话,手上颈后的毛发随着他的呼吸慢慢炸了起来。 晴朗的夜空预示着明日的好天气,柔和的月光落在广阔的原野上,长风如人们沉睡的呼吸,从原野的这一头吹到另一头。无数的部落都已落入模糊的梦境,只有数量不多的新住地仍在各个角落闪耀着人造的光芒,这些不会闪烁的微光在大地上形成了易于辨认的路标,一直指向一座光辉之城。 无论多么温柔的月光都不能让这座动力充足的城市入眠。高大的路灯照耀着宽阔的硬化道路,三三两两的人们走在路上,现在不是工作时间,不过工业城的人们有很丰富的夜晚生活,他们或者刚刚结束一场活动,准备回家,或者正在前往下一场,长夜漫漫,比单纯的睡眠有意义的事情多了去了,何必虚度光阴? 隐约的乐声隔着墙壁隐隐传入房内,斯卡将成打的文件丢到桌上,向后靠着椅子,长长地吐了一口气。这口气差点把他的魂魄吐出去。 药师进门时看到的就是他挂在椅子上,两眼无神,就差脑袋一歪,舌头一吐,就算共处了几十年时间,药师也很难不对他这幅模样产生同情。他把夜宵放在桌上,扶正了他的脑袋,拇指按在额角,其余四指探向颈侧。 斯卡抓住了他的手。 “你是想看看我死没死……”斯卡说,“还是只是想帮我按一按?” 药师叹了口气,手指伸入他浓厚粗硬的毛发之中,“我瞧瞧你长了多少白毛。” 斯卡立即就坐正了,“我好得很!没长杂毛!还能打十个!” 药师双手夹着他的脑袋问:“打谁?” 过了一会儿,斯卡的声音才懒洋洋地响起来:“没想打谁。我现在谁也不想打。” 药师洗手回来,看着斯卡咕嘟咕嘟把汤水全部喝干,然后将碗往桌上一顿,呼了口气。他走过去,拉过椅子坐在斯卡的身边,同他肩膀挨着肩膀,一起看着桌上那摞文书,“快要完成了吧?” “快了。” “真难想象,”药师说,“我们竟能走到这一步。” 斯卡没有说话。 片刻之后,药师问:“这么重要的事,那个年轻人很快就会回来吧?” “他当然要回来,”斯卡说,“他的老师可等着他呢。” 405|竞争 mfbl.info新笔趣阁 www.mfbl.info,最快更新随身带着淘宝去异界最新章节! 灰狼基尔正在会议上做报告。 “目前为止, 工业联盟内部的部落主要分为三种状态。第一种,全部或部分地迁入了新的居住地,接受了新的生活方式, 初步掌握种植和养殖技术,正在从游牧民向现代城镇的常驻居民转变;第二种,在原部落的基础上, 在返乡的族人帮助和工业城人力物力的协助下, 主动对部落进行改造, 一部分成员在一定程度上进入半现代生活;第三种,部落形态及基本生活方式仍维持不变, 仅仅接受部分工业产品输入以改善生活。 “三种状态中,处于第一种的部落数量较少, 分布于铁路沿线的诸多新住地中, 总人数四万左右;处于第二种状态中的部落人口较多, 主动进行改造的部落总人数在已经达到十五万;处于第三种状态的部落数量最多,有一半以上,接近三分之二位于距铁路线两日路程之外……” 接下来他要报告的是自新住地建成后,这三种类型的部落有记录可查的生产数据——以粮食产出和畜牧数量为准、两年内的对外贸易数据和非自然的人口变化数据, 并在这些数据的基础上计算出来这些部落的财富总量。当他念出“第一种部落, 以撒谢尔和撒谢尔为代表……”时, 会场先有片刻寂静, 然后便是哗然。 斯卡大力敲了敲桌子, 昂首环顾, 没有一个碰上他目光的部落首领能与之对视, 不满的他们只能把脸侧向坐在另一边的布拉兰,小声非议: “真是无耻……” “确实无耻,竟然还将自己当做部落来同我们对比……” 布拉兰很放松地坐在椅子上, 看起来心情愉快,对传进耳朵里的嗡嗡嘤嘤完全不在乎。 不过即使不算撒谢尔和撒希尔这两个庞然大物,在这份报告中,不同状态的部落的实力依旧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当灰狼基尔念到各部落的武装力量时,会场中凝神倾听的部落首领们又是一阵喧哗。 工业城竟然连这些事情都如此清楚! 斯卡又用力敲了敲桌子,他们看了他一眼,压低了一些声音,但仍在交头接耳。到了这个时候,哪怕是那些长住活动中心,看起来万事不关心的族长们都受到了一定震动,这份报告总结的与其说是不同部落的真实实力,倒不如说是他们的生存能力,倘若没有对比,首领们还能自以为是地觉得自己的部落还不错,但在撒谢尔和撒希尔这两个怪物面前,他们是何其地贫瘠弱小,甚至不能成为一合之敌;哪怕是已经彻底沦为附庸,部落形态名存实亡的狐族部落,在财富总量及受过训练营三期训练的人数上都远胜一般部落! 当其他首领们将视线转向那位狐族首领时,那名族长平静地接受了他们的注视。坎拉尔的族长就坐在他的身边,两人座位的距离比一般首领的近得多,正如他们的关系要比其他部落之间更密切。 这有什么奇怪的呢? 铁路没联通坎拉尔城,将工业城同坎拉尔城联系起来的最后一段路程,掌握了那段路上数量最多的大车的,不正是这个部落的狐族吗? 这些首领心情复杂地转过头去,报告此时已到尾声,基尔干脆利落地念完了结尾,在他坐下之后,这些族长和长老议论的声音又变大了。 斯卡耐心地等待了一段时间。当他再一次敲响桌子时,会场很快就安静了,人们复杂的目光集中到他身上。 “你们瞧着我干什么?”斯卡嘲讽地说,“难道你们还能算出别的结果,说你们没有这么穷,也没有这么弱?” 一些族长露出憋屈的样子,但没有人说出自己的不满——他们能说什么呢? “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你们觉得只要部落现在比过去好,比邻居强点儿,你们就干得不错了。学习不累吗?干活不累吗?”斯卡继续说,“学会了人类的东西,就能让部落比以前过得好得多,不过,对你们这些首领来说,那又怎么样呢?你们的族人已经过得比人类没来的时候好了,再好一些,他们是同跟你们平起平坐吗?毕竟那个人类是既不肯为你们建造宫殿,也不准你们在他看得到的地方奴役任何人的。既然他是这样的不讲情义,而你们又不敢直接反抗他,那至少让他的一些愿望实现不了,也算不错的反击了——不是有人干这个干得很不错吗?” 斯卡哈、哈、哈笑了几声。 “废物。”他冷冷地说。 除了布拉兰微笑不语,其余人双唇紧闭。 “要么有骨气一点,人类的任何东西你都不要,躲在你的山谷和森林里,谁敢让人类的商品出现在你面前,你就杀了他。”他说,“要么就老实地承认,你们就是想要,就是眼红,如果能做到,你们恨不得什么好东西都是你们的。只是你们抢不到,因为别人的拳头比你们硬得多。” 他看着人们,咧开嘴,露出了一个笑容。 “当然,第一种人,他们不会出现在这个会议上,也不会现在还在我们的联盟存在。而第二种人,既然没有人说不,我就认为现在在这里的都是第二种人——那么,我们就可以开始会议的下一步了。伯斯。” 白色狼人应了一声,站了起来。 “接下来,我们总结的是工业城、抚松港及新玛希城的工业、农业生产及人口数据……” 如果说在基尔宣读各部落真正实力的报告时,首领们是基于对自身的关心、对邻居的提防,和对撒谢尔这种怪物不可抑制的关注,所以听得十分专心——很少有人怀疑这份报告的真实,因为在工业城刚具雏形,整个撒谢尔原住地只有一栋玻璃建筑的时候,狼人们就以巡礼之名翻山越岭,去调查各部落的真实情况了。后来巡礼队变成了巡逻队和治安队,狼人们的装备不仅变得更多更好,对部落信息的收集也不再依赖于族长这单一的途径。有不止一个首领确信,狼人已经在自己的部落埋下了能够连接成网的暗桩,这些暗桩不仅替工业城日夜监视着部落,一旦首领们稍有异动,暗桩就会发动,引来狼人进行惩戒——那名被驱逐的豹族族长就是明证。 但他们没想过会听到工业城的实力报告。 虽然自工业联盟成立后,那位术师开始在春天之前的生产会议上总结一些生产数据,但若是没有外遣支队对新玛希城和抚松港这两个“基点城”进行占领和建设产生的海量物资需求,和去年冬季以来收音机在部落间的大流行,仍未改变传统生活方式的部落人其实难以理解“工业化”的意义。也许在听过参观过和在工厂中工作着的族人的描述,又参考了报纸上的图片,他们脑内能够建立一些关于“工厂”和“机械生产”的正确印象,可是—— 为什么工厂要建得这么多,这么大,耗费这么多的材料每天生产这么多东西呢?拥有这些工厂的人怎么能肯定他们生产的东西一定能卖掉呢?照他们说的,这些工厂里生产出来的东西,不用几年,很快就产量就足够分给联盟里的每一个人了,那为什么他们还有什么“五年计划”,并且还有那么多人要学习同生产有关的知识,进行各种严格的训练呢?工业城的生产和建设要进行到什么地步才会停下?他们能够仅凭生产这些东西就征服兽人帝国,进而征服世界吗? 几乎同工业城融为一体的撒谢尔被提出来作为一个独立的部落同其他部落对比,这还只是让会场中的人们感到有些荒谬的话,工业城的人类也被这份报告提取出来,作为一个单独的族群来作为对比,那意思就有些让人不安了——尤其是术师也被归入了人类这一族群之中。 “不能把他算进去!”有人叫道。 “难道你们要说他不是人吗?”布拉兰问。 “他可不是普通的人类!” “那你们应该把他的学生、把遗族也拿走不算。”布拉兰说,“他们也很不普通。要这么分吗?” 这是一个很为难人的问题,伯斯等待了一会儿,因为没有人说出新的东西,他又继续将这份有冲击力的报告念了下去。 即使有些事实众所周知,不过模糊的认识同铁一般的数字之间的距离,可能比撒谢尔同一般部落的差距还要大。不止这个会场上的人们,整个兽人帝国和相当一部分的人类都已经知道工业城是一座非常强大的城市,比一般的国家还要强大,可能是这个世界上最强大的,但很少有人知道它的主要建设者如今的力量有几何。狼人和狐族也是这座城市的建设者,但没有任何一个族群比人类对这座城市的贡献更大,也没有一个人比术师对联盟的作用更大,可即使听众作了应有的心理准备,展现在他们面前的结果仍是令人惊悚的。 “一般部落”的力量同撒谢尔是木头与钢铁的差距,而他们同工业城人类,是木头与高炉的差距。不仅是力量,更是本质的不同。 术师初来此地时,还需要施展一些特殊的力量来辅助建立他需要的生产设施,但时至今日,他已经拥有了数以万计忠诚、顺服,并且掌握了所有他要求他们掌握的技艺的工人。这是一支只能用于建设的军队,却比任何铁骑更能摧枯拉朽,因为它已经对北方的兽人王庭、南方的港口王都、东方的平原城市展开了兵不血刃的战役,并且至今仍在扩大战果。不说没有任何一场发生过的正式战争能像他们那样在如此短暂的时间内取得这样大的胜利——两座正在迅速吞噬所在王国的大城市,在兽人国度内,自工业城放出消息,向兽人王庭派出使者之后,不仅使者小队一路受到北方联盟的礼遇,一路前进毫无阻碍,就连兽人王庭都暂停了对北方联盟的进攻……仅仅因为这几名使者可能让北方第一次知晓工业城这个怪物的意志。 这是何等的威慑! 作为工业城的盟友,会场上的首领也对自己属于联盟感到共同的光荣,可是这种荣誉同他们有多少关系呢? 虽然斯卡·梦魇总是对部落首领们嘲讽个没完,但不能说他们都是蠢货,真正愚蠢的人在他们之中是很少的。他们之中的一部分其实明白斯卡为何对他们的态度总是恶劣,但一种固执、一些偏见、很多的自信反而让他们将斯卡掩盖在嘲讽下的劝告当做了不必要的忧虑。 无论术师多么强大,无论人类做了多少事情,这里都是兽人的国度,这是属于他们的土地。 他们这么想的时候,好像完全忘了在术师出现之前,部落和部落之间,兽人和人类之间通行的是什么法则:是弱肉强食,天经地义;然而术师来到之后,他们竟然开始觉得强者向弱者让渡利益是应当的,他们生来就拥有这个国度土地上的一切权益,即使他们对这个自愿加入的联盟无甚贡献,也有充分的理由要求以术师为代表的人类向他们缴纳地租了。 但错觉是不能改变现实的。人类已经掌握了绝对的力量:工业城所有工厂都在他们完全的控制中,学校、训练营、印刷厂、报社、广播……充满了他们的人;无论铁路的建设者,维护者和列车的驾驭者,还是海运、河运船队的船长和船员,人类同样占据多数,少数那些属于兽人的,数年以来一直同他们的人类伙伴同吃同住,一同学习,一同工作,并且这些只是少数的兽人几乎都是狼人和狐族;人类还耕种着以十万计的肥沃土地,一季的收获就足以养活百万人口,因为既有工厂生产的肥料,又有力大无穷的农业机器辅助,他们的生产队不需要很多人手就能管理规模极大的土地;他们在自有农场中、新住地中和一部分急切想要加入他们的部落中建立各种规模的养殖场,定期产出极其大量的肉蛋奶,并且一年到头不计数目地通过坎拉尔城收购各种牲畜…… 他们发行货币,推广教育,控制交通,指定官方的语言和文字,制订人与人之间,部落与部落之间,以及城市同部落之间的规则,那么除了名义上还不承认,人类同真正的统治者还有什么区别呢? 不需要等到这场会议,面对这份报告,很多人都知道。 “所以呢?我们应当从现在开始对人类俯首帖耳,对术师高呼万岁,受他支使,从此指哪打哪吗?” “就凭你?”斯卡冷笑,“就算你想当我的狗,我都不太乐意呢,他会看得上你吗?” 那名勇敢站出来的部落首领脸色立即涨红了。 “闭嘴吧,废物。”布拉兰柔声说,“如果你对这种状况没有办法,至少不要乱叫。” “光是嘲讽我们有什么用?作为我们共同的首领,却让人类成长得如此强大,我们却如此弱小,难道一点也不关他的事吗?”同那名首领坐在一起的人高声叫道,“我们是废物,那么他是什么?” “我当然也是废物啊。”斯卡坦然地说。 一片震惊的哑然。部落首领看着他,好像在看一个怪物。 “对我的族人,我还算个不错的族长。”斯卡脸上没有任何羞愧地说,“在他们脑子里只有骑狼和砍杀的时候,是我把那些人类引进了我的部落,给了我能给那个术师的一切东西,就算我知道他居心不良,不过对部落有好处,无论他想要干什么,我最多装模作样地挣扎一下,都让他去做了。所以你们有今天,我的功劳也不小。” 又是短暂的安静 ,接着一个激动得快破音的声音响起:“……你承认了!!!” “哈哈,我承认了。”斯卡微微侧头,看着那人,说,“那又怎么样呢?” 他的目光扫过会场,那些或者为他的话震惊、或者这时才突然发现“真相”、或者因为终于得到了反击他的机会而兴奋的面孔,都在这道目光下吞下了喉咙里的话语。 “我应当不给术师任何帮助,不接受他对部落的任何改变,不让他在兽人帝国的土地定居,甚至我从一开始就拒绝那些人类来到我的部落。”斯卡说,“如果我当初是那样做的,你们就不必现在来到这见鬼的会场,听这种见鬼的报告,害怕见鬼的要被人类统治的未来了,对不对?你们现在就可以快乐地躺在自己的泥屋草棚里,一心一意想着明天的猎物和隔壁部落的女人了,那可真是太令人开心了,对不对?” “多屈辱啊,竟然让人类在我的眼皮底下变得如此强大,”他冷笑着说,“这可比比我听到一个人类对我说,他们就这样饲养着兽人也行的时候屈辱多了。” “狼被驯化就成了狗。牛、羊、马、鹿,甚至水里的鱼,都能驯化,有时间,有耐心,而且懂得‘科学’就可以。”他冷酷地说,“人类驯化动物来做什么呢?每天拉到厨房后面的又是什么呢?放在你们盘子里的又是什么呢?当然,我们的盟友确实心地善良,他们既不想吃我们的肉,也不想喝我们的血,他们有什么,我们就有什么,可能我们比他们有的还多一点,因为那个人要他们吃苦受罪的时候,他们是不能说我不想干的。所以如果我们在同他们的竞争中落败了,变成了圈养的肉牛,那可是自找的,最多有些人站在围栏外面瞧着我们,说‘真可怜啊’——就算到了那时候,说不定还有人会躺在草堆上,想着人类可真愚蠢,这样心甘情愿地供养着我们,我们给自己找了多好的一群奴隶呀——” “那你们可真是看得起我。不如我们再早一点把源头堵住,比如在他刚跳到这个世界的时候,我就下面等着,一脚把他踢回去,这样怎么样?”斯卡盯着会场中的人们说,每个人都能感觉到他针刺一般的目光,“除非你们能不让他来到这世上,否则他一定会搞出一个同样的工业城,和同样追随他的成千上万的人。要是他没来兽人帝国,而是去了人类地界,那可就好了,他会把手段用在其他人类身上,那么几年后,最多不过十几年后,我们再瞧瞧人类的地界,真新奇!这些是什么时候冒出来的怪兽人类,这还是我们知道的那个世界吗?” “那个时候我们应该想什么呢?”他问,“还好我们这些兽人住在世界的边境,穷苦荒蛮,完全不值得他多一个眼神注意吗?” 有人忍无可忍地说:“我们没有这么想!” 但立即又有另一个人说:“就算有人不识好歹,也绝不代表我们!” “术师在兽人帝国,当然比在人类当中好得多!” “对,人类才不会给他权力!不会让他自由!” 布拉兰在这时候插嘴道:“我想他用不着别人‘给’他这些东西。” “就算他确实强大,可是只有我们才能给他、给他——” “给他什么?”布拉兰又问。 那名说话的首领支吾着,布拉兰仍在追问:“你们能给他什么?” 狐族的族长和坎拉尔的族长都在看着那名噎住了的首领,眼中带着一点同情,但也仅止于这一点同情。会议的结果在开始之前就决定了,但这个结果并不是术师,也不是斯卡·梦魇钦定的,而是时至今日,兽人已别无选择。达到这个结果之前的所有流程,只能算作一种交流的仪式。 在一片挣扎般的嘈杂中,终于有人找到了乱麻的中心,问出了斯卡等待的那个问题。 “那你要我们决定什么呢?既然事情已经如此,我们还能做什么呢?”这名聪明的首领问,“还有什么是我们能做的吗?” 斯卡转头看向他,终于对这个回应了他的人给了正眼,他说:“能决定的只有一件事,能做的也只有一样。” “那就是同人类竞争。” “既同工业城内的人类竞争,也同工业城外的人类竞争;在对我们有利的地方下竞争,也在对我们不利的地方竞争;通过所有公开的办法竞争,为证明我们不比任何种族低劣竞争,直到我们的贡献在这个必然要成为世界统治者的集体中无可取代,直到我们的地位不可动摇。除此以外,没有别的道路。” 406|预告 mfbl.info新笔趣阁 www.mfbl.info,最快更新随身带着淘宝去异界最新章节! “辛苦了, ”云深说,“这份工作不太好做。” “我只是说出他们早就知道的话而已。前面已经准备了这么多,换条狗来一样能做。”斯卡说, “反倒是你……” 他真心实意地说:“你最好能活得久一些。” 云深笑道:“我尽量。” “五十年对你来说够吗?” “人的生命是有尽头的。”云深说,“也许在那之前,我的事业就失败了。” “刚踏进战场就说失败?” “失败的概率还是很大的。”云深说, “照我听过的一些‘过往经验’, 跳过了太多‘自然阶段’的探索结果一般不太好。” “但你不是还要这么做?” “是的, 我还是要这么做。”云深说,“因为我选择了这条路, 所以在我看到我的事业被中止,一切倒退回什么都没改变的状态前, 在那些年轻人说他们已经放弃前, 在我永远闭上眼睛之前, 我不会承认我已经失败。” 会议厅里,部落首领苦恼地面对斯卡留下的那一大堆文件和表格,被他们围绕的讲解人手边的茶缸已经添了几次水;办公室中,斯卡放下笔, 活动着肩膀走到窗边, 他看到发电厂的负责人之一, 一个叫做玄侯的遗族人走出行政楼, 脸上带着一种奇异的也许应当叫“夙愿得偿”的笑容;一批穿着铁色工装的人同他擦肩而过, 有男有女, 有老有少, 目光交错时,他们同玄侯彼此示意,他们走进了楼里, 拾阶而上;顶楼天台上,墨拉维亚靠着栏杆,银发随风飘扬,目光投向天空深处。 等待下一批访客的时间里,云深将笔记本翻到新的一页,门被敲响了,行政秘书打开门,接着人们鱼贯而入,即使外表整洁,他们身上仍散发着铁和油的气息。这种气味说明了他们的职业。 云深请他们在对面的沙发坐下。 “今天请大家来,是有一件重要的事想征求你们的意见。”他说。 人们倾听的神情从尊敬变成了专注。窗外,秋日晴空下,彩色的田野翻滚着柔和的波浪,几乎整年开放的白蓉花淡淡的香气似乎已经浸润了这里的每一寸土地,浓密的树荫倒映着清澈的湖水,成行的绿树中灰色道路四通八达,将错落分布的诸多白色建筑连接在一起。 一条银色的钢铁道路又从丘陵中蜿蜒而出,将这片宁静的土地同被巨大的工厂半包围起来的工业城联系起来。 虽然城市的布局泾渭分明,生活区、功能区同生产区之间有明确的划分,从学校办公室的窗口看出去,只能隐约看到远方那片反射着阳光的巨大工厂,如林的烟囱、巨大的罐体、大大小小的管道和轨道组成一头盘踞于大地的庞然巨兽,它强烈的存在感如因城内交通系统而扩散到空气中煤烟气味一样无时无刻。 刚刚结束一堂传统军事课的修摩尔目光从窗外转回来。 “看到这座城市,看到那片钢铁的丛林,”他笑着说,“有几人还愿固守传统,过那同野兽没多大差别的生活?一切都是讨价还价的借口。这些部落首领也不算多么愚蠢,至少他们没有蠢到再结成一个同盟来同那个人要价,不然他们就真的完了。虽然也可能他们是真的不知道?如果他们真敢这么做,对‘术师’来说,就好比开垦一块荒地的时候,要先把上面的石头挪走,杂树和杂草烧掉……要把他们好好地留下来才是麻烦呢。” “他们拖拖拉拉,非常烦人。既不想又不敢。”他的临时助教,年轻的狼人莫纳抱怨说,“最后还得我们的族长出头。” “这是他该做的,不然如何显示一名领袖是必须的呢?”修摩尔说,“我可不觉得你们愿意直接同术师打交道的人有多少。说起来,我曾经以为他只是个圣徒,以拯救苦难为己任。裂隙之战如若再开,有了他,一定会出现一些新的传奇。”他笑着说,“显然我猜错了。” “猜错了什么?” “他说他是个播种者。”修摩尔说,“但从地里长出来的可不只是工厂、学校和粮食,还有祸乱之源。我也曾以为他如此大刀阔斧地改变秩序,推广文明,是为了不止何时将来的裂隙魔族准备,但这其实是倒果为因。” 他对莫纳说:“实际上,他的方向就是目的。” “……什么?”莫纳很困惑,“您是在说术师吗?” “我当然是在说他。”修摩尔说,“我觉得命运真是神奇,不仅让我在两百年后醒来,还能让我再度见证历史的转折。虽然我们现在都认为术师就是能够给这个世界带来极大改变的人,但在新玛希城之前,我们能够想象的也不过是些王朝更替之类的玩意,然而就算是那座新玛希城,我想也没有达到术师真正愿望的一半……可是你瞧,就好像一块石头扔进死水,已经激起了多大的波澜!” “术师当然是很厉害的!”莫纳立即说。 “从一支贸易队伍开始,到牢固地占据一个重要据点,再以此为基础从根基上动摇一个国家,所用的时间比正式准备一场战争还要短,至于派遣的人数……恐怕也很难找出比这个更悬殊的以少胜多了。”修摩尔出神地说,“最重要的是,同样是赢得了战斗的这些少数人支持起了一个国家的运转,这才是最大的奇迹。是术师教导出了这些人,因此可以这么认为,他以一人之力,就撬动了整个西部世界。在打下抚松港和新玛希城这两个楔子之后——它们已经牢固得很难被摧毁了,再用十数年吞食、消化它们所在的国家和地区,就像墨水扩散一样,最终它们会同被他整合的兽人国度合并在一起,形成一个前所未有、巨大而且强大的帝国,俯瞰整个大陆——那可是连萨莫尔也不曾想象过的情景,对可是对这个人类来说,却可能只是像走上台阶一样自然的事情……” 莫纳的嘴微微张开,同样听得神飞天外。年轻人本来就是爱幻想的,何况这并不是遥远的、难以实现的,而是他正有份参与的事业。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修摩尔看向这个年轻人,轻声问。 “意味着我们是最强大的!”莫纳握紧了拳头,“我们一定能做到!” 修摩尔笑了起来,慈爱地看着他:“傻瓜。这意味着他将与整个世界为敌。而你们,这些他人眼中的眷属,可能比裂隙魔族更邪恶。” “哈?” “凡人既然不能拒绝他带来的力量和财富,自然也不能拒绝他带来的战争。傻孩子,你以为他的开拓者在人类地界,在兽人帝国内建立起来的是个什么东西?你以为那些首领只是因为年老蠢笨,学不会新东西才那么抗拒部落被改造?你还太年轻,不知道对很多人来说,比失去生命更可怕的,是失去他们的权力。术师建立的新秩序扩张的每一步都将带来战争,因为战争的结果并不是老旧的权力更替,在传统的战争中,即使换一个国王,贵族仍然是贵族,你就算杀死了全部的旧贵族,新的贵族仍然会像雨后蘑菇一样出现,除了姓氏不同,他们会做的事情和你干掉的那些没有任何区别。可是你看,新玛希城中还有贵族吗?奥比斯王都那儿倒是还有,但他们现在跟那些被圈养起来供人观看的动物有多少不同?不管他们在报纸上说什么,也改变不了任何东西了。” “当然,在像新玛希城那样的秩序中,可能会诞生出别的东西,但贵族是必须被消灭的。而为了不失去自己的土地、财富和地位,他们也一定会想尽办法,用尽力量去对抗自身末日的来临。你们现在的胜利并不意味着永远的胜利,毕竟他们仍是很有力量的,虽然你们意味着未来,可是现在他们仍几乎占有整个世界,甚至还没真正注意到你们这些凶狠的坏孩子。”修摩尔说,“不过这算不上什么大问题。你们能否认识到,两种社会结构、两种生产方式不可能在一块土地上共存,你们的术师恐怕更关心这个。他从他生存的世界带来的这些东西会引起什么样的后果,他应当从一开始就非常清楚。但显而易见,他从未有过片刻动摇。我曾以为他的那些总显得过于超前的计划是为了对抗裂隙魔族,但实际上,无论他们是否会在他活着的时候出现,因他而生的这场战争都将随着你们的脚步四处蔓延。” “竞争。”修摩尔感叹,“这是一个多么正确,而且是唯一正确的方向!血与火的战争是竞争,语言和文字的传播是战争,对自然的探索和改变更是竞争,决定由哪个群体来统治世界,人类未来的道路在何方,这是更高的竞争。竞争才是所有生命的本能!自他来到之后,这个世界的战争不仅要被改变形式,也要被改变本质。从今往后,战争的胜负不仅决定着土地和人口的归属,更决定了文明的生死存亡,一旦失败,不仅旧日的统治者要被驱逐,他们创造过的一切也将被丢进历史的垃圾堆。一个领主或者国王遭遇这种命运,在他们眼中可能只是传统秩序又一次的轮回,但同样的事情发生十次、百次、甚至千次时,他们就知道,一个不得不消灭的怪物诞生了。” 他意味深长地看向双眼发亮的莫纳。 “但你们可能逃避这场战争,或者走到他的对立面去吗?” “当然不会!”莫纳大声说,“这才是我们希望的!我们……我喜欢这个!” 修摩尔笑了起来,同时带着些许的叹息,“是的,年轻人就喜欢这个,他一定也知道。比起拯救世界,解放他人,你们更愿意为这样的目标奋斗。” 为了胜利,为了证明个体的、种族的、文明的优越,他们会以极大的热情改造自己,并进而改造世界。因为在他来之前,年轻人们的脑子几乎是一片空白,他们理所当然地接受了强大和复杂的新事物,并相信能够创造这一切的秩序天然是正确和合理的。 修摩尔并不认为术师过于狂妄,扭曲现实,因为工业城并不是一个幻象。并且,倘若没有这样的狂妄和能够扭曲现实的意志,如何成为各族共主! 那些信仰他的年轻人会像火焰一样传播他的真理…… 所以,他会给他们套上缰绳吗? 如果会,他将为他们塑造什么样的铁律呢? 棋盘般规整的城市边缘,闪耀光辉的玻璃幕墙下,大河流淌,一座钢铁大桥横跨两岸,列车在桥面隆隆驶过,呜呜的汽笛声在天空与大地间回荡,钢铁的轨道一直向前延伸,在金色田野环绕的三号新住地,豹人埃拉终于决定去探访住地的工作组,如果说这些新住地像是铁道线上结出的累累果实,那么在铁道线尽头最大的那一颗虽然一直受其供养,却至今未能真正连接这道涌动的动脉,不过血脉相通的时刻也已经不再遥远,人群如蚁群,机器冒着水烟轰鸣的工地上,坎拉尔城规整的形貌已清晰可辨。 穿过那些笔直的街道,越过重新规划而层次分明的城区和市场里熙熙攘攘的人群,离开这座繁荣的坎拉尔城,逆着来自高原的风向上深入兽人的国度,人与自然的关系在这另一半的国土上回归了大致的原本形貌。茂密的草木间,曲折的古道上辙痕深深,来自坎拉尔的轻装车队同北方驱赶着牲畜的庞大车队的相会;大大小小的部落散布在原野上,人的足迹与野兽的行迹交错,野兽在深林密草中为生错而捕猎,又被举着长矛和弓箭的人们捕杀或驱逐,他们将闪着寒光的金属矛头和箭头从猎物的身上仔细地回收;部落中,翘首等待的女人和老人们走出草屋,欣喜地迎接勇士们带回的猎物,将锋利的小刀楔入坚韧的血肉;继续往北走,风中带上了更多血腥气息,大道上人迹稀少,连原野上的草食动物都变得比往常更警惕,分成两个阵营的兽人军队隔着战场对峙,连绵的帐篷外,士兵沿着营地逡巡,盔甲上刀痕宛然,目光杀气腾腾。 部落联盟同兽人王庭的战争暂时中止了,但仇恨的心仍在鼓噪。来自工业城的使者队伍已经离开首领们的主帐,向着王城前行。当他们结束使命,走上回家的路,新的风向将决定这场战争最后的结果。 使者们看向在高地后出现的巨大台地,耸立的岩山如无终之墙,向左看,向右看,几乎见不到尽头,王城就在这块宏伟之岩的顶端,在这个距离看去,只能在云雾之中隐约见到一些也许是城墙的影子。 “我记得……这块石头好像没有这么矮,那座城也没有这么小,”队伍里的一名狼人说,“可能是我记错了。” “有人过来了。”黑发的队长说。 他们走下山坡,走向这支从王城出来迎接他们的队伍。 向兽人王庭而去的这支队伍将刮起狂风。 当成熟的秋风拂过兽人帝国时,日丹公国的空气里已经带上了来自世界尽头的凉意,高高的天线沐浴在秋阳中,秋风托着落叶降落在窗台,厚厚的玻璃窗隔绝了风声,一部手提箱一般的收音机放在窗下,现任日丹大公坐在长椅上,倾身看着他,起居室里几乎坐满了人,没有人说话,只有从黑色喇叭传出的声音震荡着空气。 一会之后,播报结束,在下一个节目开始前柔和的旋律中,现任大公轻声说:“工业联盟即将宣布重大决定……这可真是前所未闻的预告。术师要动起来了吗?” 随着无形的电波在空中传播,同样的讯息透过成千上万的半导体震动着发声单元,无论是草屋泥顶下的兽人,北地寒风中的商人,海滨及河岸边正在劳动的、正在休息的工人,还是正在咒骂的贵族,抑或在那遥远的地方,在中央帝国的神光森林中,坐在树屋里,将收音机的天线摆向高塔的精灵,或者在帝国南方湿热的泥土堡垒中,几乎将耳朵贴在收音机上的遗族青年们,都听到了同样的预告。 “是工业联盟决定对兽人王庭发动战争吗?” “是斯卡·梦魇决定称王吗?” “是人类要同兽人决裂吗?” “是工业联盟终于要踏出兽人帝国,建立一个以术师为中心的工业帝国了吗?” 不同立场的不同猜测在人群之中流转,庞大的、单向的信息网络将人们连接在工业联盟这个共同的锚点上,但这个渠道并没有减少工业联盟-工业城-术师的多少神秘,电台的日夜播报传递的内容再多,人们依然对许多问题感到困惑,并且他们的困惑不比那些盲目与之敌对的可怜祭品要少。对于工业联盟这个突然降临的新生事物,不仅那些直接和间接同它接触的人们理解得艰难,就算是它的成员,就算是那些已经为它打下坚实的基础,在异国他乡为其树立起旗帜的建设者们,也不能确定这个钢铁骨骼、蒸汽血液、以异世之人为心脏的共同体的下一步将迈向何方。 虽然他们中的某些人已经感觉到一些迹象,他们看到过,触摸过,学习过一些书籍,听某个人说过一些话语,他们的心中也已经想象过一些东西,并用自己的双手确实地实践了接近它的道路,但他们仍不能确定它到了可以出现的时刻。 新玛希城,略带疲态的塞力斯主教对会议室里的工作组成员们说:“非常好,我必须感谢在座的诸位,我已经不能想到比这更完善的准备了。” “既然这个计划得到了您的赞同,”组长说,“那么我们三天后就出发。” “物资的准备很快就会到位,”副组长说,“在此之前,塞力斯主教,就请你好好休息吧。” “好的,我会的,非常感谢各位的工作。”塞力斯主教说,他迟疑了一下。 “您还有什么需要吗?”一位女组员问。 “不,不是我的需要。”塞力斯主教说,“我听说了……你们的中央城市即将宣布一件大事,而这件事极有可能对这座城市领域内的所有人都产生重要影响,我听到了一些讨论,难道……或者说,新玛希城会在此之外?” “新玛希城当然也在这场改革之中。”组长说,“不过没什么可担心的,我们已经准备好了。并不会影响奥森郡的重建计划。” 组员们纷纷站了起来,会议已经结束了,组长向塞力斯主教邀请道:“公告的时间就快到了,您在自己的房间里也能收听到,不过我们想您听完了您肯定会有些问题,不如明天跟我们一起?” “当然,好的,好的。” 塞力斯主教让自己好好地睡了一觉,对一个有不少心事的老人来说这稍微有点困难,不过他在晚饭后散了一个很远的步,差不多绕过了半个城市,还在夜校里听了一节课,当他回到自己居住的招待所,值班室里的值日生们已经在商量怎么去找他了。最后躺到床上之前,他喝了半杯酒。 从深沉的睡眠中醒来时,天光已经大亮。塞力斯主教看向房间里的时钟,确定自己没有错过任何事,包括早餐。 用过早餐之后,他动身前往同工作组约好的地点,离开招待所之前,他看到值班室里的收音机已经打开了,今天的值日生清理了桌面,把纸和笔摆在了手边。他走在路上,身边的人很快就从少变多,他像一滴水汇入河流,被这一波波带着一些期待,又有一些紧张和兴奋的人潮包裹着,从小路来到大路,又从大路分叉,人们走向不同的集合点,那些他们熟悉的工场和学校之中。 这是一个工作日,但今天早上没有安排任何工作,城市的大部分工作都为那个即将宣布的重大决定暂停了。塞力斯主教走进学校,他看到每个教室里都坐满了人,学生只是其中的一部分,更多的人们从大门外登记了名字走进来,他们三五成群地走向教室对面的礼堂和会议室。 老主教很快就看到了等候自己的工作组成员,他们一起走进一个会议室,里面已经坐了很多人,在他们坐下来以后,一个人提着一部收音机从外面走了进来,把它放在讲台上。他们给这部在老主教眼中依旧神奇的机器接上线和附属的两个方盒子,他们鼓捣了一会儿,然后,它“醒”了过来。 在熟悉的细微噪音中,人声和乐声渐渐清晰地浮现出来,像模糊的镜子被擦亮,机器的声音已经被调到最高,加上外接了喇叭,使得会议室最后一排的人也能听清。 还没有到预告的时候,但也过了早上的新闻时间,一个人们最熟悉的女声正以严肃的语调正在念着什么,“现在是在说什么?”有人问。 原本还在交谈的人们话声小了下来,他们看向那个大匣子,片刻之后,有人回答:“……在说工业城和工业联盟的历史。” 407|开启 mfbl.info新笔趣阁 www.mfbl.info,最快更新随身带着淘宝去异界最新章节! 会议室慢慢安静了下来, 广播的声音越来越清晰,这份安静从室内扩散到室外,从学校蔓延到街道, 然后是几乎整个城市都在侧耳倾听。不仅仅是这座城市,在兽人帝国的境内和境外,在这世界的许多角落, 有同样的许多人在凝神静听, 以这样的方式, 他们终于第一次地正面地、完整地了解到这个“变数”,这些“异类”是如何被建立和壮大的。 一个才建立不到五年, 出现不到十年的组织说“历史”这个词是有些荒谬的,但也许是在太短的时间里跨越了太多的发展阶段, 使参与或旁观了它的演变的人们很难以通常的方式对其进行评价, 甚至人们还不太确定它现在应当被视为一个新生的国家?还是一个如惯例般保留了内部成员自主性的利益联盟?或者是一个跨地域的传教士和贸易团的复合体? 人们知道它其实什么都不像, 但人们需要以自己熟悉的方式去面对这个怪物。这个崭新的组织强大并充满了谜团,不仅在于它发展的速度,在于它的创立者从未公开向人宣扬过自己的理念,虽然新玛希城和奥比斯王说明了“术师”和工业联盟并非没有对外的野心, 但这种野心的表现形式同样是异常的。 也许了解这个“搅局者”出现和生长的过程, 听听这个组织对自身的总结评价有助于人们解决一些疑惑。 许多事实人们已经已有所了解, 也有许多事实人们从未听闻, 同人们熟悉的记录历史的方式不同, 这份讲稿中展示的并不是“术师”在何时以何种手段征服他的对手们, 获得权力的过程。在这份首次公布于人前的报告中, 他个人的影响被弱化,被隐匿在那些依序出现、发展、壮大的生产设施背后,它们像一个个可观的坚实脚印, 将人们脑中那些过往的模糊印象取代。即使有同步的通用语翻译,也有许多听到这份讲稿的人不了解部分工厂及其产品对联盟运作的意义,但任何人都能够听清,并理解工业联盟为了“生存和发展”,每年产出天量粮食和钢铁的事实。 这一点不仅对听众们造成了极大震撼,也说明了工业联盟的基石之稳固。 无论这个世界的个人武力最高能达到什么地步,粮食和钢铁仍然是一个国家的立国之基。由于地理和其它因素的阻隔,很少有人以亲历的目光看过那个怪物一般的煤铁联合体和那些占据了平原的大片田野,工业联盟之外的人们有足够的理由怀疑这些数字的真实,但在新玛希城和奥比斯王都中发生的事是许多人正在经历的,开拓者们对任一城市的改造都超出了普通国家能够支持的限度,更何况,在建设这两座城市的同时,工业联盟在同步对境内的兽人部落进行改造。至少兽人们有理由相信,工业联盟对部落的改造温和缓慢,原因并不是物资不足。 虽然要实现这种骇人听闻的成就——哪怕只是一半,仅仅有土地和生产的技术是不足够的。土地需要人耕种,机械需要人操纵,工业联盟,或者说工业城产出人才的速度也打破了常识的极限。虽然得到了同等教育资源的兽人还未走出他们的国度,但走出的那些开拓者的所作所为已经让人们意识到一个很难接受的可能:这些以极快的速度成为强有力管理者的人,是以成为统治者为目的而受教育的。当然,就人们所知的现实来说,统治的权力并不是靠个人的学识和能力来获得的,所以开拓者们除了成体系的知识、管理自我及他人的能力,还有近于无穷的财富和深不可测的武力支持。 仿佛呼应了人们的念头,讲稿开始谈及工业联盟的战争能力,也许是为了便于听众理解,和适当地隐藏一些信息,讲稿没有列举太多数字,而是以一种总结的口吻描述为:工业联盟已经建成能够稳定生产各种类型武器的兵工厂;攻击距离超过人眼视距,杀伤范围较大的对城类武器俱已在工业联盟内外重要节点装备;已确保为每一个基础的战斗小组单兵配备复数的连发武器,并拥有数量不等的可移动的长距离、大威力攻击武器;在天赋者比例低于20%的常规战争中,工业联盟有一定的信心,在三个方向上同时进行万人规模的自卫作战。 有了之前粮食和钢铁产量的铺垫,在考虑到工业城曾经的战绩,这种说法并不夸张。即使如此,从世界的这一端到另一端,围坐在收音机前的人们仍因为这段报告陷入了震惊的沉默。尤其是那些在中央帝国的南方土堡中的黑发听众们,对他们来说,那遥远的声音好像在说一个梦。 但既然能跨越千万里出来的这个声音响在了他们耳边,那这个梦就是在现实中发生的。 ——这是怎么做到的? 巨大的礼堂会议厅里,同样有人在静默中想着这个问题。虽然会堂里的人数以千计,但没有一个与会者发出声音,在这个等待尘埃落定的时刻里,他们安静地倾听着台上的报告,同时在心中衡量自己的得失。 这些与会者的主体是部落首领和族群代表,还有工业城主要部门负责人、训练营部分教官和优秀学员皆在席中,在有旁听权无投票权的人群之中,还有两名商人,他们来自遥远的日丹公国,是首次踏入工业城腹地。 如果说在场有谁对这份报告的感受能与那些坐在收音机前的人相比,可能就是这两位虽然知晓获得允许的原因是工业联盟同大公之间的关系,却仍难免心怀忐忑的商队领袖了。常年穿行于北方大地的他们并不缺乏勇气和智慧,但他们大多数情况都是在坎拉尔城活动,目睹了这座城市从无到有出现和繁荣起来的过程,因而对重塑了这座城市的工业城怀着堪称敬畏的心态,每一次从公国归来,他们都要修正对术师领导下的工业联盟的认知,有了报纸和广播这两个渠道之后,他们以为可以对联盟的实力作一个估计了。 但他们极大放宽了的上限依旧没有达到联盟的真实水平,常识桎梏了他们的想象。 那么,工业联盟的成员,那些处于这个体系之中的人们,就能理解了吗?如果让会场里的部落首领们如实说出自己的想法,他们在第一次面对这些数字时的反应同这两位商人差不了太多,只是在惊骇之余,他们更多恐慌。 斯卡·梦魇对他们粗暴的催促让他们不得不面对一直逃避的事实,而这些切实的建设成果则是斯卡对他们警告的最好证明:术师并不依靠他们的支持,兽人已经落后于同他们公平竞争的人类。必须有所改变的急迫压在了他们的心头。 但走出那一步仍是艰难的,令人畏惧的。那不仅仅是要尊一个人类为主的事情。 报告在人们的万千思绪中继续了下去。 接下来的内容主要关于三个方面:文化、教育和卫生,这对很多听众来说是一种比较新奇的了解工业联盟的角度。对联盟有所了解的人都感到这个组织无所不包,人的一生,生、老、病、死都在他们强力的控制之下,无论宗教还是民族的风俗都要为他们低头,这一点新玛希城的人也许感受最为深刻。但因为新玛希城本身较为特殊的情况,对此感到不满的人并不算多,在生存的需要和强大的力量面前,几乎没有什么是不能让步的,何况人们确实感到了受益。 但工业联盟做这些并不是因为他们的权力无处可用。 一切都是有目的的,因为一切都是一体的,生产支撑起人口和自我保卫的需要,教育和医疗又为这个体系提供所需的有知识和力量的生产者。在这个统一的整体里,共同的语言、公平的教育和同样被改造了的生活,将不同的人们从未有过地放在了一种相对平等的位置之上,更绝妙的是,这个组织真正的领袖,他是一个黑发的天赋者。 在任何群体之中他都是异类。但也只有真正的异类,才有可能越过众多的阻碍,将人们组织在一起。 所以,这个异类现在想干什么呢? 宣读这样一份报告,是要向众人彰显他的功绩和存在吗?虽然工业联盟的已经对许多地方有了异乎寻常的影响,但术师的名号仍与他的功绩不符。能在报告的间隙中思考的人当中,认为术师应当继续隐藏起来的人并不多,即使兽人帝国不是一个很小的国度,它也已经快要容不下工业联盟这样的庞然大物了,开拓者们的作为已经说明了他的目的绝非偏安一隅。 那么,面对这个世界,他将如何介绍自己;他想要得到一个什么的称号;力量和权力总是相等的,他将要在历史上留下什么样的足迹? 这份长而分量十足的报告已经接近尾声,柔和而庄严的女声念着结语:“……以上,是我们在上一个五年计划中完成的成绩。毫无疑问,我们可以大声说,这是一份值得骄傲的功绩。但我们的脚步不会就此停息,煤铁联合体的第三期工程正在进行之中,我们的工业城仍会继续发展和完善下去,不仅工业城,工业联盟所属的其他城市和地区也将得到适当的发展,我们要有更多的生产、教育和从事对人有益的工作的人口。我们已经通过工作完成了一些发展的基础,可以期望建设更为宏伟的目标。” “我们即将制定新的发展计划。为此,三天前,我们召开了工业联盟的部落大会。八百二十九名部落首领及其代表到会,所有联盟登记部落全部到齐。在这场会议上,部落首领和代表们进行了关于部落未来的重要讨论,作出了一些意义重大的决定,并于今日上午对这些决定作了民主投票。” “现在,投票的结果已经统计完毕。” “请部落总代表,撒谢尔部落现任族长,斯卡·梦魇公布投票结果。” 人们看向会场的前方,那些静静在位置上同他们一起等待结果的人。 斯卡抓起手边的纸张,将话筒拖到自己的面前。 看了一眼前方的人们,没有多余的话,他开口说: “第一条,所有已加入联盟的部落视联盟为唯一,且不可更改的最高共同体形式。八百一十票赞同,九票反对,十票弃权。” “第二条,部落无条件接受联盟领导,所有部落领土即为联盟领土,所有部落成员即为联盟公民,享有同联盟所有成员同等的权利,并承担相应义务。七百九十七票赞同,十三票反对,十九票弃权。” “第三条,部落整体作为联盟的一部分,必须配合联盟的生产、建设及经营计划,接受联盟对部落以自愿为前提的现代改造。七百六十三票赞同,四十三票反对,二十三票弃权。” “第四条,部落选举‘云深’为联盟常务会主席,斯卡·梦魇为副主席,联盟代表大会未成立时,及未召开时,联盟常务会负责联盟主要管理事务。八百二十八票赞同,一票弃权。” “第五条,部落参与联盟代表大会的选举,并无条件执行联盟大会所有决定。八百零一票赞同,十七票反对,十一票弃权。” 念完这几条,他停顿一下,抬起眼睛看向会场,目光冷静,“投票是公开的,投票结果是在一千八三十二人面前统计出来的,我承认这个结果。谁有异议?” 会场里鸦雀无声。 斯卡垂下眼睛,对着讲稿说:“那么,作为部落总代表,我宣布在场八百二十九个部落赞同投票结果,并于次日起对联盟所有部落有效。具体细则将在随后的会议中商定。在联盟代表大会成立之前,不能接受任一一条决议的部落仍有反悔,并退出联盟的权力。” 他再度看向会场。 “常务会给你们七天时间。”他平淡的声音通过话筒传遍了会场 ,也传到了收音机前的人们耳中。 “他是谁?”一些人低语。 “一名兽人首领。” “他说的这些是什么意思?” “兽人帝国要不存在了。”有人回答说,“工业联盟要将所有部落都吸收进去。” “他们之前不是已经加入了吗?” “不,不是真的加入。联盟只是同他们签订了一个使用土地和人口的契约,这份契约不是公平的,也不是长久的,是必然要被舍弃的。”那人说,“现在,舍弃它的时机已经来到了。” “所以这就是他们郑重其事要宣布的重要消息?”问话的人说,“这不是自然而然之事吗?难道还意味着别的什么吗?” 现任日丹大公,曾经的商会首领科尔森笑了起来,他对自己的妻子,也对起居室里的其他人说:“这个消息当然重要,可能对所有人来说都非常重要,因为它绝非自然而然之事。这些兽人部落的转变,意味着术师的联盟自此才是真正成立,无论人们曾经认为它是什么,从今日起,它就正式拥有自己的领土,人民和领袖了,至于军队,他们早就存在了,缺少的只是一个名字。” “但是……”她仍感到困惑,并替其他人提出了问题,“这样就建立起一个国家了吗?” 并不是说工业联盟还不够资格,没有力量,也不是说术师不够名望,在一切应有的条件上,工业联盟已经超过这世上的大多数国家,但若说这就是建国,人们首先的感觉仍是仓促和草率,这不仅仅是因为仪式不够庄重或者缺少什么标志性的事件。 “建国?”科尔森大公又笑了起来,“不,当然不。这只不过是第一步罢了。” 但这是至关重要的一步。 “兽人部落的决定,是给后来者,给那些主动或者被迫加入这个联盟的人和地区所作的榜样。”精灵女王对会见厅里的精灵们说,“工业联盟是不会从奥比斯王国和新玛希城退出的,他们既需要那么多的土地,也需要那么多的人口,他们要完全而彻底地消化这些地区,以支持第二个,第三个工业城的出现。” 精灵们感到很吃惊。 “第二和第三个工业城?” “仅仅一个工业城就……如果再有两座这样的城市,那位术师想要完全统治西大陆吗?” “所以奥比斯王都和新玛希城是他选中的地方?” “这就是他们新的建设计划?” “他们也许能做到,但是……” “但是这份野心仍显得庞大,是吗?”女王说,“倘若术师只是想统治西大陆,我们只会认为这是一个需要一些时间的,对他而言并不算多么困难的目的。但在这个世界其它的地区再建更多的工业城,凭我们有限对工业联盟的认知,这无疑是一个非常困难,而且极其宏大的工程,但既然第一座工业城已经存在了,那么这些工程同样是能够实现的。而只要两座以上的工业城投入运行,对世界秩序的冲击将不亚于于术师主动发动一场统一大陆的战争。” 精灵们目光闪烁起来。 “确实……比战争还可怕。” “难以想象的前景……会真正‘天翻地覆’的。” “但术师至今仍未真正统合兽人帝国,一旦他统合完成……” 各种意犹未尽之语在人们之间传递,不过精灵们口头说着可怕,惊人,大厅里的气氛却并不阴沉紧张,认知和情感在这里奇异地分离了。 “如您之远见,陛下。”精灵长老说,“所以对兽人帝国的整顿是那位阁下庞大计划的第一步,不仅兽人帝国,他还将彻底改变奥比斯王都和新玛希城所在布伯平原上所有的统治秩序,像他改造那些开拓者一样改造所有服从他统治的人们,我们知道这是必然的,不过,这个过程他需要多长时间?是什么确保他的意志能贯彻到联盟的每一处,他将用什么力量将本质如散沙的人类聚合成为一体?” “很好的问题。”女王说,“这也是我们所必须关注的,比起纯粹地驱使人力建立一些奇观工程,确保第一座工业城的秩序完整迁移才是这项工程真正的难关所在,机械能在模具中锻造为完全相同的器件,人的性格和品德却有万千变化,变化是他们的活力所在,却也会变成祸乱的根源。尤其当术师的目的与常人的习性相悖时。” “他的追随者们一旦失去约束,造成的灾难将无法估量。” “我们不能不有所作为。” 收音机中的会议直播已经结束了,但收音机前的人们并未散去,因为播音部门马上就开始为听众们解说部落在联盟内的现状,和这些决议对他们及联盟的影响——这种做法很是出乎某些人的意料之外。同时,大礼堂里的会议也同样未结束。 斯卡同样在向与会者阐明这些决定的意义,他的讲稿是自己写,经过药师和术师两人润色的,内容扼要,语气直白,部落从此便与联盟内外一体,彻底让出独立性,正式加入工业联盟的生产体系的事实人们都清楚地认识到了,他并没有过多讲述这些决定会带来的好处,而是明确地告知所有在场的部落首领们他们会失去的东西,并一再提醒他们是有反悔和退出的道路的。 这种话他同样在之前的部落大会上说过好几次,态度可比现在恶劣多了。或许可能真的有人曾为他的怂恿心动过,但那情感上的动摇只是崇尚自由的部落人对被约束起来一种本能的反抗,这次部落大会铺垫已久,所有手握票牌的人都知道他们应该做什么决定。虽然议程紧张,人们却没有什么波折就达成了思想和行动上的一致。 如今尘埃落定,几乎所有人都如释重负,即将踏入新时期的脱胎换骨之感正在取代了此前的焦躁不安,回味投票结果出来之前对工业城建设历史和建设成果的总结报告,斯卡的讲话对他们已不能造成任何动摇,包括在投票中投了反对票的人——在结果不可能改变的时候,他们只是通过反对票表示一种态度,没有想要真的改变什么。而斯卡知道他们是怎么想的。 “我要讲的话完了。”他说,“接下来,大会最后一项,请常委会主席‘术师’云深致辞。” 几乎每个人都能感觉到,这句话后,会场的气氛为之一变。 斯卡作为一名首领和部落共同领袖的素质有目共睹,没有人比他待在那个位置上更能服众的了,但术师他是——他是…… 他是什么呢? 408|变革和土地 mfbl.info新笔趣阁 www.mfbl.info,最快更新随身带着淘宝去异界最新章节! 他是“术师”。 是有深邃知识的异界来客。 是改变了山居部族和撒谢尔部落, 并进而改变了兽人帝国,影响力已经波及普通的人类王国的人。 但有了这些认识,人们就真的知道他是谁, 能理解他所做的事了吗? 他从何而来?是什么样的过去将他塑造成了今日的模样?他在这个世界所作的一切为的是什么? 人们很容易接受他对生产和生活方式的改造,因为他既强大又正确。也许他的肉身脆弱如凡人,但那又如何?这个世界上拥有力量的人很多, 有谁改变过这世间的秩序?人们不必询问他的动机, 不必关心他的过去, 只需看他的行为能否给自己带来利益,其他的事情并不太重要——他们也没有太多时间去想这些, 毕竟他真的是非常、非常地特殊。在狂飙猛进、令人目不暇接的变动面前,现在才是最重要的。 粮食和钢铁产业已“初具规模”的现在, 人们可以认为已经不必再受饥饿与寒冷的威胁了。这种脱困不是短暂的, 在现有的生产和分配体系下, 人们不需要占有更多的土地,便能将这种温饱的生活长久持续。至于人口,现在他们已经可以养活很多孩子了,这些孩子会长大的。 那么, 走出去是必要的吗? 改造部落和他人的城市是有必要的吗? 明知道有人会反对, 明知道有人会憎恨, 明知道现在的投入要很久之后才能得到回报, “开拓者”们的行为仍是有必要的吗? 是的。 是必要的。 即使对外面的世界并不关心, 但只要术师想要, 假如他想要这个世界, 他们会为他夺来。 每当看向会场的最前方,看到那个并不强壮的黑发身影,部落首领们都有一种发自内心的敬畏, 仿佛他们看到的并不是现世之人,而是一个活着的神明。对他忠诚理所当然,为他而战不需要任何理由。 由他带来,并在这片土地上重塑的秩序不仅将人们从长久的困苦之中解脱了出来,也将他们从旧日的精神桎梏中解脱了出来。工业城的建立和发展,奥比斯王都的陷落,新玛希城的迅猛发展,让年轻的建设者们清晰地感受到了自己的力量,但这力量并没有带给他们自由,而是更大、更沉重的枷锁。 然而他们甘之如饴。 云深平静地放下稿纸,纸张只有薄薄一页,上面寥寥数语。 “朋友们,我们已完成的工作并不是奇迹。”开场语后,他说,“联盟的劳动者数年如一日,不论兽人还是普通人族,是所有人不分昼夜的工作不仅创造了现在的生活,也为未来打下了坚实的基础。我们完成了一些这个世界还未有人做过的事业,通过自己的双手改变了奴役的命运,成为全新的建设者和劳动者。我们拥有的力量不仅能够保护自己,还能够尝试惠及他人。我们在一些地区进行了有意义的工作。” “不过,光辉背后并非没有阴影,联盟的优越是相对的。与我们期望达到的目标相比,联盟内部的发展既不完善,也不平衡。在今年粮食再获丰收,联盟粮食储备进一步增长的时候,仍有数以十万计的联盟人民身处贫困之中。工业联盟的成立影响了许多部落,由于工业城的基础建设和商品扩散,部落成员的生活总体相比过去稍有改善,但参照工业城及其直接关联的部落,包括十一个在建工地,及现有九个新住地的十余万居民,人数更多的部落成员并未得到基本的生存保障,生活水平有明显的差距。” “这种不平衡,主要原因在于部落未能加入联盟的生产体系。联盟成立的最初目的是联合力量,以抵抗来自兽人王庭的压迫,这个目的如今可以说是已经达到了。今天的工业联盟确实有能力同兽人王庭的落后统治对抗,也有能力通过种种方式改善联盟成员的生存状况,当开拓支队建设新玛希城这座有代表性的城市时,在联盟内部,许多部落成员也表达了他们想要改造部落的强烈愿望。” “因为以部落过去不变的生产及生活方式,不仅无法通过正常的贸易往来使部落变得富裕强大,由于工业城强烈的吸引作用,部落还将持续流失人口及财富,加大同其他地区的差距。这种未来是他们不可接受的,同时也是联盟不可接受的。”他说,“为了中止已经发生,正在进行的部落衰落的过程,我们需要进一步加深联盟同部落的联系,正如我们在加深同抚松港及新玛希城的联系。” “只有将部落整体融入我们的生产体系,联盟才能被称为一个整体。生产的一体是联盟内达成共同富裕的唯一路径。”云深说,“为了达到这一目的,部落需要改革,同时为了适应更远大的目标的需要,联盟内部也将进行变革。” “我们将通过这场变革进入新时期。” 虽然云深在这场会议上的讲话没有通过收音机公开传播,但随后出版的报纸不仅刊载了本次会议记录,并在重要文章中明确表示变革的方向是要进一步提高联盟的生产力,为了提高生产力,为了联盟长久和稳定的发展,为了最广泛人群的利益,在联盟现有的管理结构上,要成立一个有统一意识形态的、严密、平等和高效的政治组织。 无论联盟内部期望部落革新的兽人,还是在外的“开拓者”们,都将通过这个组织确定他们真正的使命。 塞力斯主教没有看到这份报纸,但在前往奥森郡的路上,坐在马车中的他也通过收音机听到了这篇社论,在工作队队员不甚顺畅的翻译下,他出神了很长时间,万千思绪鼓动着他的胸怀,但最后他只是轻轻叹息一声,慨叹道: “以我这般衰老之躯,竟也能在生命最后的岁月见证历史的转折。” 倘若活下来的是伊尔,他会怎么看自己的梦想之国即将发生的变化呢? “世界早就应该改变了,主教。”与他通行的工作队长说,他的语气沉稳,神态不见轻狂,“术师带来了火种,我们要为他点燃火炬。” 术师的发言和那篇社论是不易被理解的,虽然它们背后有深远而复杂的意义,但大多数看到、听到这些消息的人并不能从中看见清晰的图景和明确的方向,他们只能通过这些抽象的语句意识到工业联盟要开始干什么重要的事情了,这种认识当然是表面的,但也是最正确的,并且已经足够为即将来到的转变打下基础。人们知道联盟很强大,它还要变得更强大;联盟的建设者很团结,他们还会变得更团结;部落完全归顺不仅意味着工业联盟统治的进一步巩固,也决定了联盟未来的道路绝不是分裂,联盟必将朝着成为跨种族和地域的大共同体的方向发展。 术师不欲为王。若不为王,他就必须走一条不同于前人的道路。 这是一条从未在这世上出现过的道路,必然充满各种难以想象的艰难,有很大的失败的可能,对引领这条道路之人的智慧和毅力有非人的要求。对稍微知晓一些政治的人而言,哪怕人王法塔雷斯在世,要建立和统治这样一个联盟都是近于自杀的行为(虽然他已经被杀过一次了)。 但强悍如法塔雷斯,他仍是一位可以常理理解的王者,而术师不是。他既不是王,也不能以常理判断,他将一种全新的秩序带到这个世界,他本身也只受这一秩序的约束,即使没有人认为他创立的联盟能超越国家和种族的界限,也没有人敢说他一定会失败——肉眼可见地,联盟几无可能在短时间内崩塌,它积累的物质基础已经十分深厚,而且一天比一天更深厚,足够支持他们进行任何大胆的冒险。 随着开拓者在外的作为由被动转向主动,工业联盟将进入一个快速扩张的过程,不过作为违背了许多常理的异类,工业联盟扩张的方式并不是通过发动战争征服更多的人口和土地,而是以奥比斯王都和新玛希城为基点,逐步控制周边地区,重建新秩序——或者直接地说,成为所在王国完全的统治者。 没有人对这份野心感到吃惊,甚至对奥比斯王都和新玛希城中的许多人来说,这是像果实成熟一样自然的过程。虽然他们可能直到最近才终于知道这些“外乡人”“外邦人”是从哪儿来的——一个叫“工业联盟”的崭新国度——但知道了也不过是进一步确认他们有多强大罢了。工业联盟有极其可怕的生产能力,它本身就是一座不断喷涌着财富的源泉,所以它无需对它占领的土地盘剥,反而为这两座城市的改造提供了大量的物资和人才支持,在很短的时间内让多数人的生活得到了改善,这同传统的统治方式截然相反。由于旧日的统治者们失败得太快太彻底,抵抗的民意从未被真正煽动起来——或者煽动却遭遇了强力消解,这两座城市的居民对新秩序的适应堪称良好:虽然新统治者是“异乡人”,但他们富有智慧、禁欲而道德完备、极其强大并擅长城市治理和建设,失去国王和贵族的统领不仅没有让人们失去精神的支柱,反而感觉到了一种得脱樊笼的自由。 这令那些被囚禁在自己府邸中的贵族感到吃惊和愤怒。他们统治这个国家和城市的时候,人们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不想干什么就不干什么,除了需要对国王、贵族、法师和教士们表示一点应有的尊重,人们自在地生活在这座自由之港,而如今!在那些“工业联盟”来的外邦人占据了他们的宝座之后,人们再也不能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了,他们想要获得食物、住房、医药等生存所需,就只能向外邦人出卖自己的劳力,外邦人摧毁了这座城市的商业,并控制了所有的行业,由他们规定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许多传统的能带来大量财富的行业都被禁止了,可他们却觉得自由! 这是何等不可理喻的背叛! 但——无论工业联盟是如何富裕强大,都不可能长久供养一个领土如此遥远的城市,外邦人们在这个王国的根基仍是薄弱的,在掏空他们从贵族身上剥夺的财产之后,人们很快就会发现外邦人不能再兑现他们的许诺,那个时候,反抗才是真正的开始——贵族们如此期盼着。 在这样殷切的期盼中,作为少数能在城中自由行走,不惧外邦人,向他们传递了许多外界的消息的公爵又一次依序造访了他们,这次他带来一个新消息。 外邦人在废水沼泽上耕作的土地收获了。 是大丰收。 农民,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不需要天赋,卑贱、辛劳,而又不可或缺的职业,绝大多数人一生下来就是农民。那么,对农民来说,什么才是丰收呢? 播下一粒种子,收获六倍的果实,这就是好年景了。如果能收获八倍,那便是神恩之年,哪怕到死人们都难以忘记这一年的丰饶。 外邦人在夺取玛希城之前就已经有了耕作的计划,他们得到了城市,也得到了许多的土地,他们很快就行动起来,将土地整理成大块大块的平地,拔掉了界石,推平了田埂,一边挖掘水渠一边种下种子,因为使用了大型机器,他们干这些的速度快得惊人。虽然他们组织起来专门种地的农业生产队使用了大量的本地人,却不让他们自己决定如何照料土地上的作物,而是将他们的自己人指定为生产队长,由这些队长分配活儿,并决定种植的方式。 开始的时候,加入生产队的人们出于对外乡人的畏惧,不得不遵照他们的要求,但心里并不能感到多么安定。界石和田埂消失,所有土地都被深翻一遍之后,人们就很难仅凭记忆找到属于自己的土地了,并且农时已经过去,被彻底平整的土地连杂草都看不到,面对如此空阔的褐色大地,人们只觉得心中荒凉,越来越多的人相信外乡人所说的灾难一定会发生了。虽然新玛希城的建设很快很好,但越来越多的一无所有之人聚集到城市之中,难道要一直完全依靠白船输送粮食养活他们吗?这需要多少粮食!谁能有这么多的粮食,即使有,人们得付出什么样的代价才能得到? 无论人们心中有多少忧虑,白船一直稳定地通行于河道,入港和出港的笛声从未有一日消失,这些庞大的船只不仅保证了城市的食物供应——紧张,但从未短缺,并且送来了极大数量的陌生种子和种苗。生产队的人们将信将疑地将它们同本地处理过的麦子一起种下,由那些带着纸和笔来种地的队长带领着施肥、培土、间苗、锄草,繁重的农活很快消磨掉了人们多余的想法,水渠也比人们所想的更早地投入了使用,干旱对土地的影响便被抵消了,庄稼和那些不认识的作物很快生长了起来,并且长得很好——是前所未有的好。 生产队的人们从未见过如此粗壮的麦秆和碧绿的麦叶,好像它们不是生长在如此艰难的年月中,而是长在刚被开辟出来的肥沃土地上,充满生机的绿色迅速覆盖了大地,整齐如尺划的田垄,蓬勃茂密的作物令每一个见到这座农场的人都发出惊叹,尤其那些被自己的领主驱逐到这座城市的灾民们,不管他们之前是多么地绝望,见到这片土地的那一刻都会被点燃希望。只有很少数的人还在担心这些作物被法术过早地激发了种子的潜力,没有足够的力量结出果实,但这种忧虑在那种叫做“玉米”的作物结穗之后也消失得差不多了。 人心因此安定下来。庄稼从生长到收获需要一段比较长的时间,种在水源充足的土地上的蔬菜却很快就可以供应城市所需了,每天都有无数的新鲜蔬菜被采摘下来送往食堂,虽然灾民居住区内也开辟了自己的菜地,但来到这座城市的人实在是太多了,无论有多少食物,都不够填满这数以万计的无底洞一般的嘴。于是生产队的人们又产生了新的顾虑。开拓者们在不计代价地救助这些饥饿的灾民,那等到土地收获的时候,是否还能如约定般给他们应得的粮食呢? 这种担忧很快被生产队长们察觉,并且在例行会议上给出了回应:契约不会因为任何原因更改,所有生产队的成员都能得到他们合理的报酬。相比开拓者对这座城市的投入,要如约付给队员们的粮食简直微不足道,生产队一直吃的都不比任何人差,通过种植蔬菜得到的酬劳也从未有一次被克扣拖欠,每个队员都有了自己的一点积蓄,这难道还不能够说明开拓者的信用吗? 人们毫无抵抗地被说服了,并因为自己的自私自利感到羞愧,他们很快就找到并指出了在队伍中传播谣言的人,让他站起来接受大家的责备。在这件事之后,生产队再没有出现过大的波折。再然后,秋天来了,庄稼要收获了。 这是生产队最忙碌的时刻,城市调了一些人去帮助他们收获,并将丰收的消息传到了城市的每一个角落,没有什么人怀疑丰收是不是真的,但相信丰收是真的,同亲眼见到粮食堆积如山是完全不同的感受。作为易受害的作物之一,玉米有惊无险地抵抗住了蝗灾,大部分叶片不可避免地有被啃咬的痕迹,但穗棒基本都包衣完整,粒实饱满,来帮忙的人们将密林一般的玉米杆放倒,在将棒子掰下来的时候,他们本能地计算了一下…… 毫无疑问,开拓者在这些土地播下了许多的种子,但是他们收获的是十几倍,几十倍?还是一百倍?数不清! 然而比起白薯和红薯的产量,玉米的丰收似乎也不那么令人惊奇了。 哪怕是亲手将这些作物种下,看着它们一日日长成的生产队队员,在面对收获的田块时,也会感到精神恍惚。 太多了,实在是太多了。 这场丰收并非毫无迹象,这些茂盛的绿叶作物生长极其迅速,它们的地上部分实在是过于蓬勃,以致于农民在打顶的时候怀疑过它们是否也应该算作一张蔬菜,虽然生产队花了很多功夫来控制它们过度生长,但直到一个月前,队长们还时常凑在一起,扒开一些苗株下的土壤,神色凝重地讨论……所以队员们也难免感到忐忑。 然而这似乎不过是这些外乡人一贯的谨慎,实际的收成没有任何值得担心的地方,至少对传统的农民来说,哪怕是做梦,他们也没想过这样的产量。从地下翻出的薯块从大田的这一头堆到那一头,平车从早运到晚,仓库装满了一个又一个,更不必说那些从城里来帮工的人们,他们受到的冲击简直无法用言语表达,每天收工时,所有人的脚步都是虚浮的,一部分是因为劳累,另一部分是因为这难以置信的收获。若说玉米、白薯和红薯的丰收是因为来自远方的神奇良种,在面积较小的田块中种植的本地作物也得到了不错的收成,最差的部分也能得到一定的粮食,不比平常的年份差多少,那么外邦人在农事上的技艺显然也同他们建设城市的才能一样是神乎其技的。 经历了这样的丰收,至少在新玛希城,在听到那场广播时,没有人怀疑开拓者来处的那个国度能取得那样的成绩。粮食的危机不再是人们心头的重担,城市不仅能让人们活下去,还让人们看到了光明的未来——只要新统治者愿意给他们种子和土地。 409|小龙回家啦 mfbl.info新笔趣阁 www.mfbl.info,最快更新随身带着淘宝去异界最新章节! 救济不能一直持续下去。 仍能维持, 但始终有很大的压力。即使第一期试验田已经获得基本成功,新玛希城物资紧张的情况也不能得到根本改善。实际上,哪怕到了今天, 新玛希城的开拓者们仍旧对自己能坚持下来感到不可思议,十万个活生生的却几乎一无所有的人,不仅要吃的和喝的, 还要有住的地方, 更要命的是, 他们还要做防疫工作。 不过工业城的物资供应是非常强力的,在这样强大的支持之下, 人的能力似乎也因为急迫的需要产生了飞跃,要形容的话, 在最艰难的那些时候, 他们感觉自己的身体和头脑都陷入了一种机械般的空灵, 工作已经变成了一种本能,无论手边的事务是如何千头万绪,无论安置区又传来什么坏消息,他们都能面色不改, 有条不紊地将眼前的工作按轻重缓急一一完成, 工作会上从不吵架, 并且十分有规律地吃饭休息。他们当时的样子一定有些可怕的地方, 以致于安置区的人们说起那时候来都有些敬畏。 “你们只是被逼得太紧了。”已经同工作组组员亲近起来的人们笑着说, “那真是一段要命的日子。” 因为令人敬畏有助于建立秩序, 将很多有违当地传统生活习性的规则推行下去, 最重要的是,工作组的大多数成员都觉得,那种忘我的状态是濒临绝境之下的超常表现, 是很难再现的,他们也不太想再一次将自己的潜力压榨到枯竭。很少有人会感到怀疑,回头细究当时整个组织的异常状况。 虽然要追究起来,范天澜也不是很在意。他只要云深不要太介怀非常时期的非常手段,他对他的天赋仍然缺少有效的控制方法,尤其是……他不在他身边。 无论如何,新玛希城度过了最难的一关。主动的和被动迁徙而来的十万余人中,只有五百多人由于疾病、营养不良和其他原因在入城后死去,其余的人活下来之后,基本适应了安置区的生活秩序,扫盲和对他们再组织的工作进行得都比较顺利。随着秋收的结束和联盟部落大会的召开,新玛希城的工作也将步入下一个阶段。 同安置区里的人们想法一样,即使能够容纳,城市现在的管理者们也不打算把灾民们全都转化为常驻人口,他们已经为这座城市制定了长远的发展计划,即使这个计划进行顺利,也不可能在短时间内为十万人提供足够的工作机会。虽然这十万人中有一部分是青少年,若以家庭为单位,十万个人也能切割为数目少一些的基本单位,以联盟的标准计算工分购买力的话,一个家庭中只要有一两人能工作,其余人也是能生存下去的,虽然生存质量不会很高。 但无论工业城那边还是在开拓者内部,既不想要人口完全集中城市,更不希望在这座新兴城市内部出现这样的贫民窟。确实有一些人希望能留在这座城市里,不过也有许多的人们对土地仍有长久的本能的渴求,试验农场的丰收毫无疑问会激起他们更多更深切的愿望,开拓者们感应得到,也有足够的条件实现他们的愿望。 由于瘟疫、干旱和人为因素的影响,新玛希城如今是极大收缩的状态,人口和物资都被聚拢在城市之中,但城市能够直接控制的区域反而变得越发广大,在通往王国内部的主干道上,所有赈济点临近的村庄都被他们的领主舍弃了,被舍弃的不仅仅是土地,还有被签署了弃绝令的村民们,无论他们是否为外邦人服务过,教会一律将他们斥责为悖逆者,而奥森郡的叛乱和屠杀事件进一步加剧了这些地区的孤立状况。天灾和人祸的双重作用使人们不得不寻求新玛希城的庇护,开拓支队在接纳这些村庄的逃难者的同时,以书面形式确立了他们对这些土地的控制权。 那么,让人们在这座城市等候到春天,再带着粮食、种子和新的契约回到他们的村子,这样就算完成使命了吗? 那么开拓支队就真的是一支完全不求回报的圣人队伍了,就算能干,也没有人想干这样的好事。年轻的队伍成员怀着改变世界——至少是改变这片地区腐朽秩序的热情而奋斗,他们已经做了那么多的事情,自然不会到了田园牧歌这一步就收手。何况他们之中很少有人体会过传统村庄的安宁生活,被压迫、被奴役、被贩卖的经历占据了他们生命中的重要部分,在传统的秩序中,个人的安宁像露水一般易逝,更不必说如影随形的饥寒。直到工业城和工业联盟兴起,他们不仅得到了自由,过上了相对富足的生活,并在向外开拓的过程中感受到了力量带来的强烈自信。 作为新的统治者,也因为灾民潮时艰苦的工作,他们本能地想把什么都抓在手里,于是在讨论新玛希城周边的农村建设的时候,他们自然而然地舍弃了旧的治理方式,各个小组都提出了自己对农业的看法,在会议上,他们讨论得最多的是工业城特有的大农场模式和前往奥森郡的工作队要试验的集体农庄模式。 还在持续的天灾证明了个体的力量在面对□□时是无力的,在奥森郡叛乱导致情报渠道中断之前,只有采用了新式农具,尤其是水车这样的大型农具,并加急进行了一些如修渠、挖井这样的小工程的庄园和村庄能比较正常地进行农事活动。即使现在无法进行实地调查,但通过城中交易行从商人中搜集来的间接资料,整个平原地区的生产生活都因为这一年的连续灾害受到了沉重打击,粮食短缺的影响将持续很长一段时间,试验田丰收的情况已经通过各种渠道向外传播了出去,已经有领主表达了等到冬天过去,领民带着这些神奇作物的种子回到他们土地的强烈愿望。 这里又出现了那种奇怪的现象,贵族领主们憎恶、嫉妒和时刻盘算着如何将这座城市的新统治者赶走,却又同时相信着经历了灾民潮的外邦人依旧会让他们以极低的代价获得极大的好处。 商人们似乎认为这仍然是可以通过谈判和金钱交易解决的问题,但开拓者们早就对这些贵族统治者感到厌烦了。贵族的胃口大得永远喂不饱,除非无路可走,他们也不会主动追求进步,时间和资源都是如此紧缺,为何不用在更有价值的地方? 来到新玛希城的人都要被留下来。虽然城市最多保有三到四万的常住人口,但环绕着城市,以交通线为纽带,将建立起三十到五十个基点村,这些采用新的农具、新的种子和新的生产方式的新式农村不仅吸收剩下的人口,更将形成一个以城市为中心的坚固集群,只有建起了这些基点村,城市才能算是实现对这片地区的完全控制,并加强同奥森郡的联系,为日后对奥森郡的完全改造,两个地区的一体化打下基础。 虽然受到的是另一个体系的教育,但开拓支队的年轻人们思维仍带着这个世界的鲜明印记。他们有自己的一套独特的认知体系,既能向上兼容——术师带来的哲学真理,又能向下拓展——强者制定秩序,我的是我的,你的也要变成我的。对他们来说,灾民潮是一场严峻的考验,也是一个前所未有的机遇,大量闲置的土地和大量急需生存资料的人口,能够让他们做一些之前只能想想的事。 他们可以参考的资料不多,但这样反而让人更为大胆。 已经结束的秋收的意义是重大的,它不仅证明了高产作物在新土地的适应良好,也给开拓支队和城中的人们带来了强烈的信心,包括已经带着工作队离开的塞力斯主教,他在队伍出发前也参与了收获,对能否重整奥森郡再无疑虑。生产队很愿意把试验农场进一步扩大,无论是出于谨慎的心态,不敢尝试在没有专用肥料和外邦人队长的技术指导的情况下单干,还是感到集体劳动更有效率,为收获而狂喜的队员看起来十分满意他们分配到的粮食,没有人去向队长询问什么时候解除契约,让他们独自耕种自己的土地。城中的人们向往这样的收成,同时也认为这样的高产是同特殊的生产方式和劳动方式相适应的,他们很少有人相信通过传统的耕作方式能达到同样的丰收。 信心是下一步工作的基础。通过掌握玛希城以来搜集的地理资料,开拓支队确定了十三个基点村的选址,并建起了沙盘,这十三个基点村错落分布在一条围绕着城市的环形带上,因为道路建设有了一定的成果,已经建成的路段可以短暂通行履带拖拉机这样的大型机械,布伯平原冬季的降雪期不长,土壤封冻情况并不严重,加上充足的人力,在春季前完成这十三个基点村的初步建设在计划中是可行的。 既然条件基本具备,那么就要着手开始工作了,不过在进行下一步的大规模建设之前,作为开拓支队的领导者,范天澜需要暂时离开新玛希城,回工业城述职,并参加接下来的重要会议。 他的离开对城市毫无疑问是有影响的,但这种影响不会动摇城市的稳定,也可以尽力降低,除了对未来一个月内的日常事务作出安排,对可能发生的意外状况准备预案,离开之前他还需要给城市的内卫和外围保障力量赋权——授予他们在紧急时刻大规模使用大火力武器的权力。 “希望不要有人的脑子太不清楚。”守备工作的负责人笑着说,“我们可是每天都躺在这些东西上面睡觉的啊。” 范天澜用不到两天的时间安排完了工作,身上没有带什么行李,也没有任何送行的仪式,他像平常一样走出自己的办公室,穿过城市,同其他人一起登上了回程的白船。精灵梅瑟达丝与之同行。虽然这次旅程是一个比较难得的直面龙之子的机会,但精灵数次鼓起勇气,也没有能够成功来找他攀谈,大部分时间只能待在自己的舱室里奋笔疾书。 巨大的,从容得近乎优雅的白色船只穿过水流缓慢的河面,晨曦微光中,它们如同驶入一阵薄雾,那惊人的体积变得模糊,无暇的底色也仿佛被碧绿的河水同两岸的秋色浸染,那些鲜明的线条弥散了,融化了,船队如同走入了画里,化作了粼粼的波光。 越是逆流而上,岸边的秋景越是纷繁,天空高远,山峦层叠,在这淡蓝、浓绿和褐赭的底布上,自然之手用凉爽的北风之笔点染了许多浓丽亮色,有时是精心细描,有时是大笔泼绘,无论怎么看都是很美的,岸边的苇草也从鲜绿变作了金黄,它们映照着水面的叶子和弧形流畅的支杆在阳光下交织成了光的海洋,苇花便是那层层叠叠的波浪,当风吹起时,大片毛茸茸的雪便从浪头飘了起来,将生命朝广阔的天地扩散。 精灵在抬头看向舷窗外的时候,不能不想到自己的上一次航程。她能够欣赏这沿路的景色,心灵如同在森林那般澄净和愉悦,是因为她已经在居留新玛希城的过程中消除了心中的块垒吗?还是因为她要去的地方是即将闻名于世界的奇迹之都,能够给她更多问题的解答? 也许这些原因都有,但确切的是,离开森林经历过这样一段旅程之后,她对许多事物的看法也如季节的转换一样,发生了极其强烈的变化。 同离开之前相比,工业城似乎没有什么变化,又似乎发生了一些变化。码头并不拥挤,这座城市还未真正向外界开放,所以几乎没有旅客,新玛希城和奥比斯王都这两个节点城市与其说是工业城与外界联系的渠道,不如说是两座以进攻替代防守的碉堡,在河道上来往的大都是身负职责的事务人员,他们目的明确,不会在码头滞留,也用不着亲友相迎,精灵随着他们一起走下广场,前往消毒点。 虽然新玛希城的传染病防治工作做得很不错,不过必要的预防工作大家还是做得很仔细,抗生素对布伯平原上的几种主要流行病都有效果,但不等于就没有一点风险了。全身消毒并更换服装,戴上识别环之后,精灵登上了轨道车,车辆穿过城市,带她前往中学附近的集体宿舍。虽然工业城的常驻精灵已经超过了二十五名,但这里并没有为他们修建专门的会馆,所有精灵,无论在外还是在城市内工作的,混合宿舍就是他们在这里的固定住处。 但这不能算作一种怠慢,至少梅瑟达丝不认为让他们生活在人群中是一种怠慢。她提着行李通过秋花盛放的庭院,走上宽大的阶梯,同路上见到的人打招呼,就这样走上了四楼,掏出钥匙打开房间,她走进门里。 灿烂的火云充满了巨大的窗框,金橙色的夕光照在白墙上,墙上的画已经换了一套,屋子里明亮无比,木地板很干净,桌面上几乎没有灰尘,精灵将行李放进小卧室,一打开衣柜,她就看见了三套新衣服,两套工作服,一套手工很精细的精灵服饰,床头的柜子上放着最新出版的小册子和新一期的报纸,一大捧娇艳的花儿放在窗台,和红色的窗棂,透明的多边形水瓶一起给人精神上的抚慰。 梅瑟达丝分辨得出哪些是宿舍管理员的日常维护,哪些是别人为她花费的体贴心意。她转身走出卧室,细长的发辫在空中甩出一道弧线,以此同时,一个高挑的身影从门外走了进来。 “希雅!”梅瑟达丝叫道。 “梅尔!”战斗精灵笑着张开手臂,同自己最好的朋友紧紧拥抱在一起。 久别重逢,当然应该有一个拥抱。 范天澜理所当然地,非常自然而然地没有去早就分配给他的宿舍,虽然他离开已经有一段时间,但云深住的地方不管如何更换他都知道,路上也不会有人拦着他,绝大多数人都能记得他这张脸,并进而记起他在工业城建设和联盟发展中的作用,他们同他打招呼,范天澜也礼节性地回应。他像回家一样——实际上就是回家——地走进那座无名的白色建筑,穿过走廊,停在那扇门前。他打开了门。 “你回来啦。”架子边的一个银发美人转过头来,对他露出一个微笑。 范天澜在门口站了一秒,下一刻就关上了门。他关门的动作很快,但墨拉维亚的手已经放到了门边,厚重的木板咔嚓一声,瞬间像薄饼一样被相反的力道撕成两半。 合页落到了地上,墨拉维亚说:“哎呀。” 听到异响的哨兵急忙朝这里跑过来,范天澜和墨拉维亚面对着面,一人拿着半边门板,云深也在这个时候从客房里走了出来。他有点吃惊地看着他们。 范天澜:“…………” 所以他回来后的第一件事是去后勤那儿领门和门框,动手把它们换好——云深在旁边给他搭手,如果没有墨拉维亚一直毫无作用、碍眼无比地待在一边的话,倒也不算很差。 干完了这件事之后,换班的哨兵帮忙把工具拿回去了,范天澜问墨拉维亚:“你在这干嘛?” “谈工作呀。”墨拉维亚说。 “下班了。很晚了。”范天澜俯视着他说。 “云深有加班的特权。”墨拉维亚说。 “你没有。”范天澜说。 于是墨拉维亚就被赶走了。 他回来之后,云深笑着对他说:“其实他只是想来看看你……” “他是故意的。”范天澜板着脸说。 “他也确实有点儿孩子气。”云深纵容地说说。他眼含笑意,目光温柔地看着他。 范天澜看了他一会儿,走上去,轻轻地,但紧密地抱住了他,头埋在他的肩上。云深的手指伸进他强韧光滑的黑发,梳开他的长发,被他带着靠到了床头上。 静谧的夜缓缓笼罩下来,晚风吹过窗外,范天澜感受着怀中真实的躯体和温度,想起了刚才的对话。 “你在外面工作了这么长时间,没有给我写过一封信。”墨拉维亚在路上埋怨地说。 范天澜一点儿也不想和他说话。 “虽然你并不思念我,我还是很关心你的。”墨拉维亚又说,“你缠他也缠得太紧了,让他晚上都睡不好。或者你已经很清楚,和他的联系越紧密,你的力量就越强?” 范天澜沉默了片刻,“我不知道。” 墨拉维亚端详着他。“你现在知道了,但你并不在乎。实际上,你还挺高兴的,对吧?” 他笑了起来。这是一个美丽的,但冰冷的微笑。 “这就是龙。”他柔声说,“越是珍爱,我们越是贪婪。” 贪婪,是的。凡人皆如此,人的生命太短暂了,所有人都想抓住眼前的一切。 那么龙和人,本质上又有何不同呢? 在难以言喻的满足感和饥饿感中,他闭上了眼睛。 云深轻抚着他的发顶,他睡着了。 410|此方彼方 mfbl.info新笔趣阁 www.mfbl.info,最快更新随身带着淘宝去异界最新章节! 开拓者代表回来了, 这件事在工业城中引起了很大的反响。 英雄般的待遇——不能说完全是这样子,不过也差不多了,尤其他们当中还有范天澜这个年轻人的梦想——当然不只是因为他长得好又聪明, 而是作为术师的学生,和一群志同道合的伙伴一起,在灾难肆虐的大地上扫除陈腐, 重整秩序, 挽救以十万计的人们的生命, 在这个过程中克服了许多难以想象的困难,并创造了许多行之有效的工作方法……遥远地方的人们正因此得到新生, 这难道不比任何传奇故事都宏大和富有激情吗? 所以这些代表成员一回来就接到了许多部门的邀请,人们想听他们讲述更多关于新玛希城建设的故事, 分享更多具体的实践经验, 包括在准备即将召开的大会的部落首领们, 也想通过接触这些术师最忠诚的追随者来确定部落最合适的未来。于是交流会办了一场又一场,在这些密集的短会上,开拓者和工业城的建设者们都不过多地炫耀自己的成绩,而是用坦率、直接而且迅速的方式探讨具体的事务工作, 并将之与抽象的规律印证, 他们这种暴风骤雨一般的交流方式令与会旁听的部落首领目不暇接, 震撼非常。 毕竟开拓者代表们回来的时间是短暂的, 作为对外工作的主要骨干, 新玛希城和奥比斯王都的工作不能让他们长时间离岗。不过交流会的效率如此之高, 主要还是因为开拓者在长期紧张氛围中养成的习惯, 为了解决无穷无尽的问题,他们必须抛去杂念,在最短的时间内建立共识, 找到方法,周全计划,并在行动上达成一致。他们通过密集的沟通将自己视为一个大的整体上的零件,同时又清楚自己的工作对整个集体的作用和影响,所以工作的时候既忘我又手段灵活。 他们用以说明的具体事例很能好的工作方法产生的影响,工业城各生产部门的一线和二线人员对此很有共同语言,并不是说有了机器和厂房,接上了电源,他们拿着操作手册就可以实现生产了,机器是需要维护的,生产流程由于自生产部件与核心部件之间不可逾越的技术代差,不仅需要改进、更新,也要求生产人员不断地学习更多更深入的知识、提高自己的技术水平,并通过学习班和交流会进行部门内部和部门之间的互相交流和促进。人们都很明确这些部门的生产是为整个工业城及工业联盟服务的,所以他们的工作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更高乃至最高的利益。 在这样亲密和紧密的交流中,部落首领们也会忍不住提出一些问题,而他们的提问都会得到耐心且诚恳的回答,不过这种问答越是诚实,越是让双方感觉到巨大的差距。通过部落大会,首领们已经作出共同的彻底并入工业联盟,接受工业城领导的决定,但对于如何“配合联盟的生产、建设及经营计划,接受联盟对部落以自愿为前提的改造”,他们至今仍无法想象出一条明确的道路,虽然他们也渴望着强大和富裕,但实际上,他们连新玛希城和奥比斯王都的前景都觉得是模糊的。 他们很难像开拓者那样抱有纯粹的乐观,提出的问题也非常直接大胆,“是否有统治王国全境的打算”“如何让本地人完全服从你们这些外来者的安排”“为什么要选择和培养本地人加入城市管理”“如何确保他们在掌握权力和生产能力后不会将开拓者赶走”“怎样以少数人统治大多数人”“会大规模向外移民吗”……提问的人迫切想得到明确的回答,回答的人也不认为这些问题有什么冒犯的地方,会产生困惑是必然的,不解决一些问题是不可能真正完全地投入工作的,当地的人会问他们这些为什么,他们自己也会问自己如此付出的意义,并且人的想法也是会改变的,有些问题在当时他们得出的是一种答案,在经过了长期的艰苦工作之后,他们又得出了另一种答案,又或许在更久之后,他们还会修改自己现在的认知。 他们愿意在这里共享自己的答案和体会。 是否有统治王国全境的的打算——现在的工作仍是要专注于城市及基点村的建设,若非必要不会主动对外出击,但城市会不断完善对外的交通建设,通过物资和人员流动增强对周边地区的影响。公路和铁路铺设到哪里,就在那里建起联盟的秩序。 如何让本地人服从外来者的安排——做有益于大多数人的事,并让他们看到和加入。 为什么要选择和培养本地人加入城市管理——因为开拓者在当地治理的合理及合法性建立在最初的本地代表会议上,他们有权,也应当自己管理自己。 如何确保他们在掌握权力和生产能力后不会将开拓者赶走——通过反复的工作让本地人产生一种共同认识,让人们确信整体的利益高于个人和少数团体的利益,在这种认识下,在彻底解除同工业联盟的关系之前,任何造成割裂的行为都是对整体利益的背叛。 怎样以少数人统治大多数人——能够做到前几点。 会大规模向外移民吗——派遣更多的工作组是必要的,但为什么要移民? ……………… 无论部落首领们是否真的相信,是否认同这些答案,开拓者的言行对他们的触动都是极大的。盘踞在他们脑海中那些顽固的念头,那些过去的生存经验塑造而成的对世界的认识,包括已经被术师创造的联盟以各种形式摧毁了,但仍隐藏在不忿的心灵深处的对“人类”这个群体根深蒂固的不信任,并不会因为一场或几场大会就完全消失,但绝大多数的兽人并不会有这样复杂的想法。 开拓者在人类地界上的探索同样能应用于兽人部落,因为无论是什么人种,生活在何处,“人”对生存的需要几乎是相同的,开拓者能满足那么多人最迫切的需要,所以他们得到了最大的正确,他们在那两座城市任意改造自然和社会的权力不是来自于术师的授予,而是当地最多数人的交托。 工业联盟在部落内早已打下了更好的基础,完全可以说,部落大会的结果既是首领们形势所致的表态,更是无数部落人为了根本利益作出的抉择。 这种夺取、转移最高权力的方式在整个世界都是绝无仅有的。在联盟代表大会的准备期已经过去大半的时候,之前那场广播的影响也在工业城、新玛希城和奥比斯王都之外的地域渐渐扩散开来。 李云策走进会见厅的时候,精灵们正讨论得热烈。 他的来到并不显得突兀,认识他的精灵很自然地同他打招呼,李云策也同他们微笑致意,虽然半边脸上蒙着纱布,他还是步伐稳健,不错一步地来到了主座旁,女王转过头来,对他柔声说:“孩子,过来。” 李云策在她脚边屈膝半跪下来。 亲王将坐在果盘上的树精灵端给了女王,女王伸手在他头上撸了一把,那撮绿毛摇晃了一下又竖了起来,树精灵还在勤奋地啃果子,女王的指间已经夹了一片闪闪发光的叶子,她转向李云策。 李云策用稳定的手将染血的纱布和绷带拆下来,仰起脸,女王低下头,将这片珍贵的树叶轻轻按到他血肉模糊的半边脸上,清灵芬芳的气息弥漫开来,李云策发出一声闷哼,紧咬牙关,青筋鼓起,汗水迅速湿透了他的脊背,看得出来他有多难受,但与此同时,那些可怕的伤疤像被擦去的污渍一样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失了,空洞凹陷的眼眶也渐渐充实起来。 大厅变得稍微安静了一些,附近的精灵看着这幅堪称奇迹的景象,轻声说:“虽然长出来的速度变得这么奇怪,但治疗得还是很好的。” “我也看不太出来和以前的疗效有什么不同——虽然以前也没有这么多的叶子可用。” “毕竟是我们的殿下呀。” “可还是满奇怪的。” “殿下看起来跟以前似乎没有什么不同。” “话是这么说……” 在这丝毫不见外的轻声议论中,复生的过程终于完成了,李云策压抑着喘息,眼睑颤抖着,然后豁然睁开,一只绿色的眼眸——先是嫩绿的,然后渐渐变深,碧绿、深绿、最后是墨绿,虽然颜色很深,但仍明显同另外那只完好的眼睛不同。 精灵们有点新奇地看着他这半张脸。李云策眨了眨眼睛,有精灵问他:“感觉怎么样?” “很……很好,很清楚。”他低声说,起身时踉跄了一下,“看得太清楚了。” “你可能需要一些时间习惯它。”精灵递给他一面镜子,“不过,它应该会蛮好用的。” 李云策只看了一眼自己现在的样子,没有露出什么特别惊喜的表情,更沉重的情绪将那份重伤复原的喜悦压到了深处,他的手里还拿着染血的纱布,被他团成一团,塞进袖子里,他对精灵们说:“实在难以用语言形容我的感谢,也非常惭愧,身为一无所长的无名小卒,竟能得到森林如此的厚待。” “你在这里出生,在这里长大,自然也是森林的孩子。”女王说,“在这短短的三年里,你已经做了你所有能做的,失败并不是由于你的过错,美好的意愿并不总能带来美好的结果。” 李云策默然不语。然后他说:“我也以为自己做好了所有的准备,陛下,包括付出我的生命。”他说,“但是有时候我也不知道我做的事是否真的有意义,我得到了那么多不属于我的东西,并将它们投入了我认为十分重要的战场,我以为我多少能改变什么,可是……我究竟改变了什么呢?我只是失去一只眼睛,可有人失去的是生命,不是一个两个,而是成百上千个,他们都死在了毫无意义的争斗之中。如果能再见到术师,我该对他说什么呢?” 精灵们知道他身上发生了什么事,他们看向他的目光大多是同情的,“作为局外之人,我不能直接评价这场灾难。”女王说,“不过若说术师,他比你更早预见了斗争的可能,对他来说,人才是最根本的,其余皆为外物,只要你还活着,就不能认为是失败了。我和他都很高兴你能在这场争斗中活下来。” 但这并不能减轻多少他的负担,女王看着这个难以释怀的青年,轻声说:“如果你的努力是没有意义的,那么,那些竭尽全力将你送来森林的这些朋友呢?” “我……”李云策迟疑着,“他们……” “他们还在森林中。”女王微笑着对他说,“我想他们现在一定很想见到现在的你。至少你不是孤独的。” 李云策离开了,精灵们的话题仍在他身上,他不仅在森林出生,森林长大,年纪虽轻,却能将西方大陆的工业联盟、神光森林同割据了中央帝国南方的遗族联系起来,这个身份让他能越过许多障碍做成很多事,但也让他背负了许多沉重负担。虽然他在这个过程中付出了许多,甚至是这样需要森林动用愈伤之叶的代价,但不必说明智的术师,连精灵都早已知道他的理想是几乎不可能达到的。 “遗族内部分裂得太快了。”一名精灵说。 “团结必然是短暂的。”另一名精灵说,“遗族在世界的角落蛰伏得太久,空间和时间的间隔让他们连语言和习俗都改变了,复仇和复国这样的旗帜团结起来的几乎都是对血腥和权力的欲望,而摧毁中央帝国是一个很大,很艰难,需要很长时间的目标,他们既没有足够的力量,也没有足够的耐心去执行这样长远的计划。” “因为人与人之间要信任太难了。并不是种族相同,人就能心意相通,一无所有之时,人们还能够紧密团结起来,可在面对可分配的利益的时候,人就不能不能首先考虑满足自己的需要。” “可是同盟的契约一旦被破坏,就几乎不可能被修复了。” “如果当初有一个特别强力的人物,不允许遗族占据他们打下的城池分封各治,而要求他们一直保持一个整体,那么现在这样不同的城邦之间互相争斗,甚至为了不让对手获得超过自己的力量,阴谋袭击铸造所,摧毁火器工坊,杀死技工这样的事还会发生吗?” “像术师一样吗?” “遗族内一直没有出现这样的人,况且世界上只有一个术师呀。” “就算是术师,也并不是一开始就能随心所欲的……呃,如果是术师,”精灵转头问安静倾听他们交谈的亲王,“殿下,第一次见到术师的时候——” “他非常强大。”亲王说,“杀死他是不可能的,几乎所有人都服从他。” “若是亚尔斯兰——范天澜——那位龙子能留在遗族之中,成长起来,也许他能使遗族团结。”一位年龄稍长的精灵说,“但我们也知道他遭遇了什么,遗族中的叛徒把他出卖给了贵族的仇敌,若他并非人类,早已被谋害死去,更不必说同术师相遇了。” “那位殿下应当是早已察觉不妥,所以才不愿被那样道德败坏之人招揽。但经历了这样的背叛,他显然也很难再信任这一边的遗族了,毕竟若是追究起来,那名可能是幕后主使的遗族首领不仅仍活着,甚至还在联军之中颇有地位……” “这也是他们对李云策动手的理由之一吗?因为他有意为龙子找到此事的根源,并已经掌握了确实的证据,所以他才会遭遇双重的背叛?” “但我们知道了,就等于术师也知道了呀。” 精灵们一齐看向女王。 “我确实将此事转告了术师。”女王说。 “术师决定怎么做?”精灵们问。 “他说他知道了。”女王说,“但他现在还不会做什么。” 精灵们很理解地点头。 “毕竟隔着那么远呢……” “而且龙子殿下成长得如此迅速,他一定能够自己亲手复仇。” 女王无声地笑了笑,她怀抱着树精灵,看着这些可爱的年轻精灵,目光慈爱。 巡逻队长无声从厅外走了进来,走近女王等人,他轻声说话,片刻之后,女王轻轻点了点头,然后他转身离开了。 术师不会直接干涉遗族的内部事务,但那未必是因为鞭长莫及。作为一个十分顽强的民族,尤其作为一个以仇恨为纽带联系起来的集体,他们内部有一套自己的公义法则。 巡逻队长很快找到了刚回到遗族住地的李云策,带他去见了从秘密通道来到神光森林的一队使者。这是一支风尘仆仆,但非常精明强干的队伍,队伍的头领是一名很年轻的遗族将领,他姓龙,他带来了一份对现在的李云策来说很重要的礼物。 几个盒子里的头颅和一条手臂。 “那天带队杀入铸造所和火器坊的人。”龙天傲将军指着那几个头颅说,他又用下巴示意那条手臂,“宋子义那条老狗的。没能要了他的命,只能先砍他一只手。” 头上又蒙了一大堆绷带和纱布的李云策看着这些散发着血和死亡气味的礼物,沉默不语。他身边的朋友皱起了眉。 “你们是不是……”另一个人低声问,“早就知道是谁,要在什么时候对铸造所和火器坊动手?不然不会这么快,算时间,我们和云策还在逃的路上,你们就找到人杀了。” “知道有人要坏事,但不知道他们真的敢这么动手。”面孔仍带着少年感的龙将军说,“私欲滔天,置大局于不顾,不仅背信弃义且丧心病狂,他们死有余辜。” 有人冷笑了一声。 “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火器坊炸了,铸造所的人死了十之四五,就这几个脑袋能赔什么?宋子义还是不是城主?如果他还是,那有什么是变了的?单凭他一个干不了那么多事,背后跟他勾结的人你们找出来了吗?” “没有。”龙将军说,“也用不着找。” 李云策把手放在朋友的肩上,按下了他的继续嘲讽,“是出什么事了吗?” “十城内战。”龙将军说。 “十城?内战?” “因为我们越过长老会杀了人,还在议事堂当面把宋子义砍了一只手,所以我们被罚了,他们也反了。”这位龙将军仍旧言简意赅,“我们四城,他们五城,这一次不打个明白出来是不会罢休的,连织造厂都烧了,你们就先别回去了。” 不仅李云策,连他的朋友们都吃了一惊。 “打起来了?” “竟然打起来了?” “哪四城?哪五城?” “织造厂都烧了,那矿山呢?机器呢?” “矿山现在抢得很厉害,机器已经毁了一半。”龙将军以一种平静和冷峻的口吻说,“李云策,很多人后悔让你活下来了,你不仅不识他们的‘大局’,向‘那一边’乞讨更多的东西,还把电台炸了,他们联系不了西边的人,现在也不可能用你的名义去骗精灵了。这一仗可能把十城都打空,你再回去,连渣都不会剩。” 不仅李云策的朋友们露出了悚然的表情,连一直默默护卫在旁的精灵也忍不住说话了:“既然后果如此严重,为什么你们还要互相争斗呢?” “因为我们认为照着现在这条路走下去,整个遗族都会死得很难看。”龙将军说,“长老会已经不用指望了,早死晚死,不如拼一把,如果我们赢了,说不定他——”他向李云策的方向一偏头,“还能把整个遗族拉起来。” “可是中央帝国呢?你们内斗如此,难道他们不会趁虚而入吗?” “他们现在可没什么空了,一连三个行省起义,够他们忙很久了。”龙将军说,“这可是一场厚积薄发的燎原之火。至少在搞事上,我们的军师挺在行的。” 那么剩下就没有多少事情需要交代的了,龙将军婉拒了在森林暂住休整的提议,战火正燃,是他这等英才出力之时,不过在现今时势下,归路未必如同来路一般安全,他还是接受了一些森林借给他的无铭武器。 在他们整理行装时,李云策走到龙将军身边,低声说:“我还是会回去的,虽然不是现在。哪怕最后不是你们新派得到胜利,我也会回去的。” 年轻的将领转头看向他,在晨光中,李云策已经把昨天的伤情伪饰去掉了,新生的皮肤呈现不明显的肤色差,一黑一绿的眼眸同双黑对视着。“你当然会回去。”龙将军淡淡地说,“你可是遗族人。” 他又看向掩映在群山中的道路,“我们会赢的。”他平和地,笃定地说,“等你回去的时候,我就是大将军了,那个时候,你多带点人回来,把那个你说的农工部建起来吧。比不上西边那些人,我们也不算差的。” 看着这支队伍没入绿荫深处的背影,李云策对他的伙伴说:“我不会一直灰心下去的。就算不回去,我们在这里也有很多必须做的事。” 411|遗族内乱 mfbl.info新笔趣阁 www.mfbl.info,最快更新随身带着淘宝去异界最新章节! 遗族内乱的消息几乎在当天就通过神光森林传递到了工业城, 以同样飞快的速度,大部分遗族骨干都知道了。 他们开始在会议的间隙里讨论起这件事来。 相比于这个世上的许多民族,遗族对自己的身份认同可以说是非常之深的, 术师很明白这一点,所以即使距离相隔如此遥远,他还是尽力通过精灵与中央帝国正在战斗的遗族建立了联系, 这种联系不仅是情报上的, 也是物资上的。花费了许多的代价, 工业城同遥远东方建立起了一条航线,向遗族输入了许多如蒸汽机、电台和收音机这样的工业产品, 也给了他们一些能在较低技术水平下实现的机械图纸。 李云策在遗族内部成立了相关的技术队伍,不仅把蒸汽机和电台运用了起来, 还在很短的时间内做出了成绩, 遗族联军的武器供应和资金状况因为他的努力得到了很大的改善, 这使他们顶住了中央帝国的贵族军队连续数次的猛烈反攻,保住并稳固了已经打下的大片地盘。在这种情况下,至少照一般常理来说,不仅作为技术队伍中的核心人物, 贡献不可替代的李云策不应该被袭击、被刑讯到有生命危险, 以至于要用非常手段逃亡森林的地步, 那些发挥了重要作用的机器也不应该被毁坏。 工业联盟援助遗族并不是义务, 杀死了技术人员, 毁了机器, 难道他们以为这些都会从土里再长出来吗? 当然, 这世上多得是“按理来说”却“无理可说”的事情,比起震惊、痛心和破口大骂,分析和研究为何局面变化至此才是面对现实的方式。虽然他们第一手情报来源因为李云策被迫离开遗族而断了, 但他的遇袭也说明这个情报来源有很大的限制,那位龙将军给李云策提供了另一些消息,综合起来分析的话,他们也许能拼出一副大致的局势变化的图景。 遗族的干部们努力做这份工作,他们没有刻意掩饰,他们一直不特别掩饰他们在做的事,这很容易引起兽人和其他人的注意。虽然当前最重要的是联盟代表大会,但遗族的经历和正在发生的事情同联盟内的其他族群不是没有关系的,许多人知道工业联盟同正在进攻中央帝国的遗族有联络,也许兽人应该对此有些意见,但工业城开辟的长途航线直连的是神光森林,作为工业城平等的朋友,精灵们无偿为遗族转运物资,而那些发往遗族的价值不菲的物资,则是工业城的遗族自愿从自己的劳动报酬中分出部分来购买的,这是等价交换,所以很少有人会觉得这是术师特别的偏爱。 隔着如此遥远的距离进行如此无私的付出,在他人看来是很难得到回报的,不过这些勤恳能干的遗族人也并不要求什么回报,他们就像希望远方的亲戚过得好一样给予力所能及的帮助,他们有这个能力,所以他们就这么做了,这没有什么问题。不过,这番好意被辜负了,不仅被辜负了,一位曾受过术师直接教导,被他寄予期望的年轻人还差点死去,那么这件事就值得人们给予一些关心了。 中央帝国的遗族是一个不同地区的同民族组成的联盟,联想到工业联盟是一个组成更复杂,管辖的地域更广大,进行的事业更宏伟的组织,并且正处在一个选择道路的关键时刻,在这个信息交流仍旧艰难的时代,远方地界上发生的故事是值得参考的。 遗族联盟有一个共同的敌人,所有人都为同一个目标而战斗,他们有积蓄已久的愤怒,有决心和毅力,还有力大无穷这个战斗天赋,所以他们初期的战斗进行得很顺利,对手或者措手不及,或者有心无力,松散孱弱的抵抗很快就被遗族的凶猛攻势冲垮。这支复仇的军队一路高歌猛进,直到在利亚德大公的瓦伦丁公国和博纳斯伯爵统领的比伯顿行省两个方向遭遇挫折,不得不暂缓攻势,重整旗鼓。虽然那两场冒进的战役导致了沉重的打击,但遗族并未伤及根本,何况他们也应该放慢脚步来好好消化已经得到的战果了。 这本应是一次总结失败经验,争取下一步胜利,进一步团结遗族的调整,却反而整顿出了深刻的裂痕,并导致了之后的系列祸事。 虽然出乎很多人的预料,违背了许多人的愿望,但若是追究起来,祸根也许不是因为这次整顿,也不是因为此前的失利而产生的。 遗族联军是一个以军事为主导的联盟,数以百计的小股武装联合起来,形成了一股向中央帝国进攻的洪流,毫无疑问,这种分散的形式是很不利于战争的,所以这些小股武装依照地域出身、历史传承或者武装首领之间的利益需要而联合起来,组成了十三支规模较大的武装,并推举出各自的首领共同组成一个军事同盟,由十三名大将军决定联军的战略方向和具体军事策略。而为这十三支总数以十万计的同盟军队提供物资和其他方面支持的最高组织,则被称为长老会,联军的军师营、后勤官,以及所有负责处理联军打下的城市和乡镇行政事务的代理官,都受长老会管辖。 很显然,这并不是一个成熟稳定的权力结构,无论将军同盟还是长老会都明白这一点。但联军早期顺利的攻势让几乎所有人都忙于扩大战果,并且由于将军同盟和长老会始终无法决出一个公认的最高领袖,所以这两个地位相当、互不统属的组织就一直这样共存着,磕磕绊绊地处理联盟的所有事务。 遗族的复仇之战已经取得了不错的成果,他们占据了中央帝国南方一大片水热条件很好的土地,在打下这些土地之后,他们首先恢复的就是农业生产,因此粮食供应充足,商业也比较繁荣,代理官把地方事务处理得不错,原帝国居民只在初期逃亡了一部分,余下的也在一段时间适应了新的统治者,反抗的例子不多。但就战争本身而言,它的发起是不能算准备充分、组织成熟的,联军内部也一直存在人心不齐、各自为战的问题,不明晰的组织关系产生了各种内部派系,这些派系彼此之间或竞争,或合作,或者既竞争又合作,哪怕是最熟悉遗族事务的人也难以厘清这些乱麻似的关系。 人们都知道应该有一个公认的领袖来统领大局,但遗族有一点较为特殊,他们的直系王室已湮灭在历史之中,虽然一直有人在不懈地寻找,或者说推出一些似是而非的“遗留血脉”,不过在经历过好几次的“夺嫡”纷争,而且最后成功的那一个为了加重自己尽快登上至尊高位的筹码,带着一支师团去接受“王室复国团”打下来的城市,结果落入陷阱,被中央帝国的大皇子一网打尽,并将城中所有遗族的头颅挂满了城墙之后,“尊王”的事业便被将军同盟和长老会长久地搁置了。 既然王室血脉的传承已经在漫长的时间中失去了它天生的高贵,将军同盟和长老会便有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遗族当然需要一位新的王,但这位新王及其臣属将从并只能从这同盟及长老会中选出。然而在之前很长的一段时间内,同盟的十三位大将军及会内的十三位长老的派系间实力和威望都无明显差距,他们始终未能通过普通的竞争方式决出一个能让内部多数同意的结果。 直到这次战事失利。 惨败变成了改变的契机,那令人不耐烦的僵持局面终于能够打破了,同盟内的八位将军指责率兵攻打塞纳斯公国和比伯顿行省的两位大将军对失败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并召开与长老会的联席会议,投票削去了这两位大将军的席位,并拆散他们的军队,充入余下十一人的分军之中。只做到这一步还不够,将军们一边积极补充和扩大那些分赃得到的军队编制,一边为“避免祸事重演”,同样通过内部会议决定给予分军将领们“自行筹措粮草”,在适当情况下“坐地掌权”的权力。 他们的决定和行动都是如此迅速,一看便知是想了很久,对那些早有预见的人来说,这是无可奈何之下的一种自然的发展,但对许多的遗族人来说,仿佛在一夜之间,遗族联盟就由一个有些矛盾的团结集体变成了一个割据武装的临时同盟,将军们的野心昭然若揭,长老会也撕掉了那张立足为公的面具,显示出了他们同将军同盟的一体两面。虽然他们都说这样做的目的乃是为了整个遗族,也有不少他们的拥趸确实相信这一点,但人们仍不能不想起历史上那场直接导致遗族衰落的八王之战。 如此惨痛的教训,时隔百年都不能令人们心中的愤怒减轻,历史殷鉴在前,难道又要因为某些人的野心而在此重复这场惨剧吗? 尤其现在意图割据自立的不止八个,而是十三个王侯——那两名被除位的将军拒不承认同盟会议的结果,他们说战争失败并非由于他们的指挥失当,而是叛徒的出卖。他们拿出了一些证据,证明确实有人在情报的传递、物资的运转上给他们设置了种种障碍,也有人在被两位将军的私军带去对质之前自杀,虽然十一人的将军同盟及长老会极力否认他们之中有人同中央帝国的贵族勾连,但那两位将军要求夺回席位和军队的要求仍然得到了许多人的支持。 分裂的倾向像一场瘟疫,自上而下感染了整个遗族联盟。因为高层的领导者毫不掩饰地开始争夺权力,人们也不得不为自己的利益和自己所属团体的利益选择阵营,在令人紧张的气氛中,战友反目,挚友绝交,甚至父母子女、兄弟姐妹为此断绝关系的例子都不鲜见。即使遗族复仇最大的目标就在眼前,但那些毁坏了团结根基的人却说,中央帝国太大了,完全吃掉它需要很长的时间,虽然它是那么大,但已经病入膏肓,每况愈下,遗族已经给予了它足够沉重的打击,各地贵族的自立倾向和绵绵不绝的起义浪潮也在冲击这具摇摇欲坠的身躯,它离自己倒下已经不远了。所以现在就开始玩弄这些政治把戏似乎也不算很不合时宜。手指要攥成拳头才能打出去,那么他们先花点儿时间完成内部的整顿也无不可吧? 他们没有能够说服所有人,许多人出来反对他们。同样地,反对的人也要有自己的组织,这些人联合了起来,组成了不同于军事同盟和长老会的另一个派系,并自称为称为“新派”。这个由中下层将领、地方代理官为主要成员的派系谴责将军同盟和长老会分裂联盟的做法,要求将军们停止争斗和发展私兵,收回分军自行筹措粮草和“坐地掌权”的权力,并清理长老会,收回那些已经表明归顺对象的地方代理官的权力。 这种要一切回到原状的主张姑且不论其幼稚无力,至少说明新派内部同样是不团结的。为李云策送去人头的那一派无疑是另一种主张,他们既有武力,又有行动,并且很明显地,他们借李云策为他们行动的名义。 但至少在铸造所遇袭之前,李云策不在任何一个派别之中。他也曾努力消除派系在自己管辖范围内的影响,他为人谦和,对遗族有贡献,然而却差点丧命,在他被刑求的时候,甚至听过“都是西方来的怪东西把我们变成了这样”的怨憎。 一定要说原因的话,是在遗族内部纷争不休的时候,他将报纸和收音机这两样东西通过森林的渠道在遗族内部传播开来。自两年多前李云策带着名为蒸汽机的神器及一支技工队伍加入复仇联盟,遗族面临的艰苦局面就得到了很大改善,几乎所有的遗族人都知道是这些神器为他们炼出了好铁,造出了好兵器和好农具,各种水力和风力机械的应用让制砖、锯木、纺纱和榨油这些活儿都变得轻松和高效起来,机器和技术的应用不仅为他们创造了大量的财富,还在很短的时间内改变了占领地区的人们对遗族的看法,让他们从“蛮荒魔物”变成了“将魔力从自然转移到自身的复仇遗民”。 李云策因此在遗族内享有一种很特殊的崇高地位,人们很乐意接受经他之手传到遗族的新鲜事物,尤其是收音机这样神奇堪比蒸汽机的东西天然就有极强的传播力。设立在神光森林的无线电台让人们得以听到千万里之外那令人向往之地的消息,无论是否完全相信广播中的“故事”,人们都会将那个正在被深刻改造的新世界同他们正在面对的困境联系起来。他们是如此地渴望强大、团结和富裕,遗族该走一条什么样的道路才能达到呢? 他们将目光转到李云策身上。 最初加入遗族联盟的时候,李云策就立下誓言,他不为任何人,只为遗族的最高利益。他的工作就是对誓言的证明,除了积极推广应用机器和通过试验改进传统生产方式,他还通过扩大技工队伍,建立公学等方式努力扩散知识,与一些仇恨过于浓烈,连中央帝国的普通人民也在他们报复行列的人不同,他认为只有“仁义”才能让遗族真正替代中央帝国的贵族统治,如果他们残酷地对待那些连遗族都未曾听说过的人民,这样同那些被他们杀死的贵族有什么区别呢?战争的目的不应只是为了复仇,更是为了建立新的秩序,在这一套秩序中,不仅遗族能生活得很好,其他民族的人们也应当能够安宁地生存下去。 他的观点没有得到多少支持——至少在表面上,很多时候都是被人提出来反对的。虽然他“天真”“敌我不分”“没有真正吃过苦,心底里算不上完全的遗族人”,但由于他在大多数遗族人心中的地位,并且是铸造所和火器坊负责人,还拥有唯一一条向西方要求物资援助的渠道,无论如何人们都是会忍耐他的。 如果他不是拒绝向任何派系供应未经军事同盟和长老会一致同意的武器的,并且一直在追究某件早已过去的小事的话。 他拒绝批准没有盖印的武器请求,理由是申请的人包藏祸心,他不支持任何可能导致遗族内部争斗的行为,可是他要追查的那件很久以前的事不仅直接关联到一位大将军,如果他一定要通过只有他掌握的那条渠道将消息传到西方,而导致那边的那位统治者改变对遗族的态度,减少,甚至断绝对他们的援助的话,那么对联盟的损害可比这些小小的内部争斗大多了。 但最关键的,或者说根本的原因,可能还是他的威望太高了。人们不仅十分信赖他的人品及能力,还尊重和感激他传道授业的高尚作为,他是这样地年轻,又是如此幸运地受到了西方那位术师的直接教导,比这里的任何一个遗族人都更了解那个西方世界正在走的“那条路”。 李云策死了当然会是遗族很大的损失。但是如果他不死呢? 资料整理得越多,探讨得越多,不仅遗族,连兽人和工业城的其他族群都开始谈论起中央帝国发生的事情来。他们不仅议论遗族,也议论中央帝国的贵族们,因为要说起政治和军事方面的神奇操作,他们也表现出了非凡的才干,即使是隔了二三手的消息也令人大开眼界。在这种讨论的氛围中,虽说人数最少,但是在工业城的存在感并不差的精灵们也开始触及一个他们离开森林之前从未想过的问题—— 关于神光森林未来的问题。 如果在这些旅居工业城的精灵离开森林之前,有人问他们:“精灵一族会因为人类改变吗?”他们会觉得荒谬,可笑,用怜悯的目光俯视这个自以为是的人类中心者。 但是现在他们却要因为人类社会正在发生的变革思考神光森林改革的方向了。 森林不需要任何改变;精灵是天生的完美种族;除了裂隙之战,他们对人类世界发生的其他事情并不关心;日光下并无新事,所有的理想都将湮灭于历史;知识和技术不能解决人类的根本问题——直接迁移另一个世界的经验是合适的吗?在裂隙之战重启之前,他们是不是会先开启一场世界大战?“术师”是否想要由他来决定人类的未来?……反对、质疑、冷淡、不置可否,这些情绪在森林发来工业联盟的信件中渐渐被困惑、疑虑、好奇和严肃的讨论所取代。 神光森林是“大地之心”,精灵是“自然之子”,千百年来一直以他们固有的方式生活和用同样的角度看待人类的生活,就连裂隙之战也没有改变这一点。但是以树精灵的被掳为契机,精灵一族同“术师”及其建立的工业联盟产生联系不过短短数年,森林就竖起了比任何树木都要高的天线。一批又一批的精灵离开森林,乘坐动力船只跨越半个世界到一片陌生的土地上去,不是为了迎战危机,而是观察和学习——虽然他们自己认为最终的目的仍是为了迎战危机。 精灵其实并不是一个封闭守旧的种族,虽然他们傲慢自大、臭讲究、炫富,喜欢不说人话,但极高的单体战斗力和道德水平,让他们无论什么时代都是最受信任的盟友,因此他们很不缺少同人类合作的经验,可同工业联盟的关系在这些合作历史中仍然是最特殊的。精灵加入、或者领导一些为了重要使命而组成的队伍,无论在实现目标的过程中他们同人类的战友和伙伴产生了什么样的感情,任务总是会结束的,队伍解散了,人们各奔东西,除了记忆和伤痕,精灵很少会将什么新鲜东西带回森林。 而如今真正的战争还未开启,无形的电波已经将万里之遥变成了朝夕可闻,白色的航船输入森林的不仅是物资,还有世界另一端的生产和生活方式,森林里的精灵不仅已经将西方世界发生的各种新闻当成了日常话题,还自行组成了不同的兴趣团体,在女王和亲王的支持下进行以工业联盟提供的资料为基础的技术尝试——不仅仅是技术探索,有精灵提议重新整顿中途镇,用这个精灵与人类交流的官方渠道“验证某些理论的通用性”。 虽然知识和技术不能解决智慧生命的根本问题。但是面对术师背后那样一个深远广大、以十亿计的人类认知和实践凝结而成的未知领域,只是看和听怎么够呢?人类社会会因为生产关系的转变而发生难以想象的变化,这一点他们已经通过工业城看到了。如果认为那座城市只是一个孤例,那么它的建设者接下来还会在兽人部落、在奥比斯王国和布伯平原这样大的地域进行更广泛和深入的尝试。 历史正在改变,虽然这场宏大和凶暴的风暴仍刮在许多人那困顿和麻木的生活之外,但它的蔓延只是时间问题。森林从未主动隔绝于人世,精灵本质上也是人类的一员。 他们同样渴望更多的力量。 412|当世最强 mfbl.info新笔趣阁 www.mfbl.info,最快更新随身带着淘宝去异界最新章节! 力量, 并不只是“伟力归于自身”。 许多人追求个体力量的强大,因为这是改变自身境遇最快最有力的途径,但这是一条生来就不向大多数人开放的道路, “天赋”从来就是不平等的,哪怕对于精灵这样得天独厚的种族,天赋都像一枚随机的自然金币, 没有人能预测它将落到哪个婴儿手中, 是什么样的纯度。而且对人类来说, 就算是拥有了天赋,通过这份天赋得到了财富、名望和地位, 也很少有人能真正改变天赋者常见的作为工具结束一生的命运,他们既不能让下一代继承他们的力量, 也没有对文明的发展作出过什么不可替代的贡献。 天赋者使用力量的方式往往是粗暴的, 对天赋的认知也是浅薄的, 因为一旦拥有天赋就优越于凡人,是“不同的生物”了,当他们以俯视的姿态面对那些在心智上同他们并无分别的普通人时,也将自己隔绝在了对世界正确的认识之外。 既然绝大多数人永远都不可能得到“伟力”, 那么团结就是唯一能够超越个人极限的途径。但稳定的团结也不是什么常见的东西, 精灵在反省自身时, 也有时会怀疑精灵的团结是不是因为他们人数够少, 而资源又足够丰富, 因为倘若精灵如人类一般容易繁衍, 而寿命又没有太大变化的话……那未来似乎也不怎么美妙。 因为聚集人力不需要人们自动自发也有许多方式达到, 不论过去的兽人帝国,还是一只开拓者小队正在接触的卡洛斯部落,在他们生存的大荒漠地区, 奴隶制度仍广泛地存在于人们的生活中,人身依附更是整个世界贵族存在的基础,虽然反抗从未停止,但直至术师来到之前,世界仍在按它陈旧而稳定的轨迹运作着,没有明显的改变迹象。 人们渴望强大、富裕和自由,但一直没有什么很好的途径来实现这些愿望,甚至连改善自己的生存处境也是困难的。虽然术师从未说过自己代表了正确的道路,但自工业城的出现之后,这座城市对人与人之间,人与自然之间关系的改造确实是前所未有的,人们通过这些改造看到了摆脱饥饿和贫穷的希望,没有别的道路能阻止他们追求自己相信的幸福。 而工业城及另外两座城市正在发生的转变对精灵最大的参考意义,应当是与其“寻找盟友”,不如“制造眷族”。 精灵的个体战斗力很强,但仍然会被人杀死,只要做好足够的准备,要杀死他们也不是很难;精灵很团结,他们在精神上的联系很稳定,但只有必要的时候他们才会结成一股紧密的力量,平时他们都在……无所事事地养老;精灵寿命很长,但人口不多,死一个少一个。他们是不怎么怕死的,但是能不死还是不死的好。 现在没什么他们非得死一死的事情,但是养老的生活已经过不了多久了,即使现在世界还未出现裂隙重启的预兆,但龙主墨拉维亚和远东君主亚斯塔罗斯的预言不可能是假的,术师的来到和对这个世界的改造更是说明了未来的灾难将远超人的想象——虽然对一些人来说,也许他本人就应该被当成一种灾难,不过精灵们觉得这理所当然,有力量的人总是被无力的人所畏惧,何况术师是在向世界传递这样一种……“革新”的力量。 那些建立在对土地占有和人身占有之上,更加“理所当然”“天经地义”的东西在这种力量面前暴露了虚弱的本质,奥比斯王都和新玛希城的权力更迭的速度是这样快,而新秩序对旧秩序的驱逐又是这样彻底,于是精灵不仅在工业城中看到了人类新的未来,也通过这两座城市看到了森林建立完全不同的对外新关系的可能性。 精灵不追求个体的强大,而是追求一族整体的安全和发展,他们确实有人口不多这个先天不足,但术师已经用他和工业城本身证明了数量也未必重要,他明明如此强大,却用一种近于弱者的姿态去创造一种人人都能有尊严地活着的新世界——生命的形式也是可以跨越的。 若能放下那些感慨着人心难测人情可畏,却从不倾听人们真正心声的傲慢,将自己归为人类的一部分,正视那些将人的性情、人的组织、将这个人们生活着的世界塑造成这般形态的根本原因,无论森林是否会因此改变它在这个世界存在的形态,精灵一族都将以完全崭新的姿态面对未来发生的任何变化,而这就是他们这些探索者跨越万里而来的意义。 “话虽如此,现在正是一个难得的机会。” “那个讨厌的大皇子放在森林外面的卫队都要饿死了,连去中途镇买粮食的钱都快没了。” “他们完全没想过会被封锁在这里吧?舍尔送了一批食物过去,那支卫队的新队长简直对他一见钟情。” “那两个行省今年的收成也不好,明年可能会更糟。我们自己试种的田地倒是很不错,明年可以尝试用法术继续改良一些种子继续试验,工业联盟也需要验证效果,面积还可以扩大一点儿,有几个山谷可以用上。” “长老们从图书馆里翻出了一些很旧的契约,是关于森林的管辖范围的,有法塔雷斯的签名。照这份文书的规定,至少几十名贵族得从森林的周围滚蛋。” “那他们应该现在就做好准备搬家了。”一名精灵用理所当然的口吻说,然后他看了窗外一眼。 “啊。” 其他人也纷纷转头看向窗外,一群轻快活泼的小孩子经过了这间教室的窗外,其中及其不自然,但又在某方面很自然地夹杂了一名银发青年,他手里托着一大盒材料,身材娇小的女教师夹着讲义,神态很温柔地和他说话。 孩子们注意到了精灵的目光,举起手来同他们大声打招呼,绑起了长发的墨拉维亚也对他们微笑致意。 “啊……”在他们走过后,一名精灵轻声感叹,“无论什么时候看到,都是这样美得惊心动魄。” “像寒冷的太阳一样。虽然不曾见过这位陛下的真身,不过必定是非常地雄伟壮丽吧?” “毕竟是世界上唯一的一头成年龙了。” “沉睡之前他也曾在中州旅行过一段时间,女王说那时候他对人类的事情毫无兴趣。在这儿他也不干什么,不过似乎待得挺开心。” “因为他已经找到了自己的孩子,而且这个孩子还有了一位很好的老师。他不用显示什么力量,人们也不会对他做任何不好的事情,美丽在这个地方不是一种负担,他们像术师一样尊重他,爱护他。” “确实没有比术师更好的老师了,也只有术师能让人们这样平常地对待一头龙。”一名精灵说,“不过这么说起来的话,这位陛下在这儿,还有龙之子,哪怕不算狼族那边的三个,工业联盟也已经是这个当世最强了吧?” “……啊,是的,确实如此。” “就算连术师也不算,哪怕我们整个森林加起来,跟这位龙主陛下相比……那也是不能比的。生命的本质完全不同。” “除了我们,还有谁知道这一点吗?” “除了遗族的一些人,那位亚斯塔罗斯陛下应当是最了解的。” 片刻的沉默。然后有人小声问:“术师和龙主之间有建立任何契约吗?” “没有。”希雅说,“没有任何有约束力的契约。龙主自愿留在这里,术师没有要求他做任何事情。” “但若是工业联盟受到威胁,这位陛下肯定会出手吧?” “工业联盟要受到什么样的威胁,才会让这位陛下不得不动手呢?”梅瑟达丝问。 又是片刻的沉默。 “龙子……或者术师遇袭?”有人尝试着说。 “毕竟龙子独自在外……或许我们可以在这次会议结束后,申请多派几个人到他身边去,以学习的名义。”希雅说,“这是很正当的理由,我们确实有这个需要。” “不错,我也同意。”其他人纷纷赞同。 “可以拟名单了。” “森林又派了一支小队过来,航程顺利的话很快就到了,我们应该给他们留出名额。” “如果他们在离开森林之前就做了准备,一部分直接去奥比斯王都实习也未尝不可……” “至少基本的语言他们是掌握了的,理论可以等他们到了工业城再考校……” 遗族在讨论遗族的事情,精灵在作出精灵的决定,而兽人则努力在多方位的信息冲击中寻找他们最好的未来,这些议题虽然松散,但无论人们对有关自身的问题讨论出了什么结果,最后得出的结论几乎是相同的:只有联盟进一步巩固发展下去,他们的利益才能得到根本的保证。只有毫不动摇的目标才能让人们做出明确的选择,而这几乎就是联盟大会的主题了。 在工业城被热烈的讨论气氛所笼罩的时候,范天澜却来到了坎拉尔城,他来的目的是出席撒坎铁路的通车仪式。 经过一年多的建设,这条长度不到两百公里的铁路终于要全线通车了。对整个工业联盟来说,这条铁路的建成是有重大意义的,而也没有谁比他更适合作术师的代表了。 通车仪式很简洁也很隆重,系着鲜艳花结的车头从远方缓缓驶入车站,烟花升上白日的天空,人们站在铁道旁,在长长的鸣笛声中欢笑和大叫着,将秋后原野上遍寻而来的野花洒向车身。如果说在知道有这样一项工程的时候,坎拉尔城的人们脑子里只有“撒谢尔和他们的好盟友又要做大事了”,随着建成路段不断地投入运行,他们越来越认识到这条铁路的必要性,也一日比一日更渴望它将两座城市完全连接在一起的一天。 而当这一天真正来临时,他们的喜悦完全不必他们想象中的要少。 铁路工程的总负责人,优秀劳动者代表被簇拥到了充作临时舞台的展台上,总工程师不怎么流畅地用兽人的语言发表了自己的通车讲话,他说了这项工程的意义,说了它对坎拉尔和所有兽人的影响,建设它遇到的困难和得到的支持,坎拉尔城的人们用浪潮般的欢呼回应这份总结,然后他说通车的第一天开放运载,乘客可以免费从坎拉尔坐到自己想去的任何一站下车时,人们对此的反映更是兴奋到了极点。虽然这辆列车一天只开两趟,最多只有几百人能挤上去——那又怎样?人们不在乎,这条线路就是最好的礼物! 范天澜上台的时候引起了一阵不小的骚动,他的名字在被念出来时,人群发出阵阵惊叹。他在这项工程的初期起了很重要的作用,但不是建设部门的人知道的不多,这位黑发青年的名气主要来源于新信息传播渠道在原野上的铺广,来源于他在人类地界上所作的一系列壮举,虽然联盟的宣传部门描述有关工作时尽量描述客观,但人们理解事实时总会带上自己的感情,部落属于联盟——联盟属于术师——法缇拉(音)是术师最忠诚的学生——他代表联盟,代表部落——他征服了人类的城市和王国——等于部落征服了人类王国——干得太棒了! 虽然面孔太漂亮了一点,但身材也算高大,可能因为头脑用得较多所以不算很壮实,总体还是个很英武的小伙子,不愧是术师的学生! 很显然,坎拉尔城的群众基础比一般部落好很多。不仅因为工业城在这里作了大量的工作,撒坎铁路的建设和坎拉尔城作为商业贸易点的快速发展,可以说在很短的时间内彻底改变了这片地区所有部落人的生活方式,以至于在城内一眼就能分出城市居民和外来部落成员的差别,无论饰品的类型还是外表衣着,连走路的姿势都有些差别。街道很热闹,看起来也相当干净,由于是深秋时节,许多店面都堆放着大量干果,肉干的数量也不少,不过最热闹的还是牲畜和粮食市场。 而哪怕到了牲畜嘶鸣,人声鼎沸,连面对面说话都有些听不太清的牲畜市场,坐地商们仍然要顽固地在看得见的地方摆上一台收音机。并且收音机的喇叭越大,外形看起来越醒目,坐地商的实力就越强。由于收音机的出厂外观只有那几个样子,所以看得出来许多主人用心的二次加工,这样是不是会影响到它们的基本功能不太好说,但这似乎并不是他们很在意的事情。 纳纹族长带着自豪地带领这些从人类地界上回来的开拓者代表参观了自己的城市——在感情上,他认为这就是他的家,他和他的族人的城市。虽然没有亲眼见过这位前途无量的年轻人建设的那座城市,一座能容纳十万人的大城无论如何都是比坎拉尔这座常住人口不到三万的一般城市优越的,但这仍然不能阻止纳纹族长感到自豪。 他们坎拉尔狼族为什么不能自豪呢?虽然无法超过眼前这代表着未来的年轻遗族,可他们已经超过了自己所有的父祖辈!他们现在强大、富裕而团结,比过去强了不知道多少倍! 而代表们也很认可这座城市建设的成果,这一切都是看得见的,因为定位和需求不同,工业城在这座城市投入的大多是基础建设人员,工作组不多,并且在做完必要工作后撤走了大部分,只留下一个专门从事女性工作的七人小组。但这座城市确实商业发达,基础设施基本齐全,对联盟和工业城的向心力相当强,多部落协商共治的管理方式虽然不能避免矛盾,但总体上仍是平稳的和有效的,内部有竞争,但没有闹出过什么大乱子——可能是因为他们真正的竞争对象是那个有七人小组支持的妇女联合会,所以别的都可以让一让。 女人竟然跟男人对着干起来了,这可是从来没听说过的事儿! ——虽然很多其他地方来的人是这种感受,但工业联盟生来就是要人不可思议的,在术师的世界里,没有什么事情是不可能发生的,不过是女人要站起来说话而已,既然工业城来的工作组支持她们,那么这一切就是合理的。开拓者们很礼貌地听完了部落代表喋喋不休的抱怨,在晚饭后去参加了妇联的工作会议。 这支完全由男性组成的开拓者代表受到了妇联骨干成员的热烈欢迎,他们在“外边”所作的工作不仅给了她们很大的启发,也给了她们相当的精神鼓励,虽然各自工作的方向、方式和对象有很大不同,但是他们需要对抗的东西是相似的,并且开拓者在外面对的敌人要比她们强大得多。 这些由年轻妇女组成的妇联成员真诚地赞叹着开拓者的工作,后者却感到有些受之有愧,因为他们所作的工作大多数只需要在物质层面把陈腐的东西清除,通过改变环境来改变人,他们的工作无论在物质还是精神上得到的支持都是巨大的,而妇联的工作却是要在环境并无太大变化的基础上,同人们最顽固的观念作战,她们的敌人无形无质,而阻挡在她们面前的却往往是最亲近的人,让她们争取联盟规定的基本权利的每一步都走得艰难。 “理解”,可能有些时候是最无力,有时候却又是最有力量的语言。即使有来自工业城的支持,坎拉尔的妇女工作者们也难免有时感到挫折和迷惘。虽然加入她们这个组织的人数已经达到数千人,有自己的手工工场和店铺,在许多场合能同部落首领们争上一争,毫无疑问,这是十分出众的成绩,所以,许多人——不论是同她们竞争的男人,还是在妇联内部,都认为她们已经做得够多,不需要再这样咄咄逼人的扩张,大家都生活在坎拉尔城,没有必要把关系搞得这样糟……有时候稍微让步一点也不是坏事。 不要每一分利益都争夺,能让她们看起来温柔,像真正的女人,而不是一名战士,家庭也会变得安宁,只要她们略略放弃一些多余的东西,就能得到人们的赞扬。 这种声音一直都有,但也一直被妇联的领袖,被术师亲笔签名邀请的拉比大娘坚决地反对,她认为任何形式的退却都会让她们走上相反的道路,违背她们自我解放的本意。她的态度对妇联影响很大,包括纳纹族长的女儿莉亚,一位同样很有威望的女性同样支持她,因为若是她们不够坚决,便没有今日这份成绩,但在这两位作为妇联的核心人物应邀到工业城开会后,妇联内部发生了一件事,并引起了很大的争议。 一位妇联的骨干成员前段时间怀孕了,她的孕期反应十分强烈,人们说可能是肚子里的双胎太活跃了,这比较严重地影响了她的工作,人们建议她回家休息,并商议让别人来替代她的工作,但还没等她们讨论出合适的人选,这位成员又回到了岗位上,她用一名助手来抵消身体受到的限制,引起争议的点就在这里。因为这名助手是她的丈夫。 妇联是一个完全由女性组成的组织,原则上是不允许男性加入的,但这名成员认为助手没有正式的权力,不会影响原则,她的丈夫有能力,愿意体贴她,并且对妇联的地位毫无兴趣。但是有人说这是年轻夫妻一种以退为进的计谋,因为这位成员不愿将管理仓库的肥差转交他人,比起维护整个集体的利益,她首先考虑的是自己和自己的小家族。 那名成员对此进行了激烈的反驳,她承认自己确实想尽力保住这份工作,因为妇联考虑的接任人选同她关系并不好,等她完成生育和哺育孩子的责任,回到妇联时很可能会完全失去自己的地位,她不能接受这样的未来。她坦率地承认了自己的私心,也有不少人能理解她的这种忧虑,但这名成员所说的另一个理由就不那么能让人接受了。 她说她要通过让自己骄傲的丈夫加入妇联的工作,来让他看到男人和女人在做事的才干上并无先天之分。 这个理由并不是很能说服人,反而让妇联的一些成员相信她就是城中那些一直不放弃抢夺妇联现有资产的敌人派来的奸细,她们不仅激烈地反对一个男人插手妇联的任何事务,还要讲这名成员的权力完全剥除,将她赶回她的家庭。 当天晚上的工作会议主要就是讨论对这件事的处理方式。会议的气氛是严肃和认真的,开拓队代表们没有在会上发表任何意见,不过在晚上睡觉之前,他们进行了相当热烈的讨论,虽然他们没能讨论出一个统一的结果,但都认为坎拉尔城的妇联面对的困境对他们的工作同样有重要的参考意义,他们很希望能跟这里的工作组进行深入的交流。 而毫无疑问地,坎拉尔的工作组也有一样迫切的愿望。 交流会没有任何阻力地开始了,而范天澜又在这个时候离开了坎拉尔城,他和两名同伴向北走,经过阿兹城面目全非的旧址,离开车马如流的大路,穿过原野,来到一座无名的山丘脚下。 演习司令部设在这里。 413|演习 mfbl.info新笔趣阁 www.mfbl.info,最快更新随身带着淘宝去异界最新章节! 十月初的深秋, 原野上的晨风凉得像流淌的溪水,初升的阳光透过淡蓝色的晨雾,将积结在长长草叶上的露水照得光明闪耀, 如一串串摇曳的银珠。草叶很高,但路并不难找,深深的车辙将成片的高草压进地里, 大量的足印又进一步压实了泥土, 明显的清理痕迹也加宽了这些临时道路的宽度。 他们几乎是一路直行, 范天澜决定经过每一条岔道时的方向,所以他们没有绕一丁点的路。有时路上会遇到一些很隐蔽的岗哨, 哨兵隐藏自己的位置和方式令两名开拓者代表很是新奇,虽然每个走出去的人都在训练营里接受过至少三个月的军事训练, 但是很显然, 他们在外面搞得热热闹闹的时候, 留在老家的人也没有放慢进步的脚步。 范天澜表现出对这些技巧的熟悉,想想他曾经做过训练营第一批成员的总教官,那么这种熟悉简直天经地义。 经过一片水塘,又爬上一个小土坡之后, 这个小组就看到了司令部的大本营所在。 只看外观, 不看正在活动的那些穿着高级学员制服的人的话, 大本营的营地看起来实在不太像一个军事组织应有的样子, 更像一个比较常见的小型部落, 低矮的泥屋草棚分散在平缓的坡地上, 外面围着一圈粗糙的栅栏, 一时间看不到什么钢铁制品和机械的痕迹。陪同这支小组进入大本营的高级学员说,在三天前,这里还只是一片无人的野地。 只有接近了才能察觉这个伪装部落在细节上的异常, 道路的条件其实不错,但骑兵是无法在这里展开冲锋的,大本营各项设施的安排经过了比较复杂的计算,假设敌人绕过正面战场接近到这里,大本营仅凭警卫队就能组织起数道防线,将他们阻拦,甚至钉死在这儿;远处看起来很低矮的泥屋和草棚,走近了就会发现它们并不像看起来那么局促,钢铁骨架支撑起的帐篷高大而光线充足,虽然是在模拟野外战场,不过里面该有的几乎都有,只是外部作了比较有迷惑性的伪装。虽然就现在来说,他们几乎不可能面对在攻击距离和武器威力上与他们相当或者胜过的对手,以至于要在作战时隐藏自身的敌人,但那只是现在。 一个奇妙的逻辑建立起了训练营所有热武器训练项目的合理性,因为他们的武器是如此威力满溢,所以那个比现在任何可能的对手都要强大的敌人一定是存在的;因为他们将在未来撞上不可知的强大敌人,所以他们现在就要做好所有准备。 演习总指挥所在的帐篷不在这个伪装聚落的中心,而是在偏西南的一个角落,挂着门牌,需要从一定的角度才看得出来这是有两个较大的帐篷连接在了一起,藤蔓一样的电线从地下伸出来,一直通向远方。他们进门看到的第一样事物,就是摆在外间中心的大折叠桌,两排圆凳放在桌下,桌面打扫得很干净,一面墙上挂着一张很大的地图,通往内间的门上垂着帘子,规律的滴答声和低低的说话声从里面传来,说明通讯的工作正在进行。银灰色短发的指挥员坐在桌边,面向着地图,他们进来之后,他回过头来。 “怎么样?”塔克拉说。 “不怎么样。”范天澜说。 “我也觉得不怎么样。”塔克拉心平气和地说。 他站了起来。很难说是不是因为那身制服给人的视觉印象,他看起来强韧,冷峻,一头短发颜色越来越接近金属,眼神也如同刀锋。不过在他笑起来之后,好像又恢复了过去的样子。 “好久不见。”他对范天澜说,然后又转头看向另外两人,叫出了他们的名字,“你们在外面活儿干得挺不错的。” “我们干得很一般。”从奥比斯王都回来的开拓者代表说。 “只是做了力所能及的事情。”新玛希城的代表说,“反而回来以后,训练营的变化让我们很吃惊,不仅仅是队伍变大了,组织变复杂了,很多地方跟我们走的时候完全不是一个样子了,组织程度和训练方式已经外界的传统军队拉开了根本的差距。” “看得出来,我们现在的优势不止在于武器。”奥比斯的代表说。 “最大的优势还是武器。”塔克拉用他标志性的懒洋洋语气说,“别的……离目标还远着呢。” “我们的目标是什么?”坐下之后,奥比斯王都的代表问。 “解放全人类。”塔克拉说。 “……” “……” 范天澜坐在一边,手里拿着水杯,虽然面前放着资料,但是眼睛没有焦点,人在放空。 然后两名代表笑了起来,塔克拉也笑了起来。 “像梦话一样,对吗?”塔克拉说。 “听起来是的。”新玛希城的代表说。 “没有人,也没有一个组织,包括任何一个宗教会做这样的梦。”奥比斯王都的代表说,“但——” “——但,”塔克拉撑着头说,“那又怎么样呢?” “那又怎么样呢?是的。”奥比斯的代表说,“没有对别人有利的目的,我们为什么要出去,做这么多事呢?” “只有崇高的目的,才能真正把人们团结起来。”新玛希城的代表说,“人不是动物,除了生存和繁衍就不去思考别的东西。何况动物也会为了生存和繁衍组成自己的社会。当然,如果一开始我们就说,啊,穷苦的人民啊,我们是来帮助你们的,那么人们就会把我们当成骗子,掉头就走。” “同时我们自己也会感到困惑,不明白为什么要同别人分享我们的建设成果。凭什么?为什么?”奥比斯的代表说。 “就像那些贵族姥爷也在生气地问我们,凭什么?为什么?凭什么我们这么骄傲,不向他们屈膝;为什么我们创造的财富,他们看见了却不能拿走?”新玛希城的代表说,“血统啦,传承啦,历史啦,他们拿出一堆发霉发臭的破烂来,说自古以来他们就是土地和人民的主人,什么好东西都该是他们的,我们这些低贱的人本来同他们说话都不配。” 塔克拉笑了一声。 “等我们把他们痛打一顿,就没人说这种废话了。”奥比斯的代表笑着说,“虽然我们也给他们发表意见的地方,但同他们辩论,就好像在对一面会过滤声音的墙壁说话,就算你看着他们的眼睛,用很郑重的语气告诉他们你的信念,他们要么好像聋了一样听不见,只是喋喋不休,反反复复地重复他们那一套‘天经地义’的道理,好像没了人们就活不下去了;要么大声咒骂,说我们痴心妄想,是大逆不道,没人吃我们这一套,连乞丐都会自发起来反抗我们,我们这些异端总有一天会死得很难看。” “不过,他们越是顽固地团成一个粪球,对我们的工作就越有好处。”新玛希城的代表说,“如果他们一输掉就心服口服,可能还会有很多人怀疑我们做得对不对,因为就算他们输得这样不甘心,都已经有人这样想——人们过去之所以那么贫困和饥饿,是因为没有技术、工具和种子,只要能得到这些东西,不用我们这些外人来逼着他们勤勤恳恳干活,老爷们就会将这些好东西发下来,让他们过上好生活的。因为只要他们变得富裕起来,老爷们的财富也会自然而然地增长。老爷们有什么理由不这样干呢?” “这种想法也不能说是完全错的,毕竟贵族里不是没有有良心的人,但这些少见的例子证明不了什么,就像贵族的良心从来没有真正改变过什么。在工作的时候,有贵族找到我们,发誓只要我们将他拥立为王,他就会给予我们正式的地位,还会支持自由贸易什么的。”奥比斯的代表说,“虽然这有点好笑,就像我们做好了一桌饭菜,碗筷已经放在手边,他说只要让他坐到主位上,我们就可以被允许吃饭了。先不说我们为什么一定要给自己找一个国王,这名贵族所说的已经是他们最有建设性的建议了,而在他们恳切想同我们商量的内容之中,没有一丁点是关于这个城市和这个国家最多数人的。” “如果说国家像一块农田或者一个牧场,人民就像田地里的庄稼和牧场里的牛羊。”新玛希城的代表说,“可农民是关心自己的庄稼的,牧民也同自己的牛羊朝夕相伴,贵族同样说他们关心自己的子民,但他们既不播种,也不耕耘,不保障他们最基本的生存需要,也不给他们任何改变命运的机会,却要求他们上交大多数的生产所得。不仅如此,他们还用种种方式,包括但不限于服装、住所、仪仗,甚至语言来讲自己同人民隔绝开来。他们不希望自己看起来和普通人是同一种生命。” “虽然对他们和他们领地上的许多人来说,这确实是一种合理秩序,但对我们来说不是。”奥比斯的代表说,“在去‘外面’之前,我们其实没有一定要干点什么的想法,我们仍然记得过去的日子,知道外面应该还是那副老样子,不过我们只想做点生意,看看新奇的东西,不是很关心别人过得怎么样。但这种想法是错的。” “因为我们不是过客,当我们要在一个地方住下来的时候,就不能不关心我们周围的环境,也不能不和我们的邻居打交道。”新玛希城的代表说,“术师要我们‘看’这个世界,然后我们就从这些不能不去接触的人身上看到了我们自己。我们不可能做到在别人因为饥饿和痛苦惨叫的时候无动于衷。” “人在获得了尊重和自由之后,就不会再想回到过去那种生活,无论我们是在联盟之内还是在联盟之外。但在外面,获得尊重的途径太少了。”奥比斯的代表说。 “我们只是做了一点微不足道的工作,出发点也很自私,”新玛希城的代表说,“可是他们连这也不能忍受。” “矛盾确实不可调和,他们认为自己掌握着真理,我们认为自己才是正确的,这是生存的底限,没有人想退让,所以斗争是必然的。不仅在这两座城市是这样,我想在任何一个运行着旧秩序的地方,只要我们去了都会这样。”奥比斯的代表说,“然后,通过这些斗争,人们选择了我们。” “也许开始的时候,只是因为看起来更有利可图,或者因为我们有更强的武力,让他们决定了站队的位置,”新玛希城的代表说,“他们对我们既谈不上信任,更不用说忠诚。可是现在情况已经有了明显的改变。” “就像我们自己一样,习惯了现在这种生活,就几乎没有人想回到过去了。”奥比斯的代表说。 “但改变这一切的并不只是因为技术的应用和生活资料的丰富。”新玛希城的代表说,“技术和物资当然很重要,却不是最重要的。人们通过新城市的建设认识到,贵族的统治不是必须的,他们可以有别的选择,这种选择要求人们把力量集中到一起,发挥他们从未想象过的作用。” “就像铁粉集中到磁石上,人们改变自己生存的位置的同时,也在改变自己的思想。”两名代表说,“这就是我们将在这场报告会上说的内容。” 塔克拉沉默了一会儿。 “很好。”他说,“这样的话,我们就越来越期待我们发挥作用的那一天了。” 秋阳映照下的原野,北面吹来的风拂过金绿色的大片牧草,像吹过一个沙沙作响的巨大湖泊,在几乎囊括了一般人的视野所及的巨大范围内,一个超出常规战争常识的炮兵阵地展开了。 沉重的车轮在大地留下了战争群兽的足迹,在足迹的尽头,钢铁支架深深埋进地里,蹲坐的钢铁巨兽旁,穿着灰绿棉布服装的训练营学员臂膀肌肉鼓起,大力摇动着机械臂,在他们的操作下,粗壮的炮管以一种缓慢而充满威胁感的姿态抬起头来,将深渊般的洞口斜指向大地的另一面。 在常人视野的尽头外,一个粗糙而广大的临时工程铺展在一片高地上,虽然只是用石头土块和树木围成了一些方块样的图案,非常简陋,没有一个角落能称得上建筑的东西,但它真的很大,几乎有一座常规意义上的城市那么大,也许在平地上看不出什么特殊之处,但是如果有人能从天空的角度看一下的话,会发现这些不规则图形同几乎能同某个台地上的城市格局完全对应。 温暖的阳光从天上洒落下来,落在群鹰光亮的羽毛上,矫健的猛禽在高空沉默地盘旋,金色的眼眸如猎物般注视着大地上的钢铁和依附着钢铁 的人类。一些人发现了它们,也许有一些交谈,但没有任何看得见的行动。 阵地的边缘,有人朝着它们举起了□□,不过一会儿就放下了。观察位上,塔克拉说:“观众当然应该多点儿,‘演习’,怎么能只演给我们自己看呢?” 他抬起了头,看向天上的鹰群,视线笼罩了其中之一,秋日下,他的眼眸几乎是完全的金色,在这个距离上,他应该只能看到这头猛禽躯体的轮廓,但这双金色的眼睛却仿佛直接对上了这头雄鹰警觉的双瞳,并深深刻印到了它的脑子里,导致它飞翔的姿势发生了奇异的变化,巨鹰挥拍着翅膀,盘旋的半径却越来越小,并且脑袋总朝着一个方向,就算飞远也扭曲着身体。 他看着它,那目光如一道锁链,令它不能逃离。 然后这头鹰就从天上掉了下来。它僵着翅膀掉到了一半,才像是想起了飞行的本能一般挣扎起来,惊恐的呖鸣穿透空气,直到塔克拉将视线投向远方,它才终于克服重力,重新爬上天空。而在它狼狈的姿势背后,是一个几乎同样狼狈的兽人。 “他能看见我!”他惊恐地说。 “他看到了你的鹰?”有人问。 “不……”喘着气的鹰人说,“他看到的是‘我’,他看到了我!那是一双魔眼!” “一种没见过的力量天赋。”萨满说。 “既然在那名术师麾下,自然会有点力量。”红色毛发的狐族宰相说,“这是一双‘千里眼’,还是能做到更多的事情?” “想要明白,就同他战斗一次。”萨满说。 “可是如果不知道他的天赋底细,我们如何保证一定能杀了他呢?”一名黑色的豹人说,“这个人类小子能在那个位置命令人,是他们掌管军队的大人物吧?如果能杀掉他,哪怕死了也值。” “对一个至少是千夫长的头领下手,这是要挑起王庭同这个怪物联盟的战争吗?”一名银狐族人低声说,“我们只是来看看他们所说的‘演习’是什么东西,他们既然要同我们显示自己的力量,怎么可能不有所准备呢?” “但我们已经越过了他们所说的界限,发生了什么事情吗?”黑色豹人说,“这儿什么都没有,没有人,没有马,就是一些石头树枝,算什么战场?连鹰都飞了那么远。是不是他们把线划在了哪儿,就说这里所有的地方都是他们的地盘了?” “他们用不着这么做。”银色狐人说,“阿兹城毁掉以后,附近所有的部落都要归顺他们,虽然这些部落得到的契约是同坎拉尔而不是同怪物联盟的,但那时候起就没人把这儿的土地当做是王庭的了。” 他越说到后面声音越低,但关于阿兹城的那句话还是刺痛了狐族宰相。他回头看了那名狐族一眼,后者顺服地低下头,不同他视线相对。野心勃勃,但是个废物。宰相在心里哼了一声,走向前去,将这些碎嘴的臣属留在身后。 长风吹过摇曳的林木,落叶如雨,风驱赶着蜷曲的干燥落叶在几近干涸的河床中翻滚,细细的水流从堆积的落叶下渗出来,连呜咽声都没有,兽人的临时营地建在这条曲折的河道尽头,以能用鹰眼观察的鹰人为中心,精干的兽人们营地的空地上低声讨论着,宰相离开的时候,没有人不懂事地跟上去,他一直走到营地的边缘,有两个人站在一块大石边看着远方。 星星点点的阳光透过树荫落在他们的肩上,飘飞的红色落叶中,满身玻璃珠宝的狐族女子转过头来。 “宰相。”她说。 “王后。”宰相说。 他走到他们身边,和王后一起看向铁塔般立在崖边,头顶几乎碰到树梢,皮肤黝黑,筋肉结块的虎族。虽然兽人从不用那些人类的繁琐冠冕,但几乎没有人认不出兽人现任的王。 “王。”他低声说。 王没有回应他,甚至没有给他一个眼神,那张粗糙的面孔只是看着遥远的天际。宰相安静地站在离这位王一步之遥的地方,无形的恐怖压迫着他的呼吸,不仅仅是外表看起来犹如怪物,兽王确实有生撕虎豹的力量,并且不止一次地将那些敢于反抗他的兽人撕成尸块,连宰相都不能保证下一个会不会轮到自己。这是一个少见的强大的王,但—— 也是一位从未有过这般屈辱的王。 他空有一身无穷之力,却仍然要看着人类切割他的土地,分裂他的子民,并且还要看着那些叛徒将要毁灭这个国家的人类带到他面前,说—— 希望王庭不要盲目选择战争。那后果对他们是不利的。 所有在那的兽人都抽了一口气。 这是何等的傲慢! 面对如此傲慢的敌人,常年处于无法言喻的痛楚之中的兽王自然怒不可遏,他当即怒吼出声,从积着血垢的王座站起,挥爪扑向这群极度狂妄的使者,在又一次屠戮即将发生时,那些后退着的联盟使者中,有人将什么东西扔到了他们同兽王之间,那个小而脆弱的容器碎裂的声音几乎听不到,从中逸散的东西却在下一刻升扬起来,如飘舞的细纱一般包裹住兽王,在众人不可思议的目光之中将他燃成了一根庞大的火炬。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人简直不知如何应对,兽王的嘶吼惨叫不似人声,在那如血的火焰之中,他的躯体也在发生可怖的变化,他好像融化了,一些可怕的东西冲破了皮肤,生长出来,将他变成了一种噩梦都想象不出来的东西,站在前列的兽人贵族在本能的恐惧下连连后退,惊叫声响彻大殿,侍卫从通道和大门中冲进来,却被眼前的景象惊得呆立当场,很快有人想到了要先将联盟的使者抓起来,但迎接他们的是王后的尖叫。 这些胆大包天的人挟持了王后,结成了一个不易击破的阵型,用王后的性命胁迫所有人都不能动,既不能攻击他们,也不能接近地上正在翻滚的……怪物。 联盟的使者同大殿上的众人僵持了很长一段时间,直到苦修院的大萨满匆匆赶来,这个时候,兽王身上的火已经快要烧尽了,那梦魇般的扭曲形体变成了一滩在地上蠕动的红色泥沼,然后,同样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这滩血沼之中冒出了一个虎人的脑袋,他像真正陷入沼泽的人一样挣扎着,拼尽全力从中脱身,当这个爬出来的人抬起他狼狈的面孔,人们认出了这张脸。 他是兽王。 但又不是兽王——不是那个经过了苦修院的秘密仪式,像一把王座上的活武器的兽王,而是最初那名虎族兽人。 414|见证 mfbl.info新笔趣阁 www.mfbl.info,最快更新随身带着淘宝去异界最新章节! “啊, ”墨拉维亚对云深说,“北边你们也是要的吧?这个国家。” “它应该是统一的。”云深轻声说。 “你一直不认为战争是解决问题的唯一手段,不过这总是难免的。”墨拉维亚说, “就像之前那几场不可避免,这场也一样是要发生的。虽然你挺温柔的,不过中毒再深的猎物也会挣扎——当然没什么用。不过那个兽王快死了。” 云深看向他。 “上一次——你还记得上一次吧?”墨拉维亚说, “你们把那些萨满放回去了, 他们吓坏了, 那些兽人里的贵族也吓得够呛,但他们一时又想不出什么办法, 好像是觉得多少都要干点儿什么吧,他们就决定举办一个仪式。用这个仪式, 他们制造了一个‘战神’。” 云深当然知道这个情报。 墨拉维亚躺在沙发上, 胸口盖着一本摊开的书, 厚厚的枕头拥抱着这位每一根发丝都充满梦幻色彩的青年,他的口吻轻柔,懒散,对云深漫不经心地说:“当然, 这一样没有什么用。我们知道他们一直找不到再次发动战争的机会, 听说还内斗得很厉害, 可是, ‘活兵器’要用血肉来饲养, 只有杀戮才能让它活下去。不过就算像这样稳定地用活人喂养, 它的寿命也是很有限的。” 他从书本上方看着云深, 那双很美的眼睛看上去温柔又多情,他微笑着说:“它要坏啦。” 虽然没有直接的证据支持墨拉维亚的预言,但就算没有“拉塞尔达的军队调动频繁”“兽人长老聚团密谋”“帝都粮食紧缺, 人心不安”之类侧面情报的支持,也很少有人怀疑他说的话。作为异常生物,墨拉维亚通过帮助气象部门建立气候模型等工作建立起了他对联盟的个人影响,并且十分奇异地和他平日无所事事的形象完美结合在了一起。 既然墨拉维亚的感知十分可信,那么这也许能说明兽人王庭为何突然对部落联盟发兵,也许这还是使者队伍在一路上见到诸多乱象的起因之一,北方的王因为被改造而变得精神极不稳定,而决定了仪式和举行了仪式的人都没有什么有效的手段来控制他,兽王时而清醒时而不清醒,越来越暴戾,也越来越强大,他身边的人像坐在一块浸透了鲜血的跷跷板上,用数不清的人命和甜蜜的许诺来诱使这头野兽到自己这一方来。 他们许诺会让他杀光所有的叛徒和兽人帝国内的人类。 但没有一个允诺了兽王的人能给他一个自由冲杀的战场,他们甚至不能给他多少带着联盟印记的人类,连归入了联盟的兽人也很少,因为坎拉尔城作为怪物联盟的前线堡垒,明明是个开放的商业城市,防备的武力却强得过分,阿兹城破后,他们用很长一段时间一点点地清空了联盟同北方王庭之间的广阔原野,在正在进行所谓“演习”的这片土地上,形成了一条无人的防火带。巨大的荒野环绕着一条繁荣的商路,没有拿到坎拉尔城的贸易印章的人都将被狼人的巡逻队驱逐甚至杀死。 即使几乎没有一个兽人不知道北方王庭同北方那个怪物联盟之间不可共存,总有一日要你死我活,坎拉尔城仍然像漩涡一样吸引着人们穿越荒野来到这里。 这座城中没有多少能取悦兽人贵族的奢侈品,却有许多部落所需的盐、糖、粮食、钢铁和药物,在传说中那位黑发人类的指示下,这座城市通过限制联盟工业品物价的方式限制了其他商品的价格,使之产生了别处无法比拟的巨大引力:没有任何一个地方能像坎拉尔一样无底洞地收购部落的牲畜、皮毛、草药、果干和零星矿物,也没有任何一个地方能像这里一样提供如此大量而价格低廉的必需品,哪怕他们曾经认为十分丰饶的人类世界同工业联盟这个怪物相比,都如沙漠之于绿洲。而在报纸和收音机传播之后,兽人们也知道了人类世界的物价,他们认为自己得到了联盟的便宜并不是一种错觉。 但并不是所有的北方部落都能得到在坎拉尔自由贸易的名额。有限的贸易许可导致了部落联盟的产生,并直接导致了部落联盟同兽人王庭的矛盾。 虽然有人指出北方的内斗是工业联盟的不平等对待所致,是一个摆在明面上的阴谋,可是工业联盟为何要公平对待自己的敌人呢?知道这个阴谋之后,又有谁能制裁这个一日比一日更庞大的怪物呢?在这个怪物的逼迫下,北方的兽人已经不由自主地失去了许多东西,难道还要他们丢弃最后的尊严去恳求人类的接纳吗? 那不如让他们轰轰烈烈地死去! 前往拉塞尔达的使者队伍本来有相当的可能变成一场混乱无谋战争的祭品,就算他们身上有精灵加持的重重法术,拉塞尔达城中也有一些不可忽视的力量强力反抗这股疯狂的潮流,但一旦他们踏入那座宫殿,没有人能保证他们的结局会变得如何—— 本该如此。 使者们在觐见之前去除了所有看得见的武器,但在那生死攸关的关键时刻,最先被使用的不是宽大外衣下被隐匿法术掩盖的贴身枪支和□□,而是被封存在玻璃圆管之中的一滴血。 完满,圆融地悬浮在那透明容器内的鲜红宝石,是术师的血。 “那是一个复合的法术,有好几种加持效果,除了令人力大无穷且嗜血,还会汲取被他杀死之人的生命反哺自身,意即他杀得越多就越强,不论他杀死的是敌人还是自己的同伴。”维尔斯对这支队伍说,“根据我们得到的情报,这位兽王的外表已经形变了,他现在的体型大致是这样。”她展示了一张图片,“无论这些增生的组织强度是高还是低,它们都是一种有效的防御方式,很可能弹药一时对他不能产生很好的效果,除非我们一开始就使用大威力的爆裂弹。但那样会让情况变得更加困难。” 然后她将一个垫着丰厚毛皮的小盒子交到队长手上。 “开枪之前,或者开枪的时候,把这个丢到离他最近的地方。”她说。 队长接过了盒子,问道:“这是什么?” 她看着他的眼睛,轻声说:“血。” 队长一怔,但随即他就想到了什么,露出震惊的表情。 “使用它一定会产生某种效果,但我们不知道会是什么效果。”维尔斯说,“兽王接受的是一种从裂隙时代流传下来的复合法术,只有修摩尔知道这套法术的条件和效果,但他在那个时代没有见过它被净化或者逆转的样子,使用它的后果是难以预测的。墨拉维亚对这滴血做了一些处理,说它最差也会当场杀死这位兽王,你们需要做好最坏的准备。” 没有人问此次出行是否还有必要,冬天很快就会来,通过坎拉尔的贸易状况可以看出这场内乱产生的影响,工业联盟像一道不可逾越的高墙阻拦了所有南下劫掠的道路,战争的消耗无从弥补,今年这些部落的日子会比较难过。无论兽人王庭走向极端制造更大的乱局,还是北方遭遇雪灾——而这是极有可能发生的,对生活工业联盟之外的兽人来说都是灭顶之灾,考虑到信息传播的影响,并不是没有可能形成新玛希城遭遇过的那种灾民潮。 没有人想复制那种场景。 术师的血产生了几乎是最好的结果。以一种用常识难以理解的方式,这滴血重置了兽王身上的重重法术,将那些扭曲了他的外表和精神的赘生物消融成泥,复原了他作为一个人本真的面貌,并且在这个过程中始终保留着他的理智和记忆。见证了整个过程的大萨满震撼难言,比他经历得还要多的兽人贵族也对这种近乎神迹的力量畏惧不已,无论王后如何强烈地要求重重处置这些使者,只有很少的人用不坚决的态度对她表示支持。 恢复了神志的兽王只休息了一天,就再度与这支使者进行了面谈,虽然能够参与这次会面的兽人少了许多,连王后都被排斥在外,但宫内并未因此产生多大的波澜,很显然地,这支来自联盟的使者队伍制造出了新的平衡。在这次不公开的接触结束后,任谁都能感觉到整座王宫气氛的转变,兽王与这支使者的接触产生了一个可能是最不坏的结果。 很快地,发生在王宫里的事就通过各种渠道向拉塞尔达扩散,并引起了一系列反应。但这些都同返回的使者队伍没有多大关系了。 在离开拉塞尔达之前,使者队伍的队长向兽王提出了一份邀请。阴郁的兽王没有对这份邀请作出明确的表示,但在演习开始之前,他却带着一支由各种人组成的队伍离开了拉塞尔达,一路南行,穿过杀气腾腾的部落联盟,进入了这片人为的无人带。 作为有足够的理由与联盟为敌的一方,这支兽王的队伍里没有人误解这场演习的目的。力量就是最大的真理,联盟没有足够的理由发动战争,但有足够的理由威吓它的对手。虽然这支队伍里有人悲观地认为王庭如今恐怕已经称不上联盟的对手,但除了在自己的小圈子里哀叹,他们并不敢在队伍之中发散这种打击士气的情绪。 何况兽王仍保留了异化最深时一半以上的力量,那仍然是常人所不能及的强大,并且依旧暴戾。 这支队伍持有一张前往工业联盟的贸易许可证,即使他们的外表和装备看起来不太像是去做交易的,但这一路仍然比想象中顺利。在离开拉塞尔达之前,对这支队伍里的许多人来说,所谓通行证明是一种很荒谬离奇的东西,兽王在兽人的国度内行走,竟然需要他人的许可?但在离开帝都之后,所有人都感受到了那个怪物联盟对整个兽人国度的影响。 其中最深刻的影响,表现在……在兽人帝国的南方已经被这个怪物牢牢占据,北方也堪称分崩离析,兽王的权威已经极大降低的时候,仍然没有人公开表示要挑战或者取代兽王的位置,重新恢复兽人原有的荣光。好像这个曾经荣耀无比,几乎每个有野心的兽人都梦想过的位置变成了一种正在褪色、即将破碎的东西,离开帝都之后,他们通过路上的见闻逐渐认识到了这一点。 无论这支队伍成员对兽王的尊崇是否发自真心,这都是让人很难忍受的,可是他们越是对此感到愤怒,就越是感受到自己的无力。数年前的那场大败之后,兽人帝国最有力量和智慧的那些人没有团结起来,在最短的时间内集合整个帝国的力量将那名“术师”建立的联盟消灭在萌芽,以至今日无法洗刷的耻辱。 一旦让这些怪物站稳脚跟,懊悔就没有任何用了。 如果说有什么能稍微带来一点安慰,大概是通过叫做“报纸”和“收音机”的玩意,得知兽人国度之外的人类遇到这些怪物时比他们还轻蔑和贪婪,察觉到威胁后作出的反应也比他们愚蠢一百倍吧。至少在这些怪物的发源地,那个叫“工业城”的地方,兽人无论在地位还是人口上都同人类相当。虽然这一点优越几乎同他们北方无关,甚至他们同那些被“开拓者”驱逐的人类贵族一样,认为是这个怪物联盟夺走了他们的土地、荣光和子民,可是…… ……可是对兽人来说,至强者本应得到一切。荣誉、土地和忠诚都会属于强者。 那位术师是如此地强大,连斯卡·梦魇那般的人物都心甘情愿服从他,听从他的教导,即使他是一个人类……但人们知道,他不是这个世界的人类。他只是在外表上看起来同这里的人类极其相似。只有这个在本质上就不同于常人的怪物能建立这样一个工业联盟,所有凡人对抗的手段在它面前都孱弱无力。 四年前,这个初生的联盟以少胜多,不到一日就完全消灭了一支数以万计的兽人大军,坎拉尔城建立之后,他们又用一支不到三百人的骑兵牢牢守住了这个防卫带。 现在,他们要用虚演一场战争的方式来彰显他们的力量。 联盟究竟有多强大? 他们越过警戒线,发现了这张毫无掩饰地表明演示目的的地图,并在它附近扎下了营地。他们能在这里看到这些怪物的真实力量吗? 银色狐族提着一个木匣走到这沉默的三人背后,轻轻地说:“时间要到了。” 他将被丰厚毛皮包裹的钟面转向他们,细长的金属指针迈着嚓嚓的脚步,稳定而不可抗拒地接近那既定的目标。 营地里的兽人都站了起来,看向前方,只有鹰人仍在坐着维持稳定的视野,同时低声同自己的伙伴播报。 “没有大的动静,车没有动,人也没有动……”“啊,有人在挥旗,是红色的,所有的旗帜都是红的……铁车边的人动起来了,他们从旁边的箱子里搬东西……?”“没有,没有骑兵,马都留在原地,不多……数目?数目是……啊!”鹰人发出一声惊叫,双眼因为强烈的刺激流出眼泪。 “发生了什么?” “怎么了?” 鹰人捂着眼睛,声音急促:“好大的声音!像雷声一样!那些铁车冒烟了!地上有东西飞了起来,很快!很高!鹰追不上!” “飞起来的是什么?” “它们很大吗?飞向哪里?” “我不知道飞起来的是什么!好像不是很大,没有鹰那么大……飞的方向是……我们这边?”鹰人紧闭着眼睛,汗水从他的毛发一直流到下巴,“唔,铁车又响了,这次的烟也很大,但没有冒火……不是着火,那些人还在从木箱里拿东西,看清了,是一些金属的圆柱子,他们要把这些短柱放进铁车的后门……可能铁车像一个投石机,把这些铁柱投出去,可是他们怎么能投那么高,那么远……?” 没有人能回答他的问题,然后鹰人抬起了头,他没有睁开眼睛,用面孔追寻着方向。 “什么声音?”他问。 在浪涛般的风声中,尖利的呼啸自远及近,像一把锋利的刀子划破了天空,这是从未听过,却能初次就直接将人们的心脏吊起的声音,如同声嘶力竭的警告,并且一道接着一道,所有的兽人都本能地抓住了手中和身上的武器,左右上下地张望着,搜寻着,视力最好的人勉强分辨出了远方飞来的一排细小的黑点,甚至还未能完全同鹰人方才的描述联系起来,它们落地了。 首先是十数道一闪而过的火光,然后雷霆的重锤就砸到了大地之上,似乎整个世界都在一瞬间跳了起来,骇人巨响像一块铁砧撞到兽人灵敏的耳膜上,震得他们脑袋嗡嗡作响,灰白的烟雾和无数土石在火光中炸开蒸腾,但比烟雾扩散得更快的是一圈又一圈的冲击波,急速向四面扩散的能量像剥皮一样掀飞了落点周围的所有植被,被撕碎的树枝草叶混杂着泥土石块,化为褐色的狂风席卷大地,清晰的能量波纹向着这座山坡传递,营地里的兽人们捂着脑袋,或者站立不稳,或者只是凭着本能低下了身体,然后便被来自前方的强劲冲击拍倒在地,连体重惊人的兽王都要紧紧抓住身边的石中树,深深扎入土壤和岩石中的顽强根系颤抖着,发出危险的嘎吱声,王妃死死抱着他的胳膊,连惊叫都叫不出来,在枝叶的折裂声中,狐族宰相趴伏在地上,双手紧护头脸,从紧咬的牙关里挤出咒骂。 在这个时候,这支队伍里也许只有他知道他们在面对的是什么。 经过阿兹城一战的幸存者并不少,但大多由于丧失了对人类的斗志而被排挤和发配到兽人贵族看不到的地方去了。虽然这不过将人类可从天上取下雷霆之类的传闻传播得更为深远。除了宰相自己,包括兽王在内,这支队伍的大多数人从未直面过那种力量,无论他们如何认为自己已经足够重视,这场撼天动地的人为天灾都将他们藏在心底的任何一点侥幸碾成了碎末。 何况,而且,阿兹城当日遭遇的比起今日,又算什么! 好像觉得他们还不够绝望似地,远方又传来一阵来自地狱深处的呼啸。 大地再次遭遇重击,颤抖起来。 浮着丝丝薄云的晴朗蓝天下,阵阵闷雷似的低鸣从天际传来,仿佛一场暴雨正在远方发生,鹰群狂乱,阵地上空遍布它们紊乱的飞行轨迹,硝烟的气味弥漫风中,一片羽毛被风送到了观察位上,一只手接住了它。 “第三轮。”塔克拉说,将这片羽毛夹到作战手册中。 这不是命令,而是描述。在他的身旁,战场参谋们或者接听来自阵地和四方哨位的通讯,或者埋头记录数据,或者专注地观察阵地,一切工作都在按部就班地进行,没有多少人关心那些惊慌失措的群鹰,即使他们知道那是什么。阵地上,学员们又完成了一次熟练的操作,将小臂长短的炮弹推入炮门,在炮管发射时作自我保护,至少对这些操作员来说,这场演习同他们日常的训练并无太大不同,虽然同样被震得胸闷耳鸣,但他们知道这些武器的落点并没有真正的敌人。 在提前了一个星期进行预告并进行过两轮场地清理之后,就算真的有什么胆大包天的观众,也应该不至于恰好在他们演习时进入靶场……他们有死亡名额的。并且——演习战场上还有另一位临时观察员。 紊乱的狂风仍在横扫,秋叶缤纷的林木被刮去了一层厚厚的色彩,暴雨般的土石打断了几乎所有细小的枝干,连兽人的营地都被埋了厚厚一层,好几个帐篷倒塌了,灰头土脸的兽人们挣扎着从这片废墟一半的营地中站起来。即使那令人肝胆俱裂的呼啸和雷霆巨响已确定不会再响起,人们的身体仍然无法抑制地战栗着,他们大多带着伤,头破血流的情况看起来很严重,还有人骨折了,但没有人真的受到致命的伤害。 毕竟在这个位置,他们要承受的只是攻击的余波…… 如此直观地感受到联盟的力量几乎令所有的兽人都失去了说话的能力,他们一副连收拾自己都不太有心情的样子,怔怔地看着山下大地一个套一个的圆形弹坑,在如此巨大的范围内,所有地面的东西都消失了,曾经存在于那里的城市地图再看不到一点痕迹。 当然,那只是一个用石头、树枝和杂草摆出来的粗陋样子,可是如果在这里的是一座真正的城市,就有希望抵御这样冷酷而彻底的毁灭吗? 被这个答案逼迫的兽人们失魂落魄,自然注意不到身边的变化,没有人发现山坡上残存的植被增加了一些层次,那些摇曳的荒草中多了些什么。 他们被包围了。 415|见王之路 mfbl.info新笔趣阁 www.mfbl.info,最快更新随身带着淘宝去异界最新章节! 在同一天, 在坎拉尔城外的荒野,在奥比斯王都外的郊野,在新玛希城外的河流中和到奥森郡的荒废田野上, 都根据自身条件举行了时间不长而效果良好——意即威力足够巨大的演习。 这些行动既是对那些可能在各地主要领导聚集开会时活动起来的敌人的威慑,又是对次日召开的重大会议进行献礼的仪式,就像撒坎铁路的通车一样。 几乎没有人认为这是无意义的夸耀, 无论联盟内外, 人们对新秩序的认同和拥护都不是只靠利益的吸引就能产生的, 就像一个家不应只有床铺和锅碗,还需要坚实的遮风挡雨的墙壁和屋顶那样。两座基点城市的演习过程很顺利, 观众的反应也很好,那些应邀而来的王公贵族和领主纷纷表示演习非常成功, 令人大开眼界, 这些战争武器打击距离和打击能力都十分震撼人心, 所以希望开拓者们对这种力量少用和慎用,毕竟大多数他们的敌人只是想用一种比较便捷的方式改善自己的生活,虽然不劳而获是不对的,但这份罪过也没重到要让他们死无葬身之地的地步, 对吧? 只有坎拉尔的演习场地里来了一队比较突然的观众, 由于缺乏事前的准备, 这些观众在靶场附近受到了一些实弹的威力冲击, 所幸某位临时观察员带领的机动队伍发现了他们的困境, 并及时给予了力所能及的帮助。最终结果是双方互不追究, 并在随后进行了友好而坦率的交流, 这场富有成效的交流之后,观众队伍中的一位重要成员作出了亲身前往工业城旁观会议的决定。 除了出于自卫需求的必要限制,工业联盟在许多方面都比世界上的绝大多数地区开放而包容, 兽王的要求在很短的时间内得到了来自联盟的许可,在坎拉尔城处理了一下伤情后,兽王及其能够行动的所有臣属都登上了开往工业城的列车。王后几经犹豫,最终还是一并随行了。 田野和原野的风景交替着在车窗外闪过,比任何马车都要宽敞和平稳的车厢里全是来自拉塞尔达的乘客,由于陪同——护送,或者说监视他们的联盟人在别的车厢,这些在帝都很有身份的人在这里就不再用僵硬的面皮维护破碎的自尊。就像他们刚刚经历的那场演习,无论听说得来的消息描述得多详细,都远远不及一次亲身经历。一夜的休息就让他们感受到了坎拉尔城的繁荣,但在看到这条横穿大地的钢铁之路,所有肤浅的嫉妒都转为发自心底的震撼。 由于这里没有别的耳目,无论对车厢、座位、轮子和列车的动力,包括从窗口看到的诸多景象,这些北方兽人都表示出了极大的惊奇。他们在车厢里走动,触摸和观察他们看到的一切,蒙着皮革的座椅、可以扳下来的小桌板、行李架、气窗、厕所和固定在墙上的钢铁水箱,他们判断和体验着所有这些设施的作用,不断扳动桌板,将横杆上的窗帘拉来拉去,打开窗户将大半个身体探出去,频繁上厕所,用清水装满杯子,并泼在地上查看渗透的效果,对墙上鲜明而易懂的装饰画品头论足并尝试用手将它们抠下来……如果要说他们在这里干的什么事情比较正经,可能就是狐族宰相在同他人透过窗外的风景猜想联盟地界上部落的生活已经变成了什么模样。 “他们是不是已经将游牧的部落变成了农耕的民族?”宰相低声说,“他们竟能做到?” “卑鄙的人类!”坐在对面的黑色豹人一边吞咽着食物一边说,“他们的目的就是像驯养野马一样驯服我们!兽人永不为奴,他们却要抹去我们的天性,将我们变作笼子里的奴隶!” 银色的狐族拈起一片从对面喷到他身上的食物,丢到地上,“兽人的天性是什么?”他问。 “我们以强者为尊!绝不受人奴役,要像风一样生活在大地上!”黑色豹人扔下手里的骨头,激昂地说,“敏捷地捕猎,纵情奔跑,渴了喝水,饿了吃肉,想和女人睡觉就和女人睡觉,把每一个孩子养成战士!我们自由地生,自由地死!” 来自拉塞尔达的兽人贵族和兽人将领在车厢里大声说话,随意走动,这名豹人的声音不比任何一个人小,却没有几个人朝这个角落看过来,因为兽王也瞥了这里一眼,这名黑色豹人便十足骄傲地挺起了胸膛,将两个连姿势都不动一下的狐族对比得好像市场上的两条咸鱼。 咸鱼交换了一下视线。 “苦修院是怎么回事?他们故意的吗?这就是他们最好的刺客?”宰相皱着眉问,这些问题他一路上都很想问。虽然不是没有地方显示这名苦修院护卫的能力,但是除了身手,他有什么地方能称得上刺客的“最好”?他连安静下来或者用自己的脑子说点话都做不到! “我也不知道。”银色狐族说,“我们出发得匆忙,只考验了一下他的身手,至少这个是真的不错,而且他们还夸他很忠诚,谁知道竟然这么……呢。” 黑色豹人猛地转过头来,“你说我什么?”他低沉地问。 杀意刺痛银色狐族的皮肤,他面不改色,“你活到十八岁,有没有人夸过你很聪明?” “没有。”豹人狐疑地看着这头狐狸,“难道你认为我很聪明?” “当然。”银色狐族说,“作为一名刺客,如果你不够聪明,怎么能活到今天呢?难道只靠战斗天赋吗?” “你是第三个说我聪明的人。”黑色豹人的目光和缓下来,同时他强调道,“但我的战斗天赋就是最高的,没有人能发现黑夜中的我。” “我杀了不少人,有兽人,有人类,他们大多连是谁杀了他们都不知道。”他又说道,“这次去人类的那座城,你们要不要让我杀一杀那名术师?就算我为此死了,只要能杀了……” 他突地瞪大眼睛,好像被扼住喉咙,话音消失了。 在“术师”这个词出口的瞬间,方才热闹到极点的车厢就像突遭冰雪,迅速地冷却下来,怀着几近报复的心态糟践这片空间的兽人统统停下动作,齐齐看向这个角落,刚才那句话的声音并不大,但他们听见了。离他最近的宰相怒斥的话语还未出口,脸上的惊怒就迅速变成了惊恐,他按着感到了刻骨凉意的耳朵,慢慢转头,同银色狐族一齐看向身后的椅背。 “你——刚才在说什么?”一片寂静中,有人慢慢地,不敢置信地问。 “你知不知道你刚才在说什么呢?” “是谁,谁教他这种话的?” “这个蠢货怎么能说出这种话!” 兽王巨大的身体站了起来,将嘈杂压下去,他走向这三人,像一团乌云来到他们的头顶,两名狐族仍炸着毛发,身体紧贴着座椅,看兽王向着豹人刺客的脖颈伸出庞大的手掌,抓住那支紧贴着动脉刺透椅背的铅笔,稍微用了点力,将它拔下来,摊在手心看了看。 两名狐族方才的动作已经指出了凶器的来路,它——这支钝头的铅笔从隔壁车厢,一路透过十余道屏障,包括金属,皮革,木头和交错的人体,没有伤害任何一个活着的东西,精准地打断了这名肆无忌惮的刺客的狂言——他们不可能认为它是打偏了。黑色豹人放松了僵硬的身体,崇敬而感激地抬起头来,“陛下——” 黑影迎面而来,兽王伸出另一只手,扣住了他的整个脑袋,狠狠向下一按,砰然巨响中,木头的桌板承受不住巨力,从中断裂开来,连底下的钢铁支架也发生了明显的变形。 血沿着断裂的木板,一滴一滴地落到地上。兽王低沉的声音在众人的抽气声中响起。 “你,想死吗。” 一瞬间就昏迷过去的豹人当然回答不了,兽王抓着他的头提起来,另一只手扔掉断成两截的铅笔,握成拳头,即将用力挥出时,车厢的连接处传来一个声音。 “刚才那个——是桌子坏了吗?” 一名女性列车员手按着打开的车厢门问道,几个脑袋从她身后的隔壁探出来。 于是这个旅途的小波折就这么结束了。列车员带人更换了车厢里所有被毁坏的东西,并回答了这些乘客关于那支笔是谁、从哪里、如何投过来的问题,得到一个不怎么意外的回答之后,兽王回到了他的位置,其它人也恢复了刚上车的模样,没有再折腾什么东西。至于受伤的黑色豹人,则是被送去了列车另一头的医务室,列车员说他将得到治疗,队伍里的其它人却希望他死在那儿才好。为什么之前竟没发现他们之中藏着这样一个祸患呢? 遗憾的是,当他们结束这段这段时间不长的旅程,走下火车时,那个惹事的豹人又回到了他们中间,头上缠着纱布,挡住了歪掉的鼻子,伤情看起来没有人们期望的那么重,只是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没有人理会他,也没有人愿意接近他,只有在离开车站,登上从狐族部落开往工业城的轨道通行车之前,银色狐族将他带到一边严厉训斥了一顿。这一次他没有再多嘴地为自己争辩了。 不过在过桥之后,就连这名豹人自己都有些顾不上自己受到的打击了。 坎拉尔城是很繁荣的,街道整齐,房屋高大宽敞,市场的面积也很大,里面充满了各种商品,许多在拉塞尔达连见都没见过,许多部落在这里进行交易,几乎每条街道上都有店铺,其中一些夜晚都亮着灯火。他们居住过的旅馆也很令人舒适,没有什么华丽的装饰,但是看得出建设者为了让人便利的种种思量,每一处巧思都是智慧的结晶。 即使是短暂到只有一天的经历,这支来自拉塞尔达的队伍也能感觉到这座城市几乎满出来的骄傲。毕竟“工业城”是由人类主导建设,无论外表还是内容都应当算是人类的城市,而坎拉尔可以说是完全属于兽人的,众多的部落受到共同的号召,一齐建设,一齐管理,即使它的繁荣仍是借人类之势,一旦失去大量的商品供应就要衰落,它的出现和稳定仍可认为是一种奇观。因为带来了北方兽人的技术进步,并一手促成了帝都几个大型工坊成立的宰相尤为明白,要让一大群不同族类,不同部落,不同立场的兽人团结起来做事是多么可怕的困难。 可是坎拉尔的骄傲只能是对着联盟之外的,当他们谈论起自己的宗主城时,不必说不臣之心,连相提并论在他们的话语中都像一种冒犯。 如果说坎拉尔城是一个奇观……工业城便是奇迹本身。 她是力量、财富以及变革的源泉。 是梦幻之城,更是真理之城。 仅仅用外表,它就能让初次来到的人深刻地体会这一点。只要亲眼见到这座城市,知道它是在什么地方,由什么人,用多长的时间建造起来的,你就不能不相信确实有人掌握了真理,并用这真理改变了人们对常理的认知。这座流溢着光彩的城市里没有一座统治者的塑像,不是“联盟”这个形式阻断了个人崇拜的路径,而是这座城市就是那个人的意志体现,不需要更多的说明,一切都因他而存在—— 为何明明没有任何确实的依据,却有越来越多的人认为、甚至笃定“术师”并不是这个世界的人呢?因为越是渴望摆脱痛苦境遇的人越是知道凡人的极限,即使竭尽全力,他们能够得到的最好结果也只是改变自己和身边极少数人的命运,更多的时候,他们努力的结果是令人绝望的。既然改变个人命运而奋斗的人已经堪称强者,那么术师呢? 当一个人在所有困难的领域都表现出超凡,就没有人能再将他视为同类。 这批不在名单中的客人受到了工业城真诚的招待,虽然没有回应一些人对特殊权利的要求,但准备的居住场所同正在进行会议的代表没有什么区别,并且当日就为他们安排了经验丰富的向导,无论是游览城市、参观生产设施、旁听会议还是与他们想要接触的人交谈,这些精通三种语言的向导都将尽力实现他们的期望,好像他们确实是值得尊重的访客,而彼此之间的敌对关系并不存在那样。 ——这比直接的怠慢更令人感受到这座城市的傲慢。 可是只要想起那场惊天动地的炮火,和他们一路来的见闻,谁要是介意这种无可挑剔的傲慢无疑是不知好歹,豹人刺客已经得到了教训,其他人绝对不会再犯,何况工业城的接待者为他们提供的确实就是他们所想要的,多少靠奸细和探子都得不到的情报就这样明白地袒露在他们面前。就算明白对方如此展示,是因为无论他们这些人从中获得了什么,都不可能对这座城市和这个联盟产生任何动摇—— 但他们能够不去看、不去听、不去想吗? 谁能身处这样一个璀璨新世界的时候能够忍住不去问为什么呢?除非他已经对自己的生命完全绝望,所以对这个世界再没有任何愿望。 每一天的游览、参观和旁听都令这支队伍得到巨大的收获,虽然知道得越多,越令人看到腐朽粗陋的北方王庭同已经高度发达的工业城之间不可逾越的差距,但这种事情就像某种不太正常的嗜好一样,一旦开始了就很难停下来。而在这个过程中,对这些兽人产生冲击的不仅是在举办这样庞大的重要会议时仍正常运转的生产体系,还有正在进行的会议本身。 信息在这里传递的速度快到了吓人的地步,拉塞尔达来人的消息几乎在他们踏进城市的那一刻就传到了所有人的耳中,但这没有对会议产生任何影响。可以认为是因为与会者近期所讨论的内容同北方没有太大关联:人类在谈论将外界的事当作联盟的教训;部落首领们开会为的是如何让部落适应联盟的发展;那些人数极少的族群——特指精灵——除了自己,连联盟内的兽人也完全不关心。但这也可以认为是北方已经对联盟无足轻重,让这批来自拉塞尔达的客人自己来说,接连几日的参观参与之后,他们也不知道就凭现在的北方还能对联盟做什么。 因为那场远征撒谢尔的战争失败之后,北方就走上了一条错误的道路。 彼时尚未成型的联盟使用了没有人见过的战争武器和战斗方式,对人数远胜于己方的对手进行了毁灭性的打击,用这场惨败揭示了一个黑暗的未来——战士的武力、勇气和数量可能再也无法左右战局的成败。但这个事实是如此可怕,无论是那些在拉塞尔达静候佳音、却最终迎来了重重噩耗的兽人贵族,还是亲身经历了阿兹城之败的狐族宰相,都不肯承认他们从未了解过自己的对手,反而不断说服自己和别人,人类的诡计不可能永远占上风,同样的战场不会再现,他们可以学习对手的长处,但在战争之中,人们最应该信任的始终是强壮的身体、熟练的技艺和一把好武器。 他们坚信着这一点,并以极大的决心和热情在帝都的各地修建起座座高炉,从恶土之地采来大量的矿石开始了大规模的冶炼。虽然得到炼造技艺的方式不太光明正大,但既然是敌人的东西,就没有人需要为此心虚。而这场投入无数人力物力的实践也产生了他们想要的结果,事实证明了人类的冶炼技术更为先进,能产出更多更好的铁,只要这些新建的高炉一齐发力生产,不到一年他们就能将所有北方军队的装备全部更换,组织起一支“铁军”,去撞碎那个由侵略者与背叛者组成的联盟。 然而直到他们已经身在联盟的核心,这支梦想中的铁军仍未出现,实际上,大多数人都认为这支军队永远不会出现了。当初人们同仇敌忾,团结一心的景象简直像一个短暂的梦,“盗火”成功带来的欢欣仍在回响,猜疑、嫉妒和算计就像春日的野草,迅速占据了曾经光明的心灵——或者其实光明从未存在过,只是茂盛的私欲不得不让步于那名术师带给他们的恐惧? 但那个日益庞大的怪物联盟并不需要通过掠夺来增加财富,虽然它对兽人国度的侵蚀在不断加深,在明面上,它并未向北方进一步扩张,仿佛对另一半的苦寒之地缺乏胃口那样,一边加强同联盟各部落的联系,一边将触手伸向人类的地界。北方的王庭和诸多部落因而得以休养生息,由于坎拉尔城的建成带来的贸易兴盛和来自人类的技术广泛扩散,无论拉塞尔达的诸多长老家族还是北方地界上较大的部落,都在这三年中明显地增强了实力。 然而发展没有带来团结,甚至说发展加深了撕裂也未尝不可。 来到工业城的第五天,几乎没有提过任何要求的兽王要面见斯卡·梦魇。 416|兽王之死 mfbl.info新笔趣阁 www.mfbl.info,最快更新随身带着淘宝去异界最新章节! 按照某种原则的话, 兽王一行在进入工业城后,应该是由斯卡·梦魇来接见他们。 但双方都不是很有会面的意愿。 原因当然不是哪一边有哪里不方便,只是对这支队伍里的很多人来说, 他们在最狼狈的时候被一名人类带领的小股士兵包围,毫无反抗之力地被一路送到演习营地是很大的屈辱,即使那名领头的人类和他的队伍里没有人对他们说一句嘲笑的话语, 那对话简短得他们现在还能完全回忆起来—— “不要反抗, 你们被包围了!举起手来!” “是北方来的?拉塞尔达的人……还有兽王?队长!” “你们离靶场太近了, 伤员需要检查和治疗。” “我是本次演习的临时观察员。我是范天澜。” “可以。” 但一路上朝他们投来的每一道目光,都让这些兽人愤恨地想着这些人类会在背后如何编排自己, 他们从来不会放过嘲笑败者的机会,这些人类又会有多高尚呢?不过到了工业城, 他们发现有些待遇比嘲笑还令人难以忍受, 那就是无视。即使他们来自拉塞尔达, 即使他们之中有兽王,这些身份加起来也不值得这座城市的统治者关心重视,他们提出的要求都得到了很快的回应,但倘若他们不说想要做什么, 就不会有任何一个稍有权力的人来到面前。 如果不是错觉的话, 他们的地位应当同那些被人从学校里领出来参观学习的学生是一样的。 但被羞辱的感觉不会让人疯狂地冲进一个会场, 跳上讲台对人们大喊:“看!瞧这儿!”, 只会让人们更加认清谁强谁弱的事实, 何况最应当对此表示愤慨的是兽王和宰相, 既然他们没什么动静, 连王后在大多数时候都紧闭双唇,只用眼睛表达她多变的情绪,那么剩下的人不如去想想别的。比如他们能不能从这座城市安然离开, 会不会有人留下作为人质,或者在这场会议之后,联盟是会继续留着敌对的、但对他们已经没有挑战能力的北方,还是像那场演习一样,迅猛而有力地将他们彻底摧毁? 如今他们身处敌人的都城,对手又有意夸耀自己的大度,那么他们就有可能得到最直接的答案。 而且在能够回答这些问题的人之中,再没有比斯卡·梦魇更合适、更可信的了。 北方之王与南方之王的会面没有任何仪式,兽王同日夜随行的向导提出要求的第二天清晨,斯卡就过来了。这名黑色的狼人只带了两个人,没有通报引见,他就这样径直走进兽王居住的院子,从容穿过一群刚刚吃完早饭,三三两两在说话或者休息的拉塞尔达来人,在他们的目瞪口呆和纷纷起立中,这位工业联盟的著名领袖来到迅速站起的兽王面前。 “斯卡·梦魇。”兽王说。 “我来了。”斯卡说,“好久不见啊。” “四年。”兽王说。 “你倒是记得。”斯卡说,“重新做人的滋味如何?” “不好。”兽王说出了一个让一些人吃惊的答案,他还重复了一遍,“一点也不好。” “哦。”斯卡说,“因为你也活不长了,要还是那把活兵器,你就用不着想这个。” 兽王沉默了片刻,然后说:“是啊。”他看向斯卡,“打一场。” 斯卡身后的灰狼基尔想说话,却被斯卡举手制止了,他看着这名比当年斗兽场上更高大,血腥气更重的虎人,咧嘴笑了。“来啊。”他说。 在斯卡活动筋骨时,基尔小声问:“这件事您同术师说过吗?” 斯卡冷笑了一声,“当然。”基尔欲言又止,接着就听他说道 :“当然没说。谁要同他说这个。” 基尔一口气堵在胸口,斯卡把外衣拍到他胸前走了,他只能转向身边的白色狼人,用谴责的目光质问他,但伯斯只是看着斯卡走向场中的背影,神情严肃。 “多年未见族长战斗的英姿,这个日子真值得纪念。”他说,“不过在这里只有你我二人见证,太可惜了。现在的年轻人都应该来看看,牢记族长的威严,而不是只记得族长读书不认真时的小事。” 基尔的目光更谴责了。“嘲笑族长是年轻人的不对,多做作业或者多训练就可以让他们闭嘴了,可是这件事完全不必族长亲自下场。”他说,“你或者我上不行吗?” “我有些胜算,”伯斯转头看着基尔,诚恳地说,“但你会被打死的。” 基尔很想反驳,但又想不出什么能说服人的例子,他总不能说“如果这儿有把枪,我可以把对面那伙全干掉”把?何况他真的带着这个东西。对面那群兽人一直在窃窃私语,突然之间他们的声音变高,基尔立即转向前方的空地,兽王也入场了。 两位王者都是空手,他们遥遥相对。 在将注意力完全集中之前,基尔用眼角发现伯斯从贴身的口袋里拿出来一样东西。 “这是什么?” “一种能够保存影像的机器。”伯斯慎重地操作着这个巴掌大小,外形非常光滑的扁平设备,将它举到眼前,透过屏幕观察着斗场,“术师说既然可能发生值得纪念的场面,那不如把它记录下来。” “看起来和主会场的那些不太一样。” “这是让个人随身携带的,更脆弱,能源也不好补充。”伯斯说,“数量很少……但十分方便。” 一阵惊呼声从对面响起,两人不再说话。比试开始了。 沉闷的撞击声中,鲜血飞溅起来。 “困兽之斗……”修摩尔喃喃着拣起一本书,抚平书角,塞进书架里。 “您是指北方王庭吗?”有人在背后问。 修摩尔从书架前回过头来,“哦,是维尔斯啊。”这名外表不过三十多岁的复生者对这个走到角落来的部长笑了一下,“现在嘛,困兽当然是指北方那些走岔路的蠢货,不过差不多的蠢货满世界都是,他们没什么稀奇的。” 他又把一本书放进书架里,这个阅读角最近总是聚集着人,但不是每一个使用者都有好的阅读习惯,修摩尔以看到了就随便做一做的态度收拾着桌面,那名对他不太礼貌的部落首领已经被抬去医务室休息了,修摩尔很有分寸,不会让他参加不了接下来的会议的。 维尔斯站到桌子的另一边,利落地和他一起将散乱的书本归置完毕。 “您觉得这次会议怎么样?”她问。 “刚才那场吗?”修摩尔问,“我觉得很不错。差不多每场会议都不错。很热闹,差不多每个人都有机会说话,大家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也越来越知道自己该干什么,要产生这些结果可不容易。” “这场联盟会议本身呢?”维尔斯又问。 “只要‘术师’的目标达到了,就是莫大的成功。”修摩尔说,“眼下我实在看不出什么失败的可能。” “您不会认为它是一个虚假的形式吗?”维尔斯问,“会议的许多目标在它开始之前就已经被决定了,人们选择不了别的结果,最终体现的只能是一个共同的意志。并且不是所有代表追求的利益都能通过会议实现,总会有人感到失望的。” “我没有在什么地方听说过这样的抱怨。难道真的有人以为联盟有求必应,无所不能吗?可能会有人提出一些无理的要求,但你们应付这种讨价还价的经验也应该很丰富了。”修摩尔问,“或者这只是你在试探我,年轻人?所谓出于职业习惯什么的。” 他看着维尔斯的眼睛。 在这道锐利的目光下,维尔斯面带微笑,丝毫不慌。 “北方王庭和部落联盟可能发生重大变故,在一年内。”她轻声说,“但将改造兽人帝国,将它完全融入联盟是需要一定时间的,很多必要的工作绝对不能跳过。而在此之前,北方非常需要稳定。” 片刻之后,修摩尔说:“狼族的小家伙们就能干好这件事。” “兽人帝国最初是由裂隙时代最著名的英雄之一,您的兄长萨莫尔陛下所建立的。”维尔斯说,“然而在联盟出现之后,它就不再适应这个时代了,虽然在术师来到之前它已经停滞了很长时间,正在等待着改变,但我们的事业并不是简单的改朝换代,在所有的工作完成后,‘兽人帝国’这个词语将彻底成为历史,整个兽人种族都要走上新的道路。术师说,这个过程应当有您的参与。” 修摩尔沉默了一会儿,“我只是一个亡灵,这已经不是我熟悉的那个年代了。”他叹息道,“不过如果你们认为我不该太无所事事,那我就瞧瞧我能干点什么吧。” “我相信人们对此期盼已久。”维尔斯说,“对了,阁下。” “还有什么事?” “今天早上斯卡副主席和北方兽王有一场比试。” “打完了吗?”修摩尔问。 “打完了,两位都进了医院。”维尔斯说,“您需要去看一下吗?” 修摩尔突然笑了起来。“我当然要去。” 斯卡进医院不是一件小事,虽然今天没有需要他主持的会议——或者可能有,不过主持人可以换成别人——并且去医院的时候城里的大多数人不是在生产劳动就是在开会,不过消息传开也只是一顿饭的事。已经有差不多半个医院的人参观过病房了,药师还在新玛希城主持医疗工作,但想来知道消息的时间也不会太晚。 对此,斯卡想说的是他一点也不……不……不怎么后悔。 “可以回去修养,骨裂会影响一点生活,虽说可以让人在家照顾……”黑发的骨科医生说,“如果您好好住院,说不定能在院长回来之前好得差不多。” “不过是一点小伤。”斯卡很不满意地看着手上的石膏,“我年轻的时候受过多少更严重的。” “您也知道是年轻的时候。”医生用习以为常的语气说,“现在的年轻人都不爱用打架解决问题了,比斗场的申请那么严格,私下打架不仅影响学习和工作,还要写检讨。当然您不用写检讨——”她停顿了一下,有些关切地问脸色微微变化的斯卡:“您应该不用吧?” 基尔小声说:“我要写。” 医生同情地看了他一眼。 斯卡顾左右而言他:“伯斯呢?这小子怎么还没回来?” 伯斯去拿药了,他本来离开得也不久,不过从药房回到病房的路上,斯卡说起他的那个时候,他遇到了一个人。或者说一个人挡在了他的路上。 那是一名衣饰华丽的狐族女子,是兽王的王后,也是他曾经的学生。她双手抓着皮毛披肩,站在前方一言不发,只是泪光闪闪地看着这名英俊而高大的年轻狼人。医务人员目不斜视地经过他们,走到转角才偷偷回头,露出“噫~”的表情。 伯斯停下了脚步,看着这张轮廓有些熟悉的脸,片刻之后,他用试探的语气问:“是你吗,莱拉?” “我是来莉!”王后的眼泪收回去了,“你连我的名字都不记得了吗?” “……”伯斯明智地决定跳过这件事,“你去拉塞尔达之后,我就听说那里起了不少大工坊……” “是啊,”王后冷冷地说,“可是那跟我有什么关系呢?” 伯斯有点困惑,“你不是拿了我的笔记本吗?” “所以有价值的是那个笔记本,不是我。”王后说,“一个只出了舌头来说明它的女人,什么工坊,什么铁匠大师、王庭之光,什么改变了北方的人,跟她有什么关系呢?能在如此伟大之事中占一席之位,已经是莫大荣耀——”她冷笑了一声,“一个探子还能当上王后,她有什么不知足的呢?” 伯斯感到更困惑了,但也许是同某个人接触多了,他多少有点意识到自己对这段话的第一反应不是对面想听到的,这个时候他应该做的是先闭上嘴。 他终于做对了一次选择,他的沉默让对面的女性不再那么全身带刺,她神情低落,一时没有说话。 “你不知道我经历了什么。”她低声说,“我生存得多么艰难。” “……”伯斯选择继续闭嘴,他不能看出来她哪儿艰难了,她变得漂亮了一些,透过彰显身份的妆容,可以从毛发和皮肤的状况看得出来营养和休息都充足,当兽王身处病房的时候,她还可以独自一人在医院里走动。 也许在过去的岁月里她确实对抗过某些东西,经历过一些痛苦的挣扎,可是这并没有什么特殊的。伯斯很难对她产生真诚的同情,虽然他并不是没有这种感情,可是同他见过和听他人帮助过的许多人相比,她能算什么呢? “兽王剩下的寿命不多,你想回来了吗?”伯斯不带什么情绪地问。 “不。”来莉说。 伯斯看向她。 “他是我的丈夫,他生我就生,他死我便死。”她说,“他到死都会是兽王,我也仍是王后。”她抬头对上伯斯的目光,突然笑了一声。 “要是你们这个怪物联盟能像他们害怕的那样,几年就把北方完全平定,我将是兽人帝国最后的一任王后!”她笑着说,“你们不是要创造历史,记录历史吗?你们怎么能不记下我的名字呢?记住这个毫无用处的女人的名字,让每一个记得兽人帝国的人也记得我!还有比这更大的荣耀吗?你们最好干得快点!” 她向前走了几步,来到伯斯的面前,昂首看着他的眼睛,戳着他的胸口,“我已经快要等不及了。是男人,你们快点干!” 然后她转身离开,将伯斯留在原地。伯斯看她穿过走廊,走廊一侧的病房里,一撮棕红的毛发一闪而过,几乎可以肯定就是那名狐族宰相,由于感到脖子后面的毛发发紧,他便回过头去,看到两个人站在转角,几名医护人员若无其事地走开,那两人一个脸上写着“哦~”一个脸上写着“噫~” 伯斯:“……………………” 狐族宰相在这个时候大大方方地溜走了。 眼看修摩尔和维尔斯就要开口说话,伯斯抬起拿着药包的手指向一边,“族长在那边,我带你们过去。”说完他抬步就走,那两人跟在他身后。 维尔斯不过轻轻咳嗽了一声,伯斯就赶紧快走几步,修摩尔笑着说:“虽然一般男人会受不了这种挑衅,不过她喜欢快还是慢,同我们的小伯斯有什么关系呢?” 伯斯生硬地说:“就在前面了。” 他像风一样走到病房前,砰地一声推开门,把里面的几个人吓了一跳,然后修摩尔才施施然走进去,基尔从病床上站起来让到一边,斯卡皱起眉,修摩尔一手按着腰间的英雄剑,一边打量着这名后辈,神情莫测。 一时之间没人说话,直到斯卡终于忍不住:“干嘛?” “勉勉强强……”修摩尔评估地说,“将就吧。不聪明,但运气不错。” 斯卡恼火起来:“什么玩意?” 但修摩尔摆摆手,转身就走,斯卡在背后骂了一句“装模作样”,看他离去的方向,伯斯有点儿犹豫要不要跟上去,维尔斯却将手搭上他的肩膀,将他留在了原地。病房里的医生继续同基尔说医嘱,维尔斯和伯斯来到走廊,进了一间无人的病房。 明亮的光线从大大的窗户外洒进来,伯斯回过头,问道:“你要告诉我什么?”然后听到了门闩搭上的声音。 维尔斯很温柔地看着他。 “……”伯斯突然感到危机。 另一边,守在大病房外的拉塞尔达兽人发现了一名狼人。他从走廊的尽处朝这里不紧不慢走来,看起来三十多岁,外表并不多么出众,但有一双非常少见的冰蓝色眼睛,注意到他身上带着武器,门外的兽人便警戒起来,提防他的接近。 哒哒的脚步声好像踏在人的心上,兽人们不由自主地盯着他腰间的佩剑,直到四肢僵硬,他们才发现不知何时自己的身躯竟已遍布冰霜,遭遇另一头未知魔狼让他们惊骇不已,但无论他们是想要向内发出警讯还是做点别的,一种力量将他们连声带都禁锢在地。 修摩尔走进病房,里面同样站满了冰雕,只有一名满脸沉郁的虎人未受束缚。这份优待看起来没有让他感到轻松。 “你好啊,年轻人。”修摩尔说。 “你是谁。”兽王问。 “我是修摩尔·冰山。” “我没听过。” 修摩尔笑了起来,“记得这个名字的人还剩几个呢?”++++++++++++++++++++++++++++ 新笔趣阁_最热门的免费小说网站,提供玄幻小说、网游小说、言情小说、穿越小说、都市小说等免费小说在线阅读与下载。 新笔趣阁上所有的小说均由网友收集整理,纯属个人爱好并供广大网友交流学习之用,作品版权均为原版权人所有。 如果版权所有人认为在本站放置您的作品会损害您的利益,请联系admin@1314zjx.com,小说网在核实之后会立即删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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